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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微光

最美的事不是留住时光,而是留住记忆,如最初相识的感觉一样,哪怕一个不经意的笑容,便是我们最怀念的故事。

老爸牌空调车

王璐琪

随着时间的流逝,春晓与爸爸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老爸牌空调车”也因为年久失修,永远停在院子里,再也没有动过。

暑假漫漫无期,炽热的太阳总也不肯下山,赖在空中一动不动。游泳池里没几个人,没人愿意选择这个时间段来,因为天实在太热了!可是对于春晓这一帮人来说,这绝对是玩耍的好机会。因为——这样一来,帅哥救生员就不得不只注视着她们了!

“噗——”春晓从水里冒出头,她在水下憋气憋了二十多秒,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一露头,朋友们就开始喝倒彩。

“真丢人,还不如前一次呢。”她们撇嘴的撇嘴,泼水的泼水,嘲笑着春晓的窘迫,“就你这肺活量还参加秋季运动会呢?”

“我说了,我该回家了。”春晓强调了一遍,她的眼睛看向游泳池边的帅气救生员,瞥了一下,又瞥了一下。春晓敏感地注意到,他终于对这群女孩子起了好奇心,尤其是春晓,从进游泳池后就开始以各种理由要求回家。

“喂,不是吧?你——”朋友们失望地拖长了音调。

女孩子中性格最活泼的阿雀游到春晓身边,挤眉弄眼地说:“现在回家太可惜了哟,小帅哥刚刚看了你好几眼呢。”

春晓半笑半恼地推了阿雀一把,她没坐稳,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里,阿雀尖叫着双腿乱蹬,水花四溅,女孩中爆发一阵大笑,引来众人侧目。

远处的男孩也随之入水,迅速游到了阿雀身边,一把把她拽了起来。

“有没有搞错!我会游泳!”阿雀惊讶地一脚踹开男孩,男孩顺着她的力度,像条鱼一样,灵巧地扭动着身躯游走了。

男孩虚惊一场后低声骂了她一句。

阿雀不依不饶地跟着游了过去,凶巴巴地抓住了男孩的一只脚,调皮地往水里一潜,男孩被拽进了水底。

女孩子们围成一团,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水下的大战,男孩明显不想跟阿雀打水仗,他在躲闪着阿雀的进攻。

春晓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的战争中,悄悄想要上岸回家。

“喂!明哲!干什么呢!”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女孩子们身后响起,紧接着,一个救生圈砸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救生员明哲的头。

是游泳馆老板。春晓对他印象十分深刻,这个老板经常对救生员非打即骂,有时候还嚷嚷着扣工资,那副商人的嘴脸实在让人生厌,而且,他的嗓门非常大,一点礼貌也没有。

明哲搂着救生圈,不服气地看着老板,但碍于还要在这里做工,只能一语不发地游走了。春晓绕到换衣间,关上门的瞬间,还看到老板在游泳池的另一头训斥明哲,内容无非是他三心二意,万一游泳馆出事云云。

春晓对他的怜悯又升了一层。

树上的蝉扯着嗓子叫喊,整个院子都像沉浸在蝉海里一样。春晓纳闷极了,这些大人怎么能睡得着啊!在这北方的小四合院里的大人们都有睡午觉的习惯,尤其是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吃了午饭后便开始睡,一直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大人们不仅自己睡,还要强迫孩子一起睡,春晓的爸爸就是其中之一。

春晓蹑手蹑脚地拉开自己卧室的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得意极了,门转轴上被她塞了棉絮,一点儿声音都不会有的。

可是……

“春晓!”洪亮的男中音在她身后响起,春晓吓得浑身一哆嗦。

“爸……”春晓惊慌失措地想把装着泳衣的包往身后藏,但这绝对瞒不住爸爸。

爸爸是军人,而且是侦察兵,具体做什么工作春晓不清楚,只知道是破译密码的兵种。他凌厉的眼睛盯着春晓问:“上哪儿去了,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这四个字让春晓不寒而栗,她立刻变成了敌人,爸爸则是审问她的军官。

“去……去……去国家图书馆了……”春晓结结巴巴地回答,但是底气不足。

“呵呵……”爸爸冷笑一声,拎了拎春晓还潮湿的头发,“图书馆里都是水,对吧?你是游过去的?”

春晓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真是太蠢了!怎么能撒出去图书馆这样的谎呢?图书馆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水呀。

“我看你又偷偷游泳去了!”爸爸厉声呵斥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自己去游泳馆,出了事怎么办?本来不想惩罚你的,没想到你居然撒谎,还图书馆……”爸爸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在院子里站着思过!太阳不下山,不许进屋!”

说完,爸爸背着手回屋了。屋里妈妈的低语传来,大概是在替春晓求情,但是不管用,爸爸在家里就是一霸,谁的话也不管用,爸爸已经把家庭变成了他的王国。虽然爸爸是国王,但春晓可不是公主,她觉得自己绝对是小奴婢!

春晓赌气地站到太阳底下,她这是故意的,我就不信你不心疼!不一会儿,她的皮肤开始火辣辣地疼,哼哼,开始了!春晓记得,这是第二次罚站太阳底下,第一次是九岁那年,她偷了家里五十元钱买了一个娃娃,爸爸勃然大怒,让春晓到外面站着,结果她中暑,晕了过去,当天晚上,爸爸给她买了十个娃娃。

晒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没有晕,春晓忍不住觉得奇怪,难道现在她有抗体了?不仅不头晕,不恶心,她还挺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爸妈的卧室,等着爸爸出来。

门开了,不是爸爸,是妈妈。妈妈端来一盘切好的冰西瓜和防晒霜,心疼地拉着春晓到阴影处,“站到那么热的地方干什么,到树荫下来。”

春晓甩开了她的手,站回到太阳下,并且拒绝吃西瓜和涂防晒霜。

爸爸一直都是这样,说一不二,把春晓当他的兵训练。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从三四岁开始,爸爸规定她每天早晨四点必须起床,外出绕主城区跑两个小时才允许吃早饭,无论冬夏,无论刮风下雨,从未改变过。而且,无论春晓犯什么错误,只要有一句辩解,就立刻招致劈头盖脸的骂,严重的时候还要挨两巴掌。

“不许给她拿西瓜,端进来!”屋里传来了爸爸的命令,妈妈为难地看看倔强得犹如一根木棍的春晓,只好把东西端了回去。

春晓怨恨地看着爸妈卧室的窗户,妈妈还在劝爸爸不要这么决绝,两人似乎在拌嘴。

要不干脆装晕吧!于是,春晓腿一软,倒在了院子里。

大概从读初中开始,爸爸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春晓!把衬衫束到裙子里去!什么?裙子松?找根绳子系上!”

“春晓!你那头发怎么搞的,不会扎起来吗?要不干脆剪了。”

“春晓!把你的被子叠好!窝窝囊囊,一点女孩子样也没有!”

“春晓……”

对于这些命令,春晓叫苦不迭,还好现在流行把上衣束到裙子里,再配上一条腰带,不然的话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出门。

每天早晨跑步时,春晓要么加快速度,跑到爸爸前面;要么拖拖拉拉,跑在后面,总之绝对不肯与爸爸并列而行。空间内只要有了爸爸,那么连空气都是凝固的,一切生物都是呆板僵硬的,一切话题都是枯燥乏味的。不过也托爸爸的福,因为运动量大,作息时间规律,春晓的个子比同龄人高一些,皮肤也特别好,更没有痘痘与粉刺的困扰,但这一切并不能缓解春晓与爸爸的关系。

如果没有自由,没有自我,那么这些外在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春晓最羡慕阿雀,她与她的爸爸就像朋友一样,两人一起睡懒觉,大半夜了还在吃夜宵,被子可以不用叠,用阿雀的话来说,被子就是用来睡的,叠它干什么?

暑假开始后,阿雀迷上了游泳馆的救生员明哲,并且找了一帮女孩子陪她游泳。春晓很小就学会了游泳,这个游泳馆也常来,但是爸爸从来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更别提跟明哲说话了。

此刻,春晓已经在太阳下躺了半小时,还没有人发现她“晕倒”了,爸妈开始在屋里看电视,嘈杂声环绕着不大的四合院。地面上因为有青砖,传导着森森凉意,她不仅没能中暑,反而觉得十分惬意,于是春晓犹如一条狗般,在地上趴到太阳落山。

门外传来了收废品的喊声,爸爸在屋里大喊一声,“等一下!”

他出来了,在储物室里翻找半天,拖出来一辆自行车,旁若无人地推着自行车从春晓身边走了出去。

春晓记得这辆自行车。在他们家还没买汽车前,交通工具就是它,春晓每天上学,爸爸先送她,然后再骑着自行车上班。天特别热的时候,爸爸的后背都湿透了,可是他还是不肯放慢速度,风吹得她额头上干干的,一丝汗都没有。

“春晓,是不是比空调还凉快啊?”爸爸边骑车边问。

“是呀!真的比空调还凉快,我乘坐的是老爸牌空调车!”幼年的春晓在车后座上响亮地回答。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春晓与爸爸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老爸牌空调车”也因为年久失修,永远停在院子里,再也没有动过。

春晓听着爸爸与收废品的人在门外讨价还价,不知不觉,泪水从眼角溢出,淌到地上,渗进了地砖缝里。她就这么躺着,没有人注意她,像条癞皮狗似的,爸爸卖完了自行车,面不改色地从春晓身上跨了过去。春晓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脊背,不禁怨恨极了。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开学后,春晓与阿雀们去游泳馆的时间少了,不过,遗憾很快被兴奋代替,因为秋季运动会开始了。

自然,女子长跑被春晓拿下,不用猜,冠军也一定是她。

当春晓独自一人冲到终点线时,只有阿雀上来递给她一条毛巾,裹住她满是汗水和泥土的肩膀。两分钟后,累得面无人色的几个运动员依次到了终点线,在终点等待已久的亲友团蜂拥而上,爸爸妈妈们开始“心肝”“宝贝”地喊,又是递水,又是背着走,在离开喧闹的人群时,春晓听到跑最后一名的家长安慰自己的孩子说:“你一直都是爸爸心中的第一名。”

春晓一阵心酸,她走到领奖台,对老师说:“奖状给我。”

“可是还没到颁奖……”老师有些吃惊地看着满脸泪水的春晓,不知所措地解释。

“那有什么关系!给我就是!反正谁在乎呢!”春晓凶巴巴地冲着老师喊。

老师只能给了第一名的奖状,她拿到后卷成了一条,像是一根细棍。

回到家后,她把奖状随意地往桌子上一丢,开始收拾泳衣。

“你要到哪里去?”妈妈边做饭边问。

“游泳。”春晓简洁地回答。

“你爸爸……”妈妈上前夺过她的泳衣,还没容她说完,春晓就打断了她的话。

“他还没下班,你不说,谁会知道?”春晓说完就跑,连泳衣都没有拿。她跑得快极了,似乎在跟自己作对,连腿酸了都不愿意停下来。

入秋后,游泳馆一个人都没有,她连衣服都没换,只穿着短袖和裤子就扑通一声扑进了水中,水花溅出了池子。

水凉得沁人心脾,春晓觉得自己与水融为了一体,她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水池像是一块方形的绿色琥珀。

还没接触到池底,有一个人跟着她跳了进来。

白色的水珠挡住了她的视线,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春晓下意识地想问“你要干吗”,但一张嘴,咕噜噜灌进去不少水。

“咳咳咳……”春晓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水灌进了肺部,她气势汹汹地抹去眼皮上的水,“干吗啊?你!”

原来是明哲。

“为什么想不开!”明哲关切地问。

春晓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推开明哲,“谁想不开了?我只不过在练习潜水!你这么突然把我拎上来,我差点淹死。”

“对不起,我以为……”明哲递给春晓一个浴巾,示意她擦擦,“穿着衣服往下跳,谁都会……”看着春晓开始擦头发,他继续问,“你爸爸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爸爸?!”春晓瞪大了眼睛。

“是啊,从前我经常见你跟你爸爸来游泳,冬天也来。毕竟冬天游泳的人不多,你们父女挺特别的。近几年没见过他,你爸爸他身体没什么事吧……”明哲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里充满了同情,聪明的春晓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笑了。

“你想太多了,我爸爸才没有去世呢……”春晓笑得前仰后合。

“那……”明哲也跟着笑了,目光里充满询问。

“你对我爸爸很感兴趣,是吗?”春晓问。

“你的爸爸,应该是名军人吧,看他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我猜应该是的。”明哲温和地说。

听到明哲谈论起她的爸爸,春晓略有些诧异,可接下来她冷淡下来,“是,那又怎样?”

“你跟他吵架了?”明哲刚问完,他们俩身后就爆发一阵怒吼。

“明哲!又偷懒!给你拖把,把游泳馆清洗一下!刚刚那么多水花!”是游泳馆的老板,他远远地冲明哲大吼,并且扔过来拖把和抹布。

“不好意思……”春晓躲过飞过来的拖把,向明哲道歉,“刚刚是我弄的水花,却害得你挨老板骂……”

明哲轻轻摇摇头,笑了,“他不是我老板,他是我的爸爸。”

春晓用抹布轻轻地把水花擦去,她抬头看了看明哲,又打量下远处修理栅栏的明哲爸爸,怎么都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去。

明哲温文尔雅,平和多礼,而明哲的爸爸却十分粗鲁,按照阿雀们的说法,甚至有些神经质,不正常。她问低头认真拖地的明哲,“明哲,你的爸爸他一直都这样凶吗?”

明哲有些奇怪地说:“凶?你觉得他很凶吗?”

“也不是啦……就是说话的声音很大,对你也很……”春晓小心翼翼地挑着词语说,生怕触痛了明哲的心。

“他说话声音大,是因为他耳朵听不见。”明哲说,“以前他在护城河里救过一个落水的孩子,耳朵感染,得了中耳炎,后来就慢慢听不见了,说话声音才这么大的,他自己其实不觉得。”

春晓被他的话震慑住了,她愣愣地看着远处专心致志捣弄栅栏的明哲爸爸,不知该说什么好。

“爸爸并不是完美的代名词,有时候我们的要求不能太苛刻了。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们自己浑身也是毛病,他们不嫌弃我们,我们为何要嫌弃他们呢?有的时候爸爸对我们横加指责,很有可能是他们觉得孤单了,寂寞了。我们长大后,上了学,认识了更多的人,世界逐渐丰富多彩,而对于爸爸来说,他们的世界却因为年龄的增大而逐渐变小,最终只剩下他们自己。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并不是在生气,而是通过生气来引起你的注意罢了。”明哲说完,接过春晓手中的抹布,“这些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明哲的表情十分奇怪,他似笑非笑地用手指了指春晓的身后。

春晓回过头,发现爸爸背着手在游泳馆门口站着。他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对着春晓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不让你一个人来游泳,你偏来,出了事怎么办?啊?我看你是再也不想出门了!回家面壁!不许吃晚饭!”

听着爸爸滔滔不绝的训斥,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春晓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了,反而有一丝心酸。爸爸这是在用训斥来告诉春晓:“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不许乱跑,更不许擅自离开我!”

姑姑的假期

王宇昆

打包好了行李,取好了钱,做足了准备,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姑姑说命运是个圈,她只知道起点,不知道终点。

姑姑是个不服老的女人。

她从不承认时间在她脸上或者心里留下的痕迹,每天过着比同龄人更惬意的生活,追赶时代的步伐,拒绝广场舞,拒绝新盖中盖,拒绝那些看起来只有老女人才会做的事情。

姑姑上大学念的是心理学,那时候心理学经历了低潮期后在中国发展起来,毕业后姑姑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每天帮助人们疏通心里面的堵塞,重获开朗。到五十多岁,姑姑退休了,拿着丰厚的退休工资的她,不但没有过起颐养天年的日子,而是自己又开了一家心理小诊所,帮人们窥探他们心里面的那些不快乐。

来小诊所看病的人很少,除了一些支付不起高昂心理咨询费的年轻人外,就是小区里每天买完菜的张大妈进来磨半晌嘴皮子。

毕业那年没找到工作,我就待在姑姑的小诊所里帮工,顺便写写小说打发日子。我在小诊所外面的空地上晒太阳,一斜眼就能看见窗前的姑姑,化着浓妆,手里捧着本诗集,一边喝咖啡一边读着诗。诗集的作者是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姑姑曾经要我把他写进小说里。小诊所没人光顾时,她大多会朗读那首《穿裤子的云》,我假装在听,实则眼神瞟到她背了好几年的LV包,多了好几条划痕。

五十多岁的姑姑每天活得像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会微博直播烘焙甜点,会在包里装一本最新的时尚杂志,会和我分析某位女明星脸上到底动了几刀。她对衰老过敏,看起来也的确比同龄大妈年轻许多,除了大把护肤保养品的功劳外,更多的要感谢她那颗不向衰老投降的心。在小诊所打工的日子里,这种心态也感染着我,让我逐渐接受五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是霜打茄子的季节,而是另一个柳暗花明的春天。

小诊所终日无休,我继续耗着时间。漫长的春天过去,迎来夏天,却永远等不来让人期待的暑假。姑姑严词拒绝给自己放假,她说,假期对于一个每天追赶朝阳的女人来说实在是浪费生命。听完,我在心里默默“呵”了一声,她正涂着指甲,没有察觉出来。

依我看,没有假期对于年轻人来讲才是正经的摧残。

那天,提着一篮子芹菜和西兰花的张大妈踩着咯噔咯噔的舞蹈鞋来到了诊所,照例是来侃大山的。我泡好两杯咖啡端进姑姑的办公室里,听见张大妈漫天唾沫星子抱怨着,她那不争气的女儿嫁了个就知道挣钱,一点儿也不顾家的男人。

摆明了是炫耀。

姑姑小口呷着咖啡,远远看去,像一位精致的贵妇。坐在她对面的张大妈,大波浪卷发伴随着话音有节奏地抖动着,眼前的咖啡却始终没碰。

“你闺女咋样了?还跟着那个穷小子不散伙吗?”聊完自己家的辛酸故事,大妈之间的下午茶仿佛才刚刚切入正题。

姑姑被张大妈这突然一转的话锋给噎住了几秒,她招呼我进来给张大妈把咖啡换成绿茶,语气里是旁人难以发现的慌张。

“可是,快给我沏杯茶吧,我这把年纪的人喝咖啡怕是一辈子都睡不着了,会睁着眼进棺材呢。”张大妈粗糙的食指摩挲着洁白的杯沿,喋喋不休。

后来,姑姑还是聊起了她的闺女,也就是我的表姐。

“散了,早散了,我闺女可听话着咧。前些日子刚去了我安排的相亲,对方家可是有四五套房产的咧,了不得。”

姑姑说完赶紧喝了一大口咖啡压压惊,我躲在门外面偷听。姑姑还真是会编瞎话,我在门外偷着乐起来,紧接着听见张大妈那惯有的奇特口技,发出“啧啧啧”,大意是羡慕又嫉妒的声音。

无非就是在聊家长里短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攀比起来:你家女婿有钱,她家姑爷当官,比来比去,情况好点的心里得到虚荣的慰藉,情况糟的闷着一肚子火,但最终的结局都是要加紧步伐赶快回家做饭。

到了挨家挨户做饭的点儿,姑姑送走张大妈,看着大妈波浪卷下融成一团的背影啐了一句脏话。

“走,姑带你下馆子去。”

我姑把手插进我的胳膊里的一刹那,我觉得她比二十岁的林青霞还年轻。

半个月后,姑姑迎来了她退休以来的第一个假期。

表姐跟着男朋友一声不吭地就私奔了,只留下一封信。

那天姑姑和往日一样,关了诊所,卸下白大褂,风尘仆仆地回家做饭。她发现那封信的时候,端着一盘土豆丝正准备打给闺女,连续几通电话都是对方关机。姑姑开始着急,然后一扭头就看见了那封信——像贴在僵尸脑袋上的纸符一样,被吸铁石挂在冰箱门上。

私奔是件多么酷的事啊!我记得姑姑念着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时,挑着眉对我说了一句。而此时此刻,当这件肆意疯狂的事情真正降临在她头上的时候,她心里提不起半点的渴望,全是满满的怒火与恐惧。

说起表姐的男朋友,姑姑从她俩刚在一起时就开始反对。男方家在农村,没有固定工作,还拖家带口的,养着生病的父母和四个兄弟姐妹。

类似的苦情梗在电视剧里演来演去,就算思想前卫的姑姑高举着“真爱大于一切”的旗帜,可脑补着女儿将来吃不饱、穿不暖,过着市井小妇每日为钱抠搜的生活时,又不得不重返现实。

不同意,成了姑姑对表姐男朋友唯一的评价。

男朋友很疼表姐,表姐对我说认准了这个男人,所以开始想尽办法规劝姑姑。一开始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接着一哭二闹三上吊,再到最后的漫长拉锯战,都没能瓦解姑姑这雷打不动的坚定意志。

一定要拆散,成了姑姑那年的新年愿望。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将近一年之久,姑姑安排再多的相亲会,表姐统统不去,两人为此吵过数不清的架。

而我,在其中扮演了最尴尬的角色,一面要安抚姑姑说着:“表姐不懂事别生气”,一面又要劝慰表姐:“姑姑脾气不好,多理解。”表姐说又不是姑姑嫁人,用不着她管,姑姑说就是因为表姐要嫁人,所以她打死也要管。时间在未知的结局面前显得尤为奢侈。事到如今,一方悄无声息地逃亡了,再纠结的战争都得休止。

表姐人间蒸发,恰似给姑姑来了一枚重磅炸弹。姑姑头一天竟然还冷静地坐在家里,把那封“告别信”一字一句地抠了好几遍,第二天她终于不再镇定,对着我痛哭起来。

那是记忆里我第二次看见姑姑哭。

第一次是在我十岁那年,眼睁睁地目睹姑父打姑姑,掐住姑姑的脖子,拧开水龙头往她嘴里灌水。那一次姑姑哭得隐忍,可能害怕吓到年幼的我和表姐,那之后我才听表姐说,姑父经常打姑姑,姑姑害怕离婚毁了女儿,所以就一直忍着。

后来,姑姑还是和姑父离婚了。

眼前的姑姑拿着那封已经被揉搓得不成形的信,嘴唇一下一下抽动着,泪珠就跟玻璃弹子似的从眼眶里砸到地板上。那一刻的她没有妆容,脸颊上的褶皱清晰可见,鼻涕从鼻子里耷拉下来,丑得可怜。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所以不说话,只是坐到了她身旁,然后用手搂过她的肩膀,让她可以依靠着我,节省点力气。

同样的场景,是我高考那年遗憾落榜,参加完志愿填报大会回家的路上,哭得像个傻子,也是那样靠着她。

擦完的纸巾一盒又一盒,姑姑开始和我商量该怎么办,我说你是时候给自己放个假了。

于是,那天开始,小诊所再也没有迎着九点的太阳开门。

这个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跟纸似的,有着正反两面,不同的是,有时候这面的墨水会洇透另一面的字迹。

在我安慰姑姑、痛骂着表姐没心没肺的时候,我想,或许私奔对于表姐来说,是将爱情进行到底的最后一线希望。

我花钱让人盗了表姐的QQ号,从里面搞来了她男朋友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我让表姐接了电话,她问姑姑最近怎么样,我如实讲了却没有换来她的回心转意。电话里我也不冷静起来,骂着她不懂事,表姐挂断了我的电话,这之后每次打过去,表姐男朋友都说她不想接电话。

我担心告诉姑姑已经联系上表姐这件事会让她情绪更加难以控制,一直瞒着她。那段时间,我变成了心理医生,每天负责给姑姑受伤的心灵晒晒太阳,雨露滋养。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姑姑在偷偷打包行李,无奈还是告诉了她。

打包好了行李,取好了钱,做足了准备,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姑姑说命运是个圈,她只知道起点,不知道终点。

我百般阻挠姑姑,因为两个近乎歇斯底里的人再度碰撞,事情只会更糟糕。

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到底还是保留了姑姑的理智,她拆开行李,放下电话,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我给她出了个馊主意。

“你就当这是在度假,不痛不痒地,每天还能和隔壁床的大妈唠唠家常。那边我给你联络着,咱慢慢磨,磨到她回心转意!”

我给她削了两个苹果,穿着病号服的姑姑靠在床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我感觉天花板在晃,等会儿就要砸下来。”

“瞎说,你的诗集呢?读会儿诗,一下午‘嗖’地就过去了。”

我帮她把后背床板调整到一个适合阅读的高度,然后把那本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拿给她。

一到医院,姑姑的语气就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你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她关注的点仍旧是这个。

“真服了你!后天,后天我去给你办完住院手续立刻就给她打。”

说完姑姑总算安定下来,她的嘴唇又开始轻微浮动着,念了一首我没听她念过的诗,这次我听得格外认真。

安顿完这边,我要了她家的钥匙。

从前姑姑的家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今天去她家,一推开门就闻见一股腐烂的味道,随意丢弃的衣服和垃圾把整个家弄得不堪入目。

我好像目睹了原来站在巨人肩膀上、自带背光的她跌落下来。

想来也是,从我小学、表姐初中、姑姑和姑父离婚开始,姑姑全部的希望就都粘贴在了表姐的身上,这场“私奔”对于姑姑来说就是一场希望燃为灰烬的灾难。

我下了厨,做了几道荤素搭配的菜,放在保温桶里给她送去。

病床前,我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吃,还不停点头说好吃。

“侄儿,陪姑唠会儿吧。”姑姑把我做的饭扫了个干净,然后托着下巴跟我聊天。

“你不哭啥都好办。”我先打好预防针,姑姑点点头。

“你说,姑是不是很窝囊,连个女儿都管不住?”

她叹了口气,下巴微微颤抖了几下,我看着她好几秒,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我十二岁生日那年吗?那时候你和姑父闹离婚,有一次你们吵架,姑父把你和表姐赶出了家,你身无分文,大冬天一个人拉着我表姐敲了我家的门,那时候我觉得你和表姐像个乞丐,在我家赖了好久。可你还记得不?我生日的那天恰好你和姑父办完离婚,你竟然像个没事人似的,送了我那台我爸妈一直不给我买的游戏机。那时候我想这个世界真的没有比你更坚强的人了。”

她踏实地吸了口气,沉下来,抬起眼看着天花板,瞳孔凝住。

“你姐啊,白眼狼。可这都赖谁呢?都赖我,给了她这么一个不幸福的家。”

她答应我不哭,眼眶里已经湿润了,我握住姑姑的手,紧紧地攥住,像小时候怕那台最心爱的游戏机被人抢走似的紧紧攥住。

等她睡着,我打算把保温桶里自己的那份饭菜吃掉,不料刚吃第一口,就被难吃得吐了出来。

事实上,这个主意真的是个馊主意。

电话里,表姐得知姑姑住院的消息后,连夜赶了回来。万万没想到的是,医生那头说漏了嘴,姑姑装病的真相被表姐知道了。

病房里,表姐和姑姑大吵了一架,整层楼的病号都闻讯过来看热闹。表姐和姑姑肆无忌惮地争吵着,表姐说姑姑卑鄙幼稚,姑姑说表姐狼心狗肺。

我的脸火辣辣地,仿佛家丑被扩音喇叭放大了好几倍,在村头广播。

我拉开两个燃烧的火球,医生和护士疏散着围观群众,长久的酝酿终于在今天爆发,母女间的你死我活却转而迎来了姑姑的妥协。

充满哀怨味道的病房里,姑姑先是“啪”的一声给了表姐一耳光,然后跪在了地上。

姑姑跪在表姐面前的那一个瞬间,输液瓶里滴答滴答的液体都静止了。

她求她回来。

从前看姑姑的家庭与婚姻,命运里的悲剧只是让她更加坚强的砝码,王尔德说“人生因为有悲剧才美”,所以她才在自己的五十岁时活成了一朵显眼的花。

在她抬起头乞求般地抓住女儿的双手时,我好像终于读懂了时间在她身上的印痕不是坚强,是一种绝望的挣扎。

然而她的挣扎并没有换来表姐的回心转意,第二天,表姐再次离开了姑姑,姑姑也回了家。

这一次的离别好似才是真正的离别,姑姑不再像之前那样梦里都盼着女儿明天就回到自己的身边,而是平淡接的纳下了眼前的一切。

表姐走后,姑姑买了从来不用的挂历,每天用笔抠掉一个日子,她变得沉默寡言,喜欢对着墙说话,上一秒计划做的事情下一秒就忘得干净。她鲜有挂念女儿,每当我说表姐最近都挺好的,姑姑就点点头不再多问。不再化妆的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她变成了自己的病人,却无法像医治别人那样治好自己。

小诊所也一直没有再开门,街坊邻居开始疯传她的事情,张大妈来过她家几次,几句虚情假意的安慰换来她“放手了,不管了”的狠话。

有时候陪她去买菜,遇见嘴巴贱的小孩子笑她闺女跑了,我就狠狠揪一下小孩子的耳朵,然后拉着她快走。

我有空也会来帮她打扫屋子,厨艺也见长,帮她买了新的诗集,每次和她一起念诗的时候还是会走神。

时间就这样不慌不忙地把日历上最后一个数字画上了圈,在每个人过去的年纪上画了一个圈。

除夕夜,她帮着做完年夜饭,然后躲进了卧室里,害怕有来拜年的人看见她,我就陪着她一起在卧室里,刷着微博,看着杂志,讨论着娱乐八卦。那些好久没有触碰过的东西,统统扒出来。

一家人开始帮姑姑劝说表姐,倔强的表姐真的是铁了心也要和他在一起,她坐在沙发上看着重播的春晚,说着“没用的,你们别劝她了”,一副看穿一切的神态。

后来我问她真的不管表姐了吗,她说那次在医院她跪下来求她的时候,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姑姑把户口本给了表姐,然后给了她一张卡,里面有十万块。我问她万一表姐嫁给了那个男人,将来有一天过得不幸福怎么办,姑姑再次吐了一口气,给我讲了个故事。

“你表姐刚上初中那会儿,我和她爸打得最凶。有一次我被她爸锁在阁楼里,她就拿锤头在那里砸锁,那么重的一个锤头,她愣是在那儿敲了一个晚上,后来你姐把锁砸开了,哭成个小泪人,我看见她脚趾肿了好大一个包。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就算死也要让她过得开心幸福。”

故事讲完,我和姑姑都沉默了半分钟,她看着窗外,我看着她。

“你说,什么叫幸福?我要她放弃爱的人选择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这不叫幸福。而当有一天,她过得不好,不快乐,想要回来的时候,我永远都在这里等着她,不再计较当年那些她没听的劝、犯下的错,这才是我能给她的幸福。

“幸福这个词在时间面前很脆弱,唯一可以把握幸福的方式,就是好好陪着她。”

“所以我不怕,你姑我还年轻着呢!”

姑姑说完,元宵节的鞭炮声在耳朵里轰鸣,湮没了她的笑声。

后来,姑姑去了无数次表姐所在的城市,一年后,表姐和男朋友结婚。

姑姑早在半年前就忙活起来,甚至比当年自己出嫁还激动。婚礼酒席上,姑姑又换回了她的大浓妆,没有再提着她那个破旧的LV包,优雅微笑着走完每一个酒桌。

前一晚,我在姑姑家帮她收拾东西。

“抛开金钱,你决定放心地把表姐交给他了?”

她熨着明天要穿的礼服,专心致志地,没有抬头。

“你姐小时候得过哮喘,后来治好了再也没犯过。那天你姐突然和他说要带我出去走走,途中你姐莫名其妙地就犯哮喘了,周遭除了庄稼和树什么也没有,我当时就傻眼了,束手无策的时候就看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哮喘喷雾。

“现在的人忙着选择最安全的未来,有的人走上了阳关大道,有的人跌进了无底深渊。我不想你姐重蹈我的人生,那种看似锁进了保险箱的生活不见得就是幸福。人啊,哪怕吃苦也觉得甜,才是真正的过日子。”

那一刻,我看见姑姑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许久未见的光。

忙完婚礼姑姑的假期终于结束了,小诊所重新开张,来看病的人依旧稀少,依旧能看见姑姑捧着一本诗集在窗户前轻念。

她依旧年轻。

姐姐,姐姐

汤展望

十六岁时,我辍学回家,你把我劝回学校。十七岁时,我沉迷于游戏,你把我骂醒。十八岁时,我高考失利,你给我安慰……

“姐——姐”,舌尖先上而下碰触到牙齿,给牙齿以温暖,轻声呢喃。眼睛微闭,脑海便浮现了你的容颜:

“齐刘海,半框的金属镜架,小巧的鼻子和嘴,一切都是小的,略有些婴儿肥。”

“你是愿意常出去走走的,有时也会矫情地打着伞,眼睛散发出的光芒透过镜片,到了美的地方便乐开了花,嘴角上扬,不时露出的牙齿像那冬天河床里的石头。”

“白衬衫,牛仔裤,是你夏天常用的装扮。有时路过童装店,看橱窗内的蓬蓬的公主裙,娇小的手掌摩挲着橱窗的玻璃,停留一会儿,便又离开,只剩下玻璃上一圈圈消淡的白痕。”

“同事给你发来网店的链接,你点开看到了那美丽的及地长裙。你比了比自己的身高,立马打出一堆脏话,却在发送的前一刻删掉。最终也只是回了同事一句:有没有童装版的。”

“冬天的时候,怕冷的你常常把自己弄得臃肿不堪,有时也会在单位边的小摊上不顾形象地吃麻辣烫。食物的热气氤氲了你的眼镜,迷离了你的双眼。这时,一位绅士路过递给你一张纸巾,你却纠结该擦嘴巴还是擦眼镜。你举起手中的肉串问绅士要不要来点儿,绅士微笑着离开。绅士走远后,你才发现他是自己单位你对他有好感的那位,你懊恼不已。”

……

这就是我的姐姐,认识了四年没见过的姐姐。

【那年盛暑难消,恰识伊人刚好】

我努力地把脑海里那本叫作记忆的书向前翻,真的好像听到了翻书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好最终找到了那个世博年的夏天,初识你的季节。

那时我刚刚初中毕业,在上海的一个叫芦潮港的海滨小镇度冗长的暑假。芦潮港是个安静祥和的小镇,大上海的繁华丝毫没有沾染它的意思。它静静地驻足海边,海风袭来,夕阳西下,它还是在那里站着,像个老者,不悲不喜。

早间起来的时候,风不是很大,身上黏糊糊的,那是在海边露宿身上沾染的盐渍。傍晚的时候去海边拾螃蟹,那种很小的,有着淡青色毛茸茸外壳的螃蟹。

而午间呢,太阳火辣辣的,只得躲在空调房里玩电脑,那时的我还不怎么会上网。看着QQ列表里零星半点儿的几个人,有种失落,那时常感觉:好孤独呀。

无意中在百度上搜到了萌芽的聊天群,找到了三个,但是前两个都满了,还好第三个有空位,就这样认识了你,可不可以说是缘分呢?

初到萌群,新人报道,你带着大家起哄让我曝照,我说怕影响世界和平,你偏要我曝,不过到最后还是我取得了胜利,嘿嘿。萌群里的统一马甲是“萌芽+♂或♀+昵称”,你帮我改了马甲取我网名中的“望”字叫“萌芽♂望”。但你一直叫我小望。姐姐,你不知道,“汤展望”这个名字是妈妈给起的,你喊我“小望”真的很亲切呢。

姐姐,你还记得吗?我说要去海边逮好多好多的小螃蟹送给你。

姐姐,你还记得吗?我说要去世博四川馆去看你家乡的展品。

姐姐,你还记得吗?我说要去巨鹿路去找675号的那个杂志社。

姐姐,我还记得你给我讲的你大学里的趣事。

姐姐,我还记得四川馆外有茂密的竹林。

姐姐,我还记得巨鹿路,但是那时没有找到。

……

姐姐,姐姐,这就是我们最初的记忆,在那个被风吹过的夏天。

【昨夏三伏心却冷,幸有良君相劝】

刚刚过去的那个2013年的夏天,高考、成人礼一下子向我涌来,我没有准备好去迎接,只好选择逃避。

高考前一晚,收到了许多亲友的电话、短信,但是那个四川的字符却从未在我手机里闪动。给你打电话,听到了你刻意压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在忙”就匆匆挂掉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小望,对不起啊,姐姐在培训,不方便接电话。你高考一定要加油啊!姐姐马上也要结业考试,姐姐会和你一起努力的。加油,加油!”

收到你的短信,心才稍安些,但高考并没有因你的祝福而变得美好,当我坐在不算凉爽的考场里身上泛起一阵阵冷意时,我知道,我,失败了。

我以为我足够强大,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是如此弱小。

我以为我足够堕落,却还是会那么在意结果。

高考之后的第三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没有和朋友说好的生日party,也没有收到生日礼物,只是自己送了自己一张南下的车票。

一别三年,再次来到魔都,心境却大为不同,三年前是带着对高中的向往,三年后却带着落榜的失意。

芦潮港还是和以前一样安详,虽然已开始露出繁华的端倪。我像三年前一样,赤脚站在海滩的礁石上,看黄黑色的海水翻卷而去。淤泥质的海岸并没有可观赏的景观,这也许就是芦潮港一直安详的原因吧。

三年,对于这儿的海滩也许只是海堤上多出几道裂痕罢了,极目远去,白色的鸥鸟掠过水面。那时曾疑惑这乌黑的海水为何不曾弄脏它的羽翼,现在也许知道了答案。

风起了,天色渐晚,我走回堤上,看潮水打来,给你打电话,一次是“嘟嘟”的忙音,另一次话筒那边传来温润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广元,是你所工作、生活的城市,绵阳,是你读书的地方。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的联系如此脆弱,仅仅靠无形的网络维持,一不小心就断了联系。

后来,联系上了你,一切又像往常一样。

步入仲夏,上海的夏天已热得惨绝人寰,新闻里不断传出热死人的讯息,芦潮港的风依旧很大,但再也驱赶不了夏天的热了,就算可以消暑,但高考成绩已经出来,我再也无法继续赖在上海寄人篱下。

回乡的途中,客车经过了原先世博园的一隅。曾经的繁华,现在已破碎,满地的建筑废料使我想起家乡秋收后地头堆放的玉米秸秆,杂乱,死气沉沉。

在家待了不到半个月,骨子里的不安分又促使我北上,和爸爸在北京石景山区一个叫八大处的工地干活。八大处的夜里丝毫没有夏天的感觉,甚至泛起丝丝寒意,传说这是古代君王的避暑地之一。

站在建筑工地的楼顶给你打电话,山区的信号不是太好,声音断断续续地,似梦中呓语,但可以听出你语气中的激动。后来知道,在北京,有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小望,回来上学吧。”

“小望,再来一年无所谓的,你还很小嘛!”

……

你总是说我小,但我真的懂得很多。在楼顶听着你的电话,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也许是风吹的原因吧,北京的风总是很大……

后来,因为自己的不甘心、父母的意愿,还有你的祝福,我重新回到了象牙塔,接受高三的洗礼……

复读学校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的平房顶上休息,半夜里醒来,感觉有些冷,掖好毯子,打开手机,看到了你发来的语音文件《娟子送给小望的最初的梦想》:

“小望,明天呢,补习班就要开课了,娟姐呢,在这里送你一首《最初的梦想》……”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才走得到远方∕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千钧一发∕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拥有隐形翅膀……

很高兴一路上我们的默契那么长∕穿过风又绕个弯心还连着∕像往常一样∕最初的梦想紧握在手上∕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实现了真的渴望∕才能够算到过了天堂∕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实现了真的渴望∕才能够算到过了天堂。

姐姐,最初的梦想,小望一直都记得,你呢?

【秋意阑珊,汝声甚暖】

让我想想第一次给你打电话时的场景:

那是在九月底的宿高看台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高中生涯的第一次翘课,翘掉了漫长的晚自习,夕阳把光辉穿过山顶透过教学楼不均匀地洒在了湖面……

“两山环抱,一水绕足。”这是学校招生简章里的宣传词,当初选择宿高,并不是因为她的隽秀美丽,而是因为它离家远,对,离家远。

中考失利后,和家里闹得不开心,报志愿的时候报了这个以前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学校。校园很大,但也很冷清,花草自然比母校明德多很多,但生活条件却是差了不少。

高考结束后妈妈曾几度哽咽地对我说:“展望,如果当时你继续留在明德,现在成绩绝不会是这样,我真后悔没坚持把你留下!”

可是,妈妈,如果我继续留在你身边会怎样?

每天按时从学校到家、家到学校,做有规律的往返运动?

周末会去各种补习班赶场?

放学回家后在家里老老实实地温书?

在课本里夹《萌芽》看?被你发现后收掉?

在被窝里偷偷看《死神》?

这也许是好学生的生活,但我注定不是,从骨子里就不是。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好学生,但我说过:我不是好学生,但我是个好孩子。

在宿高,在这个相对广阔的世界里,我堕落到了谷底,但也认识了许多可爱的人,并且学到许多东西。

宿山街上书摊韩老板总会帮我搞到一些难搞的书。

台球室的李哥教会了我打桌球。

……

这些年来,虽然沉迷于小说、游戏,但我真的懂了很多。妈妈,儿子不后悔,你也不要。

哦,姐姐,对不起,一提到宿高,我的思绪会不由自主地飘出去,因为那是我又爱又恨的母校。

在宿高的看台上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张二十三分的数学卷,对,二十三分。我高中第一次数学成绩,我刻骨铭心地记得,就像三年后的六月那个差不多的数字。

“喂,你是哪位?”

“猜猜看?”

“呃……江苏徐州,你是小望?”

……

姐姐,你的声音很柔和,一点也没有川妹子的辣味,反倒有些江南吴侬软语的感觉。

姐姐,你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给女生打电话。

姐姐,你不知道,给你打电话时小望的心情很糟,现在却好了许多。

姐姐,你不知道……

第二年的秋天,存在了六年的萌群解散了。群主说六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可是小望还小啊,你们怎么能离开?

后来阿陌又创了新群,但原来的数百位兄弟姐妹只孤零零地找到了五十一位,到现在熟识的只有阿陌、敛雪、阿宇哥哥,还有姐姐你。

也许群主说的对,大家都长大了,是时候离开了。姐姐,你也会走吗?

“姐姐会一直在的。”你在电话那头肯定地说道。

秋风萧瑟,带着吴侬软语的川音温暖了少年的心。

【鸿雁往来间,冬暖花开】

还记得你写信给我的那个冬天,玛雅人和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还好,在世界末日前收到了你的信。

一个鞋盒大小的盒子里面装满了零食,零食中间掩埋了一本淡绿色的小册子,那是你给我的信。我还记得,信的封面有个小熊的卡通图案,熊下面有“I'mshy”的字样,萌萌的,你一贯的风格。

你在信里说了好多:

四川很冷,你那边怎样?

高三的生活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如今你也在路上,你可以感觉到……2008年我们遭受了天灾人祸,但现在都很好……

姐姐现在在家乡工作,每周都可以回家的。

……

你说了好多。

在信的开始,你还抱怨没有找到合适的信纸,在信的最后却又为小册子可以写蛮多字而高兴。哦,我可爱的姐姐。

还记得你信的最后一句话:小望,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背后有一座山、只要你愿意,我们一直都在,请不要断了联系,以便知道彼此安好。

本以为这封信就会这样结束,但在信的最后发现了你送给我的一首诗:

娟子送给小望的诗

向上

我们之所以会恐惧,恐慌,

是因为内心的城墙,单薄。我们之所以去抵挡,反抗,

是因为那胳膊的力量,磅礴。向上,那头顶的烈阳。

向上,那不灭的信仰。

手给我,紧握住。

抓住那向上的力量。

邹娟

2012年12月1日

姐姐,你不知道,2012年的这个冬天我陷入了一段子虚乌有的恋情,最终成了爆掉的备胎。姐姐,如果没有你的来信,2012或许真的是我的世界末日。

在收到你的信后,我一直想给你回信,但又想回得尽可能完美,最终我的这封信还是趁着你的二十六岁生日时,伴着给你的生日礼物一同寄去的。距收到你的来信整整一年。

你和她的生日撞在了一块儿,我托朋友聪聪买了两个石榴石手链给你们当生日礼物。她是一直伤害我并使我成长的人,而你是一直默默祝福我长大的人,最终我自私地把成色好的那个手链寄给了你。

在给你的信里写道:

小望送给娟子的生日祝福

那个永远二十二岁的二姑娘,那个爱碎碎念的女孩,

那个以食为天的吃货,

祝你生日快乐。

……

信的最后一句是“小望可以长大,但娟子不许变老”,矫情得要命。

姐姐,你不知道,在我心中你永远二十二岁,就像小望十五岁一样,因为那是我们初识的年龄,小望可以长大,但娟子不许变老。

你收到礼物时高兴地对我说是太阳哦,原来你说的是那个手链上的藏银饰品上的图案。对,是太阳,和你笑容一样的太阳。

给你写信的同时我在贴吧、QQ空间里也留有祝福,还记得点给你的那首《姐姐》吗?旋律简单,歌词也简单,就像单纯简单的爱。

小的时候上学,老师总是说你比不过我∕我也躲在角落里偷偷笑过∕冲出教室福利社,赊最爱的福满多∕结果烂账全都是你给的∕淀粉抹在脸上那是做游戏∕阿妈拿着留声机在唱花戏∕长大以后,现在的你为人娘为人妻∕记得小时候这样做过家家泥∕童年时候飞走的你折的纸飞机∕什么时候再飞回我手里∕泥巴抹在脸上那是做游戏∕光着脚丫追我说要教训你∕我的姐姐长着一对可爱的虎牙∕大手牵着我的小手陪着我长大∕

我的姐姐长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以后找个美丽姑娘一定要像她∕我的姐姐长着一对可爱的虎牙∕大手牵着我的小手陪着我长大∕我的姐姐长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以后找个美丽姑娘一定要像她。

姐姐,姐姐,你听得到吗?在这个温暖的冬天。

【追梦形色匆忙,春依旧盎然】

2013的4月,雅安地震,我给你打电话,却总是忙音,短信也没有回。妈妈在电视看到有关地震的报道时也打电话给你。真的很令人担心。我翻开地图册,看到雅安离广元有着不短的距离,心才稍安些。

下午,收到你报平安的短信,我给你回电话问你那边的情况,你只是说当时的风很大,吹得玻璃吱吱作响。好吧,姐姐,我输给你的乐天派,也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多大点儿事,我们都震习惯了。

姐姐,我是选修地理的,知道地震的成因以及其他种种,但我还是不愿用冰冷的专业知识来揭示地震。

姐姐,为什么老天总是一次次磨炼你们?

姐姐,不多说了,请让我及时知道你安好就行。

春天是个多梦的季节,而我现在还沉醉在一个新概念的梦里,不愿醒来。姐姐,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识的原因吗?就是因为这个叫新概念的梦想。

姐姐,我文笔差,努力了四年才换来一张冬天去上海的车票。当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时,你在电话那头是如此的激动。我知道,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在路上追梦的孩子,而你便是在路边为我们鼓掌的人。

2014年的1月底,我终于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这个应该属于冬天的月份,我固执地把它归类于春天。

深夜,我竟在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的绿皮车里被热醒,拿着手机、钱包、斜披着外套走向洗手间去洗脸,斜靠在卫生间的车厢上,打开手机的百度地图。哦!马上就要过南京大桥了。

再刷微博的时候,看见你发的“荨麻疹犯了,痒死了……”的动态,给你打电话,从你的声音中都能听得出难以忍耐的痒,和你聊天,分散你的注意力,慢慢的你那边呼吸声均匀、也没了呓语时,我挂掉了电话。洗了把脸,去迎接属于我的上海。

“小望,用心去碰触。”你的短信。

世界上有种温馨的谎言是互道晚安,女人永远比男人睡得晚。

清晨,走在上海的街道上,迎面的风带来春天的气息,上海的冬天很温暖。

两日后,在逸夫考场,当我面对两个突兀的题目时,我知道自已无缘捧起那座冰冷而美丽的水晶杯了。

次日的青松城,我和小伙伴们玩闹并劝导一下那些因拿二等而闷闷不乐的小朋友,在送朋友去上海戏剧学院面试的时候,看了上戏自主招生办公室门口的队伍,我默默走开。上海戏剧学院,这个梦了多年的地方终归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自己在百花厅的角落里坐下,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发了说说:“说不失落那是假的……”

你秒回复:“天空飘来五个字儿——那都不算事儿!哦,是六个。”

姐姐,你上班时间偷偷上网,你们老板知道吗?

姐姐,我是知道的,比赛期间你一直在关注我。我知道,新概念对你来说是多么重要,你从最初的“中华杯”一直关注到现在的“作家杯”。但是,你从不参加,你说在课堂上有种学生从来不举手发言,但是绝对认真听讲。是的,其实你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学生才是新概念的主体……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情感也在萌发。

姐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聊天的内容开始涉足感情这一领域,你给我讲了你的初恋,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我给你说了我的茄子小姐,然后你又碎碎念:

“小望,姐姐今天相亲又遇到了极品。”

“小望,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二十八岁了。”(明明才二十六)

“小望,我又一个同事有宝宝了。”

……

好吧,姐姐,不用着急的。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你的孩子要叫我老汤,我的孩子叫你老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小心把四川话带了出来,我不小心说了一句好听,然后下面的一节课好像又回到了口语课……

嗯,这个春天,一切安好,就像你常说的那样:春暖花开。

【被风吹过的夏天】

不知不觉间,四季已轮回一遍,却已四年。

四年前,你二十二岁,我十五岁。

四年后,你二十二岁,我十九岁。

其实,你只比我大三岁。

十六岁时,我辍学回家,你把我劝回学校。十七岁时,我沉迷于游戏,你把我骂醒。

十八岁时,我高考失利,你给我安慰。

十九岁时,我的追梦途中,是你一路相伴。

……

前些天,弄丢了你给我写的信,那个一直在我背包夹层里的小册子,那封陪我往返帝都、魔都的信,那个被我和新概念二等证书放在一起的“荣誉”,说不见就不见了。

姐姐,有一天,你也会不见了吗?

我没法确定,但我会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去见你,带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带着你四年来给予我的感动。

这篇文章的初稿在我上早自习的路上不小心弄丢了,下了早自习回去找的时候,已经被路边卖早点的阿姨引火用了。原来一切都是如此脆弱,接受不了火的洗礼。

但我记得你说过:

小望,我们暑假去九寨沟玩吧?

小望,广元这边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快点来哦。

……

姐姐,姐姐,请你等我。

小望在你生日的时候曾答应你要唱首歌,小望已经想好了,是Eason的《稳稳的幸福》

有一天∕我发现自怜资格都已没有∕只剩下不知疲倦的肩膀∕担负着简单的满足∕有一天∕开始从平淡的日子感受快乐∕看到了明明白白的远方∕我要的幸福∕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末日的残酷∕在不安的深夜∕能有个归宿∕我要稳稳的幸福∕能用双手去碰触∕每次伸手入怀中∕有你的温度

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失落的痛楚∕一个人的路途∕也不会孤独∕我要稳稳的幸福∕能用生命做长度∕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不会迷途∕我要稳稳的幸福∕这是我想要的幸福

让我们相遇在这被风吹过的夏天。

姐姐,姐姐。

归来

滕卢涛

“林平,你不进去,回得来吗?”一直冷眼看着我们的舅妈突然说道,“你妈和我商量过,我同意了的。可惜,你还是没回来。”

“回来了?”我看着三舅。

“回来了。”三舅朝我瞥了一眼,提起他的行李,扔进车的后备箱。“啪!”后备箱关上了。我开着车,三舅坐在旁边,回家。

若不是三个小时前的那个电话,我已经忘了三舅这个人了。那时我在出租屋里睡觉,一个电话突然打来,愣了一愣,清醒了过来。那是姨婆打来的,她说三舅今天出狱,让我去接他,她还说去哪家租车公司把一辆桑塔纳领回来,那是三舅进去前买的。

我一一应下,领回了这辆桑塔纳。这车外边成色还很不错,我摸了摸车身,黑色的漆身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幸亏这车一直在开,否则零部件一定烂光了。其实这车就像人一样,需要常惦记着,不常开了,也就忘了,然后慢慢地就消失不见了。

三舅就是这样一个因为太久没见而几乎忘记的人。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这辆桑塔纳里。这车的确有些老了,熄了好几次火,总算还是开了起来,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满鼻子都是黑色的皮革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很迷人。很久以前,这车里的味道意味着一种身份,一种外边闻不到的味道。三舅身上就有这股味道。

三舅是个聪明人,这点儿谁都承认。小时候学习挺好,但是贪玩,长大了也没个正经工作,就是做几年生意回来赌一年,一年花光输光,再出去做生意。

他出手大方,我每次见到他,他都把我扛在肩上,去杂货店买玩具,几百的东西,眼睛眨都不眨就买下了。

所以三舅第一次把我带上这辆桑塔纳,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太厉害了!买辆车算什么。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怎么坐过汽车,就是坐着,也是小心翼翼的。

三舅不一样,他爽快地说:“阿博,你随便倒腾,让我也看看这车有多少功能。”我就趴在密密麻麻的按钮前面,一个个摁过去。

“A8制造。”不知道摁到什么,一个低沉的男音突然响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三舅大笑,跟着DJ摇着头唱了起来,“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他唱着,把油门加大,车卷起了风沙,一骑绝尘。

我侧过头看窗外,他的头占据了大半个视线。窗外的景物快速闪过,就他还在。

我以为他会一直在的。但几年后,他又出去做生意,我异地求学,也就生疏了。

后来听说他又回来赌博,起先听说他混得不错,后来又输得精光。

最后一次,听说三舅被抓了,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我当时在忙高考,也没在意,这一忘,就是五年。

车上了高速,行道树不断掠过,风太大,把皮革的味道吹散了。我把窗户关上,开了空调,空调液混着皮革的老旧味道,在车内弥漫开来,这种人造的奇异清新的气味,给了我很强的愉悦感,我深吸了一口气,满意地眯起了眼,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朝着那座城市飞奔。

跟着手机导航,我找到了这个监狱。

那里挺偏的,一大片建筑被撂在这片野地上,四面高墙,我不知道印象里一刻也坐不住的三舅,是怎么在这种地方待上五年的。还好今天晴,束束灿烂的光线把监狱铁门上斑斑点点的深褐锈迹都晒得妥帖平整,仿佛夹杂着昔日金属的光芒。一个剃着半寸平头的中年男人提着个蛇皮袋,呆呆地靠在门上。

我过去,他抬头,看着我,看着车,却不说话。

“舅,走吧。”我对他说。

“你是?”他问。

“我是阿博呀。”我暗笑他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哦哦,阿博啊。”他点点头。

“姨婆让我来接你。舅,我们去哪里?”

他不说话,低着头。我细细地打量着他,原来他那么矮,那张本就瘦削的脸现在更瘦了。

“她?”三舅不屑地笑了,径直走进车里,“随便去哪儿吧,别回家就成。”

我发动了车,高速上空阔得能放羊,我也撒开了跑。开始谁都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到最后还是三舅先开了口。

“阿博,你现在在干什么呀?”

“也就混着,”我说,“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卖房子。”

“挺好的,起码有个地方。”三舅也很自然地把手靠在车窗上,“有烟吗?”

我摸了摸口袋,抽出根,递给他。他接过,说道:“好几年没抽到这东西了。”说完拿我的打火机点了火,顺势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很使劲地抽了一大口,烟丝迅速燃烧缩短着。

“舅,我们去哪儿呀。”我又问了一遍。

“嗯……那个阿博,借我下电话。”我有点犹豫,想想还是给了他。他一口气摁了好几个号码。接着骂娘,说才这么几年,怎么都换号码了。还好,他最后还是把手机还给了我。

“三舅,在里面过得怎么样?”我也点了一根烟,问他。

“你小子也会抽烟了。”三舅伸手拍了下我的脑袋,“也就那样吧。”他冷笑,“还不是那人做的好事。”三舅往车窗外吐了口唾沫,反倒粘在了车窗上,风里传来一股难闻的味道。

我不知道三舅说的他是谁,估计是仇家吧,也不敢问。于是扯开话题,问道:“三舅,那你接下来干啥?”

“混着吧。”三舅说完,我也不知道接什么了,车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风声。

车进入了市内。这会儿正是下午,但天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雨。“阿博,那个今晚我们去A8吧。”三舅说,“好久没去松松筋骨了。”

“A8呀,已经关了。我记得去年我想带同事去的,一打听才知道倒闭了,听说那个DJ去银川了。”我把所有了解到的关于A8的事都告诉了三舅。

“关了呀?”三舅有些懊恼地说道,“晚上连个玩的地方都没了。”

说着车开到了A8的原址,门前人群穿梭,这儿已经变成一个商场,门前两棵法国梧桐上架着的投照灯还没拆,是以前A8留下的。正好红灯,车停着,三舅盯着那两盏长得和炮筒似的黑灯,并不说话。我记得小时候他常和我说他在A8舞跳得如何好,可惜我只是个孩子,没办法进去。我就想,哪天我能去看看这个充斥着冲击乐和酒精的地方。可惜还没去成,就没得去了。

“其实也该关了的,”三舅说,“老板不会做生意,太张扬了。”

我笑道:“三舅,你以前也很张扬呀。”

“不过是混了那么多年,到现在什么也没了。”

绿灯亮了,车再次启动,三舅还是把头朝向窗外,不时吹起口哨,那是《狼爱上羊》的调子,我也跟着调子哼了起来。

“舅,现在我们去哪儿?”

“别问了,开车吧。”三舅说。入狱前,我记得三舅是有老婆的,不过那时我和三舅来往已不多,所以对这门子亲戚没什么了解,也不知道这舅妈还在不在。

“阿博,再借我下电话。”说着三舅把放在扶手架里的手机拿了出来,两只手捧着。“嘟,嘟。”他一个个按键摁得缓慢,摁了几个,又停了下来。

通过反光镜,我看到三舅绷着张脸,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号码输了进去。“嘟……嘟……”

“喂,你是哪位?”

“是我,林平。”

“嘟,嘟,嘟……”

三舅倒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呼出了一口气。“好了,我们走吧。”三舅说。说完,他理了理衣服,靠在了座椅上。

“是打给舅妈的吗?”我试探性地问他。

“嗯,她知道我回来了。”

“三舅,别往心里去。”

“没事,是我对不起她。如果她走了,我不怪她,她没有义务留下来的。”三舅眼里现出一线温柔,忽而又变得暴虐,“我唯一恨的,就是我妈。”

“吱——”我猛踩了下刹车,什么,姨婆?

“阿博,你疯了啊!”三舅捂着头说,随着巨大的惯性,我和三舅都被向前甩了出去,还好系着安全带,不过三舅还是撞到了前面的中控台。

“三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她举报我聚众赌博,我怎么会进去?”三舅咧着嘴说。

“这一定是误会吧?哪有母亲害孩子的?”

“就是她,她来探监的时候自己说的。”三舅又开始骂骂咧咧地。

“那,家还回吗?”我试探性地问他。

“废话,不然我去哪儿?”经过这番话,三舅刚出来时的落寞一扫而空。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视线依旧被他占据着。又看着窗外,多少年没走这条路了,路旁那些树又是新种上的,好像一点没变,不过不是以前那批。同一辆车上,我们不过是换了个位置。他好像变了,不,他没变,是我没看清。

三舅家离市区还有一小时的车程,开着开着,太阳竟又出来了。午后的太阳总让我厌恶,它的阳光就算再猛烈,那黄色也总像掺了点黑色,不明快,让人昏昏欲睡。

全程安静,没什么好解释了,他说得很清楚。

“三舅,到了。”我对他说。

“哦。”我们一起下了车。三舅家是间三层的独栋。顶上覆瓦,屋子四边贴着白色和深蓝色的瓷砖,两根水泥廊柱表面嵌着蓝绿玻璃碎屑,所有阳光集聚在这儿,散射出暗淡的光彩。这房子是姨婆年轻时候盖的,在当时也算是大户了。如今村里人富庶起来了,纷纷把瓦房重建成了小别墅,这栋二十世纪的建筑夹在中间,显得很突兀。

三舅把行李拿了下来。大门关着,但一旁的单门却开着,地上还有水渍,墙上也没看到蛛网粉尘,这儿好像刚有人来过。

快黄昏了。

忽然,屋的顶端,一缕炊烟升起,整个暖黄色的天地,被一抹灰色占据了,咕噜噜地,大团的白烟飘起。

“呜——”那应该是灶里的水沸腾了吧。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这声音有点儿像号角。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身处山村中,但这气势不亚于大漠。

门开着,三舅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里面很阴暗。走到厨房,一个中年女人站着在嗑瓜子,另一个女人正在灶台前忙活着。“晓华”,三舅对那个站着的女人说,又看了一眼那个老女人,没说话。

那个年轻些的女人没有应他,反倒那个在忙活的女人抬起了头,她的脸上布满了雏菊花蕊般的皱纹,皱纹里熟悉的五官告诉我这是姨婆。

她看了三舅一眼,干枯的手臂一抖,手里拿着的勺子差点掉进了锅里。“回来了呀。”姨婆颤抖着说,“回来了就好。”她浑浊的眼睛一寸寸向下移动,再次把三舅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不言一语。三舅更是不看她。我找了一张板凳坐了下来。那个站着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锅里的水继续“咕噜噜”地响着,满屋的烟雾让这个在阴暗潮湿中静默着的厨房愈发容易窒息。

谁都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姨婆说:“饭好了,吃饭。”她打开一张木质的折叠桌,把放在灶沿的几个菜都摆了上来。

“舅,舅妈,吃饭。”我说。他们慢慢走过来,我们四人坐下,姨婆点起了灯,白晃晃的,不暖和。

我看了一眼舅妈,她没吃饭,依旧在嗑着瓜子。突然她看了我一眼,冲我一笑,我赶紧把目光收了回去。

“林平,我们什么时候离婚?”舅妈说得很干脆。

三舅不接话,就这么坐着。

“别呀。好不容易回来了,干什么离婚?”姨婆赶忙说道。

“妈,要不是你今天喊我来,我根本不会回来。”舅妈站了起来,叉起了腰,说道,“林平他快四十的人了,现在刚放出来,他外甥都上班养得活自己了。”舅妈又看了我一眼,弄得我心里毛毛的。“他呢?他除了赌博,还会什么?”

“不管怎么说,走在一起不容易呀。”姨婆继续说。

“晓华,那么些年你能留着,也够了。”三舅说,“你走吧。”

姨婆这时候突然用干枯的手臂,抓住了三舅,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阿平,别让晓华走,你好不容易出来的呀。”

三舅一把推开了姨婆。“呵,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你不送我进去,今天我会弄成这样?”

三舅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他像在报复。

姨婆听了,像是触了电一样,鸡爪一样瘦削的手一下子放开了,她悲凉地看了三舅一眼,整个人不动了。

“啪——”我想都没想,站了起来,扇了三舅一个巴掌,手火辣辣地痛着,灶里的柴还没抽,水继续沸腾着。“林平,她是你妈。”我说道,“你走到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呵,咎由自取!”三舅捂着脸,冷笑道。

“姨婆她该做的都做到了。”我说,“如果没有她通知我,今天谁会去接你?你以为她一天都在家里闲着吗?”

早上姨婆在电话里说她要试着去劝舅妈回来,舅妈早就回娘家住了,她想给三舅一个家。

思绪回到现在,我继续说道:“如果不是姨婆去求舅妈回来,你现在连一句离婚都听不到。”我指着舅妈,说:“林平,我告诉你——这种时候,你老婆不要你。”我又指着自己,“你外甥也看不起你。只有你妈,还记得你。”

我一拳挥到他的脸上,他像头刺满刀戟的公牛,朝着我冲了过来。我们扭打在了一起。

“别打了,我的儿啊,别打了。”姨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灶里的水沸腾到了极点,水泡好像随时蹿出锅来。

“林平,你不进去,回得来吗?”一直冷眼看着我们的舅妈突然说道,“你妈和我商量过,我同意了的。可惜,你还是没回来。”她叹了口气,沉默了。

“砰……”

一个水花爆裂,柴火燃尽了。我们也都累得动不了了,躺在地上,像两条死鱼一样躺在地上,我盯着发黑的房顶,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许久,三舅起身,跪在了姨婆面前,说:“妈,儿子对不起你。”

这时姨婆反倒平静了下来,淡淡地说:“妈知道了。来,吃饭。”

三舅还跪着,姨婆说:“坐下吧。”

我们安安静静地坐下了。“吃饭。”姨婆说。

水静了。

吃完饭,三舅却突然跑了出去,我连忙跟了出去,回头对姨婆说:“你们先吃,舅这里有我。”

我出来时,三舅已经站在车前了。“三舅,你要干吗?”我问他。

“阿博,陪我去个地方。”我把钥匙扔给了他。

他开了门,坐上了驾驶位。我坐在副驾驶上。他说:“我打算把这车卖了,拿点本去做生意。”

车灯亮了起来,黑暗中划开了两道轨迹。三舅一脚踩下油门,飞尘四起。

“回来了?”我看着三舅。

“回来了。”三舅说。车开始驶向远方。

妈妈的城堡

何晓宁

妈妈的内心充满了愧疚。小男孩说得没错,在这一天,所有的孩子从里到外都是新衣服,而自己却要穿一件旧衣服。妈妈后悔不该为了省几块钱,这么对待小男孩。

春节对每个小孩子来说,都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节日。但这个春节,小男孩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妈妈竟然用自己的旧裙子,给他改了一件衬衫。衬衫外面的毛衣和大衣都是新的,裤子和鞋子也是新的,但这么多新衣服所带来的快乐,并不能冲淡旧——一件旧衬衫所带来的伤心。

“所有的小孩从里到外都是新衣服!为什么我就要穿一件破衬衫!”小男孩愤怒地冲妈妈吼。说出这句话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妈妈身上的衣服还是去年春节穿过的,虽然被妈妈洗得很干净,但颜色早已掉得不像样子。

“我讨厌吃你包的饺子!你别管我!”当妈妈把年夜饭的饺子端到小男孩面前时,小男孩继续冲妈妈吼。

妈妈的内心充满了愧疚。小男孩说得没错,在这一天,所有的孩子从里到外都是新衣服,而自己却要穿一件旧衣服。妈妈后悔不该为了省几块钱,这么对待小男孩。

说实话,小男孩觉得自从爸爸被永远地埋在煤窑下后,妈妈对自己越来越差。吃得越来越差,穿得越来越差,而且陪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反正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的一切都让小男孩看不惯。所以小男孩总是不分场合地对妈妈发怒。

如果爸爸还在,爸爸一定很心疼小男孩,一定会责怪妈妈不该这么对小男孩。想着想着,小男孩哭累了,也不知不觉睡着了,仿佛这个盛大而喜庆的节日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小男孩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夜空已经被美丽的烟花染成五颜六色。

小男孩回头看看屋子,屋子里空空荡荡,妈妈安静地睡在床边,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家里所有的一切在热闹的天空衬托下,显得更加凄凉。

“好想爸爸啊!”小男孩自言自语着,跳下床,拿起筷子,从碗里夹起一只水饺,送进嘴里。当小男孩咬下水饺的那一刻,他的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住嘴!”

小男孩吓得长大嘴巴,把饺子吐了一地。只见饺子馅在地上翻滚了一匝,里面爬出一个像指甲盖一样大的小人儿。小人只穿了背心、短裤和一双简单的拖鞋,仿佛一点儿都不怕冷。小男孩盯着地上的小人,目瞪口呆。

小人虽然小,但动作相当敏捷。他爬上小男孩的脚,拽着小男孩的衣服,一路攀爬,终于站在小男孩的肩膀上。

“你,你,你是谁……为什么会在饺子里?”小男孩问。

“我拒绝回答这个傻瓜问题!就像你为什么会在家里一样!”小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因为这是我家!”小男孩强调,“如果你打算干点儿什么坏事,我可饶不了你!看看你,还没有我一根手指头粗呢!”

“所以说,我根本不可能干什么坏事,相反,我专门负责管教爱干坏事的小孩!否则,我现在也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今天可是家家团圆的节日,就因为你干了坏事,毁了我的节日,我不得不专程赶来抓你!”小人生气地说。

“抓我?这么说你是来抓我的?我可不敢保证我会把你怎么样!”小男孩语带威胁。

“你不能把我怎么样!除非这些药水对你不管用!”说着,小人手里突然多出一把水枪,冲小男孩喷射。小男孩还没来得及躲避,身体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急剧变小,最终变得和小人一般大。

缩小的小男孩仰望着巨大的屋子,巨大的床,巨大的妈妈,惊慌地满屋子乱窜。小人就在小男孩的身后追啊追,终于把他撵进墙角的一个小洞里。

洞越走越深,越走越宽敞,直到一条贴满红色的剪纸和春联,挂满中国结和红灯笼的街道出现在小男孩面前。可是剪纸和春联已经被撕破,灯笼和中国结也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小男孩吃惊地望着这一切,仿佛回到了有爸爸的童年。而这条街像极了他和爸爸常常一起燃放鞭炮的那条老街。可是现在,这条张灯结彩的老街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没人居住吗?”小男孩问。

“就在你冲妈妈发脾气之前,这里还是很热闹的,街上跑满了快乐的小孩子!”小人说。

“那街上的小孩子呢?”小男孩问。

“全都被抓走了!就在刚刚,一头怪兽闯进了这里!把这里破坏得乱七八糟!抓走了所有人!”小人严肃地说。

“可恨的怪兽!”小男孩握着拳头。

“你说的没错,怪兽太可恨了!但他的力量太强大了,我们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小人无奈地撇撇嘴。

“我们得把这里的人都救出来,爸爸一定希望我这么做!”小男孩咬咬牙。

“除非我们下定决心,正式挑战怪兽!这样我们获胜的概率会大一点!”小人说。

“没错,我们必须这么办!我一定要打败怪兽,让这条街再次变得热闹起来。可是我们应该怎么做呢?”小男孩问。

“怪兽就住在这条街的尽头,穿过它,我们就能找到怪兽!”说完,小男孩和小人开始向老街深处奔跑。在一个摆满工具的架子前,小人喊小男孩停了下来。架子上有绳子、铁锹,还有宝剑。

“我们必须依靠这些工具才能取得胜利!因为怪兽实在是太凶恶啦!”小人喊。

小男孩来来回回地看着器具,说:“可我并不知道怎么使用它们!”

“这些器具是为英雄准备的,如果我们不是英雄,当然无法使用它们!”小人说。

“可我们即将要做英雄才会做的事!所以我相信我能使用它!”于是,他们把工具带在身边,继续往老街深处走去。

前方街道突然出现断裂,像经历过地震一样。断裂处灌满河水,足足有几百米宽,阻挡了小男孩和小人的去路。

“这里为什么会有一条河?”小男孩问。

“这是泪之河,河水全都来自那些被怪兽伤害过的人的眼睛!不过她们的眼睛已经枯竭,她们的眼神变得暗淡,再也不会有眼泪流出来了!”小人一脸悲伤。

“可恨的怪兽!我一定要消灭他!”小男孩发誓。

“我相信我们办得到,可是我没想到泪之河突然间会变得这么大,我们没办法过去!”小人垂头丧气地说。

“我想你应该提早学会游泳的!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小男孩得意地说,“因为我正打算凭借我的毅力,游过泪之河!”

“啊!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我相信你做得到!就算背着我游过去也没有一点儿问题!对吗?”小人兴奋地说。

“我很乐意背你游过去!”说着,小男孩蹲下来,让小人爬上他的背,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泪之河。

“这里的河水又苦又涩!”小男孩一边游泳一边感叹。

“那当然,伤心的眼泪都是这个滋味!”小人回答。

小男孩不说话了,一个劲儿专心向前游,好几次他都累得差点儿沉入河里,但凭借坚强的意志和小人的提醒,他终于还是游到了对岸。

“你真是个英雄!我就知道你行的!”小人儿夸奖小男孩。

小男孩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小男孩和小人继续向前走,又遇到了一座花园。可是花园里的花草植物全都枯死了。在花园里的一棵朽木上,站着一只小麻雀。小麻雀叫住了他们。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们是了不起的英雄!英雄从来都是助人为乐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说。

“啊!你的眼睛很厉害!”小人儿回答。

“那这么说,你们愿意帮我找回种子精灵咯!这样我的花园就可以复活了!我的朋友们就会回到我的身边!想想我就很激动!感谢你们!”麻雀很激动。

“我们可没这么说!我们要尽快赶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小男孩回答。

“不,寻找种子精灵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它就藏在怪兽的肚皮底下,你们一定可以找到它!”麻雀的话不容推辞。

“好吧,我们会找到它的!”说完,小人和小男孩继续赶路。

很快,他们又走到一座悬崖边上。

“真没想到,这条路上原来有这么多伤痕!”小人感慨。

“悬崖相隔太远了,我实在想不出我们怎么才能过去!”小男孩无奈地说。“我们有绳子!我们可以把绳子的一头结成套,扔到对岸的大树上,然后爬

着绳子过去!”说完,他们就这么做了,很快就通过悬崖。

他们又来到一个沟壑纵横的地方。地面坑坑洼洼,不好行进。

“如果老人和小孩子走这条路,一定会跌跤,我们得把这些坑填起来!”小男孩说。

“你说得没错,我们正好带了工具!”说着,小人和小男孩使用铁锹,很快就把这些沟给填平了。

“这下小孩子通过这里,也可以欢快地飞跑了!”小人说。

“老人也不会跌跤了!”小男孩接话。

终于,小男孩和小人走啊走,看见一座山洞。

“可怕的怪兽就住在山洞里!”小人说。

“那我们就赶快进去杀死他,把人们解救出来!”小男孩从腰间抽出宝剑,率先闯入洞里。

洞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只露出两只太阳似的红眼睛。当红眼睛发现小男孩和小人的闯入,立刻瞪得更大了。这时怪兽离小男孩越来越近。

“我们根本看不清他的身体!我的剑总是刺空!”小男孩喊道。

“我也一样,我们除了他的红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小人回应。

“那我们就瞄准他的两只红眼睛攻击!”小男孩话音刚落,怪兽发出瘆人的惨叫声,那声音足可以把全天下的小孩子都吓哭。但小男孩还是忍住了眼泪。他害怕,脚步甚至有点退缩了,但一想起这一路的经历,一想起对麻雀的承诺,一想起被怪兽抓走而伤心欲绝泪流成河的人们,小男孩瞬间又恢复了力量。

“或许你很可怕,甚至比一条蟒蛇还要厉害,但我也不得不杀死你!”小男孩镇定地喊。

怪兽又咆哮了一声,试图吓退小男孩。

“你的声音并不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所以我一点儿也不会退缩!”小男孩举着剑,冲着血红的眼睛说。

眼睛越来越大,离小男孩越来越近,小男孩吓得腿都开始发抖了。

小人儿为他加油打气:“你是个勇敢的男孩,更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这一路走来,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完全没必要害怕,因为最终你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怪兽!”

小人儿的话让小男孩的脚步变得坚定,让他手里的剑变得镇定。就在红色的大眼睛再进一步靠近小男孩时,小男孩使出浑身力量,把宝剑刺了出去。宝剑准确无误地扎进怪兽的眼睛。怪兽惨叫着,鲜红的眼睛像风中残烛,逐渐熄灭。

怪兽消失了,黑漆漆的山洞立刻变得明亮起来,阳光通过四面八方的石窗,照在小男孩和小人身上。

“你成功了!你杀死了怪兽!我就知道你一定做得到!现在,人们已经彼此团聚,老街上又有小孩子欢跑打闹了!”小人欣慰地拍拍小男孩的肩膀,“看,掉在地上的那个挂坠,多像一粒种子啊,它一定就是麻雀所说的种子精灵!”小人儿激动地喊道。

于是小男孩捡起挂坠,挂在腰间。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奇怪的是,原来的路突然变得宽阔平坦,悬崖沟壑消失了,泪之河也消失了,路边一派鸟语花香的景象。

小男孩把挂坠交给麻雀。只见麻雀啄下挂坠上的小珠子,把它们撒进花园里。灰色的花园立刻变得生机勃勃,五颜六色的花儿争奇斗艳。

小男孩回到老街。老街已经完完全全恢复了当初的容貌:好看的剪纸花,美丽的大红灯笼,欢喜雀跃的小孩,吆喝叫卖的小贩,走街串巷的亲朋好友,一派温馨祥和的景象。

天空中突然开出无数朵美丽的烟花。眼泪顺着小男孩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滑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服。

“怪兽被杀死了,从此以后,这里的人们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你完全不用担心!”小人开心地说,“所以,你该离开了!”

小男孩恋恋不舍地离开老街,从墙角的小洞里钻出来。

“我会永远地记住你的,我的小英雄!你的妈妈会因为你而骄傲的!”说完,小人儿又拿出水枪,把小男孩变回原来的样子。

小男孩睁开朦眬的睡眼,脸上露出快乐的微笑。他突然觉得肚子好饿好饿,一口气吃完了妈妈包的饺子。

此刻,妈妈还在睡梦中,她的脸上布满了苍老的皱纹。小男孩穿上妈妈的裙子改做的旧衬衫,轻轻地为妈妈盖好被子,又偷偷吻了吻妈妈的脸,然后跑到院子里,欣赏着漫天飞舞的烟花。

妈妈,对不起!请原谅我曾经的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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