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谭家宅院
谭福全下了马车从谭四手里抱过阿金往大门里走。
“哥哥……哥哥……”阿金从半开的门缝中看见哥哥摸着一根柱子来回打转,展开手臂要他抱。
“阿金,阿金,什么时候过来的?”阿风顺着柱子慢慢摸索。
“哥哥……”
谭福全把阿金抱到阿风的面前。阿金的脚还没有粘到地就飞跑着去抱阿风。
“妹妹又长高了,去年来的时候还矮一点。”
阿风伸手摸着妹妹的头,又从头摸到脚,来回比量。
“哥哥,你怎么不看着我!……那边有什么好看的……?”见哥哥摸着她的头却望向另一边,阿金觉得很奇怪,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阿金在阿风面前晃手的动作让谭福全看得很难受,他不敢想象阿风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眼疾治了好几年,不但没有好转还越来越严重。若是有一天大家都用阿金刚才的动作去检验他的注意力,那将是何等残酷的事情。
“阿金,来,跟阿爹去屋里,大娘还在房间等你呢。”
谭福全抱起阿金往叶少红屋里走,谭四拉着阿风在后面跟着。
“阿金回来了?……阿金过来,三娘抱一下!来。”王凤欣在房间打扮一番提着小皮包出门。不想刚打开门就撞见谭福全,她迅速转身回到里面,随后又急忙走出来笑着伸手抱阿金。
“三娘好,三娘还要出去吗?”阿金在谭福全的肩膀上给王凤欣问好,眼睛却在她身上转个不停。
“小嘴真能甜死人,三娘可想你了。呵呵,三娘不出去,你阿珠、阿红姐姐都在房间里,去跟她们玩吧!”说完,王凤欣把小皮包往肩上一甩,转身回到床边。
“想出去就出去,只是不要太晚回来。叫上小钗,给你端杯热水热茶,带上白狐披肩,夏季虽有余热,夜里还是会很凉。”
听到谭福全这些关切之语,她心中莫名的生起一股暖流,眼角明显湿润了。特别是谭福全说到那件白狐披肩,更是让她感动非常。那件白狐披肩是谭福全十三年前第一次在“怡兴院”见她时赠送的礼物。白狐披肩没有一根杂毛,纯白柔软,边沿用上等金丝线缝制,五千大洋不见得能买的到,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花五千大洋买一件披肩。那时的谭福全生性风流、谈吐文雅、风趣幽默,身体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发福。所以,眼光奇高的王凤欣最终还是被他征服了。
就这样一种普通的关心,在平时那真的算不了什么。十三年前的王凤欣一天能听到上百遍这样的话。而今夜这几句话却抵得上平时的百遍之辞。或许,做为一个女人来讲,不需要过多的物质给予,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可能就让她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东西。
“三奶奶,还出去吗?如果出去,我就去备车。”王凤欣靠着门什么话也不说,只顾抹眼泪。小钗不敢直接问,只能低头小声试探。
“约了人,就不能随意失信,你去准备吧!”
王凤欣最终还是决定出去。这不是因为她真讲信用,而是这个被架空了的女人住在谭家深院内如受针毡之刑。赌博、酗酒、和男人调情才是她可以接受的生活。
谭福全知道王凤欣出门,心里闪过一丝从来没有的孤寂与悲凄。曾经深爱的女人,不能耐住过往的真实,却慕名于世间的浮华。他知道,这样的女人就像山里的老虎,纵然能暂时驯服其野性,却不能永远改变那深藏于骨子里的东西。
夜里,叶少红照看阿金睡熟后才回到房间。
“阿全,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阿风的眼睛可能会更坏,好几个省城大夫都说再过几年就是……就是一个瞎子。他一天天长大,他心里的苦我们很难感受到。但是在家里待着,总不是太好,你看能不能在茶楼里做点什么,至少不会闲着,有点事做,他或许能好受点。”
“眼睛都成这样了,茶楼里不是开水就是菜盘,能做什么?算钱记帐?他能看数据拨算盘?”谭福全无奈的回答让叶少红顿时没有了主见。
谭福全的心里在滴血落泪,成日疲于营生,家里的事能不顾及便不顾及,不是因为家里的事繁琐,而是自己实在是分身乏术忙不过来。
“我们都会老,他们也都得成家立业。阿风没有娘,我虽然是他大娘,相处之下总是会有些隔阂。就像阿金叫阿虎为阿虎哥,叫阿换为四哥哥,而阿牛、阿风她叫的是哥哥,这就是血源亲情的关系。我纵然把他当成自己亲身孩子一样教养,不见得他就能把我当成亲娘那般顺从。当有一天我们养活不动他的时候,那可怎么办?他没有事情做,这样下去只会让他的心更累、更痛。”望着谭福全日渐苍老的面容,叶少红真不希望再说下去,可是她不能不说,因为这关系到阿风的一辈子。
“一个瞎子能做什么?你怎么现在尽说些废话!过几天是他娘的祭日,叫厨房窦师傅开了浑菜。让小菱准备好香、蜡、纸、钱、炮,带着他们兄妹三人去祭拜。今年,你代我去,我就不去了。”
“你说话声小点,别让孩子们听到。祭日的事你放心,我都早有安排。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他能学点什么维持自己将来的生计。这样,他心里就不会空虚,至少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残疾人。”叶少红怕谭福全误会,紧握着他的手解释。
“他现在不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吗?唉,命!随他去,能养多少年养多少年。待我百年之后,我走了,很多事我也就管不了了……闭上眼,耳朵根子静了,一切听天命……”
谭福全虽然嘴上这样讲,但心里却在寻思如何拯救阿风的以后。必定谭家的家业不只是留给他一人。真到自己走了,他的兄弟姐妹将来如何对他,只有天知道。
“等等,阿全,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以前你说周清宏会面相算卦,你看能不能让阿风去学这个,学好了,可以有个事做。”
谭福全说到“命”,叶少红眼前一亮。
“算命?亏你想得出来。你让我谭福全的儿子去跟人学算命骗钱。这要传了出去,我谭家的脸面以后往哪搁?难道我谭家这么大家业养不起一个活人?我,我真是对你……”
“你听我说,阿全。我不是那个意思,阿风现在总是躲着哥哥妹妹还有那些丫头下人,不肯与他们说话。他没有人说话,性格就会变得孤僻,如果让他去学学,肯讲话,朋友也就多了,心情也自然会好一些,并不一定靠算命维生。再说了,周清宏是你的妹夫,他不讲,我们不传,谁又能知道。”
“他学了不用上街走摊?既然不走摊还学什么。一走摊,谁不认识他是我谭福全的儿子!”
“阿风跟阿虎他们不一样。他又不常在外面露脸,也不会有多少人认识。”
“承杰的事以后再说。他不喜欢与哥哥妹妹说话,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瞎子,自尊心的问题。”
“这个我知道。他就是因为眼疾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要树立他的自信心,要不然,这样下去后果很难预料。”
叶少红有点激动,声音稍大了些。
“让我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可行之路……算命这个事……”
“你还考虑什么,孩子可是耽搁不起的,就这么定了。”
叶少红怕谭福全越想越远到时真把阿风误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后悔事。
“若没有别的办法。过几天你就带他去见见清宏。如果可行,就在他那边住下,我们这边准时送月钱过去,不能让他们吃紧。阿金在她们家一待就是四年,抽空把她接回来,孩子们也大了,好管教。”
“怎么要过几天,我看明天就行。让阿风早点结识一些熟悉的人,多说话,不要因为眼疾而影响心理与身心导致有什么语言障碍。阿金的事倒不是特别重要,先把阿风的事办了再商量如何?”
“尽可能早点把阿金接回来。她是我的孩子,不是家铷的孩子。她不说,不代表清宏没有想法。我突然想起来,清宏前日去南洋置办一些货物,过几天才回来,到时再去好好和他商量。明天你先去家铷那里了解一下情况,不要让她为难。”
谭福全说完,假装打起了呼噜。
阿风站在窗口吸吐着夜空薄雾下的露气。他感觉到夜空中的气味有一种特别的清凉,那清凉里带着少许的甜味……就像小时候阿爹带回来的麦芽糖的味道。他咀嚼着这个味道,慢慢的摸到自己的床上,然后轻轻坐下,静静的沉浸在残酷的黑暗世界里。又或许在梦里,他才不是一个瞎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