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3期
栏目:任意球
我才认得梅玲姑娘的时候,梅玲还是一名初中生,头上束着两根朝天辫,走路的时候脑瓜顶上一窜一窜的,一副怒发冲冠的卡通相。有一天,我提着从食品店买来的二斤半核桃酥到老梅家去串门。老梅是梅玲姑娘的爹,我的想象力素来比较丰富,但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却出了点儿岔头儿,因为我没料到,抑或说我没能想象得出来,平素和我没大没小惯了的老梅膝下竟会依偎了这么大的一个宝贝闺女。照实讲,在我见到梅玲姑娘前,我还以为我这辈子跟老梅的缘分不过也就是一对儿棋友而已,闲下来摆摆象棋骂骂闲街的,怪单纯,也怪有趣,没承想我们这一对儿臭棋老道很可能还能进化出比哥们儿更亲情更接近于血缘的某种关系来,这虽是我的一厢情愿,但这种想法却在我脑壳里如萦绕在腐肉周遭的苍蝇一般挥之不去,它令我的梦境在某一个阶段里变得五彩斑斓、有浓有淡,心情更像是不断被放飞出去的鸟儿一样在天空里恣肆翻飞、起起落落,我小心翼翼的在心底下问自己:莫非,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
我想是的。那么,我分明就是在恋爱了,我爱上了梅玲这个小丫头片子。没错,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尽管她还那么小,小到了像是一枚悬在小树枝叉叉上面的嫩叶,颤抖的叶片局促得甚至无法承载一滴滚动着的露珠,但我却要在它上面小心摆放好我的情感跟寄托,如同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准备豁出去押上自己全部家当在某一只期货上,兴奋和紧张自然在所难免,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诚惶诚恐。我在心底下严肃的告诫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一定不能毛躁,不能猴儿急,并且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等她长大。
老梅他们家在市中心有一处独门独院,是“文革”后落实政策的时候政府退赔给他家的。遗憾的是,老梅的爹娘都没有活到给他们落实政策的那一天,他们在打倒“四人帮”的前夕仿如心有灵犀一般由于两种毫不相干的病症而双双撒手人寰。老梅是在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全家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地点离渤海湾不远,属于退海之地。所谓的地,其实也就是一望无际的盐碱滩,地下则全部都是含氟量奇高的含氟水,所以那几年老梅喝农村机井里的含氟水喝的就比较多,一粒粒牙齿本来就里出外进的仿佛是上下两扇被胡乱扎在一起的栅栏门,这下更是糟糕到了无可救药,单就迎面几粒大板牙上面的跟窝窝头一般颜色的黄屎斑就够恶心人的了。牙不好,可老梅却偏偏爱吃点心,江米条萨其玛铁定都吃不下,还有那堪比板砖足以把人脑瓜子砸出血窟窿来的百果月饼也指定吃不了,就得意这一咬一口酥兼具一地渣滓功能的核桃酥,又香又甜不说,嚼起来还不费劲儿。所以,我就给他买了核桃酥,两斤半才花了我10块钱,我那会儿就想,多亏老梅这家伙就得意这口核桃酥,要是他老人家爱吃螃蟹啥的,10块钱恐怕连个螃蟹爪都买不到。当然,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兴许连10块钱也省了,从菜市场拾两个收底儿的茄子,送给他老人家做“赛螃蟹”得了。
扒着有一人左右高的墙头垫着脚尖朝院子里面瞅,我就瞅见了有个半大丫头骑在老梅的后脊梁上面,手里抓着条不知是谁的裤腰带做了马鞭子,在那里耀武扬威的甩啊甩的。再瞧那老梅,两手改行做了前爪,按在水泥地上正积极配合着自己的两条后腿在一丝不苟的于地上装狗,也或许是在一丝不苟的装老虎抑或一头笨拙的狗熊,反正老梅那会儿瞧着不大像人的模样,大致更接近于四脚着地的某种已然绝迹的哺乳类动物。
后来我才知道,梅玲姑娘那时候都已经上初三了,那么大的一个丫头骑在她爹老梅的后脊梁上,让我看在眼里顿觉心惊肉跳。
那回老梅一仰头便瞅见了我。老梅情急之下一屁股就把那个半大丫头给拱到了一边儿的水泥地上,也不管那丫头被跌到地上的时候直劲儿在龇牙咧嘴的喊哎哟。立直了身子的老梅着急忙慌地就过来给我开院门的门闩。把我迎进去以后,老梅的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忙说这丫头片子实在是自小被他给惯坏了,没娘的孩儿嘛,就是缺少一些管教,这不,每次考了好成绩都要当爹的老梅给她当牛作马的在院子里骑一圈儿,叫不了解情况的人笑话。
老梅对梅玲说,来,还不快叫马叔叔好。
我急忙把梅玲姑娘行将喷薄而出的话头给截住了,道,别喊马叔叔别喊马叔叔,喊马大哥就成。
老梅咧开大嘴叉子猛一下就笑得哗哗的,露出他一嘴参差不齐的黄屎斑大牙,道,操,还没见过像你这号自己往小辈儿里边扎的人呢。然后又冲着梅玲道,成,闺女,从今往后咱就喊他马大哥了,不过马成,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反正从今天起你可就得记着喊我好听的了。
我说,成,是叔叔还是伯伯您自己随便挑,就是别让我喊您舅舅,我妈她娘家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