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赋①
杜牧
本文通过描写阿房宫的兴建及其毁灭，生动形象地总结了秦朝统治者因为骄奢而亡国的历史教训，向唐朝统治者发出了警告，表现出一个封建时代正直的文人忧国忧民、匡世济俗的情怀。
六王毕②，四海一。蜀山兀③，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④，直走咸阳⑤。二川溶溶⑥，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qūn）焉⑦，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⑧？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yìnɡ）嫱（qiánɡ）⑨，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⑩。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chēnɡ）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①阿房宫：遗址在今西安市西阿房村。
②六王：指燕、赵、韩、魏、齐、楚六国君主。
③兀：山顶平秃。这里指山上的树木被砍光了。
④骊山：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⑤咸阳：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⑥二川：渭川和樊川。
⑦囷囷：曲折回旋的样子。
⑧霁：雨后初晴。
⑨妃：皇帝的姬妾，太子和王侯的妻。嫔：宫廷女官名，天子诸侯姬妾。媵：陪嫁的人。嫱：古代宫内女官名。
⑩辇：帝王和皇后所乘的车。这里用作动词。
椒兰：都是香料。
缦立：久久站立。
三十六年：指秦始皇在位的三十六年。
人：人民，百姓。
铛：古代普通的锅，有耳和足，以金属或陶瓷制成。
逦迤：曲折连绵貌，此处形容抛掷得到处都是。
锱：古代重量单位，说法不一，或谓六铢，或谓八铢，或谓六两，或谓八两。一般从《说文解字》，谓六铢，即一两的四分之一。铢：古代衡制中的重量单位，为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锱铢：此处比喻微小的数量。
磷磷：形容显露的样子。
庾：露天谷仓。
函谷：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
译文
六国灭亡，天下统一。蜀山上的树木被砍伐一空，宏大的阿房宫得以建起来了。它覆盖了三百多里土地，遮蔽了天上的辉辉日光。从骊山北麓建起，再向西移去，直达咸阳。樊川、渭川的水，悠悠流进了宫墙。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高阁。走廊如腰曲折回环，如鸟啄食檐牙高翘。就有楼阁回廊各依地势而建，座座相连檐角错落像兵戈相交。盘环旋绕，曲曲折折，像蜂房，像水涡，高高矗立，不知它有几千万座。像长桥横卧水波之上，没有云彩哪儿来的龙？复道架在空中，没有雨后天晴，哪儿来的彩虹？高高低低，像幽暗的深宫，简直叫人辨不出西东。歌台里传出的音乐，就像融融和和的春景，舞殿里舞女们衣袖飘来飘去，送出一股寒气，就像刮来凄风凉雨。一天之内，一宫之间，气候变化，多么不同。
六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别了故国的楼阁宫殿，乘着车子来到了秦国，日夜唱歌弹琴，成了秦宫中的役人。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是宫女们早晨洗漱时打开的梳妆镜呀；纷纷绕绕那团团的绿云，是宫女们早晨梳理的发髻呀；渭河上涨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腻，是宫女们梳洗后倒掉的胭脂水呀；烟雾弥漫一片，是宫中在焚烧椒兰之类的香料呀；雷霆般骤然响动的，是宫车经过的声音呀；辘辘的车轮声渐渐远去却还能听到，沓然消失不知它去哪里呀。宫女们的每一块肌肤、每一副容貌，都极尽姿态之美，姿色之艳。她们久久伫立，远远地眺望，希望得到皇上的临幸爱怜。有的从未见过皇上一面，整整在冷宫中期待了三十六年。燕国、赵国收藏的珍宝重器，韩国、魏国经营的珠宝珍玩，齐国、楚国精美的金银玉器，都是从百姓的身上搜掠而来，堆叠得像一座座山，一旦自己不能保有，都运到了阿房宫。把宝鼎当铁锅，把美玉当石头，把金子当土块，把珍珠当沙砾，到处丢弃，秦人视此，也不觉得可惜。
唉！一个人的想法，也是千万人的想法。秦始皇喜爱奢侈，一般人也都热爱自己的家。为什么向百姓掠取不放过一丝一毫，而使用起来却轻贱得如泥如沙？让担承栋梁的柱子，比田间的农夫还多；架在梁上的椽子，比织机上的女工还多；阿房宫上一颗颗钉头，比仓库里的粟米还多；错落有致的瓦缝，比人们身上的帛缕还多；横的直的栏杆，比全国的城郭还多；呕呕哑哑的管弦声，比街市上人群的吵闹声还多。让天下的人民，只敢心里愤怒，不敢批评议论，秦始皇这个独夫的心，一天天骄纵顽固。戍边的兵卒一声号召（指陈胜吴广），函谷关一举被攻陷，楚人项羽一把火，可怜啊，阿房宫瞬间变成一片焦土。
唉！灭掉六国的，是六国自己，不是秦国。灭掉秦国的，只是秦国自己，不是天下人。可叹呀，如果六国各爱自己的本国的人民，就会有足够的力量抗拒秦国；秦国如果也能爱六国的人民，那么就可以传承三代，甚至可以世世代代成为君主，谁能够消灭它呢？秦国人没有工夫悲哀自己的失败，而后人悲哀它。后人悲哀秦国的失败而不借鉴它的教训，后代的人就会再来悲哀他们的啊！
一文一语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