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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接近傍晚时,杰克·布朗特醒过来了,感觉睡足了。他身处的房间小而整洁,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几把椅子。衣柜上的电风扇慢悠悠地摇着头,风吹过杰克的脸时,他想到冷水。靠窗处,有个男人坐在桌子前,盯着面前摆开的一局棋。阳光下,杰克觉得房间很陌生,却一下就认出那男人的脸,仿佛已认识他很久了。

杰克脑中的记忆多而凌乱。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睁得大大,手心朝上。白色被单衬得他的双手巨大、肤色黝黑。他把手举到眼前,发现手破了,满是瘀痕——血管肿起来,仿佛他曾长久地紧握一样东西。他的脸疲惫又邋遢。他褐色的头发垂在额头,胡须也乱了。连那形如翅膀的眉毛也变得凌乱粗野。他躺在那儿,嘴唇动了一两下,胡子也神经质地抽搐起来。

过了片刻,他坐了起来,用他的大拳头往脑袋上捶了一下,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一动,那个下棋的男人迅速地抬起头来,冲他微笑。

“上帝,我好渴,”杰克说,“好像整个俄国军队正用裹袜子的脚从我嘴里走过。”

那个男人看着他,保持微笑,却突然弯下腰来,从桌子的另一头取出一只结霜的冰水罐和一个杯子。杰克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喝水——半裸着身子站在房间的中央,他的头向后仰,一只拳头握得紧紧的。他一下喝了四杯水,才深吸了口气,放松下来。

某些回忆马上涌现出来。他不记得和这个男人回家,但随后的事情却很清晰。他醒过来时,泡在冷水浴缸里,之后他们喝咖啡,聊天。他倾诉了许多心事,这个男人则在聆听。他讲到嗓子都沙哑了,但讲过的话,还没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让他记得牢。清晨时,他们才去睡觉,窗帘拉了下来好挡住光线。开始时,他不断被噩梦惊醒,不得不开灯让脑子清醒。灯光让这家伙也醒了,他却毫无怨言。

“你昨晚怎么没将我踢出去?”

男人只是笑笑。杰克奇怪他怎么如此安静。他四周找他的衣服,然后看见他的手提箱在床边的地板上。他记不起如何从赊酒账的餐馆那儿拿回它的。他的书、白西服和几件衬衫都在里面,原封不动。他动作迅速地开始穿衣服。

他穿好衣服时,桌上的电咖啡壶正在煮咖啡。这个男人把手伸到椅背上搭着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杰克疑惑地接过来。男人的名字——约翰·辛格——印在卡片中间,名字下面,用墨水写了一段话,写得和印刷体一样精致。

我是聋哑人,但我能读唇语,请不要大声说话。

突如其来的震惊让杰克感到轻飘飘的失落。他和约翰·辛格就这样对望着。

“真不知道得多久我才能发现。”他说。

他说话时,辛格会专注于看他的嘴唇——他以前就注意到了,真笨!

他们坐在桌边,用蓝色的杯子喝着热咖啡。房间很凉爽,半垂的窗帘将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强光变得柔和。辛格从壁橱里拿出一个锡盒,里面有面包、橙子和芝士。他吃得不多,只是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杰克狼吞虎咽。他要马上离开这里,把事情好好想一下。如今的困境下,他得赶紧四处看看,找个工作。房间里过于宁静和舒服,无法思考——他得出门一个人走走。

“这里还有别的聋哑人吗?”他问,“你有很多朋友吗?”

辛格只是微笑。一开始他没听懂,杰克不得不重问了一遍。辛格漆黑分明的眉毛扬了起来,摇了摇头。

“感到孤单吗?”

这个男人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杰克起身要走了。他感谢了辛格好几次,感谢他收留自己过夜,他格外注意嘴唇的运动以确保辛格看得明白。杰克又问他的手提箱能否在床底下放几天,哑巴点头答应了。

辛格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用银铅笔在便笺本上认真地写着什么,然后把它塞给杰克。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一个睡垫,在你找到住处前,可以住我这里。白天我基本不在,不会有什么麻烦。

杰克的嘴唇因突如其来的感动而颤抖。但他不能接受。“谢谢,”他说,“我有地方住。”

他离开时,哑巴递给他一条蓝色工装裤,紧紧地卷成一团,还有七十五美分。工装裤脏兮兮的,杰克一眼认出,裤子突然勾起过去一周的记忆。那钱,辛格向他解释,是他口袋里的。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走时,哑巴站在门口,手又插回口袋里,脸上似笑非笑。他沿台阶往下走,回头挥了挥手。哑巴也挥手,然后关上门。

外面的光线一下子变得刺眼。他站在屋前的人行道上,被阳光照得眼花,一开始几乎看不清。有个小家伙坐在栏杆上。他在哪里见过她。他认得她穿的男装短裤和她眯眼的方式。

他拿起那团脏裤子。“我想把它扔掉,知道哪里有垃圾桶吗?”

小家伙从栏杆上跳下来。“在后院,我带你去。”

他跟着她穿过屋旁狭窄潮湿的小巷。到了后院,杰克看见两个黑人坐在屋后的台阶上。他们都穿着白西服和白鞋。其中一个长得很高,领带和袜子绿得发亮。另外一个是黑白混血儿,身材中等。他在膝盖上擦着一把锡制口琴。和他的高个子同伴相映成趣的是,他的袜子和领带是火红色的。

那孩子指了指篱笆旁的垃圾桶,然后走向厨房的窗户。“波西娅!”她叫道,“海伯尔和威利在这里等你。”

厨房里有人用柔软的声音回应。“你不用那么大声,我知道。我正在戴帽子。”

杰克在扔裤子前,先将它打开。裤子又硬又沾了泥巴。一条裤腿破了,前面有几滴血痕。他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一个黑人女孩从屋里走出来,走向台阶上的白西服组合。杰克看见穿短裤的小家伙正盯着自己。她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显得有点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

“毫无关系。”

“好朋友?”

“好到能和他过夜。”

“我只是好奇——”

“主街在哪儿?”

她指向右边。“沿着这条街,过两个街口。”

杰克的手指理了理胡须,动身走了。七十五美分在他手里叮当作响,他咬着下唇,直到咬出斑驳充血的印。三个黑人在他前面慢悠悠地走着,聊着天。他在这陌生的小镇上如此孤单,不由得贴近他们,听他们说话。女孩的胳膊挽着他们两人。她穿了一条绿裙子,配红帽子和红鞋。男孩们和她走得很近。

“我们今晚有什么计划?”她问。

“完全听你的,宝贝,”高个男孩说,“威利和我都没什么安排。”

她看了看他们。“你们决定吧。”

“好吧——”红袜子的矮个男孩说,“海伯尔和我觉得,也许我们仨可以去教堂。”

女孩的回答几乎是唱出来的,变了三次调。“好——吧——去完教堂我觉得要去父亲那里坐坐——就一会儿。”他们在第一个街角拐弯了,杰克站住,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接着走。

主街很安静,很热,几乎荒无人烟。他才意识到今天是礼拜日,这让他很沮丧。关闭的店铺都支起了遮阳篷,耀眼的光线下,建筑物看上去光秃秃的。他经过了纽约咖啡馆。门开着,但里面很空,很暗。早晨他没找到袜子穿,现在发烫的人行道透过薄薄的鞋底烤着他的脚。太阳像一块滚烫的熨斗熨过头顶。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要孤独。街道的沉寂让他觉得陌生。他喝得醉醺醺时,这个地方是狂野喧嚣的。而现在呢,一切都仿佛戛然而止。

他走进一家果品店买报纸。招工栏上的内容很短。只有几则招聘,需要年龄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有车的年轻推销员,拿佣金。他快速地跳过不看。他费了几分钟看了一则卡车司机的广告,不过,他最感兴趣是最底下那一条。上面写着:

招:有经验的技工。“阳光南部”游乐场。位于韦弗斯巷与第十五街交界。

不知不觉地,他又走到那家餐馆门口,他已在此耗了两周。它是这条街上果品店之外唯一开着门的。杰克临时起意要进去看看比夫·布瑞农。

街上的明亮衬得咖啡馆很暗。一切都比记忆中更龌龊和不起眼。布瑞农和往常一样站在收银台的后面,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他丰满好看的妻子坐在另一头修指甲。杰克注意到,自己进去时,他们俩交换了眼神。

“下午好。”布瑞农说。

杰克觉得气氛有点异样。这家伙也许在笑,他想起自己喝醉时做的事。杰克像根木头似的站着,内心怨恨。“来一包塔吉特香烟。”布瑞农伸手到柜台下去拿烟时,杰克确定他没笑。白天时,这家伙的脸没有晚上那么生硬。他脸色发白,仿佛一晚没睡,眼睛就像只疲惫的秃鹫的眼睛。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瑞农打开抽屉,将一本公立学校便笺本放在柜台上。他慢慢地翻看着,杰克看着他。便笺本更像一个日记本,而不是日常的记账本。本子里写有长长的一串数字,再加减乘除,还有小图像。他停在了一页,杰克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角上。这页没有数字——只有打勾和打叉。纸上还随意地画了几只蹲着的、圆滚滚的小猫,尾巴是长长的曲线。杰克在细看。小猫长着一张女人的脸。小猫的脸是布瑞农太太。

“打勾的代表啤酒,”布瑞农说,“打叉是正餐,直线是威士忌。让我看看——”布瑞农擦了擦鼻子,他的眼皮垂下。然后,他合上便笺本,“大约二十块。”

“得好久才能凑到,”杰克说,“也许你能拿到钱。”

“不着急。”

杰克靠在柜台上。“说一下,这个镇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很普通,”布瑞农说,“和其他同样大小的地方差不多。”

“人口呢?”

“三万左右吧。”

杰克撕开那包烟丝,给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发抖。“主要是工厂?”

“对的。四家大型棉纱厂——主要是它们。一家针织品厂、几家轧棉厂和锯木厂。”

“工资多少?”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块——不过,时不时要被解雇。你为什么问这些?你想去工厂上班?”

杰克睡意未消,用拳头揉了揉眼睛。“不知道,也许吧。”他将报纸放在柜台上,指着读过的那则广告。“我想到这里看看。”

布瑞农读了一下,陷入思考。“嗯,”他终于开口,“我去过这游乐场,不怎么样——只有几个奇怪玩意儿,旋转木马和秋千之类的。它招揽黑人、工人和小孩。他们在镇上到处找空地演出。”

“告诉我怎么走。”

布瑞农和他一起走到门口,指了方向。“今天早上你和辛格回家了?”

杰克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

杰克在咬嘴唇。哑巴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仿佛认识了多年的朋友。离开他的房间后,他一直在想这个人。“我原先连他是哑巴都不知道。”他最后说道。

他又开始沿着酷热荒凉的街道走。他不像一个在陌生镇子里的异乡人,却像在寻找着什么人。很快他进入了河边的工厂区。街道变得狭窄,路面没有铺,也有了人气。邋遢的、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互相叫喊,在玩游戏。两室的棚屋都长得一个样子,又破败又斑驳。食物和污水的臭味混合着空气里的尘埃。上游的瀑布发出淙淙的流水声。人们沉默地站在门道里或者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他们看着杰克,蜡黄的脸面无表情。杰克褐色的大眼睛也回看他们。他走得急促,偶尔用毛茸茸的手背擦嘴。

韦弗斯巷的尽头是一处空地,曾经是废旧车场。地上还乱扔着生锈的零部件和破损的车轮内胎。一辆住人的长拖车停在车场的一角,旁边是被帆布半掩的旋转木马。

杰克慢慢地走过去。两个穿工装裤的小家伙站在旋转木马前。离他们不远处,有个黑人坐在箱子上,在傍晚的光线下打着瞌睡,两个无力的膝盖互相顶着。一只手拿着一包融化的巧克力。杰克看他将手指插进巧克力糊里,再慢慢地舔。

“谁是这儿的经理?”

黑人把两只甜甜的手指含在嘴里,用舌头舔来舔去。“那个红头发的人,”舔完之后他说,“我就知道这个,头儿。”

“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那辆最大的货车后面。”

杰克从草地上穿过时将领带扯了下来塞进口袋里。西边,太阳正在落下。屋顶的黑边之上,是温暖深红的天空。游乐场的老板正独自站着抽烟。他红色的头发蓬勃向上,就像头上顶着一块海绵,他看着杰克,眼睛是灰色而懒散的。

“你是经理?”

“嗯,我叫帕特森。”

“我看见今早的报纸,来这儿找工作。”

“哦,我不要新手。我需要一个熟练技工。”

“我有丰富的经验。”杰克说。

“你以前做过什么?”

“我做过织工和织机修理工。我在车库和汽车装配店工作过。所有的工种。”

帕特森带他往那被帆布半掩的旋转木马走去。黄昏的斜阳下,静止的木马很奇妙。它们的腾跃姿态凝固了,身体被暗淡的镀金铁杆穿过。离杰克最近的木马肮脏的屁股上有裂口,眼珠盲目狂乱地转动,眼窝处有几块油漆脱落了。杰克觉得这一动不动的旋转木马恍惚来自一个醉梦。

“我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技工来操作和维护它。”帕特森说。

“没问题,我可以。”

“这工作得一心两用,”帕特森解释说,“你要负责一切。除了管机器,你还得维持秩序。你得确认每个来坐木马的人都有票,得确认票都是真的,而不是作废的舞厅券。人人都想坐那些木马,你会见识到那些没钱的黑人怎么耍鬼点子,每时每刻你都得睁大三只眼睛。”

帕特森领他到旋转木马中间的机器那里,给他指明各个部件。他调了一下杠杆,尖细刺耳的机械音乐响起。包围着他们的木马阵似乎使他们与世隔绝了。木马停止后,杰克问了几个问题就独立操作起机器来。

“原来的那家伙辞职了,”他们走出来时,帕特森说,“我讨厌训练新人。”

“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一周工作六天六夜——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你三点左右到,做些准备工作。夜里游乐场关闭后还需要一个小时收拾。”

“工资多少?”

“十二美元。”

杰克点头,帕特森则伸出一双死灰的、软绵绵的手,指甲脏兮兮的。

离开那片空地时,时辰已晚。晃眼的蓝天已变白,东方出现了虚白的月亮。暮色将沿街的房屋轮廓变得柔和。杰克没有立即离开韦弗斯巷,而是在附近逛了逛。某种气味或远处传来的某种声音,时不时地让他在灰尘弥漫的街道驻足。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东游西荡。脑袋很轻,仿佛玻璃做的。他的体内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身体里储存已久的啤酒和威士忌发生了反应。他被醉意伏击。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街道变得生机盎然。参差不齐的一条绿化带绕着马路,杰克沿着马路走,觉得地面快升到眼前了。他在草地边缘坐了下来,靠着电话亭。为了坐得舒服点,他像土耳其人那样交叉双腿,捋着胡须根。话涌到嘴边,他声音洪亮,梦呓般自言自语。

“怨恨是贫穷最珍贵的花朵。没错。”

他喜欢说话。说话的声音能让自己愉悦。声音好像有回音,飘荡在半空,每个词都响起两次。他咽了口水,润了润嘴巴又开始说。他忽然想回到哑巴安静的房间里,好对他倾诉各种念头。想和一个聋哑人聊天是件奇怪的事。但是,他正感到孤单。

夜晚降临,眼前的街道黯淡了。偶尔有人走过狭窄的街道,离得很近,相互说着单调的话,每走一步,脚下都升起一团灰尘。或者是扎堆的女孩和抱着孩子的母亲经过。杰克麻木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接着走。

韦弗斯巷很黑。油灯在门道和窗下投下颤悠的橘黄色光晕。有些房子一点光都没有,屋里人坐在前门台阶上,借邻居的光才能看见。一个女人从窗户探身出来,往街上倒了一桶脏水,有几滴溅到杰克脸上。一些房子后面传来高亢又愤怒的叫声,还有一些房子能听见摇椅那宁静、缓慢的摇晃声。

杰克站在一栋房子前,门前台阶上坐了三个男人。屋里淡淡的鹅黄灯光照着他们。其中有两人没穿衬衣,只穿了工装裤,光着脚。一个是关节松弛的高个子,另外那个长得矮小,嘴角有溃疡。第三个人穿着衬衣和长裤,膝盖上放了一顶草帽。

“嗨。”杰克说。

三个男人看着他,灰头土脸,面无表情。他们嘴里嘟囔着,但纹丝不动。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塔吉特牌烟,挨个递了过去。他在最底层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脱掉鞋子。清凉湿润的地板让脚很舒服。

“在工作吗?”

“是啊,”拿草帽的人说,“大多数时间都是。”

杰克在挖脚指头。“我的内心响着福音,”他说,“我想和谁讲一下。”

他们笑了。狭长的街道对面,有个女人在唱歌。空气静止,他们吐出的烟雾在身边缭绕。一个小子沿着街道走过来,站住并解开裤子撒尿。

“附近有个帐篷,今天是周日,”矮个子男人终于开口,“你可以去那里,尽情讲你的福音。”

“不是那种。它更好,它是真理。”

“怎么样的?”

杰克嘴里含吮着胡子,没有回答。过了片刻,他说:“你们这儿发生过罢工吗?”

“有一次,”高个子男人说,“六年前有过一次罢工。”

“发生什么了?”

嘴角有溃疡的男人拖着脚步走,将烟屁股扔到地上。“那个——他们罢工是想要一小时二十美分。大概有三百个人吧,整天在街上晃。工厂派了几辆卡车出去,不到一周,镇上聚集了大量来找工作的人。”

杰克转身,对着他们。他们坐得比他高两级台阶,只有仰头才能看见他们的眼睛。“没让你们发狂?”他问。

“你什么意思——发狂?”

杰克额头的血管鼓起来,颜色深红。“全能的基督,兄弟!我指的就是发狂——发——狂。”他昂首怒视着他们困惑、灰黄的脸。在他们身后,大门敞开,他能看见屋内。前屋有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后屋有个打着赤脚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觉。附近一个黑暗的门廊传来吉他的声音。

“我就是给卡车拉来的。”高个男人说。

“那没有区别。我想要说的,简单易懂。那些拥有工厂的混蛋都是百万富翁。落纱工、梳棉工和所有在机器后面忙碌地纺纱织布的人呢,却连填饱肚子的钱都挣不到。明白吗?当你走在街上,想到这点的同时看见饥饿的劳苦大众和营养不良的孩子们,这不会让你们发狂吗?不会吗?”

杰克的脸涨得通红,阴沉着,嘴唇在颤抖。那三个人警觉地看着他。然后,那个戴草帽的男人笑了。

“继续笑吧。坐在那儿,笑破你的肚皮吧。”

他们笑得温吞又轻浮,三个人笑一个。杰克将鞋底的灰擦掉,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嘴角弯出一个愤怒的冷笑。“笑——你们就知道笑。希望你们坐在那儿,一直笑,直到烂掉!”他僵直着身子沿着街道走了,他们的笑声和嘘声还一路跟随。

主街的灯光明亮。杰克在拐角处徘徊,摸索着兜里的硬币。他的脑袋阵阵作痛,夜晚虽然炎热,却有一股寒意穿过他的身体。他想到了哑巴,迫不及待想回到他那里,和他坐一会儿。他在下午买报纸的果品店里挑了一篮子水果,用玻璃纸包着。收银台后的希腊人说价格是六十美分,他把钱付了后,就只剩下五美分了。才走出商店,他就意识到这礼物送给一个健康的人不合适。几颗葡萄从玻璃纸里露出来,他饿了,就把它们都摘下来了。

他到那儿时,辛格在家。他坐在窗前,一局象棋在桌上铺开。房间看着就和杰克离开时一样,风扇开着,冰水罐在桌旁。床上有一顶巴拿马帽子和一个纸袋,可见哑巴是刚回来。他的脑袋扭向桌子对面的椅子,棋盘被他推到一边。他身体向后靠,手插在口袋里,脸上的表情像在询问杰克离开之后都干了什么。

杰克把水果放到桌上。“今天下午,”他说,“它的格言就是:去找一条章鱼,帮它穿上袜子。”

哑巴微笑,杰克不确定他是否听明白了。哑巴惊讶地看着水果,将包装的玻璃纸拿掉。他摆弄这些水果时,脸上有一种怪怪的表情。杰克想搞明白那表情的含义却被难住了。然后,辛格欢快地笑了。

“今天下午,我在游乐场找到一份工作。负责旋转木马的运转。”

哑巴似乎毫不意外。他走到橱柜那儿,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他们沉默地喝。杰克觉得自己从未在这么寂静的房间待过。头顶的灯在手中发亮的酒杯上反射出他自己怪异的影子——同样滑稽的身影,他在水罐和锡制马克杯那弯曲的表面上见过好多次——又圆又粗,鸡蛋形状的脸,胡子疯长几乎蔓延到耳根。对面的哑巴用双手捧着杯子。红酒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嗡鸣,他感到自己再一次进入光怪陆离的迷醉里。他的胡子因兴奋而颤动不已。他身体前倾,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眼睛圆睁,疑惑的目光盯着辛格。

“我打赌我是这个镇上唯一的疯子——我指的是真正意义的发疯——整整十年。该死的我刚才差点又和人打架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疯了。我不知道。”

辛格把酒推到客人面前。杰克拿起酒瓶直接喝了,手擦着额头。

“你明白吗,就像有两个我。一个我受过教育。我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读书,我一直在读书。我读那些讲纯粹真理的书。在我那手提箱里还有卡尔·马克思和托斯丹·凡勃伦的书,以及类似的作家。我一遍遍地读他们,读得越多,我变得越疯狂。我认得每页纸上的每个词。一开始,我是喜欢词语。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谎言”——杰克以虔诚的迷恋卷着舌头念出音节——“目的论倾向。”

哑巴用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着额头。

“但我要说的是这个。一个明白人却不能让他人理解,他怎么办?”

辛格伸手去拿酒杯,倒满,很坚决地把它放到杰克淤青的手里。“嗯,喝醉?”杰克说,手臂抖了一下,几滴酒因此溅到他的白裤子上。“但是听着!无论在哪儿,你都能看见卑鄙和腐败。这间房,这瓶葡萄酒,篮子里这些水果,都是赢利和亏损的产品。一个人要活下去,不得不消极地接受卑鄙。有人为了嘴里的每口饭、身上的每寸布而累死累活——却没人知道。所有人都瞎了,哑了,大脑迟钝——愚蠢和卑鄙。”

杰克的拳头压着太阳穴。他的种种念头横冲直撞,像脱缰野马一般让他无法控制。他想发火,想出去,到拥挤的街上和谁狠狠打一架。

哑巴依然富有耐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拿出一支银色的铅笔。他在一张纸条上小心地写道:“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将纸条递到桌子对面。杰克在手里将它揉成一团。房间又开始绕着他旋转,他一个字都读不下去了。

他盯着哑巴的脸看以保持稳定。辛格的眼睛是房间里唯一不动的东西。它们色彩丰富,掺杂着琥珀色、灰色和淡淡的褐色。他久久凝视着它们,几乎被催眠了。那狂暴的冲动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平静。那双眼睛似乎懂得他讲的一切,而且有话要对他说。片刻之后,房间恢复平稳了。

“你明白的,”他含糊不清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远处响起软绵绵的、银铃般的教堂钟声。月光很白,洒在隔壁房子的屋顶上,夜空是温和的、夏季的蓝。两人心照不宣,杰克得在辛格这儿待几天直到他找到住处。红酒喝光后,哑巴在挨着床的地板上铺了一块床垫。杰克衣服也不脱就躺了下来,瞬间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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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二月中旬那场50厘米厚的暴风雪之后,多伦多强劲的冬天终于减了势头,气候慢慢温和了下来。三月初的一个早上,我站在书房的窗口望着后园,发现邻居家屋顶上厚厚的雪都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层了。那本来松软的积雪现在呈现出冰的晶体,底部开始有淙淙融雪水流淌着。那些树枝已经泛青,还在严冬的时候它们的芽苞就已经悄悄鼓起。再过上个把月,冰雪就会不见踪影,郁金香和黄水仙会最早开放,接下来什么苹果花接骨木花日本樱花都会悄然绽放,我们这一带街道两边会被争先恐后出现的花团锦簇所包围。来加拿大定居已有十多个年头了。
  • 耐得住寂寞的人生更精彩

    耐得住寂寞的人生更精彩

    许多成功者,他们与失败者的区别,往往不是更多的劳动和孜孜不倦的流血流汗,也不是多么聪明过人的头脑和谋略,而只在于他们的韧性和耐心。如果你想改善人生,请不妨从忍耐,甚至习惯寂寞开始。耐得住寂寞者,始有所成,终有所就。
  • 天火

    天火

    "或轻读,或精读,方便舒适有所得亦小说,亦散文,完整人格无所失《有价值悦读:天火》是“有价值悦读”丛书之一种。汇集文坛奇人汪曾祺老先生毕生小说及散文经典作品。可谓一书在手,揽尽老先生的人生意趣、思想品格。本书的许多篇什,已被收进大中小学生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