房里只剩下我,我想问问病人的感受,可根本做不到。受病魔长期折磨,病人的脸已经因痛苦而变形,眼睛始终半闭着,无法判断他的表情,想让他说话,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实际上他跟一个植物人差不多,或者说比植物人更痛苦。但他的生命依然存在,似乎还比较顽强。
我正无事可做,就见邢主任、王大夫和高护士长陪同一名军人走了进来。那军人四十多岁,两手空空,直接走到床边,取下军帽,默默地注视着病人,那样子像是在向遗体告别。从肩章上看,他职务不低,举动却可笑。因为据我保守估计,病人至少还能活几个月,他应该拿一束花来安慰病人才对,可他现在一脸肃穆,病人若睁开眼睛,准会吓得病情恶化。
邢主任、王大夫和高护士长站在一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军人默立了片刻,就戴上军帽转身和邢主任他们一起走出病房。整个过程中他们谁也没有正眼看过我,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不过,我并不介意他们的态度,我知道做护士的只要让病人在意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我在校园里偷偷采了一束鲜花赶到陆军医院,我要把花放在病人的床头,他虽然看不到,但我相信他一定能感觉到。我把花藏在身后,匆匆走进护理部,打开自己的衣柜,换上白大褂,然后用白大褂遮住花,小心翼翼地向特护1号病房走去。
我推开病房,一下惊呆了。高冰冰正在拆除点滴针管,邢主任和王大夫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气氛异常。
我冲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过了片刻,高冰冰才不冷不热地说,死了。
我轻声而惊讶地叫道,不可能,绝不可能!话未说完,花就从白大褂里滑落到地上。
三人同时呆了一下,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那束花。我连忙弯腰捡花,可是花瓣已经落了一地。
邢主任说,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弯腰僵在那里。
王祥解释说,病人死于心脏病突发。
这话也是说给我听的,但我没有回应,继续捡花。
高冰冰冷冷地说,把花扔掉,送病人进太平间比捡花更重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花扔掉了。我听从她,并不是我怕她,相反,我觉得她有一丝可爱,她把死人仍称作病人,这让我有点感动。
太平间在远离病区的一角,守电梯的老大爷兼管着太平间几重门的钥匙,在他的带领下,我生平第一次亲手把病人送进了太平间。太平间里面并排摆着好几具尸体,一律用白布遮盖,一股难闻的腥味冲进鼻孔,我忍不住跑出来哇哇大吐。高冰冰没事人似的从我身边走过,一点安抚的意思也没有。吐完之后,我站起来恨恨地想,这个女人真是铁石心肠,王祥若真是在追她,就是瞎了眼。
下班之后,我把白大褂脱下来放进衣柜,换上自己的外套,然后漫不经心地走出医院。外面风有点大,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插进外衣兜里,这一插不要紧,我差点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我的左手触到了一个异物,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一次性注射器,连针头都还在上面。我不知道是谁把注射器放进我的衣兜,但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一个玩笑。我说过我喜欢007,如果连这点敏感都没有,我还配喜欢他吗?
晚上,我跑去找班主任王小燕,开口就求她帮我把注射器中的残留液化验一下。
王老师奇怪地望着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笑了笑,说,其实也没啥,我去实习,他们瞧不起我,说我什么也不会,并随便拿来一个注射器,问我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药液。我说我知道,并和他们打赌,如果明天一早我说不出来,就要请他们吃午餐。天啦,他们有十几号人呢,你救救我吧,我宁愿请你吃饭。
王老师经不住我软磨硬蹭,苦笑着摇摇头,起身带我去了实验室。经化验,残留液成分是氯化钾。我心里咯噔一下,问,会不会有错?王老师说,绝对正确,你为什么要怀疑我?我连忙解释说,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怕自己被他们一口咬成了穷光蛋。
和王老师分手之后,我的心情就紧张起来。我知道氯化钾这玩意只要几毫升往点滴管里一注射,就能要人的命。这不得不让我联想到特护1号病人的死。对了,我在床头卡片上看见过他的名字,叫孙国定,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死。我躺在床上一夜未眠,整夜我都在想着一个问题:如何设法取到孙国定的血样,只有那样才能确定他是否死于氯化钾。
第二天晚上九点多,我来到医院,换上白大褂,径直向电梯房走去。
掌管电梯和太平间钥匙的老大爷正在看电视,很痴迷的样子,见我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我连忙赔笑说,大爷,实在没办法,有东西要通过电梯搬运,这样,你看电视,把钥匙给我,我用完就给你还过来。
大爷看我一眼,觉得面熟,就放心地把一串钥匙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