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泰光宅院
傍晚,谭四驾着马车送谭福全到周泰光的宅院。
谭福全让谭四在外面和万三聊天切磋功夫,自己一个人进屋。
周泰光见谭福全来了,叫玉儿泡了茶,招呼他坐下。谭福全也不客气,走到周泰光平日下棋的地方,盘腿坐于蒲团上。
“现在茶楼也不是清闲时节,来我这里下棋?真是难得的很。”周泰光在谭福全的对面坐下来。
谭福全没有说话,动手摆好棋子。
“日本人还没有打过来,客人倒先躲起来了?”
“周爷又来笑话我,咱们开始?”谭福全伸手指着棋盘。
“请吧!”周泰光伸出左手让谭福全先走。
“周爷您为长,理当您先落子,周爷请。”
“自古下棋的规矩是红先后黑,你是红棋,我是黑棋,我不能坏了古人的规矩。”周泰光拿起“帅”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但古人也说了,长者为尊。红黑不管,还是周爷您先。”谭福全接过他手里的“帅”放回原处,等着对方落子。
“好,那我就开始了。”
周泰光伸手把炮推到象线上,谭福全不慌不忙的出了马。
“说吧!今天为何事而来?”
“没有事。只是来和周爷下下棋,解解闷,最近有点烦。”
“你也有烦的时候?不会吧?”周泰光出了七星兵,为马、车顺道。
“我们都是凡人,是凡人就有烦恼。”谭福全也不抬头,只观对方出的棋路。
“说起偈语来了,都给了吧?有些东西要分清楚才好,越清楚才越能做朋友,分不清楚,很有可能就是敌人。你知道,我这个人很讲道义。这棋盘上还有“楚河汉界”四个字,更何况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反目。上次大户的事没有办妥,我很火,训了他,以后不会了。”说完,周泰光拿起炮直落对方中线。
“周爷,下棋越静越好,是不是这个理?”
“嫌我话多?你没听过‘老人话多就是要死的前兆’这句古话吗?”
周泰光落了子,缩回手望着谭福全。
“周爷此话严重了,这世道上哪有自己诅咒自己的。”
“我是不想咒自己,但有人在背后天天烧香诅咒我周泰光早死!”
“哟,这是谁那么大胆?敢诅咒周爷。说正事,今年的那份我没有去拿,写了封信给大户,告诉他给我六成半就可以了,其它三成半算我请大家喝酒,也算是我和大家相处一场,这是交情,也是……。”
“等等,阿全,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泰光听这话里暗藏玄机,打断了他的话,左手中指一下收了回来。
“这样跟周爷您说吧!我谭家上下这么多人,现在世道又不太平,指不定哪天小日本越过南京就打到佛山,我得筹资避难。这种事,很有可能就成了真的!你也知道我是个生意人,虽然比不得别人那般奸滑,但骨子里也不会软,储备现银,总比拿着钱庄的银票踏实。”
说完,谭福全将手里的“车”放在了对方的边角线上,控制住他的马、车。
“封我的棋,是要出杀招了吧?”看着谭福全落下的棋子,周泰光神情淡然,言语反倒平和许多。
“周爷您真会开玩笑,年轻哪会儿和您下棋就没有赢过,现在疏于博弈,又怎么能赢得了。”
谭福全端起旁边矮杌上的茶水喝了一小口,关注他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以前你羽翼未丰,现在不一样了。一身筋骨,浑身是力气,步步皆可为营,招招都可能杀人,就像河里的螃蟹,可以横着走路。”
周泰光上了“马”,盯着谭福全直起身体。
见“主子”起身了,玉儿马上拿着铜烟斗走过去。
“姜还是老的辣,马后炮。周爷您是惯用这一招。看来我阿全这辈子在周爷的面前只能拱手认输了。”看着满盘棋子,谭福全抱了抱拳,淡淡一笑。
“老爷,您老可真厉害。这才几步棋,就让全哥拱手认输了。”玉儿伸着脖子往棋盘上一瞧,拍手叫好。
“玉哥(玉儿),以后可得多跟周爷学习,哪天你不做跟班了,也可以靠着这玩意混口饭吃。”望着玉儿那个高兴劲,谭福全转身抿嘴直乐。
“没你的事,下去忙吧!”周泰光接过铜烟斗,让玉儿退下。
“姜是要老了才辣,而且会辣死人。嫩姜好看,但不中用。你既然这样跟大户说了,就不应该再屈尊跑到我这里来跟我讲。最近本来肝就不好,你这明着气我死。”周泰光含着铜烟嘴添上火慢慢吸、轻轻吐。
“跟他说是礼,跟周爷您讲是义,‘礼义’二字我还是分得清楚。”
“这话说的好。分清了礼义却不知道廉耻,你还没有学到家!”
周泰光吸着烟坐在摇椅上望着院外。
“身无尺寸之功,却有折腰之耻。我什么也没有做,却得到好处。我心里不踏实,睡觉的时候都不敢闭眼。就怕这手上的东西长了翅膀飞走了,那就更没意思了。”
“好不好处你都拿了二十多年,现在担心了?你还真会夸自己,把自己当成关老爷,把我比成了曹阿瞒。你有了义,我成了奸。不过,有的人一旦闭了眼,就很难睁开了。”
周泰光从摇椅上站了起来走到谭福全的面前,那双鹰眼充满杀气。
“阿全没有那个意思。今天过来,就是给周爷您说清道明,阿全退了。不周的地方,请周爷您打点海涵。阿全告辞,改日闲些再来跟周爷讨教棋术。”谭福全说完给周泰光行了个大礼转身走出门。
他这话是说出去了,可是他心里的结却越来越大……
“输了就输了,还说一堆废话。”玉儿端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
“输?你何时见过他输。他只是不敢在我面前赢。你要不下水,佛山这道就难走了。义不养财,慈不带兵,你还真没到关老爷的那个境界!”
其实谭福全不给周泰光讲这个事,周泰光也知道。他不主动去找他问清楚,是想给他时间权衡利弊,让他考虑清楚再做决定。但他没有想到如此巨大的利益却没能让他动心,这也使得佛山部分关系网就此断裂。
阿换趁茶楼生意清淡,上正街买了酒和几斤干货,高高兴兴的提着东西往姑父家走。
“姑父,我来看您了,阿金、雪儿还没有下学吧?”
到了周家,阿换见姑姑在厨房做饭,姑父在屋里看书,便悄悄从后门溜进屋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
“这东西你还是提走吧!我怕无福消受,煞费你一片苦心。”周清宏放下手里的书,望着桌上的东西,一脸无奈。
“姑父这话就见外了。这是侄子送您的东西,有什么不安?尽管吃,尽管喝。没有了,侄子下次再给您带来。”
阿换一撅屁股坐到床沿上。
“姑父,我想……”
“等等,你先别问。这话我是说出去了,但是没有你想要的结果,别再提了。如果要留在姑父家吃午饭,你就挑本书翻着,我给你姑姑说一下。再不行,你可以去看看你三哥,他最近很用功。”
周清宏知道阿换来的目的,没等他讲正题,就拿话硬把这事堵了回去。
“这样?那,那我还是回去吧。我给大哥请了假,待会阿爹见不着我,又要挨骂了。”听完姑父的话,阿换从刚才的兴奋变成沮丧。他知道待在这里吃饭只会让自己更难受,还不如到外面走走散散心。
“你把这个提回去吧!”周清宏拿过桌上的东西走到门口递给阿换。
“姑父,这是侄子拿来孝敬您和姑姑的,哪能再提回去,您就留着吧,有空我再过来玩。”阿换摆摆手,跑到侧屋窗口望了一眼正在默背生辰八字表的三哥,停了一下奔出院门。
“小滑头……”
“刚刚是阿换?他怎么一来就走?你手里提的是什么东西?”
谭家铷见阿换跑出院门,走到周清宏的面前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这个,是阿换买来孝敬你的,收下吧!可别浪费了阿换的一片心意!”周清宏把手上的东西递到谭家铷的手中,自己又坐到桌子边看书。
“他这个月都来了三次,怎么次次都提东西?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老实交待。”
谭家铷把东西放到桌上,伸手夺过周清宏手里的书。
“谭家哥几个,数阿换聪明。”
周清宏见谭家铷夺走了自己手里的书,也不生气,反而笑起来。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以后啊!一年难得来一次。”
“尽说些疯话,懒得理你。”谭家铷把书还给周清宏,起身往厨房走。
“阿换不是找我去给他提媒吗?这事我哪敢做主。我就想着先去问一下大哥大嫂的意思。前晚在你大哥茶楼的厢房里,我装醉想在他面前探个虚实,没想到大哥一口拒绝。我不敢久留,只好灰溜溜的撤了。那场面,那个尴尬,我真想把头钻进裤裆里。”周清宏拾起桌上的书,掸掸上面的灰。
“哦,这事?阿换这孩子长大了,也越来越聪明,想买通你去做这搭线顺桥的人,他的年龄也不小。怎么?大哥、大嫂不同意?”
谭家铷听周清宏说起这事,接过话又回到屋里。
“看得出大嫂有那个意思。但是你大哥听了好像不太高兴。所以,我不敢再说了,你也知道,谭家,是你大哥做主。”
“哥的观念也该改一下了。由他吧……洗手,准备吃饭。”谭家铷摇摇头,把阿换提的东西放进厨房。
“你会看相算卦,要不你给阿换算算他们俩有没有这个姻缘?有没有做夫妻的可能?”
“我突然发现你越来越搞笑了。这些东西,说的好听叫‘玄学’,说的不好听叫骗人。不过,推推八字,我看真可以试试。要不,我也给你算算,看什么时候你能抱上外孙……哈哈……。”
“你是越老越不正经,说什么话呢,我抱外孙,你就不抱外孙了?”说着,谭家铷拿起筷子朝周清宏脑袋上敲。
“家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阿德堂妹那事怎么样了?”周清宏躲过谭家铷的筷子,伸手把碗揽了过来。
“哎呀!你不说,我还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上次我见到张家老五的母亲说了一下阿欢(任成德的堂妹任碧欢),他母亲倒是觉得这是个好事。后来听说老五不怎么愿意,要不,我再去问问?”
“阿欢是个不错的女孩子。说真的,我还真看不上张明冰(在家排行第五,一般叫老五),要不是因为张佐奭(张明冰的父亲)跟我有点生意上的来往,我才懒得理他。一天到晚花天酒地,阿欢要跟了他,肯定受不少活罪。昨天任林茂(阿德的堂哥)问起这事,我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拖延了日期。我觉得给鲁印弘说说还是好事,他们家境不错,鲁印弘正直忠厚。”周清宏拿过谭家铷手里的饭勺自己盛饭。
“鲁印弘?就是那个在省城做生意的鲁敬文家的老大?”
“就是他。”周清宏点点头。
“不行!鲁印弘年龄太大了,阿欢不到十八,鲁印弘应该有二十六七了吧?”听到这个名字,谭家铷显得有些紧张。
“这算什么大。大哥不知道大三嫂多少呢?应该一轮有余吧?”
周清宏说着伸出一个手指头。
“怎么扯到我大哥身上。鲁印弘能跟我大哥比吗?我大哥当年也算是佛山名流,年轻那会儿不知道多招女孩子喜欢,现在是老了点。反正如果是鲁印弘,我是不会去说,阿德也不一定会同意。”
“既然这样,你抽空去给阿德说一下,我开不了口。他最近也比较闲,上次去赌钱,被我说了一顿,这次还是你说比较好。鲁印弘这家伙,可能要打光棍了。”周清宏细细想了一下,觉得谭家铷说的也对,鲁印弘可能真是有点老了。
“先别急着下结论,我再看看。娘早上咳得厉害,我给娘熬了壶化痰的凉茶,怕她老人家觉得口苦,我悄悄的在里面加了些冰糖。晚些你去问安,再去‘安济堂’给娘抓点药。娘上了年纪,有些小病要防着些才好。”
“真是个孝顺媳妇,吃完饭我就过去。”
“你这也叫吃饭?”
谭家铷见周清宏放下碗筷就往婆婆的房间走,转身朝他抿嘴笑。
周清宏是个大孝子。他一听谭家铷说娘咳的厉害。哪还吃得下饭,赶紧随便吃了几口就往他娘的房间走。
“娘,我过来看您了。家铷说您咳的厉害,现在好点了没有?”周清宏见母亲拿着茶壶颤颤巍巍的倒水,赶紧上前接过茶壶倒了满满一杯水双手递到娘的手里。
“年纪大了,中气不足。痰堵了喉咙,咳不出来。没事,多喝点凉茶开水就好了,上午家铷熬了凉茶水,我见凉得差不多了,就想着倒点喝一下。”
周老夫人见儿子倒了水,高兴得喝了好几口。
“一会儿我再去给您抓点化痰去湿的药,让家铷熬几次喝喝就好了。您好好休息,现在气候有些反常,尽量不要出去走,湿气重。”周清宏接过母亲的茶杯又倒了小半杯放到她床边的小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