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瞎哥叫王帅，瞎嫂叫余静。他俩都是我初中同学。
那年夏天，我回乡，正赶上瞎哥的虾店开张，各路人马纷至沓来为他捧场。
饭桌上没有别的菜，只有虾，麻辣小龙虾，瞎哥也只会这道菜。当年瞎哥戏称，将来退隐江湖，恐怕还要靠这门手艺谋生，结果一语成谶。
大家喝得高兴，麻辣小虾吃得开心，瞎哥频频哈哈大笑，并不时地招呼瞎嫂给大家端上更多的麻辣小龙虾、更多的啤酒。
不少年轻后辈，看到瞎嫂后，惊为天人，瞎嫂长得实在好看，比很多电影明星都好看，范冰冰的风韵，刘亦菲的脸蛋。
“不愧是瞎了眼才看上瞎哥啊！”年少轻狂的后辈说话口无遮拦，有老一辈的兄弟想出口训斥，瞎哥大方阻拦，说年轻人不懂事，但他那独眼闪烁的光芒分明是得意。
瞎哥确实有得意的资本，瞎嫂是我们街道最漂亮的女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恐怕也是。
在我们街道，瞎哥瞎嫂是神雕侠侣式的人物，瞎哥为人仗义，瞎嫂宛如洛神。我们80后“老一辈”混江湖的无不羡慕瞎哥的福气，且不说瞎嫂确实漂亮得过分，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段比言情小说更动人的爱情故事。
90后年轻的一代，大都隐约听过这个故事，但没人知道详细的情节，今天借由瞎哥的麻辣小龙虾店开张大吉之日，大家都喝了点酒，都叫嚷着让瞎哥讲一讲他和瞎嫂的故事。
瞎嫂被大家臊得脸红，却依旧泼辣地瞪着那些起哄的小子，娇声喝道：“你们皮痒痒啦是不，年纪轻轻不好好上班，整天想着混，想跟王帅一样，三十刚出头就开个小饭店养老吗？”
“能娶到你瞎嫂这样江湖上最美的花朵，我愿意！”
“我也愿意！”
“讲……快讲，别扯开话题。”
……
90后的小仔子们闹得更欢，看着他们就好像看见当初的我们，对一切都充满激情和幻想。瞎哥的故事，其实并不美好，甚至还有些悲伤……
二
王帅有两大爱好，看武侠小说，吃麻辣小龙虾。
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像武侠小说里的江湖大侠一样，奔走四方，惩恶扬善。他曾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行走天下，一定自称虾侠。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爱吃麻辣小龙虾啊，不过现在你们只能叫我虾哥，我离大侠还有一段距离。
他说的时候，表情极其认真，那年初二，他十四岁。在他家里，他自封虾哥，而我在他们家蹭武侠小说看，因此顺便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虾哥虽然有一颗正义之心，但他在老师眼中，却是一个坏学生，因为每天他都要打架，尽管他是和校园恶势力战斗。虾哥像一个不求名利的大侠，默默地维系着学校的和平，哪里有学生受到欺负，哪里必然有虾哥战斗的身影。
同为初中生的我，甚至有一段时间，还特别崇拜虾哥。
……
初二下学期，班里转来了一个女孩，叫余静，人如其名，她是一个特别安静的女孩，但大家还是一瞬间就注意到她。
她太漂亮了，像瓷娃娃一样，那一双大眼睛，偶尔瞥向你，都会让你情不自禁地脸红。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反正我和虾哥，是这样的。
漂亮女孩的学生生涯，往往不太会一帆风顺，她才刚转校没几天，就有一大堆自称混江湖的坏学生，冲到我们班，向她表白。
更夸张的是街上一些小痞子，他们听说余静是个超级大美女后，不少人对她起了坏心思，没多久他们就掌握了她夜自习后回家的路线。
那天夜里，两个小痞子在路上，拦住了晚自习后回家的余静，他们掏出弹簧刀，目露凶光……
其实，这两小痞子并不是真的敢做什么，他们要的是女孩在恐惧的情况下，主动地顺从他们，这样就算是真的犯事，被抓进去，他们也算不上多大错。
虾哥说，很多小痞子就是靠着这种看似恐吓却什么都没做的行为，让不少女生着道，主动屈服……
小痞子向余静晃了晃刀，只狰狞地笑，没说什么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而余静却吓倒了。
“大河向东流啊，两个流氓干什么啊，嘿嘿嘿，干什么呀……”
就在余静被小痞子吓得瑟瑟发抖时，突然从黑暗之处传来破锣般的歌声……后来瞎嫂跟我说，那歌声虽然刺耳得要命，但听了之后，却没那么害怕了。
后来直到余静考入高中，每次有小痞子想在夜自习后的回家路上拦住她的时候，必然会有一个超级刺耳的歌声响起，而她就在那刺耳的歌声之中，安心前行。
而虾哥，自从余静转学到我们学校，战斗得更加频繁，甚至每天都带着伤。也正因如此，虾哥的名号，传遍了整个街道，甚至大人的圈子。
初中毕业后，虾哥正式步入社会，一脚踏进江湖。
而余静，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三
那时节，我进了一所普通的农村高中，和虾哥的交流变得很少。只是偶尔会有消息传来，说虾哥又干翻了哪个江湖老大。
升到高中，人也成熟很多，了解到我们街道所谓的江湖，不过是面子问题，大家总会给脾气横的人多一些面子，毕竟没谁想找麻烦，不过一旦真的涉及核心利益，恐怕你在江湖上再厉害也没人给你面子。
虾哥曾告诉我，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街上的混混可以随便拿小商小贩的东西，尽管都是不值钱的，大家也都不太介意，但这种行为本质上是欺压良善，他要让这种现象在我们街上消失。
此后，虾哥的战场，从初中校园延展到了整条街道，待我高中毕业，虾哥已是镇上最牛气的人物了。
那年暑假我过得并不十分开心，高考略微失利，分数线仅够报考三流大学，所以整个暑假我都待在家里，正因此，我跟虾哥的来往再次多了起来。
虾哥似乎也不怎么开心，每天都会骑着大摩托到我们家来，载着我到国道上疯狂飙车，等飙完车后一定会拉着我去喝酒。
我问他，你不是已经独霸我们街道了吗，怎么还不开心，难道还想将地盘扩大到整个县？
虾哥笑了笑，我从来没想过当什么老大，我的理想是让欺压良善的现象变得更少一些。大家都十八九，是成年人了，虾哥竟然还是坚持这样孤胆英雄式的理想，让我再次对他心生崇拜。
一次，快要喝醉的时候，虾哥说：“白，你还记得余静吗？”
“记得啊，初二转来的班花，我们俩不还都对着她流哈喇子嘛。怎么？虾哥还思念着她？”
“嗯！她现在是我女朋友了……”
“什么！”太令人震惊了，我一下打断虾哥的话，“她不是去市里的高中读书了吗？”
“她初中毕业后，就答应做我女朋友，这三年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虾哥说的时候，神情有些颓废，突然骂道，“我真不是人。不应该耽误她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以她的成绩，恐怕至少考上名牌大学吧。”
“她今年高考多少分？”
“376分。”
简直无法相信，余静可是中考门门将近满分的强悍角色啊，我诧异地看着虾哥。
虾哥说了他们在初中发生的那些事情，以及这三年他们偷偷摸摸相会的故事，情节曲折堪比琼瑶的言情小说。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结局，在那年暑假，又发生了一件琼瑶式的故事，后来被街道上的小姑娘，幻想了好多年。
年轻的瞎嫂，从市里来到乡下，再一次和虾哥偷偷幽会，那天虾哥带着她跟我吃了个饭，余静的脸蛋还是那么好看，而且多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就在我们三个年轻人，兴冲冲地聊着未来、社会、江湖等充满幻想的词汇时，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人，突然冲了进来。
“余静，你给我回家！”
“不！我已经长大了！”
中年人狠狠地瞪了余静一眼，一把拉开她，冲着我和虾哥吼道：“你们谁是王帅！”
那一刻我被吓蒙了，等我反应过来，看到虾哥怯生生地站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虾哥露出这样的表情，而后他说出了一句经典又差点让我笑出声来的话：“叔叔，我们是真爱！”
……
哪里会管你是不是真爱，这个毁了自家女儿的流氓，中年人自是恨得咬牙切齿，但成人的理智，让他仅仅是恶狠狠地瞪了虾哥几眼，说几句“不许和我女儿来往，否则我就报警”这样的狠话。
说完，中年人就要带走余静，她却倔强得不肯离开，虾哥见状，立马上前拦住中年人，说：“叔叔，要不……”
“滚！”虾哥话还没说完，中年人就咆哮道。
余静却借着这个机会，一把抓住虾哥的胳臂，就是不肯回家。
这下，中年人彻底恼羞成怒，一把抄起板凳，朝虾哥身上砸，虾哥也不还手，任由板凳狠狠地砸在自己身上，余静被他护在怀里凄厉地哭着。
我缓过劲儿来，大喝一声：“喂！你再打人，我报警了！”
中年人听到这话，迟疑了一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对虾哥说，“快跑！”
虾哥连忙对着中年人抱歉地说道：“叔叔，对不起！我……”
我一脚朝虾哥身上踹去，虾哥连忙拉着余静逃跑了。我则充满歉意又害怕地对中年男人说：“叔叔，抱歉……”
“滚！”
……
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虾哥身上缠着绷带，余静在一旁低声抹泪。虾哥跟我说了一个惊人的计划……
四
他们要私奔！
而且他们真的私奔了！
那件事后的第三天，在虾哥掏光我所有零用钱和偷了他爸妈放在屋里的所有现金后，他和瞎嫂踏上了开往广东的火车。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听虾哥自己说的了，因为我跟虾哥再见时，他已是瞎哥。
……
虾哥他们刚到广州，就受到了这个城市的最特别礼遇。好不容易从火车站乌泱泱的人群中挤出来，虾哥准备带着余静找个歇脚的地方，一摸口袋，钱包丢了。
这下虾哥真的疯了，余静也着急得几乎都要哭出来，要知道在这陌生的城市，没有钱真的寸步难行。虾哥搜遍了身上和包裹的所有边边角角，还是没找到钱包，幸运的是在口袋里找到了50块钱零钱。50块钱也不够啊，别说住宿，恐怕连吃一顿饭都不够。
一对小情侣就这么看着手里的50块钱，都快绝望死了，十几分钟后，虾哥说：“要不你随便买一站，然后在火车上逃票回家吧。”
“不！我跟你。”
“跟我会饿死！”
“要死一起死！”
男的犟，女的倔，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两人只好各买一张站票和两桶方便面，直接住进了火车站候车大厅，也亏得正值夏天。
站票两张2元，方便面两桶12元，还剩36元。最多也还有两天的时间给他们找工作，第二天两人背着行李，开始到处找工作。
运气不错！刚走出火车站，就有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拦住了虾哥他们：“小伙子找工作吗？包吃包住高收入……”
初来乍到的虾哥，听着包吃包住就已觉得像卸掉千斤担一样，浑身轻松。
……
中年男子带着虾哥他们坐上破旧的电动三轮车，一路风驰电掣，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一幢灰白色的大楼前。看上去像是工厂，大楼的外围，被高高的围墙围住，虾哥他们是从院子大门进入，刚进去就有一个人连忙又关住大门。
果然是包吃包住！
虾哥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各级领导、培训讲师、同事，他们都对虾哥瞎嫂的到来表示欢迎。那是虾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找工作受到如此礼遇。
住宿条件不大好，大通铺，十几个人睡在一起。虾哥刚卸下行李，准备收拾床铺，中年男人来了，告诉他，不能和余静住在一起，行李也要交由公司统一保管，这是规矩。
虾哥不解，指着身边坐着的几个人，他们不是男女住在一起吗？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中年男人没了在火车站时的客气，有些不耐烦。
不行！我一定要和她住在一起。不然我们就不干了，虾哥说着就要拉着余静离开。
不干？中年男人冷笑起来，这时刚才还十分热情的同事们，纷纷站起，看样子是要堵住出口。
虾哥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看这情形，有点像传销组织！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虾哥放下行李，伸手紧紧地抓住余静的手，他发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考虑好了吗？中年男子咄咄逼人，虾哥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看着虾哥的表现，中年男子又露出微笑，说如此大家都还是一起发财的好兄弟。但他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戒备。
虾哥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出门在外不就为求财嘛，大哥你说的对，我向你道歉。虾哥向中年男子伸出手，男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
虾哥借力一拉，将中年男子拉得一个踉跄，多年的战斗经验，让虾哥下意识就提起膝盖狠狠地顶到中年男子的脸上，右手一个轮圈，将他手臂狠狠地锁在脖子上。
“滚开！”
虾哥咆哮道。
这时，一阵骚动，窜出来几个强壮的汉子，满脸赘肉，目光凶狠，死死地盯着虾哥。
“他对老子的女人动歪心思，老子废了他。”虾哥吼道，几个壮汉闻言略微愣了一下，看到了躲在虾哥身后的余静，几个人的眼睛都绿了。
“别上来！否则他死定了！”虾哥快速地松开锁住中年男子脖子的手，一把捏住他的卵蛋，歇斯底里地吼道。
没人敢动，那玩意儿太脆弱了，想想都觉得裤裆一紧。虾哥就这么一手拉着余静，一手捏住中年男子的卵蛋，缓缓地朝门外移动。
距离下楼到大门，还有约莫五十米的距离，在虾哥眼里，却是生与死的距离，听过太多关于传销的恐怖传说。
50米、40米、30米……5米、4米，大门越来越近，虾哥吼道：“开门！”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虾哥带着中年男子缓缓越过大门，用方言对余静说：“搜搜他的口袋，看看有钱没。”
余静连忙搜了他的所有口袋，还真让他找到五百块钱，这时虾哥看到旁边有一块砖，又缓缓地向那边移动，示意余静将砖头捡起来。
所有的人都紧张地跟着，尤其是中年男子，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虾哥真的用力过猛，他的额头冷汗涔涔。
“啊！”一声凄厉的声音响彻云霄，虾哥狠狠用力地捏了一把中年男子的卵蛋，猛地拉起余静就跑。
风声在耳边呼啸，汗水浸渍着眼眶，眼睛里涩涩的。但此时虾哥只有一个念头，跑，赶紧跑！
跑得够快够远，就是活路。
五
所幸虾哥和余静成功逃脱。
一场生死时速的大逃亡，胜利的奖励，两条命、五百块钱。虾哥就是用着这五百块钱，带着余静开始了打工生活。
饭店服务员、快递员、纺织厂工人、烫衣工、地摊小老板……虾哥和余静几乎干过所有能干的工作。
因为余静实在太漂亮，当服务员被客人调戏，当女工被老板调戏……在这个充满算计、引诱时代，一个长得太漂亮的贫穷女人，是很难平静地、不受干扰地生活的。
虾哥只能战斗，和不同的人战斗，打过无良商人、打过地痞流氓、打过富二代……本是一次次为了保护媳妇的战斗，却让虾哥成了广东某条街道上的大佬，就和在家乡时一样，制霸！
终于，虾哥和余静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他们开了一间商店，日子渐渐红火起来。
后来，虾哥在参与一次群体斗殴中，一只眼睛受伤，他也因误伤人命锒铛入狱，余静的性格也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具体的细节，虾哥不愿意说，只说，一群地痞喝醉了酒，就要非礼余静，虾哥暴怒之下，捅死一个。
正当防卫，但防卫过当，被判了几年，因为表现良好，提前放了出来。
等他从牢里出来，余静已从当年那个文静柔弱的小女孩，变成个性泼辣的女老板。几年的时间，他们当初的那间小店，也摇身变成美容院，而且在其他地方还有两家连锁店。当我问瞎嫂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她微微一笑，似乎不愿意多说……
虾哥变成瞎哥，坐过牢，还一无所有。余静还是那么漂亮，现在已是百万富婆。虾哥说，他再一次感到自卑，比初中时候还要厉害。
但余静还是变成了瞎嫂，当瞎哥从监狱走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就冲过去扑到男人的身上，号啕大哭……
……
等我再见到虾哥，他感叹人生真是充满变数，他曾自称虾哥，没想到还真成了瞎哥。
这便是瞎哥和瞎嫂并不完整的爱情故事，虽然街上90后，甚至00后的年轻男孩子们，还在羡慕着那个娶到江湖最美花朵的瞎哥，女孩子们还在幻想着一个能带他们闯荡江湖的男人……
我自斟一杯啤酒，看着已醉醺醺的瞎哥，突然想起，那个表情极其认真的少年：如果有一天，我行走天下，一定自称虾侠，不过你们现在只能叫我虾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