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寝室的同学很兴奋,大家在争论第三届“塔山”杯大学生辩论赛的辩题——“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这件事发生在新生来校报到后的第三周。晚上九点半过后,大家陆续回寝室。有的准备就寝,有的准备在床上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大家最想听的是校园新闻,本系的外系的,师生之间的,包括学校周边纺织厂女工的新闻,反正越新奇越刺激。这时,站在窗口的卢强突然跟大家说:“过来看,快过来!”他的兴奋略显神秘,甚至有点激动,但声音却很轻,他用手势打着招呼。我们几个还没上床的同学快步来到他身边。
“看下面马路上的几个女生。”他指着窗下马路上几个走动的人影,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大家齐刷刷地挤在四楼寝室的窗口往下望去,马路上的人影在橘黄色的路灯下清晰可见,是五位女生。
卢强说:“告诉你们吧,中间那个穿红色短袖、白色长裙的,是我师妹——外语系今年刚来的新生。”
“好漂亮的女生!”任刚看得贼仔细,“她身材不错,侧身看很丰满,头发飘逸呈波浪形。”任刚转身问卢强,“她叫什么名字?”
卢强不敢怠慢,“她叫夏——晓丹!”
有人马上在起哄,高喊:“卢强!”
这是任刚的声音,他离开窗口,在寝室里对着窗外喊,我们都笑了。喊声从四楼寝室的窗口传开,很快,在城市的夜空中回荡。马路上有人听到了,是一位长辫子,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大妈。她在抬头看我们亮着灯光的窗口。看了一会,又继续赶她的路。那个叫“夏晓丹”的女生与其他几位女生,没有回过头来,她们也没抬头张望搜索,但我发现她们的脚步明显加快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十点还差一刻。师院学生宿舍的管理有严格规定,晚上十点必须关门,学生晚回要登记事由。我陪着卢强伏在窗口,两个人呆呆地看着马路上渐渐稀少的人影。有几个同学洗漱完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做着熄灯后的准备。任刚在洗脚了,他边洗脚边一个人在偷笑。
这群女生不像在逛街,双手空空的,是看完电影回学生寝室?在任刚高声起哄前,静心伏在窗口听马路上行人的讲话声,能隐约听到一些内容。她们开始是嘻嘻哈哈地开心走着,从尚书巷的东边走来,她们回宿舍楼要走过男生宿舍楼前。全然不注意这里是男生宿舍楼区,她们一定是听到了有人在高喊“卢强”时,不由自主地停止了交流。
她们听清了那个声音中“卢强”的名字?她们中的“夏晓丹”知道师院中文系的卢强吗?我手拿英语词典在窗口一旁打量着卢强。
很快,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城市橘黄色的夜色中。
这天晚上熄灯后,大家对下午辩论赛的辩题彻底不感兴趣,一致要求卢强交待他所谓师妹的问题。卢强在床上说:“交待师妹情况可以,但有一个条件,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寝室同学齐声说,十个问题也行。卢强说:“我师妹漂亮吗?”
大家让任刚评说,任刚不假思索,说:“绝对漂亮,尤其是胸部与臀部十分性感。”任刚说完,在床上一倒,嘻嘻大笑:“权当个人意见。”他擅长发表人物评论,“我不能保证近看的效果,但远看像日本电影明星山口百惠”。他话音一落,有人发出尖叫——“哇!”这余音未停,又有人黑暗中接着高喊——“哇嚓!”我在床上知道,任刚对夏晓丹的评价,大大超出了寝室同学的心理预期,这是我迄今听到的男生对女生最好的评价。
幸好这天是周末晚上,第二天不用上课。大家强烈要求卢强给他们讲师妹夏晓丹的故事。我在床上听得仔细,夏晓丹这个“师妹”卢强刚认识不久,卢强的稽西普遍话尾音偏长,他说,他认识夏晓丹是在中学读书时,但让夏晓丹认识他,是在她们新生报到的那天。卢强喜欢与校团委学生一起接待新生,每年师院来了多少漂亮女生,他心里最清楚。
如此说来,卢强与夏晓丹的师兄师妹历史悠久,优势十分明显,寝室同学一致认可,让卢强有了很大的满足感。
后来的话题转向了,不知是谁提出,说卢强在校期间该不该追夏晓丹?大家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寝室同学七嘴八舌议论开了。除了卢强本人外,一开始就形成了两种对立的意见。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种意见,即鼓励卢强主动出击,大胆尝试。包括任刚开始反对,强调以事业为重,后来也演变为人生难得几回追。也有同学赠言卢强——“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在床上偷笑,时间长了,笑得肚子隐隐在疼。
师院四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同学间有许多心里话是在寝室熄灯后直言相告。大言不惭或豪言壮语也是在熄灯后引爆的。
卢强在床上辗转不安,我在他对面看得清楚。卢强后来索性在床上坐起身,信誓旦旦,说他不恋爱,但他乐意帮助对夏晓丹有意向者。他这圈套抛得高明,有点“姜太公钓鱼”的味道。他端坐在床上的样子,给我留下的印象终身难忘——窗外马路上路灯的余光透过寝室上层的玻璃窗,照射在他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镀金。他端坐在床,双手下垂,按放在膝盖上,像一个中世纪伟大的殉道者。有人为他的话而感动,也有人趁着夜色在床上再次发出尖叫,但声音明显经过了处理有点变调。我悄悄问卢强:“你喜欢夏晓丹吗?”
卢强转过身,背靠墙面对我,没有回答。
我说:“也许她喜欢你?”
卢强说:“不知道。但我现在不会主动去追她。”他停顿了一下,“其实,追她的人很多,像是一场万米长跑,她一直在领跑,后面跟着许多人。当然,中途会有人退场,有人坚持到底,但最后胜出的只有一人。”
任刚说:“你在给我们讲童话故事?”
“不!这是现实。”卢强开始脱衣睡觉,他边脱边说,“我还是希望毕业时能留在城里,找个好工作。其他的事,顺其自然。”
“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任刚的声音,他喜欢现场发表点评。
寝室同学都认为卢强很有个性,至少,他的处事风格比较稳健、务实,这也是大家选他做寝室长的最大原因。
有人在床上发出低沉的声音,“请接着说!”
“不说了!”卢强床上一挺,转身面朝墙壁,“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以后大家若是碰到她,请多多关照。”
直到毕业前一个月,我们知道卢强确实没有与夏晓丹恋爱,这其中的原因无人知晓。也许,卢强动过心,正如他自己说的没有把握,他需要努力。我了解他的为人处事,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在他毕业的最后一年,夏晓丹身边的男生不断,有陪她上街购物的,也有陪她在校园里散步聊天,或去学校电影院一起看电影的。当寝室同学把这些信息汇总后告诉卢强时,他却显得十分淡然,“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说,夏晓丹喜欢看电影,尤其是外国电影,他陪她看过一回,是好莱坞的《罗马假日》。她身边的那些男生,有几个是稽西人,他认识。他还透露信息告诉我们,“你们平时看到在她身边的那个高个子挺帅气的男生,是艺术系的学生,年龄比她还小两岁。”
有人发出了“嘘、嘘”的惊呼声,寝室同学不得不信服卢强掌握的情报。
卢强说:“其实,像她这样的女生,身边没有男生那才叫不正常。”
我们曾经议论过卢强与夏晓丹的事。那是毕业前夕的一段时间,大家自觉无聊,趁他不在寝室时,预测起卢强与夏晓丹的缘分。这些同学,在大一时有不少共同的观点,比如,对师院的印象,对老师授课的风格等等。到了大四,观点相左,再难形成统一,各人都有各自对人与事的独特理解。我们自以为思想正趋于成熟,但师院老师在课堂上对我们当头棒喝——“眼光日益挑剔,头脑却越来越复杂”。对卢强与夏晓丹的事,有同学说他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不一定是事实,其潜台词就是让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有人说他近期努力的目标越来越明确——对这话的理解需要有想象的空间。任刚此时提供了一个确切的信息,说卢强最近一段时间常去系主任或系书记的办公室,汇报个人的思想与文明寝室创建工作。这段时间正是学生毕业分配方案的初定阶段,人心敏感复杂,可以理解,但不管如何,大家的预测与分析,事实上也在接受卢强的观点——毕业后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比谈恋爱也许更务实更重要。
也有人提出质疑,说他完全可以在最后一年边恋爱边争取好的毕业分配。恋爱与找工作不矛盾。我那时坐在床上也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师院的老师很开明,“恋爱也是人生的重要一课”,老师在课堂上旗帜鲜明——“如有记忆中美好的爱情留在校园,这是师院的幸运!”
在毕业离开师院时,我曾经有兴趣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是卢强终究不敢面对现实,还是爱情真的需要智慧与策略?
谜底在我毕业一年后揭开。
一年后,当我有了机会,用我自己的话说,是上帝的错爱——为了即将在《东方文学》杂志上发表的诗歌,我去找夏晓丹。夏晓丹告诉我:“你班上的卢强留校在图书馆当教师,他现在就住在我们女生寝室的一楼。”我听了感到十分惊讶。
“师院暂时没有更多的教工宿舍楼给那些留校的老师。”夏晓丹说,“你来我这里,应该去看看他!”
“为什么?”我感觉她话中有话,解释道,“没有告诉他,今天我来师院。”
她说:“以后告诉你吧。你来了,去看看老同学。你来之前他不知道,就给他一个惊喜,这样不是更好?”
她说得有理。那天,我按照夏晓丹的要求去看望老同学卢强。在女生一号楼的106宿舍,卢强见到我时使劲揉着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戴一副宽边的黑色金属架眼镜,穿一件简易的白色西装。我说:“你整个形象与读书时反差很大呀。”“是吗?”卢强开心地笑着问。我不假思考地告诉他:“很像师院年轻有学问的老师!”卢强哈哈大笑。但很快,他在笑声中接受了一个他十分惊讶的事实——他的这位昔日写诗的老同学,竟然与夏晓丹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他情绪有点尴尬,瞪大的眼睛里有着复杂的酸味与醋味。他回避了我投去的溪水一般真诚的目光。
在夏晓丹的寝室里,我给她描述了卢强见到我时惊喜与异样的眼神。夏晓丹开始很有兴趣地听着我的讲述,像在品酒,后来,她打断了我的话。她说:“实话告诉你吧,他对我有意思。”
“他喜欢你?”我问。
她点点头。像电影中的山口百惠在戏中轻松对白,“大概是这意思吧。”
我说:“我相信他是喜欢你的。在师院读书时,我们都知道,但他那时假装正经,其实是不敢公开追你。”
夏晓丹用手掩住嘴,偷笑,“是吗?”她说,“开始我也不知道。他读高中时,可能认识我,但我不认识他。到了师院我们才开始熟悉。他后来留校,开始频繁约我去看电影。盛情难却,我陪他去看了几场,但后来他来邀请我时,我都婉言谢绝了。”
我笑了。
她问我笑什么?我想起了卢强当时在寝室里讲的话,但我不能告诉她。
夏晓丹说:“让我想不到的是班上的一位好朋友,有一天她跟我说,卢强这几天心情不好,说是为了我。我当时听了,郁闷得头也胀裂了。”她坐在床边,削着苹果,气呼呼地说,“他心情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对朋友说,难道要我去陪他不成?”
我问:“你朋友怎么知道他心情不好?”
“她男朋友也是师院学生,喜欢画画。他跟卢强是稽西一个镇上的老乡,他们平时常在一起。”
“哦,原来如此。”我发现她的逻辑思维很清晰。
她把削好的苹果给我,她削着另一个小点的苹果。“估计是她男朋友告诉她的,让她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你说好笑吗?!”她俏皮地看我一眼。
我吃着喷香的苹果,笑道:“那后来呢?”
“我们没有后来!”夏晓丹说,“现在我们见面了,最多打个招呼。但你不一样,你们是同学,我怕他误解了你。”
我明白了,这是一位漂亮而精明的女生。
卢强追夏晓丹这件事发生在去年的春天,但我知道此事已经是冬天。我至今不是很清楚夏晓丹婉拒卢强的原因。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问她,现在更没必要去搞清楚这件事。
在知道卢强被夏晓丹婉拒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人生如戏,真爱难求。留校在大城市工作的这些宝贵资源,在这些成功学生身上竟是如此惊人的浪费,至少在恋爱这件事上。对照自己在会稽山工作,我难免为卢强感到愤愤不平与惋惜。
事实上,我那时就开始拿卢强当人生的镜子,为此,我常常反思自己,也反思自己与夏晓丹的关系。夏晓丹为什么婉拒留校在图书馆工作的卢强?这人生镜子的背后还有哪些深藏的故事?
记得,有一次我去她寝室,她见面就问:“你同学那儿去了吗?”我一时糊涂,情急之中便说“去了”,她满意地点点头。但事后知道我根本没时间去同学那儿时,她显得不高兴了。我发现,她生气的时候依然很好看,她垂下漂亮的眼睑,对我说:“你不该为了我,连昔日的同班同学那儿也不去坐一坐。”一句话说得我自知理亏,无地自容,但内心很欣赏她善解人意的心,令我颇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