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师傅把图纸扔到石心胸前,石心扬扬眉头,不知所以,正摊开来看,江师傅一计量衣尺抽过来,好不吃痛。
“飞扬浮躁!”江师傅横眉怒目,火冒三丈,“门襟贴片勾缉草草了事,前片跟领边的数值竟也能算错!杜石心你还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
石心自知是自己犯了错,也不狡辩,麻利地跪在地上,低头反思,回道,“引百家线,裁百家布,走线裁缝。”
“你初进走线裁缝铺时,背得师训可还记得。”
“择一事而终其一生。”
“大点声!”江师傅朝他背上狠狠抽去,呵斥着。
“择一事,而终其一生!”师徒眼神交汇,好不犀利。石心跪在那赌誓发愿似的,定着瞳孔岿然不动。
“鞋要合脚,衣要合体,拼接缝合若天衣而无缝隙,这都是要刻进你骨头里去的。一个裁缝,做得是布帛绫罗,成得是神韵底气,就得是身体发肤,裁天工以缝造物,七量九算以求一裁罢了!”
石心细心听着,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今后绝不再犯。
江师傅也不管他,只围着织布机检查白华织得红布。石心捡来那地上的图纸,仔细研究。他穿一件乌黑的中式褂子,在正红色金线凤纹的幔帐前格外醒目,浓密的剑眉微微蹙着,眼神凝滞锐利,好不专注。
翠螺目光呆滞,眼巴巴盼着云针过来好问个究竟。听外面有脚步声,一个箭步往外冲去,险些绊倒自己。
“王叔。”翠螺稍显失望,收敛情绪,惋惜道,“王叔节哀,老太爷这是去享福,自己的身子最要紧。”
“我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知道都会有这一天。”王叔故作看开,却也听出语气是十分低落。翠螺不擅长宽慰劝解,索性也不想着寻话题,拿出记档册销了账,又把衣服的底片给了王叔。这便听见门外有哭丧声。
翠螺心底一沉,自己最怕的来了。
王叔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和大嫂,这才慌张出门欲劝和,如此竟忘记拿托盘。翠螺招呼不及,只得拿着托盘跟出去。
正琢磨如何开口时,云针匆匆过来拉大嫂,“这里不兴这样的,大娘快起来。可不敢把自己身子哭坏了。”
两人瘫坐在地上,言语含糊,呜呜啦啦地哭诉着。
“不当事了,全都不当事了。老爷子已经知道好意,快起来。帮忙劝劝大嫂,她年纪大可经不起。”云针改去劝和王叔的媳妇,王叔附和着,叫媳妇扶大嫂起来,两人就此收了眼泪,转身跟云针吐苦水。
云针也听着,又讲些自己的见解听闻,三人也忘了丧事刚过,在阴凉地里聊得火热。翠螺在一旁痴痴地看,她最敬佩云针这娓娓而谈的能力,
柴米油盐中的琐碎都能跟她们讨论一二,疏疏密密、浓浓淡淡,绿丝缭乱,闲花碎影中竟也忘记问罗衣的事。
翠螺随白华进了正堂,讲自己的父亲带回来新茶,味道尚可,要匀他一些拿回去给白先生吃。由不得白华拒绝,她又去偏房烧了水,单独沏出一壶来,让白华也跟着尝一尝。
于是白华先不去厢房,便坐在柜台里跟翠螺品茶。“今上午的事都还好吧?”翠螺小心地问着,又仔细地端详白华的面部表情,生怕把哪句话说错了,平白惹出他不开心。白华应一声“恩。”算是回过了。
“罗衣,嗯,最近都很少见到罗衣,她很忙吗?”翠螺添茶,佯装着轻松道。
“忙着准备鬼节的祭品。”
“我听石心说,罗衣……”翠螺讲得含含糊糊,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白华便打断道,“石心在里面?”
“嗯,进去有些时候了,江师傅也在。”翠螺回道。白华也不等翠螺把问题问完,起身径直去了东厢。
正巧云针也送走了王叔,正拢着头发抹汗踏过门槛。
翠螺这才跟见了活菩萨似的,小碎步地跑上去一本正经的问,“刚刚石心讲白先生家的罗衣砸死了人。
怎么回事呀?快跟我说道说道,我好不好奇呢!我问白华,他又不等人说完话。”云针翻个白眼儿回道,“你听他在那胡诌,又跟罗衣有什么关系。”
“我也瞧他不像是说假话,好端端又为何要杀人。”
“那你自己去送白府问问,看罗衣轻易饶了你不。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那家伙,他平日里就惯爱取笑人,不过你也惯爱被他骗。”云针斜视翠螺一眼道。
翠螺这才笑语盈盈也不再问了,转身拿了茶水递上来,“喝茶。”
云针接过茶水,呷一口也并没觉出是什么好茶来。这才又开始拢着账,拨几下算盘道,“王叔家的你都记好了?”
“我单独把它记到旁边那张纸上,你仔细核对一下,没什么错误自己可誊抄上去,我也不敢给你瞎写。”
“反正都要报账给你,没必要这么小心。”云针抬眼瞧她,拨几下算盘,写几个数字。
“虽说经谁手谁负责,我怕我写上去,等来日弄混了,万一出点什么纰漏,那不又得你替我担着了,这样有着底稿,还可作个证明。”
“就属你小心,这能有什么事儿。”云针再拨弄两下算盘,这才麻利的誊抄起来。
江师傅靠窗抽着烟袋,烟雾缭绕。
石心俯在案桌上仔细地勾勒线条,又仔细算着数字。白华也就不说话,径直走到织布机前继续织自己那块红布。
江师傅没去看他一眼,只侧着头看着天,看着院里的麻雀在墙上跳上跳下。
不过白华只推了两下机杼,这才又起身走过去石心面前。
看他嘴角干裂着又瞅瞅在纸上画的线条都是全新的,且跟昨晚的没多大出入,仿佛又画一遍的样子。
白华侧脸再看一眼江师傅只顾板着一张脸,他这也就知道石心是挨过罚的。他不多问,起身迈出东厢去柜台问翠螺寻了好大一只杯子,又几乎是倒上了一壶的茶水。“一杯是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是饮牛饮骡。我说白华,你拿这么一只杯去倒茶。是要饮牛还是饮骡?”翠螺吃吃地笑着。白华也不管她,只管拿着杯子回了东厢。轻手轻脚地放在石心旁边这才又去织布。
唧唧复唧唧,弄线挑机杼。
屋子里三人都泥雕石塑般的各自管着各自的营生。画图的画图,织布的织布,抽烟的就尽管抽烟,谁都不曾跟谁搭上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