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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姚景云穿件干净的洗得发白的衣服,也许是习惯,他腰间一年四季扎着那条泛着黄汗渍的汗巾。旱烟杆斜插在腰背上,黑布烟袋上婆娘给绣朵梅花,紫红色,在阳光下很显眼。他背有点弯,与他长年弯腰推土车有关。

这时,他双手靠在背后,时不时回头催后面的石鼓走快点。“你这后生,没吃饱饭吧?在后面拖拖拉拉。等下王老爷有事出去了,又白跑一趟。”

李尚明加快脚步,跟上姚叔叔的步子。姚景云再次交代说。进了人家的门,不要东张西望,嘴巴要甜,要喊人。石鼓点点头,闷声不吭。这话他听了无数遍,他早烦了。

父亲死了,尸体是伙计从万载运回来的。这噩号不啼晴天劈雷,把这个家给震垮了。全家哭成一团,娘伤心昏过两次,父亲生前同事都过来帮忙,凑钱买棺材,将人埋在牛形岭东坡上。帮忙的人连饭都没吃,不忍心再让李家破费,他们够苦了。没有男人的支撑,这个家日显破相。周氏托姚景云能不能帮个忙,跟他十三岁儿子在井上找点事做。靠捡煤为业,显然不是个正道。姚景云将事放在心上,跟王龙山打了招呼。王龙山说先见见人再说。

姚景云带石鼓上过两次井口见王龙山都不在,这是第三次,他直接上王龙山大屋来。

周氏特意给儿子改了件他堂兄的衣服,还叫儿子剃个短发,经这样装扮,人看上去不仅精神,还透着一股机灵劲。迈进王家大屋,石鼓真的眼睛不乱看,样子挺神气地跟在姚景云后面。姚景云见到王龙山哈腰时,石鼓没来得急收步,身子撞在弯腰的姚景云屁股上,弹得他倒退了几步。姚景云把李尚明提到前面。说:“快给王老爷下跪,磕个响头。”

李尚明跪下磕头。王龙山手端水烟筒,扫了几眼。印象中的李培堂个子瘦小,儿子却生得虎头虎脑,满身虎气。孩子眼睛不是很大,但透出的一股机灵劲。他想到天空中的岩鹰。岩鹰在天空中眼睛真神,地上的小鸡它能捕到。这小子有点意思,将来是只敢斗的岩鹰。

李尚明眼里的王老爷,经常听父亲唠叨过。王龙山生意上做得精,铁算盘吊在心里打,凡要在他身上占便宜,除了比他更精明。他认的王龙山,王龙山肯定不认的他。从王龙山看他的眼神上,他觉得那双眼睛盯着时,让人生畏,将人看穿,犹如从别人口袋里把钱掏出来,让别人帮他数钱。石鼓有点拘束,但没有怕的成份。

王龙山认出这小子,不是个胆小怕事之人。那脑袋、那眼神,还有那顽皮的小嘴唇,透着精气,讳莫如深。

“老爷,你不要看他个子小,人鬼精鬼精的。这小子在煤山拾煤是巴好角,手下一班小兄弟,都听他的。只是老李命不好,丢下一堆孩子,孤儿寡母日子难过。老爷没意见,我带他去井口上班扯扯拖,他的劲倒蛮大。”姚景云见王龙山没吭声,生怕他不答应石鼓的事。

“十几了?”王龙山终于开口问道。

“十四岁,属虎的。”石鼓回答。

“干过什么坏事吗?”

“除了拾煤,打架外……”石鼓虎虎地说,“我还偷过煤”。

“这孩子、什么不好说,偷煤的话不要说。”姚景云在石鼓头上拍了一下,“这孩子野惯了,还望老爷不计较,他毕竟是个孩子。”

王龙山哈哈笑了。“这个我晓得,安源山上长大的孩子,那个不捡煤不偷煤,我的煤厂那天不被人偷走几百斤煤。”

姚景云知道这事定了。“现在去井上,安排到哪个班?”他问。

王龙山有了想法,决定留石鼓在大屋里打杂,他说这是看李培堂的面子。姚景云满口应诺,代李家谢了王龙山。说他回去要李周氏多跟王老爷烧高香,保佑王老爷长命百岁,发大财。姚景云欢喜而去。

倪狗儿成了李尚明的入门师傅。从倪狗儿嘴里知道做具体事务,清早打扫院落和屋子,抹桌椅凳上的灰尘,跟屋里倒洗马桶,上厨房洗菜挑水。还有喊人送信接送客人,洗洗刷刷等等。

石鼓听了像掉在糊涂酱里一头雾水,一一应诺。

倪狗儿说:“为记住每天的事,你现在开始把要你做得事,先干一遍。”

在倪狗儿点拨下,他从头到尾学着干了一遍,其他都好说,倒马桶最令人恶心,差点让他吐了。厨房的林妈给他的印象最好,听说来帮厨房打下手的。她说这里没什么事?有事会叫他。林妈很和气的问他,做没做过厨房里的活?

“出世就没下过厨房。”

“看得出,你娘疼你,家里好吗?”

“不好,连饭都吃不上,爹死了。”

林妈同情的说:“如果没吃早饭,锅里还有粥。”

石鼓见水缸水不多,他说我挑水去,他担着水桶出去了,院里有口水井,很快挑水回来。林妈用大碗盛好一碗粥,还有两个麻饼,叫他呷。李尚明哪敢呷,林妈说没事,如果你肚子饿了,以后偷偷上这来。石鼓眼泪差点流出,吃过麻饼,挑满水缸,帮林妈洗菜。倪狗儿叫他到前厅搬东西。

姨太太吴秀玲和九岁的女儿王丝婷,二少奶奶柳叶儿和三岁的儿子王哲明,她们是从县城大妈黄氏那回来的。三顶蓝布大轿,在门前停下,还带回一些包裹。

石鼓扛起一个布包,被二少奶奶柳叶儿拦住。

“哎哎,你是谁呀,谁叫你拿东西的?”

倪狗儿忙过来解释说,是老爷新收的下人。叫石鼓见过两位太太。

柳叶儿不屑地说:“怎么叫个小孩,不是多了个吃饭的吗?”

王丝婷走到台阶上,回头往这看了两眼,她拿着她的东西进屋去了。

石鼓又过来提一个装满纸包的蓝子,一留长辫的姑娘对他一笑,“你是新来的?把这篮东西放到少奶奶屋里。”李尚明知道她是莲儿,是吴姨太从老家宜春乡下带来的,这话是林妈告诉他的。

来到二少奶奶屋。柳叶儿叫把篮子里的东西拣好,说吃的东西,怕回潮变质。要他一一放进一个大口径缸里,缸下层铺了一层白石灰块,用于食品防潮。柳叶儿说:“以后做事要小心,你跟我把房间打扫一遍。别把屋里的东西损坏,也不要乱动,原是什么位置就放什么位置。”

少奶奶梳妆台镜子很亮很大,镜框顶端是朵牡丹花木雕,镜台上摆放几个形状怪异的瓶子,扁的、方的、圆的。这些是他从未见过的。大立柜有四扇门,每扇门绘着凤凰拖尾图画。床铺挺厚实,床架、床母、都雕有花纹。所有家具都是土红漆漆成,油光锃亮,非常清晰的能看清人影在上晃动。打扫了房间,石鼓退出少奶奶屋间。他脑子闪过一丝念头。“神气个鸟!”

天井旁,这家两个小主人在玩耍。小丝婷跟小侄哲明在一个角落里掏弄着什么?只见小丝婷嘴里叫道:“快、快、快把洞堵上。”三岁的哲明赶急从旁边搬来石头往一个地方堵。石鼓好奇,想看他们干什么?还没过去。

倪狗子叫他去街上买瓶酱油。回来时两个小主人不在天井旁玩了。

王家吃饭的人不多。中饭两个大男人没回家吃饭。王龙山去了煤井,王柳生去了矿销售股。待王家把饭吃了,他们做下人的才在厨房吃饭。

许老倌子的饭是端在门口吃的。五十多岁的许老倌子,做事诚恳。他在王家呆得时间最长,这房子没落成他就是王家的人。现在年级大了,还时常弄刀弄枪。石鼓没来王家前,知道这老人家有两下功夫,从他走路和他的坐姿,都是练过功的。石鼓吃饭有点拘束。莲儿要她多吃点。倪狗儿却叫莲儿多吃点。石鼓耳边响起是母亲的话:“吃饭要斯文,不要讲话,筷子夹菜要夹自己菜碗边的。”饭后,石鼓洗了碗,被倪狗儿叫去大厅屋打扫卫生。几天下来,王家的人都使唤过来,连三岁的小哲明也知道喊他揩屁股。

只有王家的大小姐王丝婷对他不屑一顾。在王丝婷小姐眼里,这个当下人的小男人根本不值得她浪费眼神。她有着富家小姐任性、固直、洒脱的性子。童趣未脱,好动,新鲜。喜欢一些新奇,别出心裁的事情。她是矿务小学二年级学生,每天要不是莲儿接送她上下学,就是倪狗儿接送她上下学。她家里突然冒出一个打杂的小男人,让她感到有点不理解。也让她觉得很有趣,她远远地观察过对方。当然是好奇的看他做些什么事,当她看见他抬眼看她时,她会故意把头扭过一边。有几次她认为会迎面碰上他时,他却弯路走。她决定找个机会奚落对方一下,让他知道本小姐的厉害。

这天,王家吃了饭,在厅屋喝茶。王龙山对王柳生说下半年了,煤生意要抓紧销售。如果这段时间不尽快将煤卖出,一年的活都白干了。现在我们欠了不少债,到年关前能清的一定清掉。王柳生说他知道怎么做,请父亲放心。王龙山说,林清水你得请他一次,上我家,上酒楼都行。这年头,像林清水这样的人不能得罪。上次被矿警队除名,坏事变好事,又升官又发财,他沾尽了便宜。

李尚明听到林清水三个字,扫地的手停了一下。他堂兄接林清水中队长的位置,让他记住了这个人。而今,堂兄出去一个多月,再没消息,有人传闻暴动失败队伍被打散。林清水当上矿警队新队长,兼萍乡警署安源警务站站长,现在安源地面上红的发紫。

石鼓分神了,扫帚扫到王柳生皮鞋上。

王柳生眼睛一瞪,用手在他耳朵上狠狠地扭一下,“长点记心。”

李尚明痛歪了嘴。

王丝婷跟侄子小哲明玩时,在李尚明扫帚扫过她脚下时,她故意抬脚踩住扫帚,扫帚掉在地上。王丝婷装着没看见,还在逗小哲明玩。李尚明弯腰捡扫帚,王丝婷脚踩扫帚不动。

李尚明很窘迫,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看看四周,人人都朝他这边看。他突然指着扫帚叫道:“一条蜈蚣在扫帚上。”

这话一出,王丝婷惊的从扫帚上跳开。

李尚明忙将扫帚捡起,一旁扫地去了。

王丝婷知道受骗了。

王龙山不由笑道:“这小子有点心眼。”不知道是赞扬还是责备,“以后可别这样吓人,我那小孙子经不起你这样吓的。”

有一天,王丝婷的母亲吴姨太太把石鼓叫到厅屋,说:“你老妹来了,在门外叫你,听说你母亲生了儿子,这点小礼物叫你妹妹捎回去。”她将装有两斤红糖,20个鸡蛋的蓝子递给李尚明。这下他被感动了。

到大门口,是雪香在门口等他。“怎么是你?”他说。

“伯母生了儿子,我来给你报喜。”

“我娘好吗?”

“好,都好!”

李尚明低声说:“以后别说是我妹妹,让人知道不好。”

喻雪香不服气的说:“我本来就是你妹妹。”

石鼓说:“好了,别胡说。我回不去,吴姨太听说我娘生个小弟弟,这是她备得礼品,你顺便给我捎回去。”

雪香点头,说:“吴姨太真好,她们待你好吧?我们都想你。”

“没办法,以后我会抽空回去,你走吧。”李尚明说。

“李尚明。”一个女童音在巷口直呼其名,不用问,是王丝婷放学回家来了。倪狗儿在背后帮丝婷提着书包。

王丝婷故意说:“好啊,一男一女屋檐下说悄悄话,害不害羞。”说完,径自进屋去了。

雪香脸自然红了。

李尚明道:“妈的,神气什么?”

“王家小姐真神气。”

“她不如你。她无非是穿得好一点。”李尚明道。雪香很满足的回去了。

李尚明进得屋,丝婷在厅屋做作业,对他做个鬼脸。他不睬她,回厨房帮林嫂洗菜。第二天早晨,吴姨太对李尚明说:“石鼓,从今天起,小姐上下学时,你去接她。记住,在路上要注意小姐的安全,也别让疯疯癫癫到处乱跑。放学了,哪里也不能去,一直回来,能做到吗?”

王丝婷把书包往李尚明怀里塞。“记住,这是你的事。”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门去。李尚明提着书包,在后面跟着,生怕把人跟丢了。

“那是你妹妹?”王丝婷问。

“不……哦,是我妹妹。”石鼓答道。

“是你妹妹?她长得不像你。”

“她像我母亲。”李尚明弄不明白,王丝婷怎么问这事。

王丝婷问过话,往前跑去。他跟上。

王丝婷又问:“你为什么到我家来当佣人?”

李尚明最恼火别人问这个话题,“我不想回答。”

“你去过东绞煤矸石山吗?”王丝婷指着东绞煤矸石山问道。

“安源什么地方都去过。”他说。在这方面,他可没什么可隐瞒的。走走停停,乱说乱问一阵。

学校到了。校门口遇见王丝婷两个女同学。

“换保镖了?他人长得还可以。”一个女孩说。

“人太瘦。”另一个女孩说。

“干吗说这话,我叫他来可不是来打架的。”丝婷说。

中午,接王丝婷回家时,王丝婷问:“你会打架吗?”

李尚明不明白她的意思,“干吗打架?我接你上下课,你没事,我就安全了。我不会莫名其妙跟人打架的。”

“如果有人欺负我,你帮我吗?”她看着他问道。

“帮,当然帮你。”他认真道,“谁敢动你一个手指头,我就跟他拼。”

他也有完全拒绝王丝婷要求的地方,丝婷提出想攀登煤矸石山玩,他一口拒绝。王丝婷想去总平巷看电车,他也一口拒绝。王丝婷想看他攀跳快速行驶的火车,他又是拒绝了。他说:“小姐,你别难为我了。如果你什么地方都想去,你跟你娘说。”

这话气得王丝婷几天不搭理他。

深秋一天下午,李尚明正跟许老倌子在大屋天井旁练习站桩。自打进王家打杂,许老倌子就喜欢上这个墩厚、机敏、满脑瓜子活点子的小伙子。在打杂第三天就叫住李尚明,问他喜不喜欢练功夫。他说喜欢,就是没人教。许老倌子说:“我收你为徒。你愿不原意。”他忙说愿意。就这样,每天早晨,他站一个小时的桩,晚上练两小时的基本拳路。这些都是在夜深人静,鸡鸣拂晓时进行的,有时大白天,石鼓没事时,也会躲在僻静处站个桩。

王丝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好哇,你吃着我家的饭,却躲后院里练功夫,我告诉我爹,看他怎么罚你?”

李尚明心里害怕,嘴上逞雄道:“你说吗?我不怕,大不了我下井去!”

王丝婷变着笑脸说:“我不说你也可以,你不是说,你想回去看一次家吗?今天我跟我妈说了,她同意你现在回去,呷晚饭前赶回来。”

他很惊喜,忙问是不是真的?王丝婷学他的口气说,“我可从来不骗人。”

李尚明的确想回家,进王家后一次都没回家,他怕母亲不同意。临来王家母亲就有交代,吃东家的饭,要对得起东家,做事要有良心,娘不希望你,动不动就回家。正因如此,连母亲做月子,他还未见到自己的同胞弟弟。他常想外面的世界,自由随意甚至放荡;他思念他的伙伴,几次溜出王家大屋,想跟伙伴们见上一面。尽管他跟他们不足五米百远,离家也不足五百米远。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只得承受这种分离的痛苦,跑出王家大门。

王丝婷在门外等他。“你别一个人跑,你的把我带上。”丝婷道。

“为什么?”

“不信你问许爷爷,他会告诉你。”

许老倌子笑道:“是二姨太太的意思。”

李尚明没法子说:“你上哪?我先送你。”

王丝婷笑道:“我哪也不去,跟你去玩,我作业做完了。”

“我们家有什么玩的?”他想不明白。

王丝婷却很高兴。玩对她来说,是无忧无虑,天经地义的事。她一会跑到前面,躲在巷口,一会落在后面边喊边跑。“快到了吗?你娘见你回来,会非常高兴吗?见了你的弟妹你会抱他吗?你俩个妹妹那个长得漂亮?”王丝婷有时问些没有边际的事,“你能告诉我,你有最好的女伴吗?”

李尚明不想理她,碍于面子说:“我的大小姐,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找你的女孩在吗?”

“我不知道。”

王丝婷跑到前面大喊:“我知道她在哪!”她的声音被巷子两边的院墙挡住,声音变得悠长和尖细。

李尚明突然跑起来。丝婷边追边喊:“你等等我。”

李尚明不急不快,总跟她保持一段距离。他这样做,是不想听她的唠叨,胡言乱语的话题。出了巷口,山坡上自己家的房前,挂满了凉晒的衣服被单蚊帐。母亲在跟别人家洗衣服。他愣在巷口。

王丝婷跑到他身边,额头渗出汗珠。喘着气。“累死我了。”见石鼓发愣。“发什么愣,你家在哪?”她疑惑地问。

“前面的茅屋就是我家。”他指着茅屋说。

“你家有这么多衣服蚊帐被单?”

“那是别人家的,我母亲帮人洗的。”

来到茅屋前,不见一个人影。李尚明向茅屋一侧走去。在茅草丛生的山凹下的小沟边。母亲正弯腰在山沟里洗衣服。小金兰在摇蓝边,摇篮里刚满月的婴儿正睡着。“娘。”他情不自禁地叫道。

“哥!”小金兰扑向哥哥。他抱起妹妹。

母亲见了儿子,脸上露出憔悴的笑容。

“大婶,你好!”王丝婷过来叫一声,这点礼貌她是有的。

母亲笑了笑,“你是王家大小姐?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坐。石鼓,你带王小姐进屋去,山上蚊子虫子多,别伤着小姐。”说着话。她起身不洗衣服了。很显然,母亲把王小姐当作了贵客来对待。无奈何的是,这个家已经穷得四壁如洗,一片茶叶也拿不出手。母亲很为难,她埋怨儿子这么随便,把这么贵身份的客人往家里带。她抱起摇篮里的儿子,儿子叫晨生,是他父亲生前取得名。

王丝婷毕竟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她根本不在乎石鼓母亲对她的矜持,或者难为情的反应。她随便在屋里转了一圈,只说屋里太热,就在屋檐下小板登上坐下。小金兰一直用很特别的大眼睛看着这个穿戴得体,花衣花裤,花鞋花袜的小姐姐。王丝婷问她几岁了?她不说,将头扭到一边。

石鼓笑着说:“她平时不认生,今天却怕你。”

母亲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招待客人,陪王家小姐又找不出什么话题出来,孩子笑时她跟着笑。她身子从生小晨生后,人显得更老更瘦了。做月子时,还是她娘带来的米,才使这个家渡过一个多月。月子完了,娘回去了。她托人说情,开始为一些大户和山上的工人洗衣服谋生。望着几月未见面的儿子,儿子明显长高了。她很高兴,尽管日子艰难,她希望能扛过去。王丝婷说她口渴想喝水。

母亲说:“你等一下,我正烧开水。”

“我喝凉水。”

“不能喝,没喝习惯会生病。”母亲在灶头看了看水没烧开。

王丝婷拉着李尚明到厨房要喝生水。他用竹筒在水缸打勺水递给王丝婷,她喝了。这档儿李尚明随手打开旁边的锅盖,锅里有中午剩下的菜,全是南瓜,灶上盛着一碗番薯。米缸里一粒米也没有,看到了这些。石鼓鼻子酸酸的,家里的日子大艰难了。

母亲见了儿子的那样,说:“石鼓,快用碗盛开水给王小姐喝,她渴了。”

王丝婷说喝了凉水。李尚明说:“娘,我不去东家打杂,我去下井赚呷。”

母亲内心一阵惊悸脸白了。王丝婷望望石鼓,望望石鼓的母亲,她不明白,石鼓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母亲要王小姐去外面坐。她对儿子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家里不是好好的吗?要你挣什么钱,娘帮人洗衣服,一天也能挣几个毫子,还有你太老妹。她也能捡点煤渣帮家里。你别胡思乱想,快跟王小姐回去。”

“我回去跟东家接工钱。”

“别犯傻,你一年一次,到年底才能算工钱给你的。是你姚叔说好的。”

母子俩说话,王丝婷在门边听到了。这时,小金兰对母亲说:“姐姐跟雪香姐姐回来了。”红铃、雪香挑着空担子回来了,她俩今天没捡到煤。

石鼓和丝婷的出现,让她俩惊喜不已。两人把石鼓围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反到让丝婷受了冷落。石鼓跟她们介绍新朋友,都说认识。红玲说去王家找哥时,总碰不到哥哥。她不敢进去。看门老倌子样子很凶的。

王丝婷说你别怕,以后要去,找我就可以了。

女孩们一下变成无话不说的朋友。雪香对丝婷说,你上学读书,为什么书包总要别人背?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三个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王丝婷笑道:“以后我自己背书包上学好吗。”

红玲说:“那我们以后更是好朋友了。”

不知不觉,三个女孩说着话,上了后山坡上的树林里。

“这是松果,松鼠最喜欢吃。”红玲说。

丝婷手上也捡了松果,说:“我得拿回家去。”

“这些油茶树果子蛮大,你家的茶油有这么大的果子吗?”雪香指着油茶树说。丝婷很高兴,这山坡上有这么多她没见过,看过的东西。她第一次感到秋天的山上非常的美丽,枫叶红了。树林里透着野果的味道,地上枯草有半个脚深,有时树草间发出唰唰的响声。哎呀,一只灰毛野兔在草丛里,它听到人的脚上声,一下跑得无踪影。树林里充满小鸟的叫声。雪香告诉她,这是斑鸠的叫声,这是布谷鸟、这是野鸡,这是山雀、还有……我也不知道了。

“这是野柿子。”红玲说。

一棵一人高的小树上,挂满通红的野柿子。树叶全部脱光了,野柿子像小灯笼一样,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通体透红。

“能吃吗?”王丝婷问。

“能吃,但不好吃,有点涩口。”红玲说。一人咬口柿子,甜中带涩,让人难以咽下去。

“不好吃。”王丝婷说。

他在山下叫,找到三个小姑娘时,几个人手上都捧着野柿子,身上头上都是枯草,手还划破了。他好气又好笑,把人责斥一阵,回到山下茅屋。王丝婷还要带这些东西回家去,她说偷偷带回去。保证不让石鼓挨骂。石鼓还能说什么呢,望着这童心未泯的女孩,只能由她去吧。他本来也是个非常调皮和贪玩的人。父亲突然过世,让他心里和身上的担子一下沉重起来。跟家人分手,已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做了。雪香一同走,她要回家,她喜欢的石鼓哥能跟她一路走,她内心很高兴。雪香成了新朋友,上山摘野果兴趣不减,说着她的感触和发现。雪香不想听她说话。石鼓在前面走,他没有来的兴致,他不时催她俩快点走。出这条巷,雪香到家,分手时久久地才转回身子。当她再次回头看时,石鼓被几个少年拦住。

筲箕街牛牯找李尚明算帐来了。上次在东绞坡上打架,牛牯输了,他不服气。听说石鼓到人家当下人,今天带手下来寻事,在小巷口遇上仇人。

牛牯说:“你小子有本事,不捡煤,开始拖油瓶了。”

李尚明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以他的性格,打不赢就跑。但今天身边有王丝婷,跑是没法跑,只有挨打的份。牛牯人多,四五个跟他一样高的孩子。李尚明说。“找我算帐,我答应。但今天不行,我有事。”

“你有事?不就是接个人吗?”牛牯望一眼王丝婷。

李尚明把王丝婷往身后拉,他的保护她。王丝婷看出眉目,开始害怕。

牛牯手一挥,几个小兄弟扑上来,把石鼓夹在中间。不待石鼓开口,牛牯上来就是一拳,打在李尚明的胸脯上。他先发制人,不想吃上次那样的亏。第二拳打在对方脸上。李尚明眼冒金星,头晕晕的,鼻孔里流出一股热流。他犟脱开被抓的左手,在脸上一模,是鼻血。

牛牯大笑道:“好、好、我报仇了!”又是两拳打在石鼓的胸上。

李尚明从来没被人捉着被动挨打过。牛牯再次向他挥拳时,他飞起一脚,踢在牛牯的下身。牛牯像绷紧的橡皮筋一样,倒在地上。双手抚着疼处,弓着腰,缩着脚,龇牙裂齿。

几个手下见状呆了。石鼓乘机挣脱出来,用他习武时学过的招法,一拳一脚,把三个人给打倒了。他扑上牛牯这匹死马,一拳二拳三拳下来。牛牯又被打了个眼青鼻肿,嘴里还不停地招呼伙伴们上来,打呀打。手下直扑上来,抱住石鼓,连拉带扯,把石鼓从牛牯身上拉开。

牛牯乘人多围着一阵乱拳乱踢。石鼓没劲了,只顾护着头。

王丝婷哪见过打架的架势,吓得目瞪口呆,愣在一边。

巷口的一头,呼啦啦突然冲出一班持棍拿扁担的孩子。为首的叶炳杰、喻雪苟直冲过来。牛牯和手下慌了,没命的往来的巷子跑去。这伙人追了过去,雪香扶起石鼓。他脸上衣服上都是血迹。雪香掏出手帕帮着擦血。

李尚明说没事,牛牯这王八蛋,真够狠的。叶炳杰一伙人回来,说没追上,这家伙比兔子还跑得快。问怎么样?李尚明说:“我死不了。除了头有点晕,其他还好。”他活动了手脚。喻雪香心细,怕石鼓不好回王家,她要他哥跟石鼓换件衣服,说她把衣服拿回去洗。

叶炳杰有点懊愧,说他怎么没想到牛牯会做这缺德的事,他一定跟牛牯算帐。

换了衣服的李尚明,这才想起王丝婷。丝婷一直躲在背后,今天发生的这一幕,让她惊吓、恐怖,也让她看到这班伙伴们,团结热情的一面,他是属于他们中的一员。跟伙伴们告别,一路上没说一句话。进王家大门,石鼓这才说:“今天的事,不能说给其他人说。你父母知道我打架,会吓坏的。”

丝婷点头说:“我不会说,你打架真勇敢。”

经过这件事,她对石鼓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原先在这个小男人面前任性、娇纵、霸道的性子,改了许多。她知道关心人了。也就从第二天起,自已背书包上学,谁也劝不住。

李尚明一早连跑几家大户人家送信。

好冷的天,每敲开一户送信的人家,做老爷的还没起床,信是旁人收的。当他跑回王家大屋,手脚都冻僵了。他缩进许老倌子看门屋,恨不能把手伸进火里。许老倌子敲着他的头说,别把手放这么近,手疼了,手就烤烂了。李尚明冬天身上只穿两件单衣,下身一条单裤,布鞋也破了。他每年都是这样过冬的。

许老倌子说:“烤热了手,去趟莲儿哪里,她叫你。”

“什么事?”石鼓搓着手问。

“我哪知道?”许老倌子道。

出门找莲儿。莲儿在吴姨太太屋里叠被子。见他来了,要他等一会,她马上就好。莲儿弯腰做事时,那条长长的黑辫子从背上滑向一边,辫子尾上是红丝带扎得,上面有朵小黄花。这条黑辫子同样会在少年的脑里产生共鸣和联想,莲儿不让别人动她的辫子。石鼓有一次把莲儿的辫子绑了个小石子,莲儿追他,直到在他身上打了几下才住手,莲儿视她的辫子如命一样珍贵。他也不去动她的辫子,但可以用眼睛盯着莲儿的脸蛋猛看,他就是这样想的。

“莲姐,你真漂亮。”

“胡扯。”

“你脸蛋红红的,抹了姻脂?”

“那是被冻的。”莲儿问,“你的信全送到了?外面冷吧?”

“冷得鼻涕掉出来就结冰。”

莲儿不由笑了,叠好被子用手抚平床单,床单是那种金黄色绒毛的。他知道这东西暖和,但他没摸过。来到莲儿小房间,莲儿从床单下摸出双手套。她说这手套是她用旧布缝的,特意送给他。

李尚明哪敢接手套,连连摇头。“我不用,你用吧,我出世都没戴过手套。让朋友们看了,还不笑我?”

莲儿不高兴了,“这手套可以不戴,但必须收下。你不用谁也用不了。”

石鼓还是不想收下,莲儿要发火的样子。他收了。

莲儿说:“过两天,再做双袜子。”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莲儿比他大四岁。按林妈说法,莲儿是大姑娘,到出嫁的年龄了。莲儿是吴姨太太远房亲戚,在这个大屋里,她干得丫环活,说话却有份量的。连老爷的家仆倪狗儿,在莲儿面前也是低三下四的。莲儿从见了石鼓,从心里喜欢上这愣小子毛手毛脚劲。

莲儿说:“你把手套戴上,让姐看看合不合适。很好。按着手模做得一样。今天你别乱走,弄不好中午有客饭。”

王龙山老爷从萍乡还未到家,陆续有人上门来。首先上门的是靠煤发达的陈旺才。他嗓门大,进门嚷道:“王会长、王会长。”当听说王龙山还在来安源的路上,他不满道:“这王会长,这么早就把我们从被窝里赶出来,被窝里多暖和。”

吴姨太过来说:“陈老板来了,到厅屋喝茶。”

随后进来的是乡绅姚光甫,姚氏族长。六十多岁的人,身子骨硬板,说话底气也足。“二姨太太,快点把火烧旺,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寒风吹。”

第三个进门的是个胖墩墩的皮货商人伍成西,他圆头大脑,满身穿戴的都是皮毛、毛帽、皮毛围巾、皮毛手套、皮毛大衣、皮鞋。他样子斯文,见人点头哈腰,别看他随便的微笑,那神情却透着一股傲气。煤老板最看不上这种人,他客气地打过招呼。埋怨天太冷,不然他早来了。

第四个是瘦高个,上下一般齐,长棉袍、布鞋。他进门就让人嗅到身上散发出一股药味,这是开药铺的殷老板,樟树人。

第五个是酒楼老板罗时望掌柜。

第六个是杂货铺掌柜曾一高。他们一一被请进厅堂。厅堂里,众人坐前,放着木炭火盆,为保暖,大厅屋上了门板,只留一个门进出。

莲儿泡好热茶端给客人。

他们议论的话题自然是这次碰头会的事,以这些商人的智慧和经验。不用说,他们又得放血抽油了。王龙山跟安源镇商会会长林春天在大门前一露面,有人进门通报。众人不待迎出,王龙山、林春天已进了大厅屋。寒嘘后落坐,不用过多言语,也不用多解释。凡来的商人都知道开这次短会的内容是什么?

陈旺才先开口问道:“王兄、林兄,这次上面募捐摊派费给了我们多少数?我们心里有数,凡到王会长家有事商议,就是我们这些人放血之时。说吧,报个数,我洗耳恭听。”

话一出,场面弄得有点尴尬。林春天干咳了两声,又咽了口水才说:“大家来了,百忙之中请大家到王副会长家碰个头,一年中也难得几回,像这样的碰头会,十年不来一次也未必不是好事。然而,实际中,这是不可能的,除了天下太平。就是天下太平,也要交税银,养官员养军队。诸位,闲话少讲,我到县上开防务会,会开得很隆重,省府、驻军都派了高官参加。会上通报了一个月前,芦溪山口岩联防团,截击共党秋收暴动流冠分子围剿一役的战报,这一仗击溃共党分子近千人,最重要的是打死了暴乱分子总指挥,一个卢姓的大官。从县、省直到国民政府都给予了通令嘉奖。说到嘉奖,这一仗下来,地方联防团也损伤了不少人,战死上百,重伤贰佰,轻伤肆佰。省里的意思是,除了省府拨一部分抚恤慰劳死伤者外,地方上也要尽一份责任慰劳死伤者家属。毕竟他们是为了地方平安,遭难受的伤。这样一来,各乡镇都摊了不小一笔费用,我们安源是富庶之地,上面摊了十万大洋下来……”

“十万大洋?”伍成西喊道。

“我的天哪!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曾一高说。

众人被这天文一般数字,吓出一身汗来,惊呼不断。

陈旺才干脆说:“这年头,有煤卖不出。有钱收不回,干脆脱裤子去街上卖屁股,看能值几个钱。”

酒楼罗掌柜接口说:“卖屁股?只怕有屁股没人要。”

林春天怕议论长短更不好办。连身说:“不要议论,这不是议论的时候。”

陈旺才接话了,“林会长,你这话错了,现在是议论的时候,现在不议论什么时候议论哇?我的意思是,这种事干脆说白了,我们不管。打仗是政府的事,我们交了钱给政府,怎么弄来弄去,又叫我们老百姓买单。这……这不是明火执仗公开抢劫么!什么世道。”他愤愤不平。这话只有陈旺才口里能说出来,他性格就是这样。

林春天抬眼看王龙山,示意该他说话了。

王龙山也是一肚子苦水无处说。这一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本来吗?这安源的事,我不方便多言。对安源来说,我是局外人,这边的生意都是我儿子打理,但作为副会长,我又是局内人。这些年,承蒙各位看得起我,给我一个吃喝不讨好的差事。我本意是为诸位尽一份公务事,却总是出力不讨好,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跟大家争到一分利益,我愧对各位的希望。这次我跟林会长本意是力争少一点摊派费。有人说,山口岩一事,跟安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当初地方上加强治安,安源也不会出去这么一支队伍,地方上少死伤好多人,要说十万,少了点。应该全背上。这话一出,好像我们安源人都错了,该出这笔钱。说实话,我跟林会长一点办法也没有。县里甚至要我亲自过来,这是死命令,我又能怎么办?”

厅堂里一时安静下来。人人却在心里骂娘,这事看来谁也赖不了。

“我们拖。”罗掌柜开口道,“能拖多久算多久。”

“对,拖!”殷掌柜又说,“但这也不是办法,胳膊能拧过大腿么?除非我们不开店门。”

众人知道不出款子过不了关。这档儿倪狗儿匆匆进屋,在王龙山耳边嘀咕几句,王龙山连忙起身拉林春天出门。

到门口,只见一身警服的林清水在天井边站着。身后四个马弁,两个着警察服,两个着矿警服,这明摆着是示威敲警钟的。两人将林队长迎进大厅屋。林队长见安源的几大富商都在,他态度故作的说:“哦!各位都在,费心了、费心了,请坐,请坐。”他先在大师椅上坐下。

林清水突然而至,让商议的话题冷场了。

王龙山用客套话说:“这么冷的天,林队长也不在办公室呆着,还不停地在外公干,真辛苦你了。有什么事要办,叫手下来招呼一声,我们都会给你办好。免得你辛苦一趟。”

林清水说:“我刚去安源商会不见一个人影,料想大家肯定在某个地方议事。我也没别的想法,就上王会长家来了。大家都在,我想林会长、王会长肯定都把县上防务费的内容已经带给了你们,除乱安民,是地方跟省府共同的事。大家知道,打仗吗,总要死人的。我们县联防团就死伤不少,他们是为一方百姓冲锋陷阵,各界人士出点钱,优抚一下何偿不可。唯有此事办了,我们的兄弟才免了后顾之忧,唯有如此,有兄弟才会冲锋陷阵,才能保得一方平安。你们说对不对。”

莲儿端上茶来,谁知林清水刚好手一挥,把茶杯打落在地,“咣铛”茶杯碎了,茶水浅了一地。莲儿的脸吓白了。林清水见莲儿容貌清秀,脸白如玉,花辫长垂,姿态曼妙。他瞳孔放大,有点心神色迷。

王龙山斥责一声。莲儿捡走碎片又去泡茶。

林清水若有所思,他说我的话说到这里,你们继续商议。他对王龙山说我还有事找你商议,如果不打紧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谈。他俩随即到旁边的小客房。莲儿过来上茶,她这次格外小心。

林清水反而大方地说:“刚才吓着你了?”

莲儿哆嗦着声音说:“不敢,谢谢队长。”

王龙山看出林清水眼睛异常的目光。他示意林清水坐下。莲儿走出带关门。

林清水笑道:“莲儿越来越水灵,上几次来,她还是个小女孩。”

“女大十八变,老辈人都这么说。林清水有什么事尽管说。”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据我手下内报,令郎在偷偷地做着违反政府禁令的烟土生意,不知王会长知道否,这可是犯法的事。”

王龙山吃一惊。“有这等事?这杂种,把我气死。好端端的生意不做,怎么敢做违法的生意。”他大知道这事的严重后果。

“王会长你别急,这事我暂时压在手里没有上报。你呀,要立即劝王柳山收手,不能再干了。如果上头追查下来,是要丢脑袋的。”

王龙山当然明白。口里不停地说:“林队长,这事全拜托你,我立即处置这事,事后一定登门重谢。”

出了小客厅。大厅屋里,众多商议的事也敲定了。按安源当时商业户数分摊。安源商户大约一千家,按大中小分派募集捐费。收费时要求警务站派人协办,这方面林清水满口答应。众人散去,王龙山留林清水吃中饭。

饭后,倪狗儿叫石鼓打洗脸水,送进厅屋给林清水洗脸。

林清水瞅他觉得眼熟,叫住石鼓。“你过来,你是李尚武的老弟吧?”

李尚明怔怔地看着对方。

王龙山说:“你愣着干什么?林队长问你,你回话呀。”

林清水道“不用,你不晓得你老兄吧?他还不知道死在哪个山沟里。”

“你乱说,我哥不会死。”李尚明大声道。

林清水笑了。“你呀,真是小孩子,你不信我信。几个月都没堂兄的消息吧?”

李尚明眼含泪水。王龙山见他这样,生怕闹出什么事,叫他出去。“林队长别生气,他是个小孩。”

“我不生气,不过……王会长,这样的人只能下井去拖煤。”林清水说。

王龙山点头送上礼,才把林清水打发走。他叹口气,吴姨太开导说:“这事怪不得你,如今生意难做,他也是迫不得已。再说林队长还没把这事捅上去,也给你留了面子。”

王龙山道:“你不知道,林清水尽管是湘潭老乡,心毒狡猾,我是知道的,我是怕花了钱,事还不能了结。”

莲儿前来问吴姨太,“姑,药熬好了,是端来呷,还是等下呷?”

吴姨太说等下,莲儿去了。王龙山有所悟问,“莲儿有十八岁了吧?”

“没有,今年才十七!想跟她找婆家?”吴姨太疑惑地问。

“我只是随便问问。”王龙山说。

王柳生遭父亲斥责。全屋人都离得远远的,小客房屋本来是个商议事的密室。里面再怎么大声,外头也听不清。王柳生媳妇柳叶儿可坐不住,父子间有事,丈夫挨骂,她面子上也抹黑的。她平常不管家长里短的事,天天玩麻将或上街听戏。当事情落到头上来,她也想知道事由。她把李尚明叫到身边,要他去偷听。李尚明站在窗户下听了一会,没听出什么名堂。

李尚明说:“听不清说什么?”

柳叶儿说:“你真没用。”

王家的人这一天突然忙起来。让李尚明惊讶的是,莲儿准备出嫁了。男方就是身兼两职的林清水。他没想到,他毕竟年级大小,这大屋的许多人也没想到。狗儿、林婶、看门的许老倌子全算在内,加上柳叶儿等,没有一个人想到了。

这婚事而且来得快,今天来聘礼,明天就要迎亲。

吴姨太头一个反对这门亲事,莲儿是她本家远房亲戚的女儿,随她来安源七年了。要说莲儿出嫁,她当表姑的最有发言权,她当然希望侄女找个有门面的人家。莲儿嫁给林清水当三姨太,她的脸往哪搁。然后王龙山是怎样的一番话让她松口的,我们不得而知。

莲儿听了这事,木已成舟,无论如何都得嫁。莲儿足足哭了一个下午。

姑姑、柳叶儿、还有林妈都劝她,莲儿求姑姑让她回乡下去。

吴秀玲说:“不是姑姑心狠,也是没办法的事,女人迟早要嫁人,嫁什么人家,都是前世姻缘决定的。嫁的男人有吃有喝衣食无忧,还有权势,作为女人这点够风光了。”

众人劝着莲儿。李尚明在外间屋里看着听着,他不明白是,莲儿出嫁?倪狗儿却在后院发闷气,打不起精神病怏怏的,还莫明其妙的摔了几个碗。

林妈赶忙把碎碗捡起。把石鼓拉到旁边说:“你别去惹他,让他安静地坐一会,他喜欢上了莲儿,在发闷气。”

倪狗儿的确喜欢上了莲儿。莲儿十岁进王家大屋时,倪狗儿已在王家大屋待过十年。对这个天真不懂事的小姑娘,他给予了哥哥般的呵护和关爱。莲儿渐渐长大了,天天见面的倪狗儿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莲儿。可惜的是,这两个只晓得伺候东家的下人,都知道对方对自己好,却因嘴巴笨心实在,怎么也不敢从对方的言语中找出一丝情爱,更不敢有什么想拥有对方的想法。莲儿把倪狗儿当作大哥哥,而倪狗儿只能单相思,莲儿出嫁的消息,倪狗儿心里受到的打压无法形容,林妈看出来了,但她又能怎么样,她没法帮这个忙。林妈厨房里的事够忙了。

吴姨太说竟然莲儿明天出嫁,按家乡的习俗,女儿出嫁前,男方要头天做“起媒酒,”请亲戚朋友来贺喜。莲儿在这里,她做表姑的不能亏了自己的侄女,她做主,今晚请全家入席吃起媒酒。发闷气的倪狗儿出外当采购。石鼓帮林妈洗菜。莲儿哭红的眼睛出现在厨房里。她来帮厨淘米洗菜。

林妈劝她去歇着,“你歇着吧,明天要做新娘子了,别弄坏手。”

“我没有事。”

“女人都有这么一回,迟早要嫁人,以后常回来看看。”

李尚明说:“莲姐,你想回来的话,我去接你。”

倪狗儿挑了担菜回来,放下担子就出去了。

林妈无意地说:“狗儿是个好人,他听说你出嫁,在生闷气。”

“他还摔了三只碗。”李尚明说。

林妈盯了石鼓一眼:“就你多嘴。”

莲儿的泪水哗哗流了出来,起身回屋去了。

第二天上午,莲儿坐着接亲的大花轿去了。

王龙山一家人也被林清水接走。大屋里剩下许老倌子、林妈、李尚明三人。倪狗儿一上午没打照面,中饭仅他们三人吃。

“狗儿没这福气。”许老倌子说。

“他嘴笨。”林妈说。

“他人好。”李尚明说。

“唉,都是命不好。”许老倌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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