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6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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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晦暗,大唐京师长安城外的野陌荒林全笼在沉黯的黑雾中。一只泛着白蒙蒙光芒的灯笼在浓墨般的夜色间穿梭着,终于钻进一座黑黝黝的古庙内。
这是座早已废弃多年的龙神庙。挑灯而入的后生径直走到那四面漏风的大殿尽头,静静盯着墙上的壁画痴看。
古旧的壁画中心是一条青龙,虽颜彩剥落大半,却依旧神气凛凛,跳跃的烛火下,似要破壁飞出。
后生看得如痴如醉,竟掏出一支金光闪闪的狼毫,顺着画上苍龙的笔道描摹起来。
“一墙破画,有什么好看的?”角落里忽地传来一声冷哼。
“这是东晋时天竺名僧吉底俱的真迹,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后生没有吃惊,他早察觉到殿内有人,这时才回头细看,见大殿西角里有个白衣人抱膝而坐,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
后生温文尔雅地叉手道:“在下袁昇,长安人士,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河间人陆冲!”白衣人掀开斗笠,现出一张英挺的脸孔,浓眉虎目,虽然岁数不大,颌下已是一副虬髯,“这里马上要有一场恶战,快走吧,免得在此送命!”
那后生袁昇身披宝蓝色交领轻袍,头上只一袭逍遥巾。这一回头,才见他眉眼清俊,丰神如玉,在灯下持笔而立,大袖飘飘,更显潇洒。
奇的是这后生袁昇一身文士打扮,但听得恶战将起,却没有惊慌,只淡然道:“再有几场雨,这幅传世壁画就更难看清了。”说话间又提笔转身,将狼毫轻轻摹在了画中的龙角上,“你们寻仇也罢,比武也罢,小生绝不会妨碍的。”
那白衣人陆冲大奇,想到稍时的大战必然险恶百出,正要将他喝走,忽听殿外传来一道苍老的笑声:“原来公子不是陆冲的帮手,那我等也就放心了。呵呵,这长安城,没人傻到会无端招惹灵虚观的袁公子。”
大笑声中,一股森冷的气息骤然涌入,壁画前挑着的那只灯笼火苗突突乱颤。
袁昇的目光没有离开壁画,只将左手作剑诀,绕着灯笼一划,低喝:“定!”灯笼光焰霎时回复如初。
“这姓袁的竟是灵虚观的高手!”
那虬髯汉子陆冲暗凛,灵虚观是长安京师最负盛名的道观之一,观主鸿罡真人曾是当今三大国师之首,修为深不可测,不知这袁昇是否那帮死敌抢先埋伏在此的。
他扬眸向殿外喝道:“青阳子,铁头陀,陆某铁心归隐,实在懒得再去管宗相府的屁事。你等若要寻个了断,那便进来!”
“姓陆的,这是你自寻死路!”怪笑声中,大殿的地上忽地多了数道黑影。
怪的是,只有影子,却没有人。只见那影子一道道地增多,最终变成四道,如蛇一样游入殿内,分列四周,将陆冲围在其中。
蓦地四道黑影同时舞动,有的挥剑,有的动刀,但仍不见人,只是地上的影子乱舞,殿内却冷风嗖嗖,如有形质。
陆冲丝毫不敢怠慢,掌中也多了一把铁剑,长剑起落盘旋,与地上兵刃的影子碰撞交击,竟发出当当当的连环怪响。
这情形万分诡异,陆冲一个人在殿内左右腾挪,与地上四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激战,却搅得满殿生风,刀声剑鸣不绝。
奇诡万状的搏杀中,袁昇依旧在挥毫描摹那条苍龙,神情专注,对身周的一切恍若不闻。他随身携了颜料,落笔越来越快,那条龙赤色弥漫,栩栩如生。
蓦听殿外呼哨连连,地上的四道黑影出手陡然加快,先前还只似人影舞动,此时已快逾电闪。
“你们只想派几个影魅过来,却不敢现身一战么?”陆冲朗声大笑,左手忽然凌空一抖,袍袖内陡地探出一把吴钩剑。
他信手挥洒间,那把造型奇特的吴钩剑再生变化,尖端生出数根怪异弯钩,寒光闪烁,气势夺人,轻轻巧巧便荡开了四下里鬼魅般的疾攻。
猛听砰砰怪响,两道人影电般破门欺入,一个长发头陀和一个黑面道士并肩立在大殿门口。那长发头陀紧盯着陆冲左袖内不断幻化的奇门兵刃,沉声道:“陆冲,你剑仙门的玄兵术,还不如西市里胡人的百戏有看头。莫要丢人现眼,乖乖束手就擒吧。”
“铁头陀,”陆冲身陷重围,气势却丝毫不减,大笑道,“要说有看头,还是你这影魅术。若去西市摆场子,定能卖出一个铜子一场的大价钱。”
“牙尖嘴利,下地狱吧!”铁头陀勃然大怒,猛地一咬舌尖,喷出一口血水,地上黑影忽地一分为二,再分为四,竟化作十六道黑影,刀剑齐舞,如风攻来。
陆冲身形一顿,竟不再闪避,左袖内的吴钩剑忽然化作一把怪异铁伞,如有灵性般贴身飞舞,将身周密不透风的疾攻尽数挡开,口中依旧喋喋不休,又讥笑那道士:“青阳子,你这做头领的,不身先士卒也就罢了,怎地还举着个挡箭牌?”
黑脸道士正是宗相府内四大高手之一的青阳子。他悄然站在圈外,右手仗剑,左手却揪住一个粉衣女子横挡胸前。
那粉衣女子是个高鼻深目的胡姬,被青阳子的神力抓在掌中,只是无助地啜泣。
“这女子是谁?”陆冲目光一寒。
“路过波斯的幻戏班子,看这娘儿落了单,便顺手拎来的。你瞧上这异国风味了么?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府,便让你尝尝鲜。”
青阳子口中磔磔怪笑,却将那波斯女子如个盾牌般挡在身前。他对陆冲的剑术颇为忌惮,深知这为剑仙门奇才精通百兵改造的妙术,更骇人的则是一手御剑术,来去如电,防不胜防。
“该杀!”
一声断喝,陆冲右掌的铁剑脱手飞出。
这一飞剑气势凛冽,不是刺向青阳子,而是射向铁头陀,森森剑气如雷电横空,竟扰得地上的黑影随之一淡。
寒芒闪处,猝不及防的铁头陀长声惨呼,被那道电光贯胸而过。他一死,影魅术立破,那十六道黑影立时僵硬不动,如同水渍般摊在地上。
“贼子!”青阳子看准时机,猛将那波斯女子向陆冲抛去。他全不为同伴之死而有丝毫惊慌,这一抛,掌间已运起六丁六甲神力,势若强弓劲弩。
波斯女郎长声惊呼,一直凝神作画的袁公子长眉一凝,笔势骤然加快。那条龙鳞尾已全,气势喷薄欲出。
粉衣当面撞来,陆冲神色凝重地横剑挥出,在波斯女郎腰间一挑,要将她安稳卸下。哪知青阳子掌间注入的神力变化无方,波斯女郎竟如耍幻戏般在他的铁剑上滴溜溜疾转不休。
陆冲几次要待将女郎放在地上,却觉一股怪力如无形的丝线,将女郎和他的铁剑紧紧缠住。
“杀!”青阳子进屋后一直不敢出手,便是忌惮陆冲来去无踪的神剑,此时终于觑得机会,见他长剑无暇脱手,忙将袍袖一甩,三道冰片般的怪符连环施出,数道寒凛凛的白气横空掠来。
冰玉符!
宗相府的顶尖高手此时一出手就是最阴狠的冰玉符,只要冰符触体,就能透肌入骨,直至毁损元神,威力着实骇人。偏那陆冲最高明的御剑术无法施展,用以防御的玄兵术又被这种似冰似气的冰玉符尽数克制,登时险象环生。
阴沉沉的大殿内响起一道叹息,袁昇终于在龙目上轻点了一笔。
点睛之笔。
落笔的刹那,天上射出一道闪电。
蓦然间异变大生,一条狰狞的苍龙从旧壁上跃然而出,霎时雷霆大作,暴雨如注。
苍龙带来的雨水,挟着古怪的热力,冰符瞬间消散。青阳子的修为都是阴寒罡气,此时身上更如被沸水浇中,冒出丝丝怪响。
陆冲左掌乘机挥出,一对子母链子锤凌空射出,狠狠撞在了对手肋下。
青阳子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眼见身前那只苍龙呼啸盘旋,知道自己一身阴气全被此物克制,忙转身飞逃。
他的身影如青烟般掠出大殿,蓦地白光一灿,却被陆冲的飞剑透肩刺过。
惨呼声连绵不绝,青阳子仍是如飞远去。
“中了老子的飞剑还能逃走,有些道行!”陆冲握住飞回的长剑,罡气运转,长剑已化为巴掌大小,钻入他的大袖之中。
那苍龙破壁跃出,只在房内一转,便穿窗入云远去。神龙飞逝,暴雨瞬间便小了,变得淅淅沥沥。
陆冲叫道:“多谢袁公子,你这是什么道术?在下大开眼界。”
袁昇摸索着重又点燃了灯笼,见壁画坍塌大半,不由怅然呆立,黯然道:“那是我灵虚门秘传的画龙梦功,见笑了。”
“画龙?”陆冲愣了下,追问,“这个我知道,就是传说中的画龙点睛吧,但为何叫……梦功?”
袁昇仍在为毁损的古画失落,只喃喃道:“梦中身,画中龙,假中真……观想如梦,借假修真。”
“听不懂,”陆冲撇嘴道,“这等……做梦的修法,练起来麻烦,又不能杀人,修来何用?”
“天下道术,不过神、气、阵、符四类,梦功属神修类,功成之后可壮大元神,修习其他术法便易如反掌。”
“听起来挺神奥,”陆冲眼芒一灿,“若不是小弟须得加紧赶路,倒想跟你切磋一番。”
他是剑仙门的奇才,年前被人举荐入了宗相府。“宗相”便是当朝权相宗楚客,乃是韦皇后的心腹大臣,权倾朝野,受野心日胀的韦皇后唆使,暗中搜罗了不少豪侠奇人,以备日后大事所用。但陆冲入得宗相府后不久,即与相府顶尖高手之一的青阳子结怨,便只得与青阳子相约来此决战。
“喂,她怎么办?”
袁昇这才想起地上的波斯女子,忙将她扶了起来。烛光下,见这女郎甚是年轻,容貌平平无奇,只是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那六丁六甲神力已被我卸去,她只是受了惊吓,应无大碍。袁公子心肠好,又是灵虚观高才,精通医道,自是交给你了。”陆冲说着自顾自脱了袍子,光着膀子站在那,大咧咧地拧着雨水。
袁昇无可奈何,只得苦笑:“如此,陆兄保重,暂且别过!”叉手一礼,背起那昏迷不醒的波斯女郎,转身便行。
陆冲忽地叫道:“老弟,临别之际,有一言相赠,你要快乐些!”
“什么?”袁昇回过头来。
“要快乐些!明白吗?虽跟你匆匆一晤,但我见你眼中总有那么点忧郁,很是娘娘腔般的忧郁。想来你丁点也不快乐。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何苦要不快乐呢?所以请记住,要快乐!”
袁昇勉力笑了笑。
这是大唐景龙二年的夏天,袁昇头次见到陆冲。
多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家伙一边慢悠悠地套着湿漉漉的衣衫,一边大咧咧地笑道:“你要快乐些!”
是啊,为什么不快乐呢?
院中夜雨已停,那轮月仿佛被水洗过了,变得通透明澈。
只是那时候,清朗的月光在他眼中,也是不快乐的。
“梦中身,幻中真,这天下的快乐有几分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