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静影看了一会书,接到大学同学兼闺蜜江秋水的电话。两人在街上瞎转一气,秋水见静影情绪不高,天气太热,前面有个挺精致的休闲馆,建议进去坐坐。
一进门,顿时感到蝴蝶破茧而出挥动翅膀的清爽轻快。楼上的人不多,靠窗的一排长长的沙发,只有一个人。正值酷暑,这自然难得。
静影就近正要坐,秋水撇撇嘴,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往前面走。静影细长的眉毛皱了皱,秋水悄悄指了指前面。那人正在看书。头发乌亮顺柔,手指纤长,左小腿搁在右大腿上,肩膀宽瘦结实,似乎浑身很有力量。
静影嘴角微微一翘,笑容像是扼杀在襁褓中的婴儿,凑到秋水耳边低低一句“花痴病又犯了”。秋水不理她,扯着她直接往前。
经过那男人身边时,秋水用尽全身的力气偏头盯了一眼,静影也不由得随她闪了一下。静影心里忽地一动,虽然是随意,却像中学时刚刚饱满起来的胸脯被男生无意中触碰了一下,全身震颤起来。她从未见过一张如此震撼的男人的脸,五官端正,灵动飘逸,脸色澄净似水。
静影下意识跟着秋水走,秋水推着她坐下,她正好背对着男人,秋水自己却与他正面相对。静影正想恼怒瞪一眼她,瞬间又改成了浅近的微微一笑。秋水不和她计较,伸出右手大拇指在她面前停了一下,又伸出左手大拇指,然后合拢,,双手搭成一个心形,在她面前晃了几下。静影装作不理她。
秋水见静影一句话也不说,眨眨眼挑逗她:
“伤心什么呢?不就是男人嘛。我早说过,那个不行,你偏偏失了魂魄似的。这下好了,吹了更干脆。天下好男人多的是呢。”
静影望着她,一脸迷惑:
“什么鬼话?”
秋水诡异一笑:
“你不用担心,这么漂亮,又有钱,什么样的都可以找,什么样的都可以要,想找就找想要就要。我才发愁呢,不敢随便找,不知以后会漂到哪里。人不风流枉少年,我现在是风流不对,不风流也不对。”
静影还是迷茫:
“我连男人都接触得少,哪来的这个那个?你讲故事的水平比谁都高,小说只要是你写的,我赔光老本都给你出版了。”
秋水望望窗外,借着偏头转眼的机会,眼睛铁锨一般在对面的男人身上刮过,薄薄的双唇拧了拧:
“你眼界当然高了,出版社遇到的才俊太多,其他的,哪入得了你的法眼?说真的,有什么你啃剩下的,或不想啃又觉得可惜的,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我碰到的那些,非粗即鄙,不像你那里,都是高雅之士,至少也不会太过肤浅凡俗。”
静影笑了笑:
“这一行,就像涂了厚厚的防腐剂冷藏了大半年的水果。”
秋水偷偷看了一眼前面,伸长脖子仰了仰:
“总还能落个光鲜吧。不会像我那个文化公司,公司倒是剩下了,文化全无。不过是嫖客起身后再西装革履。”
静影冷笑一声:
“明知道这样,借光的人多着呢。不是我见怪不怪了,还应付不过来。”
秋水叹道:
“文人嘛,想要混下去,只有一桩能做,把狗皮膏药包装成独家秘方。江湖上独家秘方太多,卖狗皮膏药的倒越来越少了。”
静影又笑了:
“你想把手伸到我的范围内,只要你的肠胃够坚强,我随时可以向你推荐。早两天就有一个。”
那天下午三点多,方静影在办公室被冷气吹得鸡皮疙瘩比十年的老母鸡还多,正无聊,她的顶头上司,小说编辑老徐叫她去传达室,有一位投稿者正在等着。静影问老徐的态度,老徐没有丝毫犹豫,缓缓说,想办法把他打发走。老徐还皱眉厌恶说,传达室这点事也不会处理,居然打电话到这里来。静影走到外面,冷缩的皮肤开始舒张,虽然一出门就打了两个喷嚏,之后感到无比的舒畅。
一身材笔直的男人站在传达室门口,背上一个旅行袋,正和窗子里的人说着。静影想大概就是这个人,也并没有多看一眼,走到传达室里面询问。他们说了半天,窗外烈日下的男人依然直立着望着别处。见他听不懂上海话,他们胆子更大,怨骂起来。
静影想了想,眼角瞥见他不停用手掌揩着被汗水冲得凌乱不堪的脸,满脸的胡须乱蓬蓬的,头发被晒得焦枯得快要起火,强笑着叫他进来。他笑了笑,见没人看他,面无表情坐下,也不多话,放下背包,取出一本书稿,放到茶几上。静影故意问他是什么,他说是书稿。
静影望着窗外,要他谈谈小说的主题。他说写的是一个叛逆任性,无法为人接受的中学教师。她又问怎么个叛逆法,为何不能被世人接受。他说,主人公的思维是别人绝不能想到的,其他人既不苟同,又无法理解,更不能说服改变他,只能把他当成非人类。偏偏他又不放弃自己的离奇,自然只能遁迹于街角巷末。
静影又问他想表达什么,他稍作沉默,说也没有刻意想表达什么。静影微笑,像立春刚过的北风,问你这样的书会有市场吗。他浓密杂乱的胡子顿时尽显失意,先前的傲慢尽龟缩于湿枯的头发中,说没想过,只是顺着心情一路写下来。
静影面容凝练,下巴上翘,问如果出版,你想以哪种形式运作。先前脑子活跃甚于兔子的男人,一下子比受惊的蜗牛还迟钝,说不知道该怎么办。静影笑道,根据你的介绍,你的这本书是无法去市场立足的,出版社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避难所。他脸上的汗渍本来纵横交错如泉水奔突,这会倒成了冬天封冻的河面。他又不甘心,说我还是给你留下一本吧,闲暇时就当作消遣。静影即刻起身,说不必了,我们这里肯定不行,你去别处联系吧。
门卫正整理桌子,暗中翘起左手食指,指着他,说这是个十三点。这一句他可能听懂了,也许没听懂也猜到了,他果断收起书稿,看了门卫一眼。
静影穿过院子里的圆形拱门时,想起他偏头冷目的一刹那,除掉脸上的杂物,他应该是很帅的。她心里一踌躇,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门,酷日炽炽。
秋水笑静影可能错过一次良机,说不定真有奇迹。静影喝口咖啡,声音比白开水还淡:
“这种奇迹多呢。”
秋水说既然实质的面相都被掩盖了,也许是有真材实料的,当时该多和他聊聊。静影更加不屑:
“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什么也管不了。”
话音未落,一伙人上楼,五男一女,人还在楼下就把楼上的空气搅得翻滚不安。等到他们叫嚷喊吵半天,在她们斜后方坐下,桌椅杯碟也似乎在经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清闲了好一会的服务员被他们使来换去,送茶上酒,脚不敢沾地。
很显然,他们喝过酒,想另外找个地方,开辟新的痛快。
2
刚过了五分钟,那边的酒菜茶水还没点完,方静影厌恶说要走,江秋水忙叫服务员过来。一五短三粗胖得如同大鼓一样的男人足球一般飞到静影面前,满口黑牙抢银行似的露出来,脸上的笑容像榴莲的表皮,响亮的声音正如腰缠万贯的人进了小吃店一样大胆放肆:
“小姐,嫁给我吧。”
秋水在一旁嘻嘻笑了,只看着静影。静影头也没抬对秋水说:
“走吧。”
还没迈开步,胖男人马上堵到前面:
“小姐,你就是我用尽一生在寻找的人。”
静影被挡住去路,脸朝向看书的男人那边,平静说:
“我记不清有多少人这么说过了。”
“我跟他们不一样。”
静影仍然一直未朝他正眼:
“你有什么不同?”
他的气势马上超过他的身材十倍。静影也没听,只隐约觉得他在各地有十好几套房,十几辆车,加起来几个亿,附加三个各十亿的公司。详细的情况是秋水后来告诉她的。待一阵深秋初冬的风从他稀疏黑白的牙洞吹过,静影朝着一侧说:
“你和他们更有一点不同,不自量力。”
他嘿嘿笑起来:
“你是说我配不上你?”
静影先重申一遍“走开”,再补充:
“开始自知了。”
同来的人也都凑过来,一个个眼红酒绿。有人叫静影别那么不识趣,有人叫她别那么高傲。更有人说大哥谁都瞧不上,叫静影别嘴硬了,如此男人低声下气,还犹豫什么。那女子偏着头,伸出长长的脖颈,高翘的胸脯还在一节一节往上攀升:
“你今天把她搞定,我们都臣服在你脚下。”
在一群人的包围中,静影平静冷漠斥一声“让开”,便要从中间钻过去。黑胖子旁边的男子伸手去拉,静影一拉一甩,那人脚下软绵的酒气让他踩了空,向前一歪,胯骨碰到桌角,痛得狂吠一声。黑胖子见他的兄弟受伤,脸上挂不住,又不得不忍住心气,抓住了静影的手腕。静影挣不脱,回头怒瞪着叫他松手。
黑胖子喉鼻间响一下,似乎一口浓痰冒出,不好如平时一般随口吐出,悄无声息吞下去:“我出了四本书,正在筹拍一部五十集的电视剧。我可不是土豪,真正的海归。”
秋水看看黑胖子,又盯着静影,听见地狱里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杂种豪。”
所有人想寻找幽灵的居所,四望并无踪迹,目光却聚焦在那看书的男人身上,他似乎被钉在十字架上,唯有目光随着字行下滑。
“嫁给我吧。所有的财产都划在你的名下,我剧中的女一号也是你。”
黑胖子认为静影一定会感动得双眼泪花。静影依然没有看他:
“把手松开。”
黑胖子连声说好,全身的酒精在眼前幻化成一片迷雾时,静影又叫他松手,他朦胧着讨好:“我松开了。”
静影往后一拉,他才发现,他口里说松了,五指还是如在外不听君令的将军。他快速眨了眨眼,眼睛睁了几下,手指才算正式接到了圣旨。静影收回手,眼睛穿过前面两只脑袋的空隙:
“让开。”
像狗吃过一次食物就知道去哪里就餐一样,黑胖子又顺从侧身让道。
静影扭身钻过去,黑胖子才知自己失算。猛醒之下,他又快速去扯静影。静影走得很快,上面的衣服被他攥住,肩头雪白一片。
静影回过身,眼睛里通红的色彩比对面那些即将爆裂的血管更浓。怒喝:
“滚开。”
黑胖子的声音有些走样,却强制着平静:
“你不答应,我决不会松开了。”
“再不松开,我就报警了。”
黑胖子仿佛去姥姥家一般:
“这样正好,就有更多的人知道我爱你。”
后面的人也在助威:
“报警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静影拿出手机要拨,又响起一片叫她快点的催促声。
静影刚拨了个“1”,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到后面,身体快倒时,那股力量又挽住她。站稳后抬头,才发现自己紧贴着一个男人的后背,他左手还有力地反圈着她的腰,仿佛怕她再受到伤害。
她偏过头往前一看,黑胖子不见了。她紧贴着的男人右手挥了一下,又一个扑上来的更凶的男人倒在地上,洒了一滩血,血腥的气味远远敌不过酒气。
静影疑惑着,身前的男人松开她一点,跨上一步,伸出左手把秋水从对面抓过来,也放到他身后。
这时静影看清了,男人手里握着半边烟灰缸,沾着血渍和酒精,烟灰缸太厚,另一半碎渣在地上散落一大片。黑胖子应该是受到突然的重击,捧住脑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是从另一个的胸部或颈部流出来的。
又一个歪斜到前面要扑上来,身前的男人稍微跨前一步,带血的烟灰缸在他面前迅速划过,正欲砸下,那人一转身,急忙往后逃了。
身前的男人略一回头,提醒她们:
“还不快走?”
静影迟疑着,秋水扯着她一路小跑下了楼。
没多久,看书的男人也下来了。
他并没有和她们打招呼,待她们走远了,他也很快消失了。
3
快下班时,江秋水听到敲门声。她正整理文件柜,随口说了声:
“进来。”
当她整理完毕转身回头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一身挺直的宁静,一脸安详的似笑非笑。如果不是那晚见过,秋水决不会相信,那场来得快如闪电,转瞬石沉大海的暴风雨的主角,会是眼前这位超乎淡定的男人。
他一直直立着,等着她的问话。秋水心里的马鹿跑了许多个来回,反而惊慌问他:
“你怎么来了?”
“是这里打电话叫我来的。”
“你是——”
“在下杜纹灯。”
上午秋水受经理之命,把一部书稿退给作者。只是没想到他这时才来,更没想到会是他。
他一眼看到桌上的书稿,微笑了笑:
“我可以拿走了吗?”
秋水脑子里忽闪一下,马上说:
“我也下班了,和你一起走吧。”
青色狭窄的街道两旁的树叶,密得阳光漏不进一丝一毫,夕阳下的热气却可以填充任何一个缝隙。走不多时,秋水在一三层小楼前停下,望着他笑了:
“就这里吧。”
两人到楼上坐定,秋水说把静影叫来,杜纹灯眼朝窗外,淡然笑笑:
“就我们两个,外人就不必了。”
秋水一惊一喜:
“你不喜欢她?”
“我只想快点走。”
“你总是这么来得快去得快吗?”
他慢悠悠喝了口茶,一微笑,转过头,像刚睡醒正伸着懒腰的猫,目光投向古青色的街道:
“该停就停,该走就走。”
“我想问你,你别生气。”
杜纹灯一笑:
“我从不生气。”
“那晚上你怎么又生那么大的气?她已经在报警了。”
“我也没有生气。”
“还说没生气。我从未见过一上来二话不说,出手就那么狠,把人打成那样的人。”
“不说话,是没什么好说的。”
“也用不着那么打呀。”
“你们能脱身吗?”
“警察不是会来吗?”
“更别想脱身了。人家两口儿吵个小架,谁会当回事?”
“可以解释清楚。”
“谁说的是真是假?别说男女两个拉拉扯扯吵架,还有他们说的什么真相,能让人分辨黑白?”
“你胆子那么大,又这么厉害,怎么也跑那么快?”
“我胆子不大,也不厉害,还想多活几天。”
“怕他们报复?警察会来的。”
“我更得跑了。他们那么有钱,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自己一声咳嗽咳死了,一句话说快了岔气死了,或者瞪眼时憋气死了,都有可能。我孤孤单单的,谁帮我申辩?大不了网上怀疑几句,再过分也不过骂几句,我的死却终究没人顾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想就这么死了。”
“说严重了吧,哪有这么恐怖?”
杜纹灯喝口茶,缓缓笑起来:
“你说的是。经常发生的事,我居然还不习惯,注定会被淘汰的。”
秋水正要开口,菜上来,杜纹灯打断她,叫她快吃,秋水吃了两口,又说:
“你的书稿咋办?”
“不谈这个,我对这事没兴趣。”
“看得出来,你是专为书稿而来。”
“也不是,到处瞎转。”
“还是把静影叫过来吧,她在出版社,肯定可以帮上忙的。”
杜纹灯扯层纸擦擦嘴,似笑非笑:
“我不想麻烦任何人。”
秋水定睛看他一会,像有心人在观察街头一只驻足犹豫的流浪狗,微微一笑:
“我们可以双赢。”
“我掏钱,你出版,赚了再分。”
“你挺精明的。但这样谁也别想赚钱。靠出版有钱赚吗?得想别的办法。”
“你就救在下一马吧?”
“你再辛苦辛苦,把它改成剧本。我来联系影视公司。搞文字是你的长处,影视圈我特熟悉。强强联手,想不赚都不行。”
“在下最不怕的就是辛苦。虽然走投无路,却还能洁身自好。”
“你是没尝到甜头。体会之后,你会乐此不疲。你想装,想作,也够你装够你作的。”
“我不是没见识过。拿着粗糙不堪的本子,让各色男女极尽夸张,不需要任何技巧,只要让别人听到声音,哪怕别人不愿意听,也要使声音强行钻进耳朵,这样就行了。”
秋水想了想,问他:
“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怎么活下去?”
杜纹灯收回窗外的目光,依然笑着:
“我知道你想说的,都这样了,有点吃的就行,别管里面放了什么。这里的不吃,别处的加的损害身体的东西也许更多。”
秋水打断他的话:
“你只要关心收钱的事,其余用不着担心。状况就是这样。只要拍了,别人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想掏钱得掏,不想掏钱也得掏。弄来弄去,反正就这样,爱看不看。”
“我现在就是这样,已经写完了,有不有人看,就不管了。”
“你这样肯定没人看。”
“照你的计划就一定有人看?”
秋水盯着他,像守着耗子的猫一样自信:
“知道刚才吃的牛排有可能是从猪身上下来的吗?”
“完全可能。”
“把牛排做好是个技术活,把猪肉变成牛肉是个技术活。光哪一个方面都赚不了多少钱的。把几个环节连接好再卖出去,就是艺术。把技术和艺术结合起来,就赚大钱了。你做好了技术处理,我会做艺术处理。我俩合作,你认为会怎样呢?”
杜纹灯又喝口茶,揉揉腹部笑了:
“猪肉变成的牛排,反正我是不想吃了。”
4
走出地铁口,热浪像一堵墙亘在前面,寸步难行。杜纹灯看看对面的大楼,楼顶仿佛都被晒得软塌塌要掉下来,还有一些晒得跟一捏就碎的薯条干。他在广场的椅子上坐下,犹豫一下,从包里拿出烟,点上。
“真是有钱人哪。”
杜纹灯睁开如烈日下的树叶的双眼,循声侧头往右看看。旁边坐着一个女孩,长发长腿,深蓝色紧身短袖,白色短裤,皮肤洁白细腻。他不敢在她高耸圆挺的胸脯上停留太久,赶紧让目光平视前方,只微微一笑。
“天气真是热。”
女孩自言自语着,似乎那太阳并没有刻意要烤着谁,却谁也逃不过。杜纹灯抽口烟,笑:
“该热的时候不热,什么时候显摆?”
“好渴。”
杜纹灯勉强一笑:
“这天气当然啦。”
“你听不懂啊?”
杜纹灯愣了愣,赶紧给她十块钱:
“买两瓶水吧。”
不过一分钟,一瓶水递到他面前。杜纹灯趁机看了看她,洁净清秀,柔润丰健,美貌身材决不在方静影之下,只是眉眼之间的坚毅却掩不住一丝忧郁,这忧郁又仿佛更在反衬她的坚毅。
“我以前也挺有钱的。”
女孩喝着水,淡淡地说。
“看得出。”
“你那点钱在我眼里,不算什么。”
杜纹灯无奈,只得笑:
“我说了半个钱字吗?”
“你的烟分明在刺激人家。”
杜纹灯苦笑:
“别人给的。”
“还有你的包。”
“骗的,我买不起。”
“男人不骗,哪能发财?尤其像你,一表人才,似乎还有点学问,更有行骗的资本。”
“我没骗人,也没钱。”
“没钱最好。男人有钱,会自己往死路跑。”
杜纹灯说不过,叹气: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有钱人想不得罪人都不可能。”
“我说过——”
女孩不让他再说,手伸向他:
“我没钱吃饭了。”
他想了想,给了她二十块。
“你以为我乞讨?”
他哭笑不得,手伸进包里。她命令道:
“身为男人,不会干脆点?”
他给了她一百,略坐了坐,起身。
“就走?”
“我还有事。”
“一看就知道你没什么事,我又不会吃你。”
杜纹灯毫无目标,只是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一直向前走。
天黑下来,他找到一个茶楼,走上去,喝着茶,对着窗外的夜空全身凝固。
他拿出纸笔,写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坐一会,走了。
他转来转去,寻到一家最廉价的旅馆。
走到楼梯上,看见身后跟着向自己要钱的女孩。他的笑容比廉价旅馆的老板看住旅馆的外地客人的眼光还刻板僵硬:
“你也住这?”
女孩只淡淡回了一句:
“走吧。”
他打开门,女孩也跟着进来。他眼睛惊异了一下,舌头结巴了:
“这怎么——”
女孩熟练利索关上门,把包放下:
“没饭吃的人,还会有地方住吗?”
“可是——”
“两个人睡总比一个人节约吧?”
“但是——”
“我还不怕,你怕什么?”
杜纹灯站着没动,脸上的表情跟他笔直的身材一样凸凹不平。女孩打开空调,换上拖鞋,四处摆弄一会,又刷了牙,回头对他说: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要不一块洗?”
他左手食指刮刮坚硬的下巴:
“等等,我还不清楚——”
“想清楚什么?脱了衣服不什么都清楚了?”
“只是,我不大习惯——”
“做着做着就习惯了。”
女孩脱了衣服,扭着瘦光水滑的腰身和上翘的肥白屁股,进了浴室。她门没关严,所有的声音比喷头射出的水更放肆。
杜纹灯慢慢坐到椅子上,体会从地界到仙界到底有多远。
5
杜纹灯睁开眼,房间里寂静无声,外面早已声响喧天。女孩躺坐在他旁边,拿着他的书稿在看。他闭上眼,伸手在她身上摩挲着:
“狗屁玩艺,有什么看的。”
女孩继续看,也不拦他的手:
“写狗屁玩艺的手,摸在身上倒还可以,跟鱼在水中游一样。”
他翻身上来,把她压在身下:
“还是让我来吧。”
他一手撑着床板,一手抱着她,她顺势翻到他身上,还在看书:
“你这样写法不行。”
他双手从她胸脯上放开,枕着头问:
“说说看。”
她在他身上趴了一会,身子扭动:
“说也没用。”
她大汗淋漓之后,剧烈喘息开始平静:
“你上来?”
他呆呆望着楼顶:
“算了吧。
她去卫生间冲了冲,出来穿好衣服,他还在发呆。她走到窗边:
“打发点吧。”
他指了指椅子上的背包:
“里面有个钱包。”
她随手拿了点,走到门口,又问:
“把你的号码给我。”
他把手机打开,给她:
“自己输吧。”
6
连续几天,杜纹灯又找了几家出版公司。都是看都没看就退给了他。他在街边失神走着,像火车窗外闪过的萧瑟树影。
电话响了,那女孩打来的。
他坐地铁过去,到静安寺门口,一位慈祥可人的胖阿姨急切地对他笑:
“这位帅哥老板,一看就有佛缘。”
他的笑容像蔫软的丝瓜的纹路:
“现在没缘,等我有钱了再续吧。”
女孩过来,很高兴:
“我找到工作了。”
他笑了笑,脸像在福尔马林中泡过的干海参:
“祝贺你。”
“那就表示一下,我饿了。”
她把他领到一家自助餐厅,边吃边问:
“书稿还没脱手?”
“它也和我一样,只能老死闺中了。”
她抽出一张餐巾纸,揩揩嘴:
“仲尼老先生贵为圣人,生前也是不得志的,知道为什么吗?”
“你说。”
“已是天下大乱,他偏偏满嘴仁义道德。人人都知道这并非不好。问题是,你还彬彬有礼,和人以礼相待,刀兵已铺天盖地而至,有用吗?人家只好视他如上宾,却半句也不听他的。稍微有点认知能力的人都知道,识时务最重要。”
他左手摸摸额头:
“我就想看能不能找着一个胆大不怕死的。”
“找不到。现在都有吃有喝的,谁舍得跟你一起自寻烦恼?更别说去死。”
他喝口水:
“看不出,小姑娘水有蛮深。”
“去年文学博士毕业。不久前失业了。”
“哦,也是失意之人。”
“谈了八年的男友,一夜之间和一巨豪千金跑了。只得流落街头。”
“也难怪,一般人收留不起。”
“收留身体的人,随时都有。”她望望他,“你会收留我不?”
他顿了顿说:
“收留。”
“这么勉强,一看就是有口无心。一晚没事吧?”
缠绵了一晚。早上女孩起来洗漱完毕,说要上班先走,问他能不能再给点赞助。他还是叫她自己去拿。
她临走又带了他的一部书稿,说没事时消遣打发时间,还给了他一张名片。
他又睡了半天。退房时把桌上的名片顺手拿起,看也没看。到街边,他溜了一眼名字:容悦。然后塞到垃圾桶里。
7
一星期后,杜纹灯的同学郝自润打来电话,说去天山采风已回。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拜访。
郝自润在办公室接待了他。
郝自润说虽然放了假,事却太多。作协文联那边难得抽出身,作家培训班还要亲自上课,来找他写书序及推荐评论的,推都推不掉。
抽烟喝茶过后,杜纹灯直接说明来意。
郝自润先前在电话里也听他说过,便叫他讲一下书稿的主要内容。
杜纹灯把两本书稿放到桌子上,简要说了一会。
他说完,郝自润略一沉吟,说:
“你的故事讲得不错。小说的第一要务是把故事讲好。”
紧接着,郝自润阐述了小说创作的诸多奥秘,以及他对文学评论的严谨精神。说得正酣,电话响了。
待他接完电话,杜纹灯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告辞。郝自润叫住他,随他去吃饭,顺便介绍几位作家和评论家。
8
杜纹灯走进办公室,一片混乱。有人牢骚满腹,有人光顾着看手机,有人急着去吃午饭。他坐下看了不到半页书,白鹭打电话叫他去吃饭。
他赶到时,钱晋,谢娴及汪嘉璇也在,已开始吃了。汪嘉璇叫他想吃啥就去拿,单已经买了。
他们几个边吃边调笑,杜纹灯不理他们,只顾认真轮流使用刀叉筷子。钱晋笑着问他:
“杜总,你说这事咋办?”
杜纹灯喝口咖啡,瞄她一眼:
“什么事?”
“你没听说啊?”
“我通常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白鹭瞪他一眼:
“也没见你读什么圣贤之书。”
汪嘉璇笑了:
“杜总读的书都是见不得人的。”
白鹭一翻白眼:
“那些都不是人看的吧?”
谢娴用纸巾擦擦嘴,把怀孕的大肚子往后面沙发靠了靠:
“那才是真学问。”
杜纹灯似笑非笑一眯眼:
“知音难得。”
白鹭马上抢白:
“什么书都会被他读坏的。”
“这才能见到真功夫。”
钱晋见他们胡扯,急了:
“不管我的事了?”
白鹭告诉杜纹灯,前天年终考核评审会上,钱晋的得票数排在第三,但考核结果公布时,没她的名字,而是第四名顶了上去。钱晋委屈又无奈。
杜纹灯想想,问她:
“你问过校长室没有?”
“我问了,老大说校长办公室讨论决定时并没有看到我的名字。但我感觉,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又更正说,这是集体决定,能理解要接受,不理解也得接受。”
“成紫红根本就没把你报上去。”
白鹭愤愤不平起来:
“真不知道,那么猥琐的人,怎么也能当副校长。”
汪嘉璇一笑:
“像杜总都还是一介平民。”
谢娴也不甘闲着:
“以后我们想办法把杜总推上去。”
杜纹灯笑得像窗外寒风中的阳光:
“还是让我好好活着吧。”
钱晋不高兴了;
“你要是遇上我这事,看你活得好。”
“小姑娘别激动。就这大冷的天,你说太阳出来还是不出来?出不出,寒冷一样的严酷肃重。这是个严寒的季节嘛。如此寒冷的天气,不是太阳出不出来的原因。”
白鹭眼一瞪:
“说人话好吗?谁听得懂?”
杜纹灯边切肉边撇嘴看看窗外笑了:
“得看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只是不想这么憋屈。”
“有一个办法,虽然不一定能为你平反,但可以让你少点憋屈。不过,也不排除更憋屈的可能性。”
白鹭又开始骂:
“你少说点屁话就那么难吗?”
汪嘉诚的笑容像他浑圆的肚子一样可爱:
“别让杜总这么受伤嘛。”
谢娴跟着哄笑:
“白鹭姐该知足了,杜总也就在你面前有这好脾性。”
“你可以试着向教育局反映。”
大家都觉得这方法平庸,也不管用。白鹭更不同意:
“教育局不还是向着他们?会帮老师说话?”
待他们唏嘘完,杜纹灯缓缓一笑;
“别看他们平日在校内清一色人五人六,挺像回事。其实,最怕什么?”
白鹭不耐烦,又期待,眉眼嘴巴比她的腰身扭动得还厉害,在旁边敲了他一下:
“说话连贯点行不行?急死人了。”
“最怕把事闹大。你吵到教育局,他们虽然知道教育局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但多少有些忌讳。教育局也不喜欢把麻烦惹到上面去。比如,一个儿子在外闯了祸,父亲帮儿子了难,父亲碍于外人也会装模作样打儿子一顿。儿子也知道这时父亲不是真的要暴打自己,但心里还是没有底气。”
三位都点头。钱晋想想又说:
“我就怕事没弄好,反倒给人留下我是喜欢惹是生非的印象。”
“那就赶紧吃吧,尽量多吃点,最好把他们几个亏掉的都吃回来。”
谢娴大笑起来:
“没错,总要有一两个能吃回来的。”
白鹭放下叉子:
“还以为你真有什么好办法。”
杜纹灯吃得牙齿愈硬舌头愈软,也不闲着:
“我负责把你的吃回来。”
“你最大的特点就是比猪还乐观,能吃能睡。”
钱晋叹口气:
“这是境界。一般人想达到都难。”
“境界有很多种,不一定向我看齐。”
汪嘉诚擦擦嘴:
“有人想走红想疯了都无法可想,有人能走红却不想红。各人有各人的境界。”
白鹭指指杜纹灯:
“后者是指他吗?”
“我是前者。”
钱晋和谢娴齐声笑起来:
“我们一直以为杜总是后者。”
“他也不是后者。他这样,能红吗?”
钱晋两只眼睛压低来回瞧瞧两人:
“别这么作践我们杜总,他是满肚子的才华无处发泄。”
9
道路拥挤,走路比开车快多了。白鹭边停车心急等候,边脸带忧郁问:
“过完年几时回?”
杜纹灯轻轻一笑:
“这可难说。不知我老妈几时舍得放儿子走。”
“我就没办法,只能窝在这里动不了。”
“我们换一下,可能你也不一定同意。”
“那也是,各人有各人的感觉。”
“你也不用抱怨,你还是挺让人羡慕的。”
“你这么说,就不应该了。”
杜纹灯抬头望望,说:
“我觉得你还是自然一点好。”
白鹭轻叹口气:
“我还真拿不准。有时一气,就想离婚算了。不就是离个婚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真到离的时候,一大堆的顾虑又来了。”
“有几个不是这样?”
“你说说看,我离还是不离。”
杜纹灯想了想,笑:
“让我拿主意,就比较严肃了,不能乱说。”
“你平时说都是乱说?”
“有些是,有些不是。”
“哪些是,哪些不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鹭“哼”一声,启动车子缓缓向前:
“聪明之人,必有狡诈之处。”
杜纹灯只得笑笑:
“你说别人不也是有条有理?轮到自己就不知该咋办了。”
“说别人还不好说?钱晋心里一闷,我就劝她,既然结婚了,就还是维护完整的家庭最重要,否则当时就别结婚。木已成舟,就划下去再说。实在划不下去了,再想办法。”
“我说你,跟你说她,不一样。”
“咋不一样?”
“你说她,只要让她心情平静就可以了。我劝你不离婚吧,错过了,可能又是我的罪过。劝你离吧,我又得保证你离后要更好。”
“偏偏你又保证不了。”
“谁能保证?”
白鹭平静望着前面,从容说:
“你受了,不就没啥麻烦了?”
“我没麻烦。你麻烦更大。”
“男人千篇一律的鬼话,我是为你着想——”
“这么说吧,任何人的经历都是这样的。首先在心里有一个完美的设想,想象着这个幻影,幸福过无数回。后来慢慢发现,那个完美的幻影是不存在的,遇着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就开始一段恋爱吧。也就是说,初恋其实也不过是幻影的阴影了。可惜得很,往往这第一个阴影都是很难留住的。又经过漫长的寻找之后,看看实在不行了,碰上一个顺眼一点的,结婚吧。这婚姻又成了前一个阴影投下的阴影。你想,阴影之后的阴影,离当初的幻影,距离有多远呀?”
白鹭正要开口,杜纹灯马上笑着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初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他结婚。”
“我也没那么贪心。”
“最初的幻影与现实能够重合,只存在于传说中。醉心于后来的阴影,也很快乐。最痛苦的是另一种人,不满足于阴影,却摆脱不掉,想追求幻影,又无法触及。”
白鹭偏过头看看他,问:
“你属于哪一种?”
“我从没想过我是哪一种。”
“装她妈的什么装。”
杜纹灯看看她生气骂娘越发漂亮的脸,笑了:
“咱俩的心贴得越来越近了。”
她那句“你那鸟样谁跟你贴”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似的,问他:
“你那本书什么时候正式出版?”
“我的任务只是写。”
“总得出版吧?”
“我说的不算。”
“你先去北京和上海,是去想办法的吧?”
“顺便吧。写,我说了算,其余的事,别人看着办。”
“我一直怀疑,你那书怎么写成的。一天到晚,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再不就是撩妹子。”
“那是你看到的,还有很多是你看不到的。”
“比如呢?”
“你要一刻不离跟在我后面,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喝酒打牌屌女人,都只是表象。”
“又在装他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