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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魈魃狂风波恶误中剧毒

(一)

大河长江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上蜿蜒而下,汇聚千流,奔流万里,至吴越腹地青阳县境内的九华山区时,似为岸边的美景所诱,陡然缓步,水波微兴。

九华山古称九子山,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山峰衣袂相联,千仞壁立,景色奇秀。相传唐开元年间,诗仙李白曾傲游江汉,见九子山九座山峰如莲花绽放,题诗赞道“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花”,从此,九子山便被人称为九华山。九华山还是中国的四大佛教圣地之首,自汉唐以来,多有僧人进山避世修行,将九华封为地藏王菩萨的供奉宝地,山中庙宇林立,香烟缭绕,晨钟暮鼓,不绝于耳。

三月中旬的一天,叶天从安庆府乘船顺流而下,来到了青阳。

正是阳春时节,江南烟雨杏花,莺飞草长,处处入目皆景,但叶天却无心欣赏,只顾一路打听着寻径入山。

半个月前,澶州黄虎帮总堂一战,东城会占尽优势,黄虎帮帮主厉正身受重伤,帮中“十虎”也只余四人,可谓元气大伤,叶天却提议放了黄虎帮一马。黄虎帮把以前抢占的那些酒楼、店铺、车马行等悉数退还给东城会,双方化敌为友,谱写了江湖中的一段佳话。

事情结束后,叶天前往九华山寻舒青取回密札,而方君欹在会中众兄弟的催促下,与杜白凤成了婚,要携妻把娟儿送上太湖山。行前两人约好,等叶天取到密札后回到澶州,两人再一道进京送密札。

据山民指点,那佛光寺座落在九华后山的九子岩上,山路崎岖,无法骑马,只能徒步而行。叶天清晨从青阳动身,直到日落时分才来到九子岩山下。登上半山的一个高坡放眼望去,只见夕阳下山色如黛,竹林似海,却难觅寺院踪影。想到山民曾说,佛光寺是个尼姑庵,当家主持无恨师太性格怪异,立下一条戒规,日落之后不准任何男人踏进寺院半步,并在路边立了一块“戒阳碑”,上书“落日后男子擅入者——杀”几个血红的大字,前些年曾有几个江湖人前来探山,不服戒规夜闯寺院,竟真的被寺里的尼姑杀了,并将尸首丢进山后的绝情潭里。想到此他心中一动,舒青不是男儿身吗,如何能在这寺里栖身呢,或是另有住所,只是学艺练功时才来到寺里?眼见得天色已晚,又想自己是来寻人的,倒不必去犯他的戒规,引起误会,不如就在这山林里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寺中。叶天本是行伍出身,风餐露宿的日子自是过的惯了。当下抬眼四看,听到不远处传来“汩汩”的流水声,循声过去,果见坡下的山谷间有一条小溪,水清见底,溪边有几棵大树,枝叶繁茂,正好栖身。于是,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溪水吃喝起来。吃饱喝足后,纵身跃上一棵大树,选了个粗大平直的树枝躺下身子。

此时日已落山,夜幕低垂,晚归的鸟雀在树林中喧闹片刻,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微风中飘逸着虫儿的低呤漫唱。叶天奔波劳累多日,难得有今夜这般清闲,一合上眼睛,疲乏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卷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的好不香甜。半夜时分,树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叶天立时醒来。他是习武之人,心上又有事情,自然连睡梦中也保持着十二分警觉,当下抬起身向响声处看去。正是月半之际,一轮冰盘般的明月斜斜地挂在西天,清辉下的山林虽然有点模糊倒也看得分明,只见树林一阵晃动,紧接着从里面窜出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金钱豹,疯了似地朝这边奔来,眨眼间就来到了树下的空地上,忽地止住脚,原地转了几圈,又猛地朝地下一滚,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身上跳下来一只狸猫,落在金钱豹面前丈外的地上。金钱豹怒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去,那狸猫轻轻一闪,就到了金钱豹的身后,金钱豹转头反身扑去,狸猫再一闪,又到了金钱豹的身后,如此往来十数回合,那金钱豹竟连狸猫的边也沾不着。好几次,金钱豹瞅个空子,转身要朝林子里跑,那狸猫却一下跳到它的背上猛咬一口,金钱豹回身扑来,狸猫一闪就跳到一旁。恶斗良久,金钱豹终于累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伏在地上,狸猫又围着它飞快地转起了圈子,金钱豹丝毫不敢懈怠,蜷缩着身子在原地打转,眼睛死死地盯着狸猫,身子竟蔌蔌地抖动起来。过了一会儿,那狸猫似是也有点累了,渐渐慢了下来,金钱豹瞅准机会,突然跳起身向林子里窜去,谁知那狸猫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正当金钱豹舒展开身子,伸长四肢,全力向前跃起之际,只见黑影一闪,那狸猫已到了它的身后,左爪钩住豹子的臀部,右爪探出,向金钱豹的肛门猛地一掏,金钱豹“嗥”的一声惨嚎,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在地下翻滚几下就再也不动了,身下的血泊中,拖着一根长长的肠子。

这一场恶斗,比之武林高手的生死对决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直看得叶天惊心动魄,目瞪口呆。金钱豹在猛兽中向以凶猛著称,而且身手十分敏捷,但那狸猫竟似比它快了十倍,真正是快似闪电,疾如迅风。叶天猛然想到,过去曾听人说过,江南的大山里有一种灵兽,名叫斑猫,身形不大但机敏异常,甚有灵性,专爱寻斗猛兽,虎豹豺狼无不闻风丧胆,就是嗅到斑猫的气味也会远远地避开。据说那斑猫对人特别友善,有人夜行深山遇到斑猫,斑猫会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一直把人护送到家。但是,人却不能回头看它,如果回头看着它,它认为你已经到家了,就会转身离去。莫非这狸猫似的动物就是斑猫?叶天仔细看去,见那斑猫如一只狐狸般大小,腰细腿长,一身深色皮毛,月光下分不清颜色,鼻梁正中有一道白线,直通到额上两眼之间,显得煞是可爱,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样一只小小的动物竟能斗得过金钱大豹。那斑猫似乎早已知道树上有人,抬头向树上看了看,轻轻摇摇尾巴,就在地上躺了下来,看来这一场恶斗后,它也是精疲力竭了。正在这时,异变倏生,小溪旁边的草树丛中,突然呼地窜出一条碗口粗细的蟒蛇,闪电般地朝着斑猫咬去,斑猫立刻警觉,腾身而起,但因躺在地上,又身疲力乏,竟然未能躲开,被那巨蟒咬住了后腿,斑猫拼命挣扎,却无法脱身,转身又咬又抓,但巨蟒的身子又圆又粗,鳞甲坚硬,急切间难以伤到要害,巨蟒咬住班猫后长身立刻卷了上来,紧紧地缠住了斑猫,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后,斑猫见挣脱无望,干脆放弃了反抗,抬头看着树上的叶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叶天仍沉浸在刚才的豹猫大战之中,心中回想着斑猫的一招一式、闪截腾挪,竟与君秋水传授给他的“反躬自问”技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斑猫动作更快,如果自己施展时能有斑猫一般的迅疾,那威力何止增加一倍。正想得心驰神往,忽见变异,斑猫已被蟒蛇偷袭所乘,性命危在旦夕。他本已对那斑猫产生了喜爱之情,听到斑猫的叫声,顿时侠义之心大举,腾身从树上跳了下去,来到跟前,拔出随身的短刀向巨蟒刺去,谁知那巨蟒虽缠住斑猫,动作仍十分灵活,身体一扭就避了开去。叶天再剌,终于剌中,但巨蟒身上的鳞甲又硬又滑,短刀竟然剌不进去。眼见得蛇身越缠越紧,斑猫已经气息渐微,肋骨发出咯咯的响声,叶天心中大急,干脆丢下短刀,扑身上前,双手掐住巨蟒的颈部。巨蟒气息不畅,张口放下斑猫,掉头朝叶天噬来,被叶天用力撑住,长长的蛇信舔在他的脸上,腥臭味熏人欲呕。巨蟒见咬不着叶天,连忙松开斑猫,蟒身又紧紧地缠住了叶天。叶天屏住呼吸,运起内功抵抗,双手却紧掐不放,一人一蟒紧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着。半晌后,那巨蟒渐渐力弱,终于停止了挣扎,身子也松了下来,叶天双手略一错,用力一扭,只听得“咯嗒”一声,巨蟒的颈骨被扭断了,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叶天挣开巨蟒的缠绕,回头看去,那斑猫已缓过气来,慢慢地站起身。叶天走过去,在斑猫的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抚摸它的头颈,斑猫竟不避让,反伸头过来,在叶天的身上嗅嗅,抬头看着他。叶天看到斑猫的后腿上被巨蟒咬的两排伤口,仍在汩汩地流着鲜血,连忙把它抱起来,到小溪边洗了洗,又从身上找出金创药敷上包扎好,斑猫一动不动,任凭他摆布。

一切办妥,天已拂晓。晨曦中,那斑猫渐渐恢复了精神,叶天想起随身的包裹还放在树上,正要上树去取,斑猫“唆”地一声,已抢先窜上树,叼着包裹跳下来,送到他的面前。想不到野兽也有如此灵性,叶天接过包裹,道:“好个聪明的小东西!谢谢你,今后在山林里可要小心了,我有要事在身,就此告别了。”说过,忽想到它并不懂人话,暗自一笑,伸手拍拍斑猫的头颈,背好包裹,转身朝着山上走去。

登上山坡,叶天驻足转身看去,却发现那斑猫就在自己的身后一步之遥,心中疑惑,自己的内功虽算不得高手之列,但十丈内的风吹草动也听得分明,怎么这斑猫紧跟在身后也听不到它的脚步声。他转身走开,一边凝神细听,还是听不到脚步声,心想这回它大概没有跟上来了。停下回头再看,不由地吃了一惊,那斑猫还是紧跟在身后。叶天道:“我不怕豺狼虎豹,不用护送,你回去吧。”那斑猫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流露着恋恋不舍之情。叶天想了想,伸出手又道:“你是想跟着我吗?如是,你就跳上来。”那斑猫竟似听懂了他的话,后腿一弹,唆地一下就跳上他的手臂。叶天抱着斑猫,“哈哈”一笑道:“好,好,我来这里寻旧朋友,不想倒先交了你这个新朋友!”细察斑猫,只见它一身金黄色的皮毛,四只脚上生着一层厚厚的软毛肉垫,内里藏着四弯锋利如刀的尖爪,难怪行路时悄无声息,又能一爪至凶猛的虎豹于死地。他反手将斑猫放在肩膀上,循着林中的小径,朝山上走去。

(附注:故老相传,皖南大山中有一种小似狗大似猫的动物,专斗虎豹熊罴,而且与人友善,名叫斑狗,亦称斑猫,虽然至今无人得见真容,但在山民的口中言之凿凿,流传甚广。)

(二)

九子岩虽不高,但树木繁茂,难以远眺,又地处九华后山,人迹罕至,少人问津。叶天登上第三个山头时,远远地看见前面的一座山峰上绿树如荫,露出好大一片青色的屋脊,那当是佛光寺了。

地面难行,他干脆施展轻功,跳上树梢踏枝而行。不一会到了跟前,跳下树,果见一座巍峨的庙宇矗立在山坡上。这庙宇的规模好生宏大,叶天想,在深山里建成如此一座大庙,不说需要众多工匠经年累月地劳作,单只运送那些砖瓦木石材料,就是何等的艰难辛苦了。寺庙外面有一道丈高的围墙,朱红色的院门紧闭着,他伸手抓住门上的铜环敲了敲,扬声道:“雁门关叶天前来拜谒无恨师太,烦请那位师父代为通报一声。”这是他前些日子与方君欹一道行走江湖时学的礼数,虽不知用在这里是否妥当,但无恨师太是武林前辈,礼数到了总不会见怪。叫过后,半晌无人应答,于是又叫了一声,再等片刻,还是没有回应。他侧耳细听,庙内竟无半点声息。心中诧异,手在门上用力一推,“吱呀”一声,两扇大门应手而开。他抬腿正要进门,忽觉肩上的斑猫一动,转头看去,见那斑猫两眼圆瞪,胡须乍起,喉咙里“呼呼”作响,紧接着唆地一声跳下地,沿着院外的围墙疾奔而去。叶天想,到底是个野物,不惯与人相处,走就走吧,只是心中有点不舍。

他抬腿迈进门去,只见院内好大一块场地,打扫的干干净净,两旁十多株高大的松柏杨柳,浓荫匝地,墙边还栽种着牡丹、月季、山茶、茱萸等各色花草,有的正在绽放,孤寂中透着几分安详。场地正中是一座大雄宝殿,两旁各有四五间侧殿,门都大开着,却见不到人影。虽然庙内无人,但自己已经通报过了,应该算不得擅闯吧。叶天想着,心头忽地闪过一丝疑惑——佛光寺虽说地处偏僻,但如此规模的大庙中僧侣尼姑一定不会少,眼下又正是做早课的时刻,怎地寺内没有人?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中间的青石小径向正中的大雄宝殿走去。

大殿正中,释迦牟尼等三尊大佛迎门端坐,宝象森严,两旁分别排列着四大金刚和十八罗汉,佛象前的香炉里香烟寂然,供桌上的长明灯虽然还亮着如豆的灯火,但灯油将尽,被他走动时带起的微风一扑,火苗闪了两下就熄灭了。

殿内依然杳无人踪,寂然异常。

叶天心中惕然,顿时警觉起来,这里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仔细察看殿内各处,却未发现有何异样。转入殿后时,他猛地吃了一惊,只见万佛山下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位灰衣尼姑,低头合什,一动不动。叶天正要招呼,忽觉不对,那尼姑脸色灰白,毫无气息,分明是个死人。上前细看,尼姑的身上看不出有何伤痕,因为是个尼姑不好解衣检验,估计是被人点了死穴。他用手指触了一下尸体的手臂,感到尚未僵硬,想来应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这佛光寺是无恨师太出家和修练之所,有什么人敢到这里来行凶杀人?想到此,叶天的心中忽地一紧,舒青昨夜不知在不在寺内,有没有遇上凶险?大殿的后门通往一个四合院,是寺内僧侣生活起居之处,叶天急走几步,跨进院中,不由得毛骨悚然——院中和两侧的厢房中,竟然尸横遍地,十多位尼姑有的头骨破裂,有的胸部内陷,还有的被刀剑所斫,肢断骨裂,惨不忍睹。更令他血脉贲张的是,左边厢房的床上,有两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尼姑还被扒光了衣服,身下一片狼籍,显然在死前遭到了蹂躏。叶天逐一看去,提着的心终于稍稍松了下来,那些尸体中并没有舒青。或许舒青因是男儿身,不能在寺内留宿,躲过了这一劫。但舒青此刻在哪里呢,寺中这些人又是谁杀的?还有那无恨师太,佛光寺里发生了这样的惊天血案,难道她不在寺中,或是也发生了什么不测,但以她的武功,当今天下又有谁能伤得了她呢?

叶天又在寺中仔细搜寻了一遍,偌大一座寺中,除了十七具尼姑和两具俗家衣着女子的尸体外竟无一个活口,这深山老林中的佛门净地竟然成了血肉横飞的屠宰场!他是行伍出身,于生死搏杀、尸横遍野的场面见得多了,但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感到十分惊悸。从现场来看,血洗佛光寺的凶手不仅武功高强,残忍歹毒,而且决非一人,因为他曾听舒青说过,佛光寺中的尼姑都练有武功,绝不会坐以待毙,但寺中打斗的痕迹却并不多,大多数尼姑都是睡梦中遭到了袭击,未及反抗已经丧命。叶天行走江湖不久,虽在东京太师府中见过无恨师太一面,对她并不熟悉,只是从方君欹的口中得知,她原是吴楚山人君秋水的妻子,突然失踪十年后重现江湖,不仅练有一身高绝的武功,而且杀人如麻,莫非是她昔日的仇家找上门来报仇。正在他徨徨无计之时,西边的围墙处忽然传来一声异响,转身看去,那只斑猫立在墙头上,冲着他叫了一声,又转身跳了下去。叶天想到,这斑猫甚有灵性,莫不是它有了什么发现,前来给自己报信?便快步来到墙前,腾身跳了过去。

墙外有一条小径,那斑猫正站在路上,见到叶天扭头就走,叶天急忙紧紧跟上。小径从草树丛中穿过,渐行渐高,崎岖难行。不一会,斑猫领着叶天来到了后山,只见小径的尽头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山岩,岩石上刻着“绝情潭”三个赭红色的大字,岩石后面还传来隆隆的响声。斑猫到了山岩前,“唆”地一下窜了上去,又回头对他叫了一声。叶天也跟着跳了上去,抬眼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是一道十多丈宽的大峡谷,下面深不见底,对面的山岩上,一道白练似的瀑布直贯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腾起的水雾如云絮般弥漫在山谷之中。这景色好不壮观,令人心旷神怡,但叶天此刻哪里有闲情来观光赏景。他责备地低头看看斑猫,却发现斑猫全身毛发耸立,两眼紧紧地盯着对面山岩上的瀑布。想到这斑猫是只异兽,耳目感官自是比人要灵敏的多,莫不是它有了什么发现,便顺着斑猫的目光看过去,可是瀑布如帘,什么也看不见,凝神细听也是什么也听不到。正在疑惑,忽见那瀑布水帘一撩,竟从中扎手扎脚地摔出一个人来,眨眼间就被谷中的水雾吞没了。原来那瀑布的水帘后面另有天地,而且有人正在那里打斗!叶天立刻想到了舒青和无恨师太,难道是他们正在与昨夜血洗佛光寺的凶手们作生死决斗?他心头一紧,赶紧四处巡睃,可是这十多丈宽的山谷怎么也无法过去。正在焦急,一阵强烈的山风刮过,将山谷中的水雾吹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中露出一根儿臂般粗细的铁链,从他脚下的山岩处直通往对面的瀑布中。山风过后,雾气翻涌,铁链即将隐去,叶天不及细想,腾身就朝那铁链跳了下去,立脚后试了试,铁链甚是坚固。此时山风已过,叶天全身都裹在浓浓的水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运起轻功,全凭着脚上的感觉,在铁链上一步一步地向对岸挪去。走了一会,脚下的铁链摇晃的越发厉害,叶天知道快要到瀑布的下面了,那万钧之水从天而降,冲力何等巨大,但此时已无退路,生死在此一搏。他功聚双腿,在铁链上用力一蹬,全身弹起向前方直扑而去,半空中只觉得仿佛有一座大山当头压下,身子沉了一沉,但瞬间一轻,人已穿过了瀑布,落在一块实地上。

(三)

落地后,叶天先觉得耳中一静,紧接着听到“咦”的一声轻呼。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睁眼看去,面前是一个七八丈大小的长形平台,平台上站着两拨人,一边是无恨师太和舒青,另一边则是东鸨苟天翁和他的几个徒弟,但只有僧、道、独腿三人,那个向他们施毒的秃头却不在场中。无恨师太依然一袭缁衣,头戴禅帽,面罩纱巾,手里持着一柄紫檀镶玉如意,苟天翁则双手横握着一根七尺多长的龙头拐杖,显然刚才双方正在生死相搏,突然见到有人从瀑布外窜入才停了手,那声轻呼正是舒青发出的。许是那瀑布水帘厚密所致,竟将这平台与外面隔绝成两个世界,丝毫也听不到那隆隆的水声。

“哟,来了援手,可惜这小子是个绣花忱头松包蛋,帮不了你啥子忙哟。”苟天翁将拐杖往地上一顿,手抚着光光的下巴“呵呵”冷笑道。

“是你!你怎么来了?”舒青闪身掠过来,一把拉住叶天的手臂,诧声问道,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舒青精擅易容,连各色人物的声音也能学的惟妙惟肖。叶天看去,见他略显消瘦,眉目俊俏,穿着一袭白色的绸布长衫,腰上束着凤头衔扣的黄色丝带,虽不知是否是他的真正容貌,但这副俊朗的模样却十分令人喜爱。

见到舒青安然无恙,叶天心中一喜,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无恨师太冷哼一声道:“还不是为了那份劳什子密札!”

叶天恍然大悟,立时想到佛光寺中到处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定是苟天翁一伙受了蔡京的指派,从京城追到这里杀人夺取密札。

“你……你们,为了一份密札竟然滥杀无辜,还干出禽兽不如的勾当!”叶天目眦尽裂,指着苟天翁等人怒斥道,又回身对无恨师太道:“师太,佛光寺中的师父,全被他们杀了!”

舒青闻言,大叫一声:“你们这些狗贼,我与你们拼了!”腾身就要扑上去,无恨师太伸手将他拉住,向苟天翁沉声道:“苟天翁,枉你是一代宗师,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居然向晚辈下此毒手!”

“呵呵……”苟天翁干笑两声,面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道:“生死不过轮回而已,师太整日里烧香礼佛,怎么看不开呢,咯老子可是花了一番气力超度她们,免得她们跟着你在这深山古刹中念斋吃素,虚度此生。至于别的事儿嘛,虽说那些个小尼姑细皮嫩肉,青春美貌,但咯老子与几个徒儿却都不好那个调调,自是另有他人所为,咱家可不背那个黑锅。倒是我那个头上无毛的徒儿,一向不讨女娃儿的喜欢,你师太不解风情,一脚将他踢下了深谷,这下子可好,他定是去找你那些小尼姑,左拥右抱地去了阎罗殿。”

不意苟天翁厚颜无耻,竟说出这番话来。无恨师太心中怒火更炽,面上的纱巾微微颤动着,但她久经战阵,知道恶战在即,对方这番话显然是想让她激怒之下自乱方寸,当下不再说话,暗运真气走经过脉,让心境平定下来。

“今日之事,不死不休,放马过来吧。”无恨师太道。

“且慢,”苟天翁一摇手,道:“师太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咱们可都是一把子年纪了,何苦还要生死相搏呢,叫我说,你把那劳什子密札拿出来,咯老子拍拍屁股走人,那大庙我还给你留着呢,师太再找几十个小尼姑,继续当你的主持,怎么样?”

“苟老贼,今日你还想活着离开吗?”无恨师太上前一步,身上的袈裟渐渐鼓了起来。佛光寺中共有十七名尼姑,都是她的佛家弟子,多年间朝夕相处,亲如家人,另外两人是来寺中还愿的信女,老少一十九条性命竟全被这老魔头杀了,她悲愤之下杀心更浓,心想无论如何今日也要取了这老贼的狗命,为弟子们报仇。无恨与苟天翁曾经两度交手,第一次在东京太师府的竹林里,两人交手数招未分胜负,回来后,她仔细回想揣磨苟天翁的武功路数及破解之道,又来到这后山瀑布下的山洞里闭关三月,“化蝶”心法突破了第九层,已臻大成,刚才与苟天翁第二次交手,数招一过便知自己的功力已略胜对方,几次将苟天翁逼到了平台边,老魔头的几个徒弟上前救应,被她一招“破茧而出”将那个秃头打下了山谷。

“既然师太不肯善罢甘休,咯老子自当奉陪到底。”苟天翁冷笑道:“你江南一鹤的手段郎各不晓得?既然敢在老虎嘴上拔须,咯老子自是有备而来。”说着,手中的拐杖在地上一顿,整个人腾空而起,连人带杖旋转着卷向前来。“来得好。”无恨师太叫一声,也腾身迎上前去,两条人影在空中甫一相交,就听得“啪啪”之声如炒豆般一阵急响。片刻后,身影分开落下,无恨稳稳地站在地上,而苟天翁却踉跄了几步,拄杖站直身体后,忽觉得脸上热呼呼的,伸手一摸,发现右耳已被削去。这可是苟天翁自成名以来从未受过的挫败,惊怒之下大叫道:“好个老贼尼,几个月不见,武功居然大进了,也罢,今日就与你决个生死!”反手把拐杖插在地上,脸上青光闪现,运起了“毒蜈功”,指掌间冒出缕缕白烟。

无恨师太心中暗叫可惜。刚才两人相搏,苟天翁的拐杖是寒铁打磨的,长七尺有余,而她的紫檀镶玉如意不过尺许,本来对于他们这样的高手,手中有无兵刃都是一样,但因在空中交手,闪避腾挪自然不象在地面上那般随心如意,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苟天翁的拐杖使的是泰山杖法,力大势沉,舞动开来触石如粉,无恨师太避长就短,用如意缠住拐杖,每每发力在先,逼得苟天翁每招杖法刚使出一半就急忙换招,无法全力施展。兵刃相交,“啪啪”连响,在他们这等高手相搏时极为少见,苟天翁自是不耐这种打法,渐渐地恼怒起来。斗到中途,一招“泰山压顶”刚刚使出,无恨师太的如意又缠了上来,他不再换招,仗着自己兵器沉重,暗运功力,硬压而下,想一举毁了无恨师太的紫檀如意,谁知兵器甫交,无恨师太忽地一撤如意,人从杖下闪过,左手如刃劈向苟天翁的颈项。苟天翁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一招落空,立知不妙,危急间急施一招“凤点头”,堪堪让过颈项,但右耳却被无恨师太的手刀削去。

(四)

苟天翁的“毒蜈功”是天下第一等毒掌功夫,练功时用四川峨眉山中特产的一种金色蜈蚣咬住全身的穴道吸血,待蜈蚣吸饱血后,再用内功将血从蜈蚣的腹中倒吸回来,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蜈蚣的毒素全部随着血液流入人体,再换上新的一批蜈蚣。这种金色蜈蚣凶猛异常,剧毒无比,专以毒物为食,而且十分罕见,极难捕捉。苟天翁原是川西大山中的一个药农,二十岁时在山中采药,遇上一位被金色蜈蚣咬伤的老人,老人拿出金银求他相救,但苟天翁见到那老人身上的财物后反起了歹心,乘老人昏迷之际,用石头将其砸死,翻拣行囊时找到了一本练功秘笈,此后,他照着秘笈练功,三十多年间先后练了上万条金色蜈蚣,终于练成了一身天下无双的毒功,功聚双掌时中人立毙。年前在东京太师府,方君欹的五师弟雷刚被他的毒掌拍中肩膀,若不是无恨师太及时救治,不死也成了废人。

以无恨师太的功力,自然不惧苟天翁的毒功,但苟天翁挥掌时散发出来的毒气,功力稍弱者嗅到即会中毒。无恨收起紫檀如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反手掷向舒青,道:“一人一粒,含在舌下。”舒青连忙打开瓷瓶,取出两粒白色的药丸,与叶天分别衔在口中,看见对面苟天翁的三个徒弟也都从怀中取出了药丸服下。

说话间,场中二人又已交起手来。这一番打斗不比先前,苟天翁自仗毒功了得,一掌掌横拍竖劈,专找无恨师太对掌,无恨师太则运起轻功身法,游斗间戟指点向苟天翁周身大穴,双方互有忌惮,打得甚是小心。斗了半晌,二人指掌无一次相交,无恨师太忖道,这魔头的毒功虽然厉害,但自己的“庄公化蝶”心法已突破最后第九层,达到“无我无他”之境,决不会输与他的毒功,再说破不了毒功又如何能杀了他为徒弟们报仇。当苟天翁又一掌“独劈华山”直拍而下时,她不再闪避,右掌一翻迎了上去,只听“啪”的一响,二人各自退出一步,紧接着又冲上前去,一连对了十多掌,不一会,但见二人衣衫鼓荡,双足渐渐没入石中。无恨师太的身上冒起了一层热气,渐渐地如烟雾般弥漫全身,而苟天翁的脸上青光一闪再闪,后来竟由青而紫,由紫而黑,掌上的白烟却渐渐地淡了下来。眼见得二人高下已分,胜负只是片刻间的事了,忽听得瀑布水帘外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老鸨戏老尼,哈,哈哈,好看,好看,待老雕也来凑个热闹。”话音未落,水花一溅,天光明晦间闪进一个人来,挥掌朝着无恨师太拍去。

“住手!”

“莫伤我师父!”

叶天和舒青同时喝道,舒青抢先一步,急闪而上,挡在无恨师太的身前,那人的手掌“噗”的一声正打在他的胸前,舒青的身子向后飞起,撞向无恨师太。无恨师太急忙运起十成掌力,将苟天翁震了出去,然后左手一招,把舒青揽在怀中,忽觉得从他身上传来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她怕伤了舒青不敢运功硬抗,抱着舒青就地连转了两个圈,虽然消解了这股大力,但也觉得手臂一阵酸痛。

这一切均发生在眨眼之间。无恨师太与苟天翁比拼掌力时忽听有人内力传音,竟盖过了瀑布的轰鸣巨响透水帘而入,立知来人武功高强而且是敌非友,那人现身后果然立即向她偷袭,若不是舒青扑上来挡了一下,她定然难以完全避开那人的掌力。叶天也急忙上前,向无恨师太怀中的舒青看去,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口鼻间溢出鲜血,伤势十分严重。无恨师太抬头向那人看去,忽地浑身一震,脱口道:“你……是你!”

那人身材矮胖,圆圆的脸庞上长了一个又圆又大的鼻子,两只眼睛细细长长,看上去憨厚中透着些许狡诈,别的倒也并不显眼。见到无恨师太的表情,那人一怔,两眼滴溜溜一转,道:“师太认得我么?嗯,声音倒是有点熟悉,但想来我们可是从未见过面呀。哈,哈哈,我东方天河虽然喜欢女人,可只是喜欢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对老女人,尤其是蒙着面的老尼姑可是没有丝毫胃口。”

“好个又刁又滑的秃毛雕,到哪里逍遥快活了半晌,却让我来打头阵!”苟天翁在无恨师太的手下吃了亏,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地道:“这老贼尼可真扎手,你再迟来片刻,咯老子可就要吃不消了。好了好了,休得与她多话,并肩子上吧,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原来,那日叶天、方君欹等人逃出太师府后,蔡京与手下心腹商议,探究那金廷密札的下落,众人商量了半天,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仍在叶天身上,二是在那候选宫女的身上。但那候选宫女被无恨师太带走了,所以那份密札也可能落在无恨师太的手中。蔡京思忖再三,先召集进京的那些江湖帮会首领,许诺封官赏金,要他们分头行动,务必抓住叶天,夺回他身上一件关系大宋国运的东西。然后又找到东方天河和苟天翁,请他们亲自出马,不惜一切手段夺回密札,并许诺一旦夺回密札,就向皇上保荐他们担任护国军师,官秩二品。这二人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于钱财并不稀罕,但对于朝廷封授的高官厚爵却十分看重,就一口答应了。三天前,东方天河与苟天翁等人来到了九华山,因为无恨师太非比等闲,又忌惮她或有帮手,所以一直隐身在佛光寺的四周打探情况,却始终未见到无恨的身影。昨天夜里,几人潜入寺中,先杀了守夜值更的尼姑,然后闯入后院,对尚在睡梦中的众尼姑尽施杀手,有几人虽然惊醒了拼命反抗,但又怎是东方天河和苟天翁的对手。那东方天河号称“雪山神雕”,实则是武林中的第一败类,生性奇淫,几十年间不知坏了多少女子的贞节,但他行事诡秘,又武功高绝,所以江湖中甚少有人知晓他的恶行。昨夜行凶时,他见到有两个年轻尼姑面容姣美,便抢先点了她们的昏睡穴,又作势用掌拍击,瞒过了苟天翁等人,以为她们已被打死。几人在寺中未见到无恨和那位候选宫女,又翻遍了角角落落,也未找到那份金廷密札,但知道无恨回来后并未出山,一定还在九子岩山中,于是商定分头寻找,待众人分开后,东方天河却悄悄潜回寺中,对那两个年轻尼姑大施淫欲,事毕又将她们杀死。苟天翁带着几个徒弟在山中四处搜寻,终于在后山的山岩上发现了瀑布水雾中的铁链,带着徒弟闯入洞中,与无恨动起手来,谁知功力不敌吃了亏,自是对东方天河怨恨有加,但此刻不是计较的时候,他一晃身子,持着拐杖把住一边,与东方天河形成了犄角之势。

“不忙不忙,今日之势,老尼姑还能飞上天去吗?看她的神情,倒似认识我一般,哈,哈哈,难道竟是我的一个旧相好不成?你掀开面巾让我见见真容可好?”东方天河摆摆手止住了苟天翁,抬眼细细地打量着无恨师太。

无恨师太定定地看着东方天河,虽然无法看到脸上的神情变化,但从那微微抖动的面纱和圆瞪的双目上,可见她心中充满了仇恨,似乎遇见了不共载天的敌人。良久,她终于平静下来,转身示意叶天接过舒青,然后伸手点揉着舒青身上的几处大穴。

“你身后五尺地上有一块突起的石头,用力一踩山壁上即会出现一个山洞,你带着青儿进洞后,立即将洞左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按下,关闭洞门,无论洞外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得打开,切记!切记!”叶天抱着舒青,耳中忽听到无恨师太传音入密,“青儿心脉受伤,胸骨也断了三根,需要速速救治,你先帮他接好断骨,再用手掌分按乳突和大椎两穴,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一个时辰内不可停止,此后他身上的‘化蝶’功即会自行疗伤。”说到此,她停了下来,低头沉思片刻,又传音道:“洞内的石桌上有一个檀木匣子,你与青儿均不准开视,待青儿的伤好了以后,你们到太湖山去找君秋水,把那个匣子交给他。”叶天功力不足,无法传音回话,只得边听边点着头。无恨师太停止了传音,霍地出声道:“你且跪下,向我磕三个头。”

叶天一怔,不解其意,但想到无恨师太是前辈高人,而且又是舒青的师父、方君欹的师母,自己向她磕几个头倒也理所当然,当即将舒青放在一旁,弯膝跪下向无恨师太实实在在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抱着舒青站起身来。无恨师太伸手在舒青的头上摸了摸,忽地出声说道:“青儿托付与你了,去吧!”

东方天河和苟天翁等人站在一旁冷眼观看,并未干予。东方天河偷袭不成,已知无恨师太功力高深,不可小觑,而苟天翁先前与无恨对掌时内力耗损甚多,也想借机调运内息,补充真气。二人均想,尽管无恨武功之高出乎意料,但在他们联手之下决无幸理,这瀑后平台又是天险绝地,插翅难飞,要杀她也不必急在一时,何况蔡太师要的东西尚未到手。待见到无恨给舒青点穴疗伤时叶天神色有异,知道无恨是在传音入密向他说话,接着又见无恨让叶天向她磕头,苟天翁冷笑道:“马上就要结伴去见阎王爷了,还要如此罗嗦,真是多此一举,黄泉漫漫,路上有多少话说不完!”话音未落,只见叶天抱着舒青起身后退,脚在地下一跺,山壁上忽地现出了一个半人多高的洞口,他纵身一跃,已跳进洞去,紧接着,那洞门又“呼啦”一声闭合起来,山壁上竟无丝毫痕迹。东方天河与苟天翁不料有此变故,惊诧间急忙飞身拦阻,却被无恨师太挡在身前,挥掌拍来,二人举掌相迎,四掌相交,“啪啪”两响,三人身体同时一震,各各退后一步。东方天河与苟天翁正要再扑上去,无恨师太一摆手,沉声道:“东方老贼,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五)

叶天按照无恨师太传音所示,进入山洞后立刻关上了洞门。洞内虽然昏暗,但仍有光线可视,外面的声音也清晰可闻。仔细看去,洞壁上有一个铜钱大的孔穴,上面镶着一块琉璃似的透明石头,不知是何材质所制。他凑近一看,洞外的情景尽收眼底。只见无恨师太沿着平台内侧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转身扯下面纱,对着东方天河厉声喝道:“老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叶天只觉得眼前一亮,那无恨师太齿白唇红、瑶鼻柳眉,竟然有着绝世的容貌,看年龄似在三旬上下,只是右边的面颊上斜亘着一道蚯蚓似的疤痕,惊怖中显出了别一番凄美。

“你……怎么会是你?”东方天河霍地一惊,猛地后退了一步。

无恨师太仰面朝天,凄厉地长笑一声,道:“狗贼,我找了你整整十年,想不到你就是‘六禽’中的‘雪山神雕’!老天有眼,今日你自行送上门来,终让我得偿夙愿,死而无憾矣!”

东方天河从惊讶中镇静下来,左右看看,圆圆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浅笑。“想不到啊,真正想不到!你居然活了下来,还练了这一身武功。但纵然你就是江南一鹤又如何,我送上门来却又如何,今日之势,你能奈我何?倒是你自身难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若是乖乖地把那件东西交出来,再自废武功,看在昔日的情份上,我倒是可以放你一马。哈,哈哈,老苟,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苟天翁闻言怔了怔,怪笑道:“想不到名震江湖的‘南鹤’,竟然也曾是你这秃毛雕的床上禁脔!好本事呀好本事,咯老子可万万比不上了,就冲着这一点,此事自然由你做主了。你要是将她带回府中金屋藏娇,咯老子还要上门讨一杯喜酒呢!”

两人一番污言秽语,听得洞中的叶天怒火中烧,一转念,心中更为无恨师太担忧。无恨师太虽然武功高深,但却决非东方天河与东鸨联手所敌,这二人对那金廷密札又是志在必得,眼前的形势实是险恶万分。正想着,忽见无恨师太转过身来,对着他藏身之处高声道:“谨记我言,速速疗伤,切莫误事!”说罢,双手合什,在原地连转数圈,然后双臂箕张向着平台外的瀑布猛地一揽,刹那间,就见那瀑布急流顿了一顿,突然改变方向,挟着雷庭万钧之力,向着平台直冲而来,紧接着,只听到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巨响,平台连根断裂,带着上面数人,在一片惊叫声中,翻腾着坠下了深谷。

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直看得叶天目瞪口呆,只是一瞬间,武林“六禽分天下”中的三位绝顶高手竟一同坠入了万丈深渊,如此瀑布深谷,纵是大罗神仙也难生还。想来先前无恨师太在向他传声时便已打定了主意,要巧借造化之力,与强敌同归与尽。好半晌,他方回过神来,急忙将怀中的舒青放下,从身上掏出火石和捻子,燃着后一看,这山洞原来是个溶洞,约有两间屋子大小,而且经过人工修饰,有桌有床,还有锅瓢碗盏等一应生活用具。他在石桌上寻到一只油灯点亮,然后将舒青抱到床上。舒青的口鼻间不再流血,但依然昏迷不醒,稍一移动,面上就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叶天想起无恨师太先前所言,要先接好胸骨,便动手为他除去衣衫。外面的白绸长衫脱下后,里面是一件粉红色的斜襟小褂,叶天想,真的是近朱者赤,舒兄弟自幼跟着无恨师太学武,居然也爱穿女儿家的衣服。他怕舒青伤处疼痛,脱衣时尽量轻缓,好容易将那件小褂脱下,却见舒青的胸部还束着一条宽宽的白绢。叶天心中疑惑,不知这白绢有何作用。当那白绢一圈圈地解开后,他脑中“轰”地一响,惊得差点跳起身来——入目处弹出了一对椒乳,颤巍巍的峰顶处两点殷红触目惊心——舒青竟是个女儿身!一时间,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避过脸去不敢正视,好半天才定下心来,想到舒青伤势严重,必须尽快救治,只好不避男女之嫌了。当下,叶天在心中说一声“得罪了”,闭着眼伸出手去,摸索着帮舒青接对胸骨。然而,接骨是个细心活,容不得丝毫差错,他又是闭着眼睛,手指必然要与对方肌肤相触。叶天自幼习武,少年时即入伍到边关,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多年,虽已二十有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却从未接触过女人,更未曾有过这种经历,此时温香软玉在怀,触手处肤如凝脂,柔软细腻,自不免耳热心跳,浮想翩翩,一时间竟难以凝神聚气,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低头看去,却见舒青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眉头微微皱起,显得十分痛苦。他心头一紧,想到她在昭关镇上帮助自己与方君欹易容脱险,东京尚书府中舍命相救等诸多侠义之举,此刻命在旦夕,自己却心猿意马、绮念纷纷,实是万万不该。想到此,他不由得羞愧交加,用牙齿狠狠地咬住下唇,疼痛之下,顿时清醒,凝神静虑,将舒青三根断裂的胸骨接好,再用那白绢绑好固定住,然后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双手一前一后分别按在她的乳突、大椎穴上,意念到处,真气过天地二桥,从掌心源源不断地输进舒青的体内。

刚开始时,叶天输入的真气如同泥牛入海,空荡荡的毫无着落,但他毫不气馁,仍然坚持将真气输过去,直到一个时辰后,舒青的体内才渐渐地出现了一股真气,若有若无,弱不可察,在他的真气引导下缓慢地运行着。叶天心中一喜,知道她身上的“化蝶”功力已被激活,立刻又加了一成功力。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舒青的身体突然动了动,叶天一惊,想到她的上身未着衣衫,万一此时苏醒过来,定是十分难堪,又感觉到她的真气已能自行运转疗伤,便连忙收功,帮助她穿好了衣服。下床后,忽感到身体里空空荡荡,双腿虚弱无力,知是刚才用功过度,内力已竭,便靠着床边就地坐下,谁知这一坐下,一阵眩晕袭来,再也坚持不住,竟自沉沉地睡了过去。

(六)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天从梦中醒来,洞内灯火依旧,静寂无声。他转过头,看见舒青正半躺在床头,两眼痴痴地看着他。

“你醒过来啦!”他惊喜地叫道,连忙站起身,舒青却羞涩地垂下眼帘,面颊上升起了两朵红云。叶天猛地想起给她疗伤时的情景,心头一阵慌乱,顿时觉得十分不自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半晌,舒青的神态恢复了自然,开口道:“叶大哥,我师父呢?”叶天抬起头道:“呀,你师父的武功真是高强,那雪山神雕和东鸨都不是她的对手,百招之内就败阵逃跑了,无恨前辈追他们去了,说是要斩草除根,否则阴魂不散,日后还会有麻烦。临走前要我告诉你,在这山洞里好好养伤,等到身体完全复原后再去找她。”先前在帮舒青疗伤时,叶天想到,舒青的心脉受伤颇重,若是醒来后立刻听到无恨师太罹难的噩耗,恐会承受不住,因悲伤过度而导致伤势加重,所以决定暂时不告诉她真相,并在心中编好了一套说辞。

“那是当然,那一次师父带着我回山后,心中常常想着在太师府中与苟天翁过招的情景,又反复观看带回来的一截断竹,说自己的功力与君秋水和东方天河比起来还是逊了一筹,与苟天翁也只在伯仲之间,很是后悔这几年只顾着到处寻仇,懈怠了练功,所以年前就来到这山洞中闭关修练,说是不突破‘化蝶’功法的第九层不出山洞。”舒青略有些得意地道,似是为了掩饰窘态,她的话说得很快。“这个山洞是我师父多年前发现的。过去,师父每年都要到洞中闭关修练三个月,但前几年停了下来,一到春日就出了山,直到秋分以后才回来。这一次,我怕师父一个人孤单,过来陪她,她在洞中修练,我就在洞外的平台上守着,本来还有十日才到三月之数,但今天辰时刚到,师父忽然启门出洞,说昨天夜间,她心中无来由地阵阵烦燥,怕是佛光寺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正准备动身回寺,那苟天翁等人就找来了。”

“寻仇?你师父这样的高人还会有什么仇人?”叶天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师父从未说起过,我是从她有时无意间露出的神情看出来的。有一次问她,还被她狠狠地训了一通,说不是我该问的事儿。”说着说着,舒青忽然咳了起来,叶天连忙道:“你有伤在身,莫要多说话,等伤好了,我们再细述不迟。”看到她脸上口鼻中溢出的血迹已干涸成一块块痂迹,甚是难看,便道:“我去舀点水来给你洗洗。”转身找来一只木盆,走到洞口,忽然想到这门开不得,一开,舒青不就知道真相了吗,再说那平台已经断裂崩塌,开了门也无法出去。想到此,他心中一惊,这个山洞位于崖壁之上,背后就是山腹,既然前路已断,他二人不是被活活地困在洞中了吗?

正自心惊,忽听舒青道:“右边洞壁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向左转一下,门就开了。”

叶天迟疑了一下道:“你师父怕有人闯进来扰了我们疗伤,临行前已将那机关破坏了。我们如何出去呢?”舒青轻笑一声,道:“有我在呢,你愁什么,这山洞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练功的场所,我师父发现时,洞口的机关、铁链等都是现成的,只因处在深山,又隐在瀑布水雾之中,所以从未被人发觉。师父说,这里是修习‘化蝶’功法的最佳场所,于极闹中寻静,又于极静中取闹,最后达到物我两忘、无我无他之境,‘化蝶’功也就练成了。”

叶天的眼前浮现出无恨师太的身影,不由得心中一阵感慨。过去在雁门关军中时,刘大钺将军常和他们说起武林中那些前辈高人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关于“六禽分天下”的传奇故事更是听了不少,令他心驰神往、惊叹不止。但那也只是想象中向往而已,今日亲眼目睹无恨师太那挽万钧飞瀑于倒流的气吞山河之势,方信将军之言决无虚夸,只是高深如“六禽”这等功夫,几达超凡入圣之境,终归也难抗自然造化之力,殒命于万丈深渊之下。他心中正自痛惜,听到舒青又道:“你到这边来,那壁上有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就会打开一道后门,这还是我师父后来弄的呢!”

叶天依样施为,果然在山洞内壁上打开了一道后门,门后有一条陡斜向上的甬道,砌着石头台阶,拾级而上十丈左右,甬道变成了一条笔直的井筒,井口处洒下几缕斑驳的阳光。他脚下用力,拔身而起,“唆”地一下跳出了井口,站定后一看,自己正站在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树上,四周古木参天,一望无际。再看脚下的大树,内里已空,但树冠上依然枝繁叶茂,郁郁青青,在山风中扶摇招展,显现出无限生机。这洞口藏在古树的树干之中,自然极难被人发觉,他心中敬佩不已,想无恨师太当初修筑这山洞后门时,心思之精巧真正是无人可及。

正在赞叹之际,忽听到树下传来“咻咻”的声音,一道黄影霍地窜上树,向他直扑过来。叶天定神一看,竟是那只斑猫,心中大喜,忙伸手一接,把那斑猫搂在怀中。斑猫在他的身上到处嗅着,还伸出湿润的舌头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舔着,似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看来自叶天从那铁链上越过山谷,进入瀑布下的平台后,这斑猫就一直守在附近,到处找寻着他。想不到这畜牲也如此有情有义,叶天疼爱地用手轻抚着斑猫的背毛,忽然想到,舒青需要长时间静卧疗伤,这山洞中寂寞难耐,自己即知她是女儿身,自是不便时时陪伴在她的身边,这斑猫很有灵性,把它介绍给舒青,舒青一定非常欢喜。想到此,他用手拍拍斑猫的头颈道:“走,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你一定要好好地陪伴她。”说罢抱着斑猫跳下树洞,顺着甬道回到山洞中。

见到斑猫,舒青惊奇地诧道:“呀,这可是我们江南山中极为罕见的灵兽啊,你是如何捉到的?”叶天说了斑猫斗杀金钱豹,为巨蟒偷袭所乘,自己出手相救及后来领着他找到了后山飞瀑等经过。舒青听了,对那斑猫笑道:“想不到你不仅是叶大哥的好朋友,还是我们的恩人呢!我倒小瞧了你。对不起了,让我们也做个朋友好吗?”说着伸过手去。那斑猫先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待到舒青伸出手时,竟似听懂了她的话,上前抬起右爪,让舒青握了握。舒青更是喜欢,起身要来抱斑猫,叶天急忙阻止,说她胸骨刚刚接好,不宜动弹。斑猫却一下跳到了床上,在舒青的脸上舔着,舒青高兴极了,搂着斑猫亲了一口,道:“你这般聪明伶俐,今后我就叫你灵儿好吗?”

看到舒青与这斑猫一见如故,如此亲热,叶天的心中也十分喜悦,一转眼看见手中的空木盆,才想起原是要去舀水,见到斑猫后竟给忘得干干净净,再想到午时已过,自己和舒青都还空着肚子,便转身出洞,去找寻水和食物。

(七)

午后,叶天在后洞口的一棵大树上寻了个粗大的树桠,用山藤绑上几根树枝,便成了一张舒适的便床,当晚,他睡在“树床”上,让斑猫在洞中伴着舒青。第二天一早,他绕过山谷回到佛光寺中,掩埋了那些死难尼姑的尸体,又从寺中找到了许多米面带回洞中。此后每日在山中打野物摘野果,还采来治疗骨伤的草药,帮助舒青疗伤。舒青胸骨断裂,不宜行动,生活起居均要叶天照料,虽有诸多不便之处,然而“嫂溺援之以手”,却也顾不上这些了。如此忽忽两月,舒青的伤势已渐渐好转,能够下床行动,叶天便每天背扶着她到洞外的树上观光晒太阳,日子倒也十分悠闲。

这一日用过早餐,叶天正要扶她出洞,舒青忽然道:“天……天哥哥,你到佛光寺来是为了什么呀?”

“你师父不是说过了,是为了那份金廷密札。”舒青突然改了称呼,叶天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道。

“那怎么过了这么多日,也不见你问我。”

叶天伸手挠挠头,笑道:“你知道那密札的重要性,自会妥当保管,我问你作甚?”

“仅仅是为了那密札吗?”舒青又问。

叶天一怔,却不知如何回答。

“你这呆子。”舒青轻声嗔道,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小包递给叶天。叶天打开一看,里面包着那份金廷密札,还有一条汗巾,叠放的整整齐齐,正是他们当初在昭关脱险后,他递与舒青拭汗的那条汗巾。这汗巾只是寻常棉布裁制,且已用了一段时日,不知舒青为何还好好地保留在身边。叶天想,这油包她一定藏的十分仔细,自己当日为她疗伤时并未发现。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颤,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抬起头来,却见舒青嫣然一笑,明眸皓齿,灿若春花,竟看得他真的呆了。

见叶天痴痴地看着自己,舒青羞涩地低下了头半晌无语。叶天回过神来,道:“舒兄弟,这密札一时派不上用场,你心思细密,能请你先保管着吗?”

舒青点点头,接过油包重新收好,忽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叶天虽然早已知道舒青是个女子,但多日来一直不曾改口,仍以“兄弟”相称,此刻听舒青一问,他嗫嚅着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舒青狡黠地一笑,道:“你说呢?”

叶天怔了怔,心中懵懂。他年少入伍,多年间都是和众多的光棍汉子们滚打在一起,从无与异性交际的经历,哪里懂得女儿家的心思。苦思冥想了一会,忽然省悟道:“我知道了,该叫你舒家妹子!”

舒青脸上一红,又轻声嗔道:“你这呆子。”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她跟随师父或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多年,所见多为狡诈狠辣、见利忘义之徒,在昭关初遇叶天,便为他正直忠厚的品性和硬朗的形貌所吸引,其后得知了他的所作所为,更对他不畏艰险、舍身报国的举动十分钦佩,此次又是他救了自己,更得知了自己的女儿身份,一腔情思已系在了他的身上。

“你要叫我青妹。”舒青几不可闻地轻声道,说过低下头,脸红到了耳边。叶天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舒青抬起头道:“我师父去追那雪山神雕和东鸨,不知有何结果,怎么到今天也不回来?”叶天心中一惊,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舒青又道:“这洞门的机关被毁,不知能不能修好,我来看看,师父曾给我说过这机关的奥秘之处。”说着转身来到洞口,探头从门上的孔穴中向外看去,口中忽地“咦”了一声,伸手向那石纽按去。叶天待要阻拦已是不及,听得“吱哑”一声,洞门已应手而开。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平台呢?”看到洞外的景象,舒青猛地吃了一惊——瀑布依旧,平台已不见踪影,只在山壁上留下一道尺来宽的断垣,她回身紧盯着叶天大声问道。

“舒家妹子……噢,青妹,你莫要着急,听我说……”叶天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扶她,却被舒青挡开,疾声道:“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师父到哪儿去了?”

叶天原先已想过,无恨师太的事不能长久地瞒着舒青,准备等到她身体完全恢复了再告诉她,眼下见此情景,知道已瞒不过去了,当下长叹一声,将那日舒青受伤后,无恨师太掩护他们逃入洞中,然后以无上功力引瀑布毁去平台,与东方天河、苟天翁等人一同落下深渊的过程祥尽地叙述了一遍。刚刚说完,就见舒青两眼一闭,“咕咚”一声向后倒去,叶天急忙扶住,见她气息微弱,脸色灰白,知是因惊闻噩耗、悲伤过度而一时昏厥,忙将她抱到床上,用手按住她的志堂穴,把真气输了过去。不一会,舒青悠悠地醒来,猛地立起身,尖声叫道:“你为何要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说着,挥拳向叶天打来,叶天一动不动,任她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舒青打了一会,忽然住手,道:“你为什么不躲?”一转身扑倒在床上,悲声恸哭起来。

舒青自幼就和无恨师太生活在一起,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小时候,她曾多次向师父问过自己的身世,但师父总是说等她长大了再告诉她,后来她也不再问了,心中却把师父看成了唯一的亲人,此刻骤闻噩耗,自然悲痛万分。叶天站立在一旁默默无语,过了半晌,“吭哧”着说道:“你……你师父功力高深,或许……或许死里逃生也说不定……”其实他心中早已认定,那般万丈深渊,不要说人摔下去,纵是金刚之体只怕也难逃过一劫。舒青只是痛哭,好一会渐渐止住了哭声,爬起身对叶天道:“我师父可留下什么话来?”

叶天忙道:“说了,说了不少话。”当下便把无恨师太传音入密对他所说的都告诉了舒青。

“去找君秋水?师父与那君老前辈可从无往来啊。”听到无恨师太要他们到太湖山去找君秋水,舒青疑惑地道。

叶天知道,无恨师太其实是君秋水的妻子,但是方君欹和舒青在一起时并未对她说起,一定有什么原因,自己不应该先说出来。他犹豫了一下道:“我……我也不知,当时情况紧急不便多问,你师父要我们把一只匣子交给君老前辈。”

舒青道:“那匣子呢?”叶天从床下取出了一只精巧的紫檀匣子递给她,道:“你师父说了,不让我们打开的。”当日,无恨师太曾说过,不让他们开视这匣子,叶天给舒青疗伤时,怕她醒来后见到匣子要打开,而自己又不好阻拦,便把匣子藏了起来。

舒青抱着匣子泪如泉涌,心中想到,师父要他们把这匣子交给君秋水,莫非她与君秋水真得有什么瓜葛吗?再想起当初在昭关镇上,方君欹也曾说过,太湖门与她有着很深的渊源,大概这匣子中就装有证物。想到此,她猛地站起身道:“走,我们到太湖山去。”刚说完,忽觉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叶天见状大吃一惊,知道她悲伤之下心脉再度受创,连忙扶着她躺下,轻声劝道:“太湖山当然要去,但迢迢数百里,要去也不急着这几日,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一同去找君老前辈可好?”

(八)

舒青惊闻噩耗伤势复发,数日里一直卧床不起,后来在叶天的温言劝解和精心照料下,情绪渐渐平复,静下心来运功疗伤。好在她修习的“化蝶”内功对疗治内伤极有效用,两个多月后,心脉受创处已基本康复,断裂的胸骨也大好了,行动已无大碍,于是两人商定,再过几日便下山前往太湖山去找君老前辈。

这日午时,叶天站在洞口的大树上,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已是仲夏时分,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射进来,火辣辣地照在身上,如同在雁门关时一般的感觉,叶天的心中一阵感慨,看来夏天的烈日在哪里都是一样酷热。想到自雁门关惊变至今,虽然只有半年时光,自己却从一名戎边的将士蜕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这可是他过去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其间的经历惊险曲折、大悲大喜,悲的是为了一份金廷密札,刘大钺将军、侍卫空空儿等一干忠臣侠士丧失了性命,连江南一鹤这等世外高人也未能幸免,喜的是结交了方君欹、舒青等众多豪侠志士和江湖侠女,算得是不幸之幸了。只是那份金廷密札至今未能送到朝廷之上,愧对刘将军所托。转念想到舒青,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流,这些天他们相濡以沫,感情与日俱增,自己片刻也不愿离开她的身边。又想到舒青的伤势虽已好了大半,但因伤痛师父,身体仍很虚弱,几天后就要下山远行,自己何不打只野物来给她补补身体。想到这里,叶天跳下树去,钻到山林中四下里搜寻起来。

赤日炎炎,獐狍山猪等都躲进了浓荫密草中,叶天搜寻了大半个山头,竟连一只野兔也未寻着。心中正觉失望,忽见地上掠过一片阴影,他连忙抬头,看到空中有一只硕大的金雕向着山北疾飞而去。叶天知道,鹰眼最是锐利,许是发现了什么猎物,于是施展轻功朝着鹰飞的方向追了过去。这一段日子里,除了照料舒青疗伤,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练武功上,苦练“反躬自问”技法,悟出了许多精妙之处,同时内力轻功也大有长进,展开身法,如一阵轻风掠过树丛草地,竟跑在了金雕的前面。不一会翻过一道山脊,看见背阴处有一道深深的山谷,峭壁高耸,谷底处灌木丛生,僻静深幽。这时,那只金雕也飞到了,在空中盘旋一圈后,猛地一敛翅膀,箭一般地向着谷底俯冲下去。叶天俯首看去,只见谷底的灌木旁有一只小狗般大小的獾子,正躺在树荫下打盹,丝毫不知死神之将至。眼看那金雕闪电般掠到近前,两只钢钩似的利爪即将刺入獾子的身体时,却突然一展翅翼,身体一斜,惊恐地向旁边逸去,口中还发出一声唳叫。叶天心中奇怪,金雕是猛禽之王,连恶狼也敢斗的,怎地放弃了即将到口的美味,难道邻近还藏有更加凶恶的猛兽。他仔细睃巡四处,并未发现什么异状。想到金雕既然离去,自己可不能坐失良机,当下立即顺着岩壁飞快地攀援到谷底,然后利用灌木和山石掩身,悄然无声地潜了过去。那獾子已被金雕惊醒,但却并不惊慌,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缓缓地朝着灌木丛中走去。这时叶天已到近前,从地上拣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对准獾子的头部用力掷去,“啪”的一声打个正着,那獾子浑身一抖,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一动也不动了。叶天大喜,上前把那獾子提了起来,见有十多斤重,肥嘟嘟全是肉,足够他和舒青还有斑猫灵儿美美地吃上几顿了。只是这獾子与寻常的有些不同,一般的獾子皮毛都是黄黑色的,而这獾子除了背上有一小片褐色外,全身都是银白色,还有一股子怪怪的味儿,许是活的年岁久了,是一只老獾。

回到住处,叶天先到溪边将那獾子剥皮开膛,洗涤干净。进到洞中,舒青与斑猫灵儿都不在,他想起中午舒青曾说,明天就要离山了,下午想到佛光寺中祭奠一下死难的师姐妹们,许是自己在山中打猎的时间久了,她等不及就带着灵儿自个儿去了。看看天色已经不早,老獾的肉须得长时间煨炖,叶天便将獾肉放进锅里,生火煮了起来。不一会儿水烧开了,他又守在灶前,用小火慢慢地煨起来。煮了约一个时辰,洞中漾起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嗅之令人垂涎。叶天揭开锅盖,舀汤尝尝,咸淡正宜,再拣块肉放进口中,但觉油而不腻,滑溜溜的甚是美妙,忍不住又吃了几块。谁知不一会,口中余香未尽,丹田处忽然升起一股热流,潮水一般向全身涌去。他心中诧异,连忙调运真气控制,谁知一运功,情况更加不妙,那热流与真气一汇,竟在经脉里到处乱窜。霎时间,只觉得全身火热,烦燥不安,很快地连心智也渐渐模糊起来,只想着尽快找一个发泄之处。

(九)

“好香啊!今天有什么美食?”洞口传来一声黄莺初啼般的声音,舒青婷婷娉娉地走了进来,斑猫灵儿依偎在她的脚边。叶天自认识舒青后,她大都作男儿装扮,但此次伤愈下地后,舒青恢复了女儿装饰,再也不肯易钗而弁了。此刻,她笑吟吟地站在洞口,一条淡青色的湖纺丝缎长裙衬着白底碎花对襟小褂,身段苗条而婀娜,乌黑的长发刚刚洗过,如瀑布一般披在腰际。眼前的少女是那样的妩媚动人,叶天的脑子里“轰”地一响,什么也不能想,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舒青一惊,刚要闪避,已被他紧紧地抱住。

“天哥哥,你、你干什么?”舒青惊叫道,双手用力推拒,但哪里推的开,一用力,两人同时倒在了地上,叶天猛地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胡乱地撕扯着她的衣服。一旁的斑猫急得“咻咻”叫起来,在洞内到处乱窜。

“住手!不,不要,天哥哥……”舒青惊慌极了,拼命挣扎,却被叶天牢牢地压着动弹不得,渐渐地没了力气。叶天两眼血红,鼻孔急速地翕动着,发出一阵阵粗促的喘息声。正在这时,斑猫灵儿忽地窜上前来,伸爪在叶天的腿上重重地抓了一下。剧痛之下叶天浑身一颤,停止了动作,低头看着身下的舒青,眼里露出了惊讶之极的神情,喃喃地道:“我这是怎么啦,我在干什么?”舒青乘机把他掀到一旁,站起身来,想起刚才的情景,心里又恨又羞,冲上前扬手要打他,却见叶天的眼里渐渐地又露出了疯狂的神色,冲着舒青大声叫道:“快,快制住我!”舒青心知有异,忙伸手点了他的穴道。叶天穴道被点,手脚不能动弹,但脸上的颜色越来越红,喘息声也越发粗重。舒青心中又惊又怕,想到叶天并非好色无德之人,今天怎会有如此举动?霍地想起洞中的这股异香,忙走到灶前揭开锅盖,见锅里炖着满满一锅肉,她凑过去正要细看,听到身后灵儿“咻咻”急叫,回头看去,却见灵儿围着墙角处的一堆皮毛惊惧地转着。舒青走过去拿起那块皮毛一看,口中忽地惊叫一声,手一抖,皮毛掉在了地上。

“怎么办,这可怎么是好?咋中了这种奇毒?”舒青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惊慌之色,回过头去看叶天,发现他已昏迷过去,腿上被灵儿抓的几道伤痕不住地流着血,忙走过去,一边寻出金创药替他止血,一边低声哭泣起来,泪眼迷离中,看见灵儿在那皮毛上嗅了嗅,忽然向洞外跑去,只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叶天下午猎获的那只獾子是狗獾中一个十分罕见的异种,其肉鲜美无比,却含有剧烈的淫毒,无论人或动物,只要沾上一点就会淫心大起、丧失心智,最后全身血管爆裂而亡,而且无药可救,惟有用它同类异性的血才能解毒。但这獾子十分刁滑,雌雄从不住在方圆百里之内,只在七年一次的发情期间才偷偷地聚会半日,交配完后又立即各奔东西,因此山里的各种野兽都不敢惹它。由于它一身银色皮毛又身具淫毒,所以当地的山里人叫它“银(淫)獾”,从不捕猎它。无恨师太曾在后山山谷中发现一只银獾,并告诫舒青,让她千万不要去惹它,看来叶天捕猎的就是这只银獾,并误中了淫毒。眼见得叶天的脸由红色变成了紫黑色,根根血管如蚯蚓般爆起,甚是可怖,显然中毒已深,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但仓促间哪里寻得到另一只异性银獾,舒青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悲痛之下,她把叶天的头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舒青的哭声已经嘶哑,但仍然泪如泉涌,这时,忽听到洞口处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她抬头看去,一下子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斑猫灵儿正一步一顿地走进来,嘴里拖着一只与它一般大小的银獾!舒青一步跳过去,将那只银獾一把抓了过来。

灵儿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捕到了这只银獾,舒青无从得知,也无暇顾及。她看了看,这是一只雌獾,再翻捡一下墙角处的皮毛,发现叶天猎捕的正是一只雄獾,心中更是惊喜若狂。她立即用短刀割开那只银獾的喉咙,用杯子接了血喂叶天喝下去,不一会,就见叶天脸上的颜色渐渐地淡了下来,呼吸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她解开叶天的穴道,道:“先不要说话,运功试试,看看体内有无异状。”叶天依言打坐,运气调息,只觉得四肢百骸忽然升腾起一股股热流,沿着经脉艰难地钻行,所到之处如撕裂般的胀疼难忍,不由“啊”的叫出声来,身体也蜷缩成一团。他立刻停止运功,那热流停止了运行,胀痛稍减,再试着运功,胀痛又起。叶天感觉到,那热流好像是真气,只是不知从何而来,竟比自已所修的真气强大十倍,自身的经脉太过狭窄,根本无法调运。

见叶天紧咬牙关,疼的大汗淋漓,舒青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怎么啦,毒还没有解清吗?”

叶天坐起身子,把这情形告诉舒青。舒青皱着眉头苦思良久,忽然想起无恨师太说过的一个传奇故事。说是唐朝初年,江南曾有一位武林中人,被仇家追杀逃进了深山,仇家势大,纠合起众多高手封锁了各处进出的山口,那人被困在山中无法逃离。时值严冬,大雪纷飞,万物凋零,山里找不到食物,那人无粒米沾牙,只能靠树皮草根勉强维持生机。半个多月后,那人饥寒交迫,已是奄奄一息,晕倒在一棵树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一阵剧痛中苏醒过来,发现有一只浑身银灰色的獾子正在啃咬自己的身体,显然,那獾子把他当作了一具尸体。那人拼尽全力抓住獾子,把它紧紧地压在身下。獾子被压死后,那人生吞了一些獾肉和獾血,填饱了肚子,但不一会竟欲火如炽,全身经脉暴涨,似要裂体而亡。剧痛中那人神智已失,发力狂奔,不知撞折了多少树木和山石,后来又失足摔下山崖,竟然未死。爬起来继续奔跑,途中又看到一只银色的獾子,他心中恨怒交集,想到吃一只是死,吃两只也是一个死,就追上去打死了银獾,又生吞了许多獾肉和獾血。孰料,奇迹发生了,两个月后,大地回春,那人从深山里走了出来。此时,仇家以为他早已冻饿而死,封山的人也都撤回去了,那人却突然单枪匹马杀到仇家,双方展开了决斗。那人展现出深不可测的高强内力,一夜间手刃仇家及其帮凶八十三人,报了自己满门被杀之仇。其后,那人退隐江湖,不知所终,却留下一册手书的自传体功法,叙述了自己利用银獾炼气化功的经历和秘诀。如今那册功法已不知下落,江湖中口口相传,只知道利用银獾练功需捕到雌雄一对,同时服下獾血,再经历“生死三重天”方能成功,但何为“生死三重天”及如何修炼却无人知晓。据说后来,武林中曾有一些高手想了多种办法,试图捕获一对雌雄银獾,结果都是无功而返,甚至有人因误食了同性的银獾而散功丧命。

见到叶天这般模样,舒青的心中更加难过,她知道叶天自幼习武,心系天下,如今身上还有家国大事未了,失去功力比失去了性命还要难受。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嘤嘤”哭了起来。这一哭却把叶天的神志拉了回来,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舒青,片刻后伸手把舒青拉到身边,轻笑着道:“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可你失去了内力,心里一定很难过。”舒青哽咽着道。

叶天低头无语,半晌抬头道:“我中了什么毒,你见多识广,一定知道吧。”

舒青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先前吃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叶天想了想道:“对了,我下午在后山捕到一只老獾,煮熟后吃了几块肉,喝了一碗汤,”忽然想起自己神智模糊时似乎对舒青有过轻薄的举动,顿时羞愧无比,期期艾艾地道:“青妹,我,我刚才……”

舒青抬手止住道:“别说了,刚才差一点儿你就没命了。”她娓娓道来,说了那段古老的江湖传奇,又道:“多亏灵儿,将你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斑猫灵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似乎知道在说自己,缓缓晃动着尾巴。叶天伸手将它抱过来,轻抚着那一身金黄色的皮毛,心中一阵感慨,想不到当初无意间救下这斑猫,今日它就救了自己一命。又想到身上剧毒虽解,但是内力失控,竟比失去了还要糟糕。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坐在地下,两眼怔怔地看着洞壁。

默默地体验着充溢在体内那一股股极强却无法运用的真气,叶天的心中忽忧忽喜,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坐拥金山却无法消受的富家翁。纠结了好一阵,忽然想到,那股强大的真气一定是雌雄银獾血肉相融后产生的,古人误打误撞,都能绝处逢生,利用银獾之毒练出了高深的内功,难道自己就不行吗,愁也罢,忧也罢,总要奋力一搏才甘心!再说前人已经趟出了一条路子,那“生死三重天”虽说无迹可循,可也算是一个方向,若能将那些真气收归自用,自己的内力会出现何等惊人的变化!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渐渐平和下来,抬头道:“不管如何,这股内力既然上了我身,就是我的了,总得让它为我所用!”

舒青一直看着叶天,见他如此说,知道他终于打开了心结,道:“明日我们就到太湖山去,请教吴楚山人,君老前辈学究天人,定能想出办法,帮你炼化了真气。”忽而展颜笑道:“说不定你因祸得福,一下子成为武林高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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