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928600000004

第4章

萍乡县署所在地,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凤凰池。”

据说萍乡老县衙从芦溪迁往萍乡时,老县令先在萍乡四周一游,风水罗盘一摆,说萍乡地界是个凤形之地,意为双凤朝阳。于是县衙迁住萍实凤形之地,衙门朝东开,与绕城北南走向的萍水河和穿城而过的北正街前后呼应,应了有水有财路路通的吉言。又在县衙内挖了两口池塘,意为凤凰之眼,至此得名凤凰池。迁县至今的一千三百多年来,县衙几经翻修重建,地方还是这地方,白墙灰瓦的县衙,以及不断扩容的县城,在四面黛绿色的群山簇拥中,俨然兀立,成了赣西重镇江南名地。虽历经八年抗战,昔日的繁华一时难以复制,但县府办公之地还是在凤凰池边。

现在,滕敬持县长总是那么忙碌。过去许多的事物,都因为抗战而延误闲置在那,整个县几十万民众的生机安全都无法保证,当初的工作就像搬重物一样,从这头搬到另一头,甚至半途而废,人们还十分巧妙的迎合你。这情形如今翻了个,务实的作法行不通,不务实更让人一事无成。战后恢复期间,公开的事物是顺理民情,有条有理的抓治安兴经济,而背后见不得人的事也日益显现出现。山水田地纠纷多了,哄抢乡井资源频繁发生,街面店铺翻修挤占乱象丛生,甚至有人胆大要求县府,和驻军退还战时占用的房屋。生活尤如万花筒什么都往里装,总是会挤爆的。

一段时间以来,因县驿站撒销拖欠的装卸费一事,三个搬运队工友,因接不到工钱在县府前请愿,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多次交涉,搬运工只认工钱不认协商,县府好失面子。省总驿站早己解散,明摆着这是一桩无头案,伸诉无门。但县府跑不掉,搬运队本有地方黑势力掺和,由不得你不认真对待。只得去函省兵运物资部反应情况,但迟迟未见答复。奇怪的事也传到滕敬持耳朵里,搬运队本是四个队,却传有一个队早结工钱队伍解散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一个县长一个县警署长,是一个县两巴交椅中实权人物。滕县长找来喻东洋。喻东洋跟县长汇报。“的确如此,第四搬运队发了工饷。”喻东洋道。

“什么时候的事?”滕县长问。

“快两个月了。”

“钱从哪里来的?”

“据说追到火车上,向胡一会讨回来的。”

“这事怎么一点不清楚?胡一会携款逃跑,事前不会没有征兆吗?立即找到当事人李队长,问他是怎么讨回工钱的?”喻东洋出门去了。

这时,秘书送来一封省兵运物资部的公函,滕敬持打开一看吃惊不小,立即叫秘书把喻东洋追回。看过公函,喻东洋心里暗暗叫苦。公函简单明了,说找到胡一会,胡一会说他的钱款被人半路打劫,所以没办法跟搬运队的人,结付工钱。公函中说这事非同小可,果真如此,立即辑拿疑犯,追回抢资云云。

滕敬持当然很气愤,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尽敢冐天下之大不讳抢劫钱财,何况现在是整饬内政时期,这种事竟在自己辖区出现,如何面对百姓。

喻东洋不相信李尚明会做出这种抢劫之事,他更了解他。而胡一会其人则是个贪婪狡猾视财如命之人,他也了解。胡一会当初抽身走人,说他去省城开会,没看出胡一会有异常表现,也没想到他会卷款而去,事情发生异转,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抗战结束这几个月来,他主要做了三件事,首先肃除汉奸,凡在此间帮日本人做过事,散布过谣言,造成损伤的人和事,一一排查,如是汉奸决不姑息;其次对战争期间打砸抢,强奸偷盗的犯法人员重新审核,该收监的收监;第三是抓社会治安,战后几个月破获抓捕犯罪人员几十人。眼下又按新的要求戡乱建国,清乡自治。上面强调要防匪防共,防刁民聚众闹事,煽动不满政府言行引发社会骚乱。

喻东洋是清楚的,自打民国二十八年后,共党分子在萍乡地面上基本绝迹,真要有共党分子也是极少个别潜伏的漏网之鱼,无碍大局。李尚明突然被卷入这一宗抢劫案中,即是大事弄不好,会丢人命的。他心里直打鼓,胡一会是酒肉朋友,李尚明是安源哥们,哥哥的老朋友,对自己来说,也算半个患难兄弟,想起这些他脑子有点跑题。滕敬持特意交代,一定要把嫌犯缉拿归案。喻东洋道:“县长,你放心,我立即带队去缉拿嫌犯。”

离开县府,喻东洋心里打着小九九算盘。他是从中下层混入县警署当署长的,他很珍惜这从抗日战争中获得的提拔荣誉。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悟出一个简单的道理,权力宗教甚至自由,他选择权力。权力是人的一生中最实际的选择,宗教自由他不向往也不迷信。这一点他不愿直述,反正他觉得入这行,是一些人大醒大悟后的选择,也是这类虔诚思想者最大安慰的着陆点。只有具有某些潜在品质的人,如善人之善,或恶人之恶,或大灾大难的人,是他们的归宿地,才能成为虔诚的信徒,他却不是。

这么说喻东洋可有点意义,喻家是书香之家。远的不说,从他父亲喻镜成算起,是有专业知识的人才,其妻是大户没落布商之女,知书达理。喻镜成本意信奉实业救国,从两个儿子“西洋、东洋”取名上可知一二。西洋学了采煤专业回国,东洋本应去日本留学,只因发生变故而未成行,但喻镜成的家风却在影响两个儿子。喻西洋秉成父业,喻东洋踏入仕途,俩儿子选择的路途无可厚非。如今喻西洋在政府资源委员会任职。

喻东洋从小内心就藏着一种当老大的另类感觉,十五岁加入萍乡清帮,萍乡地面怪事多多,在这个伴随现代中国工业文明起步的城市,让他从小溶入在帮会互动之间,他看到病了有人问寒,死了有人安葬,订亲盖屋,有人上门接亲。此类事的发生出现,在他幼小心里产生了当头的欲望。这以后的人生,尽管发生九十度的大转弯,但骨子里那层隔膜没有变。在财富面前,他当仁不让,当前最直接的捷径,是打汉奸特务,打不法商贩。只有打了才能强收强占。他在萍乡及安源有大小四处宅院,正房一个,野老婆无数。知道又怎么样?他不是一个脱离尘世的人,尽天职纯欢乐,都是势力较量的结果,这也正是喻东洋纠集的心结,这一切与他父母初衷愿意,完全背道而驰。父亲三年前死了,他为父亲的丧礼搭灵堂烧灵屋,请锣鼓唱戏,道士念经,唱了九天才出缤。萍乡人有句口标叫“人死饭甑开”。那些日子连街上要饭的人都少了,开饭时,都挤到喻家门口等饭呷。现在,喻东洋走到街上,此刻脑子里像罗盘一样不停地打转,是万千愁绪,翻腾不已吧?当然不是。如果这样说那就错了,他现在想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就是赴宴呷酒,至于公事,早办晚办都是办。

阳光软弱无力,热量不及一盆炭火炽热。寒风从正北街口直贯过来,往人脖子里钻。路上行人稀少,缩头缩脑的乞丐在背风处躲着。在东门桥上,几辆满装烧炭的土车,吱吱呀呀过来,进了南正街。南正街也是商业街,街两边都是二三层的临街倚楼,白墙灰瓦,马头墙由低而高,竖木窗,前店后室。布店,瓷器店,小饭店,杂货店都有。不过跟北正街相比,从商业气氛到店铺都约逊色一点。喻东洋眉头一皱,走进东门一处李记烧酒店。

“老李,李大哥。”喻东洋进店叫道。

店里左边一排盛酒坛子,浓浓的的酒香味扑鼻而来。一小个子伙计从里面出来,见是喻东洋警官,仅一笑回头进了里间。不一会,出来一高个子汉子,笑着说:“喻署长来了,请坐请坐。”

喻东洋笑道:“不坐了,我还有事去。”

“咋哩事?在这呷饭,老哥我,好久冇跟你呷洒了。既然来了,呷了饭再走。”

喻东洋拉他到旁边道:“你晓得石鼓老兄安源住处吗?”

“晓得。咋哩事?又找他有好事?”

“不是好事,你立即叫伙计走一趟,叫他躲一阵子。”

“他又犯事了。这家伙,总是不得肖停。”

“蛮大的事。他跟你讲过讨胡一会工钱的事吗?”

“冇讲,只晓得他给工友发了工钱。搬运队散伙前到过我这里,走的时候冇来过。”

喻东洋叹口气道:“叫他躲一阵子,警署要抓他。这事一时说不清,我先走了。”说完匆匆而去。

送过客,李大哥愣在哪。小个子过来,望着喻东洋远去的背影道:“大哥,二老兄又出事了?”问话的小个子叫黄芳竹。

他称呼的“大哥”你道是谁?他正是原国军74军57师某部中校营长李国真。李国真怎么离开军队,在这开起酿酒作坊来?这缘于四年前部队遭一次日军轰炸,在轰炸中他负伤了,医院设在安福一个叫钱山村的地方。养伤期间,他认识了护理义工秦美静,这姑娘个高秀美,但也因为姑娘身高超过一般农村男子的高度,所以迟迟未嫁。养伤的李国真身材也高,又是军官。一来二往,有了交情。开烧酒坊的秦掌柜,一见个高的李国真,有意托人说媒。经历了许多次战争生死的李国真,已年近三十还未婚配,现又伤残在身,本来有伤好回乡打算。秦家说亲,他立即答应这门亲事。又因抗战远未结束,家中除了已出嫁的姐姐外,再没亲人。至此,他留在小山村,学起做酿酒技能来。去年日本人打进萍乡,跑反的人来到钱山村躲避战乱,无意中遇上李尚明一伙兄弟,见面才了解一些外面世界,日军走后,躲战乱的人陆续返回萍乡,李国真带着高个子媳妇一同出山,在李尚明协作下,俩口子在萍乡城开了这家酿酒小作坊。这时,李国真媳妇秦美静,腰间扎着厨巾,双手沾满谷子过来道:“你俩还在看街,帮我把大饭罾抬上灶,要蒸酒呖。”

“晓得呖。”李国真对婆娘道,“我这里有事,你莫慌。”

黃芳竹道:“嫂子,你等一下,我们马上进来。”

秦美静问:“客人呢?不是喻署长来了吗?”

“他走了。你去忙,别打差。”李国真催婆娘进去。回头道,“芳竹,你立即去一趟安源,想办法找到老二,要他去哪里躲一下,说警察要抓他。”

“现在就去?”黄竹芳问。

“对,现在就去,越快越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黄芳竹解下厨巾换上鞋,出门去了。李国真进得里屋。

秦美静在翻动发酵的稻谷。“你两人把罾抬上去,我要放谷子了。”

李国真道:“一个人怎么抬?”

“他人呢?又溜走了?”

“有事去了。”

“还会有什么事,八成偷懒。”

“我两人抬一样的。”

把大饭罾抬放锅中。李国真帮着铲稻谷,秦美静不让,一个人干开了。她把发酵了的稻谷铲进竹筐,一个人轻轻松松将一筐筐稻谷,倒进大罾中,动作干净利落。这个高个子媳妇,力大劲足。还在做姑娘时,她的体力活就做的远近有名。李国真因胸部负过伤,这种重体力活,婆娘根本不让他做。

“你冇生气吧?我把黄芳竹支走。”

“我有什么气生。”秦美静头上露着微汗了,手上不停,“男子人总有事情,如果我一个人能干完的活,绝不叫你做。”

李国真不想瞒婆娘,回头看看门外,无人进店,他轻声说:“我叫黄芳竹跟老二送口信去了,刚才喻署长过来,说老二犯了事,警察要去安源抓人。”

秦美静停下手中活,急忙问:“他犯什么事?”

“不太清楚,喻署长冇说。”

秦美静叹口气,“这城里硬是冇乡下好,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是一点都不习惯。”她边说边干,“老二跟你有生死之交,你可得关照他。”

“现在不比从前,我还在呷粮子饭,我的兄弟谁也不许动。我现在什么都不是,连重活都干不了。”

“你不要着凉,受了寒晚上又会咳嗽。把衣服披身上。”

“还是婆娘痛我。来,我帮你擦巴汗。”李国真用毛巾擦了擦婆娘额上脸上的汗珠,“慢慢做,不要慌。我伤口只要不发痛,一定帮你。”

“别说大道,只要你好我就好。”

外面传来打酒的喊声,李国真出门来。打酒的是熟人,是五大三粗的文满足。

当所有的新鲜感都淡化后,人们发现街道还是这些街道,房子还是这些房子,自己的饭碗还是总填不饱肚子。做工的、闲散的、乞讨的、流浪的;唱戏的、听曲的;受讹的、霸道的;卖春的、烧烟的,充沛市面,分明的告诉你,再低廉的商品都得靠手上的钱去买的,缺了它什么都不成。茶楼里、棋牌室、地下烟馆,还有站在月光塘、河几下的暗娼,照旧做着生意。

大街小巷中常遇上挑水汉子匆匆而过的身影,他们往返井边或河边挑水,澡塘、客棧、饭堂酒楼用水量大,往往会租用一两个固定挑水工。大个子文满足自打搬运队解散后,也干起了这行。用他的话说,这是冇办法的办法,先得糊口。他被三家主户看中,第一户叫月牙茶楼,这里用水量不大,一天用不了十担水。只因店家厨房大小,只有两个水缸,一个水缸一次仅装三担水,文满足水桶大,所以每天要来几趟,了解用水情况及时补水。第二家叫得风客棧。风客棧用水量大小,也视当天客人而定,遇上客人多的一天,几只大缸的水根本不够用。文满足每每晚饭前,或晚九点前后都过来视情况补水。第三户侧是春妮子房东徐婆佬家,用水量不大,一天四担水撞破天。要说工钱怎么结嘛,茶楼按天,客栈包月,徐婆佬按担付费。文满足除了固定这几家用水外,还有一些零星散户用水,遇上红白喜事送水,有时还能混口热饭呷。

这天,文满足把三家固定户主的水缸挑满往回走,时间还早他还想揽点零活干。路上一辆黄包车急促停在他面前,一看是曾在搬运队当过伙计的朋友,一个叫良子,一个叫根崽。良子现拉黄包车,根崽在铁路货站扛包。良子拉三轮车满大街转,可以经常看到,而根崽很少打照面,这是分手后第一次砸面。朋友见面自然高兴,来月牙茶楼呷茶。

根崽问起文满足。说:“满足,你找个好活,水是不愁呷。我要不是遇上良子,还真不晓得你在送水。”

“要呷水,河里有的是。”文满足笑道,“说实话,如果不是遇上你俩,我好久冇呷茶叶水咧。”

“真的?”根崽看着文满足的脸,文满足脸色比原来显瘦,打皱的脸皮,露出被寒风刺过般的憔悴感。“早晓得这样,我介绍你去铁路上扛包。可惜现在不要人了。我跟你注意一下,如果扛包要人我来喊你。”

文满足自然高兴。“今天我请客,等下我去打酒。”

良子道:“算了,你担水有几个钱,要请也是我请根崽。”

根崽道:“呷饭的事等下再说。你们听说石鼓老兄的事嘛?”

两人摇摇头。文满足道:“他不是回安源挖炭去了,这是他的老本行。我也等他的消息,如果他当把头,我就去挖炭。你们不晓得,我压力山大,家里四张嘴巴一尺多长都看着我。李尚明做人做事实在,宁肯自己呷亏,跟他干活苦点累点也值得,心里踏实。”

大家同意这观点。良子说:“大个子,你不愧天天跟水打交道,水担多了,脑子也洗干净了,比原来更会说话了。”

根崽低声道:“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发饷的钱吗?有人说是老兄抢来得。”

“打乱话。”文满足直口否定,“是老兄追到火车上,向胡一会要回的工钱。”

根崽道:“我也不相信,铁路上有些原来在其它地方当搬运队的人,不是冇结到工钱,到县府去请愿嘛。县里传出话来,要把我们的工钱追回去,说我们的工钱是赃款,你们没听到吗?”

说不知道,但心里都紧张起来。文满足不免有点激动道:“他妈的,谁找老子要钱,除非我死了。”他声音有点高被根崽示意住。文满足不服气只能忍着。

良子小声道,“看来我们的麻烦来了。”

根崽道:“得想法通知老大,最好老大躲起来,我们也不能闲着,先把搬运队工友联系好,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话说到这里,根崽还有事去,离开时,要文满足想点办法通知李尚明。

文满足道:“我抽空跑一趟,也就这么回事。”

跟老友分手,文满足回家提个小酒罐去买酒。

在巷口被一人拦住。“你叫文满足?”那人看上四五十岁,中等个,人清瘦。萍乡话中带湖南口音,身上一件旧军棉袄,脚上皮鞋也有点旧。他眼睛看人有点斜视,与人说话也就半斜着脸。

文满足点点头,他不认识此人,“你是……”

这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本,晃一下,道:“便衣警察,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

文满足脑袋大了,心里想说他妈的,怎么警察也找上门来。这警察说是便衣怎么没见过,年级还不小,不像是什么大路货?“你想问什么?快问,我还要呷饭出门送水。”

“我晓得。不会耽误你的事,只要你好好配合。”

“妈的,像是行家。”他心里念道,说:“你问吧,我听着。”

“你认识李尚明?他曾是搬运队队长?”

“是呀。”

“他现在在哪?”

“不晓得,反正回安源挖炭去了。你问这干吗?谁都晓得搬运队散伙了,你倒底想问什么?”文满足直眼盯着对方。

“别急,我只是好奇。李尚明作孩子时,我就认识。”他用手打个小孩高度手势。

文满足松口气。“你有什么事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我想见他。”

“这还不容易,你上安源找,干吗来问我。”

“我知道,他为了讨回你们的工钱,爬飞车,抢了胡站长的钱是不是?”

文满足警觉起来,“你胡话。我们是要回自己的辛苦钱,不是抢更不是偷。”

“哦,我明白,都一个样。”

这番对话,看似平常,把文满足无意识带入圈子中。他生怕再说下去说漏嘴。手一扒拉,把对方拨到一边。“老子要呷饭买酒去。”

自称便衣的人连声喊他。

文满足头也不回去了,到李记烧酒店,他大喊买酒。

李国真迎出门来,“是你呀。文满足,有几天冇来买酒了?”

文满足笑道:“这不是又来了吗。”

李国真接过酒罐。“还是老样子,一次三斤?”他用量酒勺打酒。

文满足打着哈哈,“两斤,钱不够不好赊帐。”

“三斤,我给你打好了。”李国真笑道,“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对你我放心。”

文满足接过酒罐,望望门外,轻声说:“李哥,我有事问你,你晓得李队长的地址吗?我想找他?”

李国真警觉道:“找他什么事?”

文满足轻声道:“现在有人调查他,我得去打个招呼,要他小心一点。”

李国真说:“你找他不到,我也找他不到。也许他晓得了。”

文满足明白了,抱着酒罐回家去。

却说巷口拦着文满足,打探李尚明消息这人是谁?他正是从萍乡地面上,淡出快八年的萍乡县前警察署长林清水。这个曾因剿共荣升,杀过许多他认为该杀的人,如果不是八年前,那次伤兵怒砸县城而被革职下台,现在一定是另一番模样。是的,他人瘦了,脸皮变皱,脸庞变长,脖子皮松,锁骨显凹。眼睛看人时,显得畏畏怕光一般,缩着头,弓着背,唯有身上旧的军棉袄和那双旧式军皮鞋,可让人产生联想,但实事上这类装饰战后到处都是。

林清水什么时候,重新在萍乡街市上露脸的,没人说的清楚。有人说他是某个傍晚进得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临时租住鲁班巷周姓人家的房子。林清水第二天去了县署,却被人挡了出来。此后,他的身影时时在茶楼里出现。最风光的一次是喻东洋请过他一客,泡过一次澡。但求喻东洋帮忙弄个吃饭的差事一直没有着落,只得慢慢等待。他常在月牙茶楼泡上一杯茶,静静地坐在他认为安静偏东窗户下的位子上。他眯缝着眼睛时不时打量别的客人,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坐大半天,也不见一个人搭理他。

这天,旁边桌子坐了三个下力人呷茶,声音一时高一时笑,无愁无虑似的。

林清水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有点讨厌这些人。一段时间他到处碰撞,原来的关系多已不复存在,凡认识他的商家都记恨被他欺负时情形,不理睬他,遭受白眼甚至讥讽是常事。他无可奈何,只得小心行事,生怕出门遭人拍砖,李尚明就拍过刘定青副矿长的当面砖。

刘副矿长几乎跟他同时离开职位任上的。这次来,才听喻东洋说,刘定青被当汉奸处决了。刘定青从矿上卷走过一笔煤款,几年后在高岗埠开了一家米货店。去年日军进犯萍乡时,他竟带一些人摇旗列队,迎接日本兵进镇,还送粮食供日军享用,事后以投敌罪被镇压。

林清水本是冲着萍乡老地方老熟人多而来的,却料想,时过境迁,大部分老部下死的死,散得散,如昙花一现不成气候。喻东洋对他兴趣不大,这是他最失意的地方。他渐渐感到自已生存压力蛮大,有人说萍煤公司正在酝酿,熬过这个冬天可以看到希望,这是他此刻的想法。林清水呷口茶时,旁边桌子的人话语中嘣出“李尚明”这个名字,他好奇心来了,不由多望了望这几个人。大个子他知道是个挑水工,时常跟月牙茶楼送泉水,茶楼的水要求纯净,是专从狮子岭下一口泉眼井挑来的。店里掌柜喊他文满足。另两人不认识,但从他们的衣着上可看出一二。左边汉子是拉黄包车的,他背后缝了一块号码牌布;右边汉子肩上一旧补钉垫肩,这是铁路上扛包装卸工的标志。

文满足请呷茶,他们显然很少见面,谈得兴起时,会笑出声来。自顾自的谈笑,很自然很放开无所顾忌的。

林清水从他们谈话中,找到了丝珠马迹,品味出其中有点价值的东西,他有进一步了解情况的想法,这就是他此前在路上,拦着文满足打听情况的原因。

喻东洋嘴角弹出难以言状的,似笑非笑的抽动动作,急忙乘坐一黄包车往驻军驻地跑去。喻东洋是听说春妮子出事消息后发脾气的,这种内心的愤怒至极点,大有拔出枪至人于死地一般。发了脾气骂着脏话拍过桌上后,他随即出门。此刻,他有去找驻军高团长论理拼命的念头。前面说了高团长依仗军权死活命拽地把春妮子从喻东洋怀里掳走,坏了他的名誉,脏了他的口碑,这口恶气至今未出。黄包车在青石板上一路颠簸,车夫稀疏的头发一抖一抖的,像山边枯萎的丝茅草似的。车夫不时吆喝着:“哎,让一下路。”

路人免不了看车夫一眼,车上坐一板着脸的警察,行人一声不吭闪在道边。

眼看上南门大桥,喻东洋喊道:“停,我就在桥边下。”

车夫没听清。喻东洋再说一遍。车夫把车停下。“还冇到?署长。”

“不去了,就在这下。”喻东洋从黄包车上下来,付几个铜板给车夫,整整衣服,愣神站了会。桥下是不停流淌的河水,远处是西山驻军的营房,几棵歪七裂八的小树后,就是驻军团部所在地。他突然作出不去探视春妮子的决定,“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他想道。內心还是有点失意感,这是喻东洋即时出现的某种幻觉……

跟喻东洋产生幻觉的另一个人是驻军高团长,或许是同道中人的心声共鸣吧!

高团长第一时间,把昏迷不醒的春妮子送到军营医务所。三十岁的彭医官不敢待慢,细心查过病人所有体症基本正常。病人从马上摔下,头部先着地,头皮层瘀紫头骨受到损伤处于深度昏迷,可判断头内膜出血挤压脑精神而使病人昏迷,如果这种状态继续下去,病人十分危险,必须作开颅手术,而现实条件和他的医技根本不可能做,他无能为力。只能静候观察。高团长很恼火,喝道:“这就是你告诉我的结果。真他妈的狗屁。你给我想办法。”

“我没有这技术。”彭医官争辩道。“无办法可想。如果要开刀,等于杀了病人。”

“彭医官,那你说怎么办?”林副官问道。

“静养,以她身体的自我调节能力,将血止住,自我调理修复,除此以外没有办法。”彭医官说得有道理。作为战时团一级医所,都是作简单的伤员处理手术后,转送上一级医院。其药品也简单到只有维他命,感冒头痛脑热,止痛消炎,拉肚子,外伤急救包类。

林副官示意彭医官出去。对高团长说:“团长,你别急,以彭医官的技术和我们的医疗条件的确不宜动手术。彭医官说得有道理,让病人静养自我调理,观察观察。西医沒法子,我们请郎中来看病,也许中医会有办法。”

高团长点点头,道:“这事只能这样,你亲自去安排一下。”

林副官答应着出门去,过一会他又折回来说:“团长,病人昏迷不醒,得请个护理,总不能叫我们手下爷们去护理吧。再说这是军营,传出去也影响不好。”

高团长想一下,“把她送回徐婆佬出租房处,让徐婆佬去照顾。”

林副官道:“送回去可以,得偷偷送去。至于徐婆佬年老体衰,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是找个护理更好,免得局外人说三道四。”

高团长叹口气,恼怒道:“羊肉没吃到,倒惹了一身臊。这样吧,郎中你去请城里最好的,护理吗,你看着办。至于医药费护理费我们暂时可以垫付,这事要办稳妥小心。”

林副官最先请来女护工。这护工年约三十五六岁,她时常到军营帮一些军官送洗好的衣被。女人看似整洁干净,不多言,不惹事,一看是个勤俭人家的人。林副官问过女人,女人名叫莲儿,家有丈夫,还有一个上学的孩子。莲儿听说照看病人每月五块大洋,满口答应下来。她看过病人,认出是经常出入军营的女子,女子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不由暗自叹道,人命如草芥一般,说出事就出事。一连几天她形影不离病房。眼瞅彭医官每天用皮管插入病人鼻腔,再用注射器往皮管中注入药水或很薄的稀饭汤汁。而她则按彭医官要求两小时为病人翻身一次,换下病人尿湿的布片。

第二天,请来城里大药铺坐堂老郎中给病人把脉,先开了三剂中药。老郎中说:“病人受外伤所致,头颅损伤瘀血,即要活血又要止血,先吃三副中药补气活血通窍,再看效果。”并用大剂量田七粉用温甜酒内服。这一来遭到彭医官反对,他是学西医的,说这花花草草不能治病,害了病人他不负责,并拒绝为病人注入这类药物入口。

徐婆佬这两天在牌桌上输了不少钱。今天收手早,随便在菜市街买点菜回来。开锁进得门,心里还在嘀咕着,“该死的春妮子出去三天了,怎么还在外面疯?”关好门进得院內。徐婆佬叹口气,她是上午出门的,出门时还刻意梳理一番。尽管徐婆佬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今除了这栋大院子可以看到曾有的辉煌外,只剩她苟延残喘的身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她还在。所以每次出门,都会很脸面殷实地出门。上街被几个老面子街坊拉去玩麻将,运气先好后差,最终输得只有买蔬菜的钱,她才下桌。进院掩上门,阳光只落在屋顶的瓦檐上,堂屋里静静的,紫檀匣子时钟,在墙上咔咔的走着,八仙桌上,一巴青花瓷茶壶和四个铜色的茶杯,借着门外的花亮闪着悠蓝的晕光。这是春妮子特意买的一套茶具,很值钱。她当初还埋怨春妮子买个没用的东西。其实,她家也曾有不少值钱的东西,最终都变买糊口了。徐婆佬自己有点悠悠忽忽,赶紧在椅子上坐下,她饿了。都是麻将惹得祸,让她中饭忘了呷。她颜容老了,体力衰了,屋子更显冷清了。休息一会,她把买回的凉菜盛在菜盘里,很少很可怜的。二两猪头肉,半斤萝卜干。这是今晚和明天的菜。米饭是昨天剩下的番薯丝蒸饭,冷了她用热水泡了泡。从前的日子可不是这样,丈夫,孩子都在,但那种时光不再有了,坦率地说,她如今变得斤斤计较,更小气了。她的财产仅剩这座宅子,她一直担心有一天自己变得一无所有。死了也没人收尸。

当然,还有人看上她想讨好她,但他们都冲这座院子而来,听她说如今靠出租房子度日,那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退却了。也有认她做干娘的,她把人隆走了。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要死也要死在床板上。当春妮子成了她的房客,她的生活也添色不少。她什么时候又在麻将桌上说:“哎,玩就玩一巴,不就是两个钱吗?”说笑中,口袋里的钱变少了,她才开始心痛呢,“不玩了,老娘要煮饭去,肚子饿了。”现在,她吃了晚饭,身上有热量,又按惯例到全部房间及楼上楼下转一圈,楼下一个厅堂四个厢房,一个厨房,楼上两个套房。看看会有什么东西丢失似的,没有什么都跟原来一个样,都是空的。只有自己和春妮子房间家具齐全。她有时会去春妮子房间看一眼,也是女人的恻隐之心在內心捉宗。

天完全黑了,她点亮灯盏,合衣躺在床上。还别说几天不见春妮子,还有点不习惯。她最担心春妮子随队伍开拔,春妮子走了她没了生活来源,今后怎么生活才是大问题。春妮子从不欠她房租,都是半年一付。春妮子她怎么玩怎么疯都不关她的事,春妮子租房她就省心。万一她随军走了……这是她心中最怕最担心的事。

她隐约的听到敲门声,还是侧翻身子继续躺着,敲门声大了,她爬起端灯盏下楼来。“出鬼,春妮子才回来?”她嘀咕着打开院门。

林副官出现在门口。“怎么回事?半天不开门。”

徐婆佬伸头往外看,只有一匹马桩在木柱边。“就你一个人?”她疑惑地问。

林副官进院道:“他们在后面,我先过来看一下。”

徐婆佬脑子在自问,看什么看?莫不是粮子真要走了?她的心收紧着。笑道:“林副官,堂屋坐,我泡杯好茶给你呷。”

林副官说不喝茶,径自上二楼。

徐婆佬搞不懂他看什么,忙端灯盏跟着。“你看春妮子房间,我领你去,她房间上了锁,进不去。先到客厅坐下。”

林副官道:“我带了钥匙。”

“你帮春妮子搬家?”徐婆佬身上一阵寒颤。

打开门,几天过去房间里还有女人香胰子味扑鼻而来。林副官要徐婆佬把房间里的灯盏全部点着,在四个灯盏闪着的火苗中,双人大花床头软红丝锦叠得很整齐,一对绸段枕头搁上面,紫红色床单,床垫铺着厚棉絮,床铺中间有点凹,一看就知是棕绳织锻弹床,这床又软又有弹性。梳妆台靠外间窗户,一组高低大衣柜在床里靠墙排着。家具都用土漆漆的,一类成暗红色。漆技不错,在阳光下能映出人影来。这都是徐婆佬提供的家具,木质衣架上挂着睡袍,还有一身衣服搭在梳妆台靠椅上,显然是那天出门急,春妮子随便放在这。进门左边一个两层鞋柜,里面摆着各式发布鞋,皮鞋,还在一双女式军用皮鞋。一张方登上放着一只棕红色中号皮箱。

“她还真会享受,干净整齐。”林副官不由地说。

“人家是大家闺秀,如果不是死……”徐婆佬欲言又止,又不放心的问,“林副官你这是……”

林副官笑道:“走,下楼去,我有话说。”

徐婆佬心里七上八下,跟林副官下楼,在八仙桌旁坐下。林副官说:“你也别乱猜,我是来跟你打招呼,不瞒你说,春妮子骑马从马上摔下来头部负伤,正在军营养伤。她马上被送回来,还住那间房,我们请了护理名叫莲儿,你想办法腾出一个房间让护理住。还有你也要尽点义务,帮着照看一下病人。”

徐婆佬听清楚了。忙点头道:“这是自然,长官既有交代,我跟春妮子像母女一样,你放心。至于保姆住的房间有的是,随她的随便住,照顾人方便就行。床铺有,但冇有被子铺盖。”

林副官说:“这就好,护理是我们请的,你不能有二心待人。军医会天天过来给病人看病。你呢,放心吧,我们不会亏待你。当然……”他见徐婆佬似听非听的样子,“你听清楚了吗?”

徐婆佬跟做梦一般,“听清楚了。”她答道,但心里还是犯疑惑。

院门外传来人声,两人急忙出门,但见一溜五六个士兵,抬着一副单架匆匆进院来。一个搂着包裹的女人紧随其后。徐婆佬急忙关上门。回头叫众人将病人抬进屋,上楼单架转不过弯,一士兵将病人连带被子抱着上楼去。

徐婆佬注意在搬弄病人整个过程中,春妮子一声不响。她内心格噔一惊,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怖感袭来。看着病人安置在床上,春妮子跟死人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徐婆佬内心像看到自己的女儿似的,一阵刀绞般的难过。她一个人呆在自己黑暗的房间里,痛苦一阵子,直到林副官叫她,她才出房间来。

“你哭了?”

“我……”

“我们走了,你把一些事跟保姆交代一下。像厨房,灶台,用水什么的,还有厕所在哪?”

“我知道。”

“明天我们再过来。”

徐婆佬一一点头,送走粮子,她再次来到春妮子房间。

“太太来了。”迎她的瘦个女人点头哈腰道。

徐婆佬这才认真审视这女人,女人面容光洁,头发梳理平整,后脑勺扎着发髻,一根银钗饰横过其间。插头有像似玉兰花瓣小坠件,看去很精致。

“你叫莲儿?”

“是,太太。”

“莲儿,到这里你也看了,我们是大户人家。这里的一草一木,你不能乱动,原来在哪摆着,以后也在哪摆着。”

“我知道。”

“你主要照顾病人,你住这,我不收租金,不过你也不能白住。这屋内楼上楼下所有地方,和房间都归你清扫。当然也包括我房间,至少三天打扫一次。”

“……”

“没听到吗?”

“我……好吧,我一定打扫干净。我睡哪?”

“你就在病人旁边放着小床。还有,你明天把这大床换了,这床是棕绳织的网格床垫。病人大小便都在床上,把棕绳拉湿发霉,棕绳床就毁掉了。走吧,我跟你交代厨房厕所在哪?”

就此,徐婆佬一一跟莲儿交代情况,她甚至想好,从明天起,就不用文大个子送吃水了。

现在,该将护理保姆的情况说说了。时间真快,还在七八年前,这个叫莲儿的女人是萍乡警察署长林清水的太太。说起林清水名字,半座城里的人,都晓得他因驱赶抗战伤兵出境,被撤职查办的。如果不是跑得快,当初就呷了枪子儿。后来花了不少钱,买通关系才保了一条命。从此,他携全家回湖南老家。莲儿十七岁嫁给林清水,为林清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抗战中的湖南成了中日双方博击的主战场,前后发生大小八次会战,湘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家财尽失,民不聊生。莲儿大儿子也死于战乱,女儿病死。如今三十五六岁的莲儿,仅带十五岁小儿返回萍乡。丈夫林清水也回来了,由于他一无技术,二无特长,本想靠过去的老朋友帮忙,谋个一职半职的。却料想,事实难料,人走茶凉,加之在任上名声恶臭,几乎无人可依。过去的老朋友老部下无人理他,只落得个混吃混喝的烂名声。哪里办酒席,尤其白喜酒,他像一个跟屁虫,当起看门狗,打杂担水打爆竹,由于只能管自己吃喝,根本无力顾及家里,把婆娘儿子凉在一边。莲儿没有办法,经人介绍到军营,跟军官士兵揽衣服洗。久而久之,认识了一些人。林副官的衣服就是莲儿洗的。

莲儿不像乡下人那般粗俗,身上总捡拾得干净,衣服显旧一点,肘部膝盖留有补钉,但做事认真,遇上士兵军官衣服被子破了,会主动补好。这些细微的动作,很能得到被洗者感激。士兵和军官都称她大姑嫂。她一口柔和的萍乡口音,说话轻声细语,诚实和谒的笑脸,当林副官想到找人护理春妮子时,第一人选就是莲儿。

莲儿护理病人的确用心,她曾当过佣人,知道侍候人的细微之处,加上军医指点,她很快上手。尽管她身份三变,但心地善良的一面她没丢掉,当日子满钵满水时,他低调做人;当日子苦涩艰难时,她不离不怨;林清水落泊,她没二心之念;林清水跑火,她一样勤俭待家;林清水四处碰壁,她也吃糠咽菜;林清水作恶多端,她蒙受耻笑。做为女人只能如此,她也是这样想的。一生固有的善良本份,让她学会了忍让和宽恕,苦楚应该埋在心里而不是放任自由。在春妮子身上她用心专致,同时也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暗暗祈祷。她时时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姑娘醒醒,你爹娘盼你早点回去呀!”一遍一遍,只要她在春妮子床边呆着,她就这样不停地用手抚摸她的手,抚摸对方的额头,这样做包含一种隐语,菩萨显显灵,让这个无辜的女人苏醒早点返家。

徐婆佬总用一种审慎的眼光看着莲儿。孤独老女人的嫉妒心无处不在。说三道四的语言中,让人时感不舒服,鄙夷的目光带有不祥预兆。莲儿生怕自己做错什么而让人嫌弃她。徐婆佬口中念念有词:“罪过啊,罪过!这姑娘前世造孽,理当如此,莲妹子,你可不能让恶魔上身,你要每天到香案前点一束香,净净心求观音菩萨保佑。”

莲儿笑笑说:“我会的。会求菩萨保佑。”

徐婆佬听后转身离去,又会转回来,“高团长,林副官怎么请到你的?你跟他们好熟?”

“不熟,我就是个洗衣工。”

“他们出多少钱?”

“五块大洋。”

“多少?五块大洋,这么多。够一大家子人吃两个月。”

“太太,搞错了,一块大洋买不了半担米。”

“哦,半担米都买不起?”徐婆佬若有所思转身走了。接着她又会转回来,那双老眼睛四处乱看,还故意打开柜子看看。许多次目光停在那口红棕皮箱上。直到莲儿要给病人翻身,她才离开屋子。

莲儿每隔一段时间给病人翻身,换尿布擦洗下身。春天潮湿,洗好的尿布不能及时干,得用火烘焙干。徐婆佬会躲得远远,莲儿上下跑动,在灶上时时翻动。莲儿的小床紧挨春妮子小床,一个晚上起来多次,头一个星期瘦了三斤,现在还在瘦,半个月又瘦两斤。这个时候,徐婆佬坐在饭桌边等莲儿跟她盛饭。饭来了她心安理得拿起筷子。“莲儿,今天你买了半斤肉,怎么这桌上一点晕味也没有?”

“太太,这肉我做了肉糊给病人吃的。”

“林副官不是送了生活费来,说好我们三个人吃吗?”

“不是三个人吃?是病人吃。”

“胡话,我明明听他说三个人吃。”

“……”

“你如果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徐婆佬说。

莲儿在这件事上不想松口,她轻声道:“太太,林副官说你收房租生活,我是靠护理病人生活,这生活费和药费都是春姑娘的。再说我们一起吃饭,也是我的工钱。”

徐婆佬哑口了。好一会才道:“即便如此,我一个老太婆一天也吃不了二两米,这当兵的真扣。”莲儿没有接茬,默默地把饭吃完。起身端了米肉糊糊上楼去了。徐婆佬讨了个没趣,碗筷一丢出门去,心里念念有词,“死老公咯,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一眼见春妮子人事不省,徐婆佬就动了心事,无药可救的春妮子一定会死的。只是迟早的事。这个不是风尘的风尘女子,做了两个大男人的姘妇,风风光光有牌面有名气。一定赚了不少钱,至少她的金银手镯宝物挣下不少,无论跟谁打听都晓得这婊子宝贝无数,她徐婆佬如能得到春妮子的珠宝,可以过个十年八年好日子。但是这种掳人浮财的想法,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这些日子,徐婆佬三天两头往春妮子房间去,帮着莲儿假意看护病人翻身,当看见这样曾经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成了植物人时,她的身上除了光洁的皮肤外,手镯,戒指,耳环一个不见,她扫兴了。于是,她把寻找春妮子的珠宝放在梳妆台上,几个抽屉都看了,化妆盒也翻看了,只有一些不值钱的银佩饰。大衣柜她以找衣物为名,稍微看过,随意翻动一下,也一无所获。她也觉得春妮子不会把贵重物品,放在这谁都能取得的地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口棕红皮箱,但箱上一把大挂锁让她一筹莫展。她试着问过莲儿,莲儿说她从来没见过。

“有可能被高团长或林副官拿走了。”徐婆佬想。

莲儿的尽职尽力,无事从不离开房间,让徐婆佬无从下手。莲儿她问过徐婆佬春妮子是否有好姐妹?徐婆佬说:“她一个人独行贯了。有几个姐妹,很少窜门。”她记得春妮子说过,如果火车直达她家,她就可以回去了。火车是分段通车,迟缓了她回家的行程,而春妮又有新想法,即随运兵车回去。

林副官很少来了。彭军医官几乎天天来一趟。他的马蹄声佷远传来,来去匆匆,先看病人,再问情况,交代病人必须保持干燥勤翻身,避免生褥疮事宜。彭军医也烦恼别人打听春妮子什么时候能醒的事,他不好下定断,就是高团长问他,他也说:“不清楚,得看她自身的恢复能力。”

莲儿能做得是跟春妮子活动胳膊活动脚。病人苏醒似乎遥遥无期,这期间,莲儿把儿子林春寄校读书。

同类推荐
  • 戏说刘秀

    戏说刘秀

    树有根,水有源,刘秀身世没瞎编。要说刘秀是汉室的后裔绝对是有据可查的,尽管他的来历蒙着一层不怎么光彩的阴影,但绝不像东汉末年的刘备,家境贫寒到上街卖草鞋,还愣说自己是什么谁也刨不出根儿抠不着底儿的中山靖王之后。话得从头说起。自打刘邦开创了大汉基业,当了高祖皇帝,生了文帝刘恒,刘恒生了景帝刘启。有一次,刘启喝醉了酒,要一个妃子侍寝。皇宫里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还有上千的宫姬,虽然名分不同、地位不同、等级不同,但都是皇上一个人的媳妇。这么些女人陪皇上一个人睡觉,一人一次也得轮几年。
  • 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这是对近年来底层写作和乡土叙述的一个总的巡览,也是对它们的一个全面的回顾。其中所选各位,既有一直从事底层写作并以此闻名的“专家”,也有成名已久偶涉底层的名家;既有后起新秀,也有文坛宿将;既有位居显要而念念不忘底层艰辛并能保持一个永远的赤子之心的,也有自底层脱颖而出并始终对自己的故土念兹在兹的;既有以自己的立场角度驰骋对底层的想象的,也有取自底层的视角同其中人物呼吸与共的。正因为这种色彩斑斓,故而就有了底层多样面貌的呈现,既有挣扎于苦难和血泪中的底层惨象,也有不为苦难所迫而能保持乐观和坚韧的底层群像,既有源自人性邪恶狡黠之底层,也有沉溺苦水中而能表现人性之光的底层。
  • 怨气撞铃

    怨气撞铃

    许景媛、孟阿塞、李乃文、李宗翰等主演悬疑网络剧原著小说,讲述盛家的小女儿盛夏为查明母亲死因的真相,化身为路铃掌铃人季棠棠开启的一段神秘惊险的边疆公路旅途。怨气撞铃,一串只能被死人怨气撞响的风铃,一段永远看不到终点的漂泊旅途。--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我要离家出走

    我要离家出走

    同年同月同日同学会 心情挟烟机 咖啡心事 仲夏夜之梦 粉红色丝带 冬季 年轻时代 自序
  • 纳齐斯与戈德蒙(黑塞文集)

    纳齐斯与戈德蒙(黑塞文集)

    “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新版10卷本文集,名家名译,收入长篇小说、中短篇作品、诗歌、散文、童话与画作,全面展示黑塞创作生涯。长篇小说《纳齐斯与戈德蒙》是黑塞1930年出版的力作,叙述代表理性的禁欲主义与代表情欲感官享乐主义的一对朋友的生活经历。修道院年轻的见习修士纳齐斯才华过人,深得院长丹尼尔喜爱。新来的学生戈德蒙迷恋世俗生活,他们虽成了朋友,但戈德蒙无视纳齐斯的理性的说教,偷偷去村子里和姑娘幽会,之后又逃出修道院,四处流浪,历经欢愉与艰辛;漫游使他逐步成熟,可后来因爱上总督的情妇而被判死刑。做了修道院院长的纳齐斯把他从狱中救出,让他专事雕塑艺术。戈德蒙再次外出游行,途中染上重病,纳齐斯在他临终前表示对他的友爱,使他怀着幸福死去。小说表现了两种不同人性的冲突,并在探索理想过程中获得和谐的统一;有评论家称它是“融合了知识和爱情的美丽的浮士德变奏曲”。
热门推荐
  • 萌宝悍妈太难宠

    萌宝悍妈太难宠

    凌婉珂同志人生中最悲催的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遇上了宫亦辰同志,不就是借了他一点东西,这个臭男人就追着她满天飞!她好歹也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你要讨债就放过来吧!*凌晚风小同志和凌初云小同志只有一个目的: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让宫亦辰大叔臣服于妈咪脚下,乖乖地给他们生个小弟弟使唤!*【报告完毕,娱乐一下】“妈咪,趁大叔不在家,云云问你几个问题。”某女戒备地盯着兴奋的女儿,“问。”“妈咪,你为什么会让大叔把我们生下来?”某女随意地挥挥手,“顺手而已,那天黑漆漆的,刚好有个大叔躺在那里就不要浪费了,佛曰,我不来,难道让你来?”“妈咪,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爹地吗?”某女冷眼一瞥,“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那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大叔的脸上踩过,如果让我知道他是宫亦辰,哼,我肯定多踩几脚!”“妈咪,你爱不爱爹地?”某女不屑,“不爱!”“什么!”听到这里,某男终于忍不住了。某女震惊回首,“大,宫,宫,老公,你回来啦,人家想死你了。”某男沉着一张脸,将某个无耻卖萌的女人拖到房间里。“干什么!上司大人,您不是要去开会吗?”“改床会!这回你躺,我来!”某小女孩感叹地摇了摇头,“大叔,不要乱干,会出人命的。”*【总结一下】这是一个铁血男人被无耻小偷羞辱后,誓要将其五花大绑,丢进大牢里的警匪片。这是一个霸道大叔发现自己被得瑟下属“盗种”后,愤然反扑的热血爱情片。这是两个机灵小孩为父母铺桥引路,排除障碍的感人孝诗。
  • 我不是来改变剧情的

    我不是来改变剧情的

    某女穿越自己的书中当恶毒女配,但是某人捣鬼,都没咋占到提前知道剧情的优势……他计划着她再次爱上他。她期待着她可以忘了他。若让一切都重来,愿顺着时间的轨迹,不悔遇见。1.本文更新不定2.全书免费3.本作者小白,文笔青涩,剧情一般,慎入!4.本书暂没有定稿,我会反反复复的读我自己的文,反反复复的改,我期望着完结时候是我接近所能最好的一本。(剧情不变,就是添加文采)5.我会尽量多多运用古诗词,让每一个小读者可以边看小说,边提升文笔6.接受指点,不接受指指点点,喜欢就加上书架,不喜欢就安静的离开,谢谢O(∩_∩)O
  • 农家妙女郎

    农家妙女郎

    80后穿古代,吃货一枚,唯有美食打救。手握美食食谱APP,发家致富不是梦。
  • 年轻人不可不知的108件世界大事

    年轻人不可不知的108件世界大事

    《年轻人不可不知的108件世界大事》这本书便是从多如牛毛的历史事件中精选出来的最重要的108件世界大事。因此它可以被认为是世界史的浓缩本。本书通过对其进行简要的介绍,让读者了解历史事件发生的社会背景,重温事件发生的历史过程,知晓它发生后所产生的历史意义。正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读者从这些历史事件中汲取营养,获取有益于人生的经验。
  • 妖孽不悔

    妖孽不悔

    之前“阿莫,我难受~”之后“阿莫,我近日看了本新书,不去待会儿我们……”
  • 星之真心

    星之真心

    魔法、杀手、王族、穿越,涵盖了多种元素的魔法校园小说,希望你们也喜欢看。她是乐真真,时而聪明时而迷糊;他是日涵曦,强大冷酷腹黑毒舌。校庆晚会,乐(le)真真穿吊带裙加小外套,星佳贞无意看到乐真真的小秘密。乐真真好不容易看清自己的心,突然有人爆出日星两家的婚约,乐真真顿时心碎。失踪的星家二公主突然回来,那么她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星佳怡呢?神秘美丽的魔法世界,有精灵有人类,但更多的是精灵与人类的结合体。传说中,每过百年,五大家族中会诞生一位至善至强的纯仙。那么此人究竟是谁?他和她所面对的敌人,究竟有多强大?他和她又如何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切一切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暗中掌控?樱宁的Q群:320804194
  • 快穿之大佬总给我撑腰

    快穿之大佬总给我撑腰

    【正文已完结,番外更新ing,强推自己新书《快穿成大佬的心尖宠》,超甜师徒联手虐渣渣!】 【1V1甜宠虐渣爽文,伪兄妹】彤素每个界面都穿成了大BOSS的养妹、继妹、师妹……只想抱紧哥哥大腿,完成虐渣任务,获得重生复仇的机会。 然而,那个大BOSS,怎么看她的眼神不太对?某人淡淡抬眸:“我不缺妹妹,只缺个媳妇儿。” 彤素:!!!女主归来,渣男贱女们,做好被虐的准备了吗?
  • 媚惑少年之溺爱

    媚惑少年之溺爱

    告白前一秒,她亲眼目睹喜欢的男生拒绝了别的姑娘,本该高兴,可她却在下一秒石化,因为他的拒绝理由是:不喜欢女人!无奈放弃,可该死的家伙居然不肯放过她:不是喜欢我很久了么,怎么身边一直男人不断,还都虎视眈眈!女人,欠教育了吧!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流离的萤火爱情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