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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于花

原本还以为上午应该比较不忙,谁知道站在山本鲜花店柜台后头的健太忙得连我进到店里了都没发现。他正在包花,将白色、浅紫色和深紫色的波斯菊一枝枝用玻璃纸包起来,再打上粉红色的蝴蝶结后就完成了。

“伯父伯母呢?”

听到我出声,健太才终于抬起头来。

“去镇民活动中心了。听说下午有个知名的经济学者要来演讲,他们去布置会场了。”

“哦,那你在忙什么?”

“等下十点半以前得将这些花送去给金合欢幼儿园玫瑰小班。今天是家长参观日,他们的导师一整周都在休产假,刚刚有个家长打电话来说要给每个小朋友一枝花,共三十枝分开包好,送去幼儿园。竟然当天早上九点半才打电话来订花,一般家长都这样吗?”

“家长没有一个是一般人哦。但是话说回来,为何玫瑰小班要送波斯菊?”

“因为三十枝玫瑰花就超过预算了吧。”

“跟别的花混着不就好了?这样老师最后全部拿在一起时看起来感觉就会是很大一束。”

“不行。以前也有人说就交给我们搭配,我就傻傻照做,八枝玫瑰花加上其他花混搭,结果负责的妈妈和其他她比较熟的妈妈自己先拿了玫瑰给她们的小孩,剩下的才分配给别人,害我接到别的妈妈打电话来抱怨她们家的哪个哪个小孩可不是专门给别人做陪衬之类的。”

健太学起那些妈妈歇斯底里的语气,两只手不忘要赶工。

“我可以想象,之前我可是每天都在应付这些人呢。所以是客人指定要波斯菊?”

“嗯,说是要把花给老师之后,大家一起合唱。”

“有什么歌和波斯菊有关的?”

“(山口)百惠不是有首歌很有名?”

“可是幼儿园小朋友的妈妈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大,或是更年轻吧,怎么会知道我们出生前的流行歌?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每次同学会去唱歌,健太都只会唱老歌,而且不愧是家里开花店的,最拿手的都是以花为名的歌,只不过他现在连哼歌的闲情逸致都没有了吧。

“我也来帮忙好了,打个蝴蝶结之类的应该不难吧。”

“哦,太好了。”

我走到柜台后头,站到健太的斜对面,把剪刀和绳圈接过来。

“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怎么和K联络。”

“K?你说送花的那个人?”

“对呀,不是每年健太或是伯父会帮忙送花到我们家吗?是K下的订单吧?”

我们与K的连接点就是花束。来之前,我一直想到底好不好来问健太呢,想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过来。

健太说那是别的“花天使加盟店”接的单,经过总公司发包给最靠近收件处的加盟店,也就是山本鲜花店,不过从总公司传来的订单上并没有写任何和K有关的资料。

“光这样也能接单。这几年更进步到只要上公司网站下单,连客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虽然说只要告知预算多少、想要用什么花材、包装成什么样的感觉也能做生意,可是毕竟直接问客人,和只看书面来接单,感觉完全不同。”

“都不知道究竟用什么心情在送花呢。不知K的感觉如何。”

“应该很冷淡吧。只说用多少预算,其他都交给花店做主。说不定他知道店老板是没学过插花的大叔。卡片上也只写着‘K赠’而已,那也是我用那台电脑打出来的。”

健太回头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台放在架上的台式电脑。

“我都不知道这些事,太惊讶了。”

原来长腿叔叔什么事情都交办给花店啊。

“等一下我把这些送去给幼儿园回来后再帮你问问总公司好了。”

“谢谢,太好了。”

“要谢我的话,不如我去送货的时候你帮我看一下店吧,大概十分钟,我想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客人进来吧。”

“好啊,反正我也很闲。”

“我看到新闻了。像你这样的基层人员,公司会怎么处理?”

“可惨了呢,一通电话就被解雇了,不要说遣散费,连上个月的薪水都拿不到。我现在打算打工也没关系,只是不知道哪里缺人。”

“前一阵子梅香堂的老板娘托我用电脑帮她制作招工读生的传单,不知道他们找到人了没。”

“梅香堂?听起来不错。”

“啊,要是你去的话,绝对可以和他们的招牌女店员小纱一较高下。”

“招牌女店员?”

“我家老爸可是人家的头号粉丝呢。不过一般当人家的粉丝不是都会送好大好大的一把花吗?我老爸最多只敢在人家水彩教室订的花里面夹带两三朵花送她,胆小得很,很好笑吧。”

“有这种事啊。”

我为最后一束花打上蝴蝶结。

“我今天下午要去文化中心的插花教室,不在店里,不如晚点我查好K的事情之后,我们一起吃个晚餐吧。”

“好啊。你还需要去上课吗?”

“白痴,我是去当讲师的好吗!”

“是吗?我都不知道。不过这个镇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因为你都没有参与感。对于这个小镇将来会怎样之类的事,你一点都不关心。”

他说得是没错,但是也没有必要轮到我来想吧,我又没有要出来竞选议员,况且现在我都自顾不暇了。

“你说要一起吃晚餐,那要不要来我家,我做。”

我想尽可能省点钱,请健太吃饭,顶多做个咖喱就可以解决了。

“所以,你想明天就宣布要结婚了吗?”

“啊?你在说什么?”

“你又不是昨天还是今天才搬到这里的,真的什么都搞不清楚啊。你就试试看你外婆不在家时,带男生到你家去,包管明天谣言就会传得满天飞:‘梨花昨天带人回家过夜呢,对方不就是花店的健太吗’之类的。”

“不会吧。”但我也没把握说健太也太夸张了。这个小镇里许多人高中毕业就离开,偶尔才回来,确实没有几个有绯闻可传的年轻人,正因为没什么绯闻可传,所以一件事都可以持续传好久。那个时候也传了很久才平息。

两年前,曾有个同在JAVA工作的美国籍讲师因为要回国去了,想在回去前体验一下在和果子店里喝茶的感觉,我就带他去了趟梅香堂,向大家介绍他是我同事。没想到几天后老板娘问我那个金头发的朋友怎么样了,我说他回国去了,结果最后大家居然私下把我说成了蝴蝶夫人似的。当时真不知受到多少来自商店街的人的鼓舞打气。

假如绯闻的对象是健太,那肯定会更夸张。很可能我们彼此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却会被传成我们快结婚了、已经同居了之类的,我完全可以想象这类传闻疯狂散布的情况。

一辆车身标示着“山本鲜花店”的小货车在店门前停下来,伯父伯母从车上下来。“真刚好,这样就不用让你看店了,晚点我再发短信给你,手机要开啊。”

健太说完就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纸箱,将波斯菊花束放进去排好,两手抱着纸箱走了出去,我也跟上。

“哦,是梨花啊,谢谢你昨天送的金锷烧。”

从小货车车厢上卸下空的桶子和纸箱的伯父笑眯眯地跟我道谢。金锷烧。健太一脸做了坏事被发现的表情,一边将纸箱放到停在店门前的电动自行车的行李架上绑好。我绕到健太的正面,在他的黑色工作服口袋上方给了他一拳:“拜啦。”我转过身去,走开了。

不管人家怎么乱传,我和这家伙绝对不可能会有什么的。

本来想去医院探望外婆,最后还是直接回家了。

后来,跟健太约在国道旁的家庭式小酒馆。是我有求于他没错,可是他竟趁机大剌剌地说他想喝一杯,还让我开车到文化中心接他。

“总公司那边说不能泄露客人的个人信息……”

健太喝着沁凉的啤酒,开门见山地一句话就把事情说完了。

“不管我怎么追问,对方都说这样是违法的。”

“他们说不能透露,那表示花天使总公司是知道K的联络方法的,是吧?”

“应该吧。不过,话说回来,这个K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每年帮他送花,却对他一无所知。”

我又何尝不是一无所知呢?

从我有记忆以来,每年的十月二十日,都会有一束很大的花束送到家里,指定要给母亲。

那时我还小,对花的价钱完全没有概念,只是傻傻地望着这一束花店伯伯得侧着身抱进门口来的大花束,觉得好美啊。这一天既不是母亲的生日也不是结婚纪念日,我却完全没想到这些。

母亲每次见到这束需要两手合抱的大花束并没有特别显露出喜悦,就好像收到了传阅板[1]一样地收下来。明明人家那样用心打理包装,她却完全无动于衷地拆开,一下分一点插在佛龛上,一下拿几朵装点在外婆的房间里,客厅也插几朵,最后把蝴蝶结和包装纸分给我。我发现里面有张小卡片,拿给母亲,她看也不看地就说那个也给我。

那张白底有红色玫瑰花图案的卡片上,印着“K赠”的字样。仅仅如此,对小小年纪的我而言,却像是从王子的城堡送来的舞会邀请卡一样,可兴奋了呢。

——妈妈有这么棒的王子殿下在等她,那爸爸怎么办呢?

亏得人家还为他担心,父亲却只用例行公事般的口气说:“啊,又过了一年啊,日子过得真快。”还帮忙从柜子里找出几个花瓶来。

——K是谁呢?

记得我问过母亲一次。

——不是谁,就是抽奖抽中了,因为妈妈抽到大奖了,所以每年都会送花来呀。

母亲连哄骗我的时候都没笑,只是一脸淡然地述说着,然而这是个比圣诞老人的传说要可信的说辞,我自此深信不疑,当时还想:“哇,原来妈妈中了大奖啊。”

上大学以后,生日时第一次收到男友送的花时,我还曾因为觉得那束花过于寒酸而大失所望,但朋友看到却很兴奋地说:“真舍得花钱啊,这应该要上万吧。”我这才改观。

那个时候才知道送到家里的那束花有多昂贵,也才开始猜想应该是个很特别的人送的礼物,但是假如真是如此,应该除了花束以外,还可以感觉到其他的什么。可是,确实除了每年送花外,什么事也没有,所以我想那应该还是中大奖得来的吧。尽管如此……

K一定是“某个人”没错。

父母的告别仪式之后过几天,有个自称是K的秘书的人到家里拜访,说要资助我们,虽然我婉谢了,但K送的花至今依然每年都会出现。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都几岁了还相信是抽奖抽中的。你心里真的没有想过K可能是谁吗?会不会是阿姨熟识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也到处翻查过……”

从下午起我就一直在翻找,看有没有任何可能和K有关的东西,像是母亲的电话簿、贺年卡,甚至还打开了没被丢掉的笔记本电脑来看。

“和K可能有关的人有一串,有的是姓氏有的是名字,算一算几乎有一半的人都有可能是K。因为花是从二十七年前就开始送的,本来应该可以缩小范围,但是我又不可能全部知道所有人是从何时开始有往来的。唉,如果和我一样是R,不然是F、W或C就好了。”

“对啊,我也是K呢,假如我就是K本人,你会怎么办?”

“送花的是花店的人?那匿名的理由又是什么?”

“对了,假如用全名寄贺年卡,应该不会只有在送花时用‘K’署名才对。你想得起来以前常常提到,但是没有写在记事本上的名字吗?”

“完全想不起来,我妈从来没有聊过以前的朋友的事,说的都是未来怎样,比如下次我们去哪里、去做什么之类的。我也曾问过她和我爸是怎么认识交往的,她也答不出来,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我爸更不用说了,因为他和我妈是同一种人。”

“那你外婆呢?她不是挺严谨的一个人吗?住一起的女儿收到那么大一束花,应该会问是谁送的吧。”

“我当然问过外婆呀,况且K的秘书来的时候她也在,但是她对为什么我们和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关联这件事,丝毫没有探究的意思,讲话的方式也很稀松平常。”

“这怎么回事啊,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吗?要是我老妈收到那么大一束花,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唉,可是……”

想是这么想,可是根本束手无策啊。

“那个秘书是怎么和你们介绍他自己的?”

“怎么了?”

“到底是哪一种秘书呢?他怎么称呼自己的老板?东家?社长?”

“他称呼他为K。就说是受到我母亲生前照顾的K的代理人,作为他的秘书代他前来致意……没有特别加上先生之类的敬称或是任何职称。”

“只说是秘书啊?总觉得怪怪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吧,或者是大一点,个子挺高的,长得也挺帅的,浑身散发着一种能干的气质……对了,假如以长腿叔叔来想,说不定这个秘书其实就是K本人呢。”

“你刚刚不是说从你有记忆以来,每年就有那束花的出现吗?那个时候那家伙自己都是个小孩子吧……话说回来,这件事的确让人摸不着头绪,可到底是由一个帅哥来告知这样一件好事,你至少也考虑一下吧,干吗当场就一口回绝人家?”

“因为他的脸实在很臭,一脸不高兴,好像一副为何我非要来这种鬼地方不可的死样子。一听到我们说决定拒绝,他马上就接口说那我会向K汇报,头也不回就走了。”

“看起来所谓受到你母亲的照顾只是K个人的事,和那家伙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可是,你怎么事到如今才想要知道K的真实身份呢?”

“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什么事?”

“我想要钱。”

“就算你的公司倒闭了,这样做也未免太丢脸了吧,就不能省吃俭用点吗?”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于是我把外婆的状况跟健太说了,不是表面上敷衍几句,而是把真实情况一五一十都说了,包括外婆想要买的拍卖品,贵到就算连棺材本都拿出来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你外婆到底要买什么啊?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物欲很强的人啊。”

“对呀,正因为是这样才显出她有多想要那东西,再怎样我也要帮她买到,还有手术也不能再拖了,总之,我得赶紧把信送到K的手上才行。”

“信?那说不定行得通。”

“怎么说?”

“就把信托给花天使总公司,请他们转交不就得了?他们虽然拒绝透露客人的联络方式,但是如果你是把信和花一起要送人,那就等于是客户了,他们得接单处理。就算不是像K送的那么大一束,只要是阿姨以前最喜欢的花,相信K也会很高兴的。”

“太厉害了,健太你真是天才。可是,我不知道我妈喜欢哪一种花。”

“你到底是怎么当人家女儿的?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不过我想,比起花店卖的,她应该更喜欢路边的野花啦高山植物啦这些花花草草。毕竟她常常往山里头跑,四处旅行。”

“我知道了,会不会你妈就是在旅行时认识K的?特别是到了山里,不管是普通人、有钱人还不都得走同样的路线,说不定K就是在哪里遇到危险被阿姨救了?”

这倒是很有可能。偶然被我母亲搭救的人是个大富翁,而母亲把这境遇比喻成抽中大奖,这样一来,外婆的应对态度也说得通了。对对方来说,母亲确实是救命恩人,但本人却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因此送来的花虽是收下了,却也没有特别开心兴奋,而父亲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会吃醋。

“我也觉得应该会是这样。你明天赶紧帮我把信送出去。信我放在车里,等下回去时拿给你。要送什么花呢……就波斯菊吧。对了,你今天去幼儿园那边,怎么样了?”

“果然没错,就是唱百惠的歌。”

还好店里没其他客人,健太开始哼起了那首《秋樱》。

健太就这么一路哼着歌到了车上,后来竟然放声唱了起来,我看他真的是醉了。

不过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地听完整首歌的歌词,原来这是首思念母亲的歌。

虽然双亲骤逝让我十分伤心,但我并没有一直沉溺在悲痛的情绪当中,除了因为还有外婆陪伴之外,我想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我几乎没看到母亲为生活操劳奔波的身影,也从来没见过母亲伤心难过掉眼泪,因此,也就没有那种自己都没给母亲过更好的日子、没有多带她吃些好东西、没带她到处游山玩水等的遗憾。

然而直到如今,我才察觉母亲必然有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是我单方面地认定母亲过着幸福美满的一生,而也许她本人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很多想做却来不及完成的事。

她难道从未想过要见K一面吗?

照理说,她不可能对那个每年请花店送来这么大一束花的人完全没感觉吧。我为什么没有在再也见不到母亲之前,好好地问一问她呢?

或许即便无法直接见到K本人,仍有可能向他借到钱。但是假如能够见到,我很想当面问问他,关于我所不知道的母亲。

当我把车停在金合欢商店街靠车站这头的入口时,健太的父亲可能也刚从附近的小酒馆喝了酒走出来,他的脚步有些不稳。一看到我们,他就大声招呼:“哟!”

“健太,你跟梨花在约会吗?”

他高声嚷嚷着,朝我们走来。亏我们还为了避人耳目特地跑到大老远去,这下全毁了。

“我是在工作好吗!”

健太没好气地说道。确实对于开花店的健太来说,我们刚刚谈的是工作没错。

“都这个时间了会是什么工作?你倒是说说看。”伯父不肯罢休,我只能庆幸商店街里的店面都打烊了。

“这家伙想要知道K的联络方式,但是花天使总公司那边不肯透露,我们只好另外想想怎么办。就是这样!”

“你是说每年都会订大花束的那个K?”

“对啊。”

“好像是个有名的画家还是建筑师的样子。”

伯父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是吗?!”

“接订单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后来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他上某个广播节目介绍他的名字,才发现是个有名的人,而且我也记得那个人的声音。”

“你说接单时听过,但是订单不是从花天使总公司转来,并没有告知客户的姓名吗?”

“那是加盟前的事了。刚开始的几年都是直接打电话来订的,表示会先寄支票来付款,样式就交给我们全权负责。”

“那当时的单据还留着吗?”

“都被你丢掉了啊。你不是说以后都用电脑记录,几十年前的单据不用再留了,全部都看也不看地丢了吗?我还跟你说不要丢,也许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你就是不听。”

当我无比哀怨地看向健太时,他已双手合十低头道歉着。

“您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

“嗯……叫什么来着的?对方也只有开始的几年在下订单时留下姓名,之后只以K的代号交易了。总之,姓名是K开头的没错。”

“拜托你认真想一下吧,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嗯……”伯父双手抱胸歪着头似乎很用力地回想着。

“对了!那时不是接到八万元的订单吗?当时的八万元可是很大的数目啊,而且受赠者明明都已经结婚了,让我不禁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于是我就探听了一下。”

“您还真是有心,结果呢?”

“我就说虽然是样式交由我们全权处理,但还是希望可以知道想要什么样的感觉。像是给情人或朋友的,或者是祝住院的人早日康复还是说结婚祝贺之类的,毕竟送花总是有目的的。”

“没想到老爸你还蛮机灵的嘛。那他怎么回答?”

“给我所爱的人。”

我的心像是猛地被揪了一下。

“K的秘书只跟我说是曾受到照顾。还是他是说要给恩人或者是致上满怀感激的心之类的吗?不然这么肉麻的话一般是不会说出来的吧。”

“不,他确实是说了,用他那像是为西方电影配音的低沉声音说的,要是电话是你老妈接听的,我看都会被迷昏。”

“我妈妈知道对方的心意吗?”

“这个嘛,我是没跟她说,因为人家K先生交代不可以直言而是用花来传达,我可是拿出我们山本流的尊严做到使命必达的。”

说什么山本流的尊严怪可笑的,不过每年送来的花那么美丽,的确让人无法想象是个在商店街里开花店的大叔打理的。

母亲是否留心到那束花传达着“给心爱的人”的心意呢?

我想她应该是知道的,她是那么敏锐的一个人,平时对我的管教很放任,可是只要我心情不好或是有事情瞒着她,她都能立刻察觉。

一直以来都是我单方面地自以为每年送来的花,是她在山上救助了有钱的老人而得到的回报,而假如K是因为爱着母亲,当时才会提出要资助我,那么现在对于我的求救,他应该会出手帮忙吧。

关于雪

夏美来家里看我。

阳介表哥虽然也搬到这个小镇来住,但夏美拒绝同来,自己和小孩住在阳介表哥的父母家,也就是我的舅舅家那边。

家务请用人做,小孩才一岁大,就完全丢给舅妈带,自己则是到处逛街买东西、旅行,经常出门,而且她本人还自信满满地说这是让婆媳之间能和平相处的秘诀,我真是不能苟同。

明明是她说不记得我们家怎么走要我去接她,我好不容易走到车站,她居然没有一声问候也没有打招呼就大剌剌地说:“你是走来的吗?”一脸受不了的样子,嘟囔着说那就没办法只好走路了。这个时节早晚天气都还很凉,她却穿着低胸无袖短身设计的连衣裙搭高跟鞋,昂首阔步地走在金合欢商店街里,俨然是个来到乡下地方拍电影的大明星。

她难以亲近,长得不过还可以,却一副傲视天下的气势。

我们租的是间两个人住还够,却说不上是宽敞的平房。夏美一进屋子,无视榻榻米上的坐垫,自己拉来和弥工作时坐的椅子,交叠着一双长腿坐在上头。我没办法,只好拿着平日我用的坐垫在她脚边坐下。那场景好像我是正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似的。

我端出给夏美的咖啡与从梅香堂买的金锷烧放在桌上,她却拿出她带来的伴手礼,没交给我就径自唰唰唰地撕开包装纸,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端坐在坐垫上的我即便伸长了手也够不到那罐饼干。

“这么乡下的地方,亏你还真待得住呢,感觉要做什么都很不方便,每天都很无聊吧。”

夏美望着窗外说道。附近小孩打棒球的空地对面有几间民房,再过去是已染上些许秋色的连绵青山,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也还好啦,商店街就在附近,医院、政府或是生活上会需要前往的地方都在骑自行车可以到达的范围内,其实还挺方便的。镇上的活动相当多,虽然我还没去过,不过也许我也只有这段时间可以好好过一下悠闲的日子了。”

我尽可能地以轻松的口气和表情回答她。

“你可真行,我啊连待在T市都觉得无聊透了。”

夏美这么说道,一手伸向那罐知名糕饼店买来的饼干,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T市虽然是二级城市,但都市应有的生活机能一律不缺,而我与和弥之所以从那儿搬到这个无聊透顶的乡下小镇,不正是为了她的老公?这点她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阳介表哥研究生毕业之后,就到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担任高层的公司去上班,但才待了一年就说要独立去外面开建筑事务所。舅舅劝他先留在公司边做边学个几年,等待时机成熟了再独立也不迟,但阳介表哥坚持认为在大组织中无法发挥个人实力,说现在就是大好时机,要走就是要走。

舅舅是那种一吼就让人不敢再说话的人,阳介表哥却刚好完全相反,擅长用艰深的字眼说理,直到对方无法反驳,最后舅舅也只有妥协,并且在创建事务所的资金上给予一定的协助。从舅舅对于儿子和夏美结婚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来,舅舅对别人很严格,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很宠的。

由于大都市几乎已经是大公司的天下了,要开发客户实在很难,于是就往离都市约两个小时车程的乡下小镇去建事务所,阳介表哥看了几个地方,一步步为独立做准备。

舅妈到我们那时住的公寓来看我,很担心阳介表哥的事,但那时的我光是烦恼自己的事就烦不完了,他想要独立开公司还是要怎样我也管不着。

但是有天晚上和弥却跟我商量,说阳介找他一起出去开公司。

“这一两年应该是很重要的决胜关键期,虽然现在已经有少数几件小案子进来,但他真正想做的不是这些。”

这是什么跟什么嘛。

他计划第一步先在地方上做出口碑,之后再挑战更大的舞台,也因此需要和弥的帮助。“你自己也不想把才华与品位就这么埋没在组织里吧。”他不断地说服着在公司里已做出实绩的和弥,从头,不,简直是把和弥撵到了倒退十步的地方重新来过,根本没有考虑到和弥是经过多少努力才有的今天。

我想做的不是目前的工作。

和弥是这么跟我说的。于是他有觉悟即使收入会减少、心中充满看不见前景的不安,但还是向公司请辞,与阳介表哥一起开公司,因为他想做的是设计工作。

和弥大学主修理工学院的建筑设计专业,毕业后也顺利考上建设公司的技术职位,但是到职后却被分配到业务部。刚进公司的前两年所有新人都得先在业务部历练,第三年才会再分配到各部去,然而和弥的业绩太好,就这么被留在业务部了。

——如果到新公司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我也就不反对了。

“而且啊,我上午去了一趟事务所,看到阳介一个人孤零零地忙着,觉得他好惨,要是和弥可以再多多帮帮他就好了,否则大家就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老板了。”

我知道夏美会定期去探望阳介表哥,却从没来我们家露过脸,现在我终于知道她今天突然造访的原因了。但是,我才真该发牢骚呢。

因为和弥到了这家新公司,阳介表哥也还是让他做业务。

跟当地的工程队打好关系、说服学生时代有才干的学弟来到这间乡下小公司担任会计、找当地人来处理行政事务……北神建筑事务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渐渐有大案子找上门来,这一切都是靠和弥的努力。

而阳介表哥连出示设计图给客户看都不肯放低身段。

如果说都做成这样了还来要求人家再多帮帮忙,只能说太厚脸皮了,但除此之外,好歹也该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阳介表哥会让人觉得他很惨,不都是因为跟你分开生活的关系吗?即便请了用人帮他做家务,但为人妻的角色可不是只有这样而已。表哥把业务的工作也全都推给和弥做,你却还跑来跟我抱怨,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假如现在加代也在场,听到我这番话一定拍手叫好。但亏我鼓起勇气来把丑话都说出口了,夏美却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说什么都推给和弥,找他来不就是要负责业务、当阳介的左右手吗?当初是阳介说高野认识很多人才会找他,阳介还高估他的人脉了呢,我不懂美雪你在不高兴什么。”

“难道不是要让和弥做设计才找他的吗?”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如果不是特别有才华的人,我想阳介是不会轻易让他在公司担任设计工作的。”

“我看夏美才真的是搞不清楚状况吧,和弥的设计很厉害,很有艺术品位。”我怕我怎么说都无法让夏美理解,于是将和弥在学生时代画的设计图从抽屉里拿出来打开给她看。

“哦,真不错,挺有两把刷子的。”夏美看来挺受打动,一张一张仔细翻阅着。

“这样你就可以明白了吧。”

“他曾经在那家经手大美术馆的知名建筑事务所工作过嘛,他和阳介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虽然对于自己因为实在气不过,而未经过和弥的同意拿出他的设计图给别人看,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如果有人可以如此赞赏,或是如果夏美可以跟阳介表哥提起“和弥的设计能力很强呢”……我的内心涌起无限希望来。

“可惜这样还是不够的。”

夏美把所有设计图翻过一遍之后,几近用丢的方式把图放回桌上,顺势打翻了所剩无几的咖啡,泼在最上面的那张图上,即使我急忙拿抹布在上面按压,仍然留下了咖啡渍,一旁冷眼看着的夏美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太过分……”

“话说回来,你的肚子还没消息呀?”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砰砰砰地拍打着自己的肚子。她那无所顾忌的动作,让我把要脱口而出抗议她弄脏设计图的气话都吞了回去。

当初是舅妈和夏美来拜托我,希望我能说服还在慎重考虑的和弥答应和阳介表哥一起出来开公司的。

——我常听人家说换个环境,很容易就可以怀孕的,这样对美雪也好。

我虽然没有因为这番话就当场答应她们,但也因此而有了动力去说服和弥。

——我不会担心要去人生地不熟的小镇住,换个新环境,心情也会好些,感觉会有好事情发生呢。

她来感谢我们夫妻的时候,可不见有这么傲慢无礼。

“你不回去没关系吗?”

夏美没有回答,直接抬起手来看着手表。

“是呀,不早点回去不行呢,我婆婆应该已经被孙子给整得晕头转向、累瘫了吧。”

夏美非但没有感受到我心里有多不高兴,甚至还加倍还给我。我完全没有力气送她到车站,把她送出大门后,人还没走远我就转身回到了家里。

我跟阳介是表兄妹,和弥跟阳介表哥既是好朋友也是工作伙伴,夏美是阳介表哥的妻子,事务所设立了半年,比起其他成员,照理说我们四个人更应该相互信赖支持,才能渡过创业这片茫茫大海,然而现在我们所在的这艘小船只是停在原地,实际上却无法同心协力,寂寞与不安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和弥第一次拿设计图让我看,正是他在烦恼着该不该换工作到阳介表哥的事务所时。

那天半夜我被冷醒,一睁眼发现身旁的和弥不在,而隔壁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走过去一看,只见和弥正一个人盯着设计图想得出神。他向我道歉吵醒了我,但我很高兴难得能在与以往不同的时间和气氛下与他相处,便泡了杯咖啡给他。

我以为他是将工作带回来,坐在他身旁一看那设计图,发现右下角署名“K”。

——这该不会是你画的吧。

和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学生时代画的。”又另外拿出几张设计图给我看。我先前做的是行政工作,但好歹也在建设公司待过几年,多少看得懂平面设计图和结构计算,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看建设方案完成预定图。

图中看起来好像是剧院或是博物馆的建筑物,有五种不同造型,但每一种都十分细腻而带有人情味,跟和弥的气质很吻合。

——我最喜欢这张。

我挑出其中一张,和弥也回说:“我自己也觉得这张画得最好。”光是这样,就让我感到无比幸福。隔天,和弥就带着我去向阳介表哥以及舅舅舅妈说他想要辞去工作加入事务所。就这样,我们两人来到这个小镇。

我把沾到咖啡的那张设计图换到最下面,收回抽屉里。

我在金合欢商店街买好晚餐的材料正要回家时,听到后方有人喊着“太太、太太”。我没意识到对方是在叫我,自顾自地专心走路,于是对方改喊:“高野太太!”

我这才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沿着路边而建的某栋房子玄关前,一名年纪和我母亲差不多的女性对着我挥手。我还拼命想着这位女士究竟是谁,往回走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先报上身份说:“我儿子在您先生的事务所工作,承蒙照顾了。”

看来应该是公司在当地招聘的行政人员森山的家。

我想起不久前和弥曾跟我说:“我对这附近环境还不是很熟悉,常搞不清楚地理位置,都是让森山帮忙带路,下回我想请他来家里吃饭,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于是我赶紧向森山妈妈回礼说:“我们才要谢谢他的帮忙呢。”森山妈妈马上又回礼说:“哪里哪里,我们家那笨儿子不知有没有派得上用场。”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互相点头鞠躬,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情景很好笑,不觉笑了出来,森山妈妈也跟着笑了。

“都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

“嗯,慢慢地习惯了,但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假如你不嫌弃,就来问我吧。这附近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前面梅香堂的金锷烧可好吃了,你吃过吗?他们家一年到头都营业,等之后天气变凉时,用平底锅将金锷烧表面煎得有些焦黄再吃,简直是人间美味哦。”

“哦,听起来就很好吃,下次我一定试试看。”

我开心地急忙再次低头致谢时,瞥见了庭院里的波斯菊,不禁脱口而出:“这波斯菊开得真美。”

森山妈妈说:“你带一些回去吧。”立刻跑进家中拿了剪刀和报纸,剪了一大把让我抱回去。

和弥已然受到这个小镇的人接纳,我也连带地得到了森山妈妈的眷顾。然而认真说起来,我更应该跟这个地方建立更深的情感,不要为了一些小事情自寻烦恼,把自己关在家里,而是该跟镇上的人们搞好关系,好让和弥在这儿的工作更加顺畅才是。

回到家里,我将波斯菊摆饰在玄关和餐桌上。

和弥下班回来后,我告诉他这些花是森山妈妈给我们的,他听了也很高兴。当然我也说了下午夏美来访的事,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想跟他提起我们谈话内容的。

我洗完澡出来,和弥就要我先去休息,自己则是点上了台灯,摊开绘图用纸。

“还要工作吗?”我问。

“也不算是……”

和弥站着,双手叉腰,一会儿抬头望着天花板,一会儿又盯着脚下,看来是犹豫着是否该跟我说。

“要是你觉得很难开口,不说也没关系。”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跟你说比较合适,看来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说吧,也许就从跟你宣布开始。”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打算要参加竞图大赛。”

和弥说县政府正在举行美术馆设计竞赛,建筑预定地是比这里更往山谷走的地方。我心想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盖间美术馆会有人去吗?但是一听到这座新建的美术馆要展示的是连我这种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都知道的,去年刚过世、被称为“日本的毕加索”的香西路夫的作品,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即使路途遥远还是会有很多人专程来参观。

“香西路夫和这里有什么渊源吗?”

“好像是他因为身体不好,为了疗养在这里住了三年。香西路夫的作品早、晚期的风格截然不同,据说就是从他搬到这里之后开始转变的。这座美术馆不只将展出他的画作,还会有他当时写给朋友的信件或是日记等。”

“和弥可以帮这样一座美术馆做设计,真是太棒了!”

“还早着呢,不只是县内,全国各地都会有人来角逐。不过我也想倾毕生所学,全力试试。”

“前一阵子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吧,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呢?”

“我想说要是连初审都没过那就太丢人了,还是等通过之后,接下来要开始制作模型时再跟你说比较好。”

“说什么丢不丢人,我相信你一定会入选的。我第一次看到香西路夫的画作时所受到的感动,和看到你的设计图时的感觉是很相似的。”

“你说的是那幅风格很奇特的画吗?”

“不是,他有一幅画不论是跟他早期或晚期的画风都不太一样,说不定正是在这个小镇画的呢。”

我是大约在五年前,有一次和舅妈在百货公司的艺文展场看到香西路夫的画作的。舅妈悄声地叨念着:“不知道这样的画算不算画得很好,我对艺术真的是一窍不通啊。”我也顺着她的话回说:“不知道呢。”然而,其中有一幅的画风明显不同,让我深受感动。那幅画的色调暗沉、笔触细腻,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暖暖情意,让人想在它面前站上好几个小时都没问题。我可以想象那幅画展示在和弥设计的建筑物中,整个空间洋溢着和谐感的情景。

“我记得那幅画取了个跟月亮有关的名字。我真是的,明明是个大外行,还大言不惭地说了一堆。”

“不会呀,我反倒觉得自己有个很厉害的啦啦队队员呢。”

和弥边说着边摸摸我的头,简直就像我才是此后要挑起重责大任的人似的。

“假如你觉得我在你会无法专心,我就先去睡不吵你,但要是不嫌我碍手碍脚,我想待在旁边织毛衣,可以吗?”

“只要你明天爬得起来叫我起床就没问题。”

既然和弥这么说了,我本想早点去睡比较好,可是我又想陪着他一起挑战远大的目标,于是决定撑到早上。那么,今晚的消夜就准备用平底锅烤得焦黄的金锷烧和咖啡好了。

关于月

即便不翻看相册,当时的情景仍一幕幕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的希美子、浩一、仓田学姐……

我是对自己的体力满怀着信心地加入登山社的,没想到第一个训练日,才只沿着河川地走十公里就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狂跳不已。不少人中途放弃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完全程,累得当场坐了下来调整呼吸,一旁的希美子喊着:“啊,累死人了。”一边拿出巧克力啃着。

——小纱要不要也来补充一下能量?

我虽然没有很想吃巧克力,但不想承认自己的体力会输给希美子,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整块巧克力塞进嘴里,却引来阵阵作呕,难受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希美子完全没发现我的异状,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凑到我耳朵旁悄声说话。

——小纱,我觉得那个学长不错。

梅香堂会雇用我应该是基于一片好意。

去年欢庆六十大寿的老板、一直会偷塞金锷烧给我的老板娘,还有他们的儿子,也就是老是戏称自己是“小纱的第三号粉丝”来哄我的小老板,决定在今年秋天就要迎娶小他整整一轮的可爱美娇娘了,而其实只要二代老板娘进门后应该就不需要我了。

就拿这会儿来说,我也只不过是站在玻璃柜前发呆罢了。

快到赏味期限的点心,他们会打包让我带回家,所以没卖完对我来说是赚到了,可是我仍然希望能想办法多卖出去。老板努力开发的新商品要是再卖不好,之后也许就不会再做了,我很希望可以让镇上的人发现原来红豆馅跟鲜奶油是很搭的,特别是年轻人。

“老板娘,你觉得改个叫法如何?”

“你说我吗?”

“不是,我是说我们家的商品。例如说金锷烧,我们一直都按照不同的内馅直接把商品叫作红豆、栗子跟鲜奶油,虽然这样一听就知道是什么口味,但一点都不时髦啊,不会让人有购买的冲动。”

“这样说来也是,像蛋糕,光是浏览柜子里的样品、看着它的名字,就让人不停想象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同样的东西,叫巧克力蛋糕和经典巧克力,给人的感觉天差地别。那小纱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既然是梅香堂,那用花的名字怎么样呢?金锷烧是我们的招牌,就叫作梅。栗子口味就选花蕊是黄色的花,像是波斯菊或是山茶花。我们家放的是一整颗的糖水煮栗子,我看就用山茶花来代表好了。鲜奶油口味是跟红豆泥拌成的,带点紫色,又有西洋味,那就取波斯菊吧。”

“好呀,那小纱再帮每一种产品画上花的插画就更棒了。”

“梅花、山茶花和波斯菊是吧?”

我脑中开始思考着,该怎么画好呢?

“那我要五个波斯菊。”

“啊?”

发话的并不是老板娘,我往声音方向看过去,眼前站着的是前田先生。两天前在车站发生的事情猛然浮现在脑海,我压低了视线不敢直视他。

“前天,哦……”

我道歉也不是,说谢谢也不是,只好依旧低着头绕到玻璃柜另一头去。

“要五个鲜奶油口味的金锷烧对吗?”

“不,是五个波斯菊。”

话说是我自己提议要起这个名字的,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终究让我有些害臊。我将五个金锷烧装进有梅花镂空图案的粉红色盒子里,以金线绑起,再放入印着梅花图案的纸袋中。

鲜奶油口味,一个一百元,共五百元。

“收据抬头开文化中心可以吗?”

“不,不用。”

文化中心常来订购茶点招待来演讲的讲师,所以我直觉地认为他是为此而来。

“我听中心主任说你在这里打工,所以来传个话。”

“是工作上的事吗?”

“不,是那天在车站碰到的那个女人留的话。”

“你说希美子啊,那不用说没关系。”

“不行,没转达的话,我会很为难。”

“那我和你说,你不用转达没关系。”

“所以是你在躲避对方?”

被他这么一说,我哑口无言。

“不如把话传给我吧。”

老板娘走过来我身边。

“如果你们两个都觉得麻烦,不如就把话告诉我吧。”

老板娘说完还咚咚地拍了拍她的胖肚子。

“别客气,进来喝杯茶吧,我可以代替小纱慢慢地听你把话说完。”

老板娘指着店里的喝茶空间对前田先生说。

“不了,中午休息时间快结束了。”

前田先生拿了他那包纸袋对我说:“那再见了。”就转身离去。

小纱之所以素行良好,都是多亏了梅香堂的老板娘赶走了那些无聊男子,不,或者说,都怪老板娘太多管闲事了。

一直到去年左右吧,商店街的人说这些话时感觉上充满善意,可是最近开始有点揶揄的意味了。他们说的无聊男子,事实上不过是商店街上那些号称小纱粉丝团成员的几个男的。他们似乎对在无聊得发慌时来消遣我,然后由老板娘出面赶走这件事乐此不疲。

“对不起。”

我向老板娘道歉。

“以前没见过这个人呢。”

“是文化中心的前田先生,今年四月才调来,应该不是这一带的人。”

“我是把他跟商店街那些人一样赶走了,可是小纱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吧?要是你真的觉得很困扰,那就让他把话留给我,我听过假装忘了不就得了。”

真的什么事都逃不过老板娘的法眼啊。除开留话这件事,五年前发生的事也好,现在发生的事也罢,她好像都一清二楚。不,要是追本溯源起来,这个镇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瞒不过她。也许正因为她无所不知,所以才这么照顾我。

说不定老板娘见过我从未谋面的父亲。

若是如此,我好想问问她。

——我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跟浩一像吗?

但其实老板娘并不认识浩一吧。那为什么,我在第一次见到他时,会那样喊他呢?

希美子说“我觉得那个学长不错”时,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有五六个人正嘻嘻哈哈地喧闹着。我正想跟希美子确认她指的是哪个人,希美子发现仓田学姐也在那群人里头,也不管我休息好了没,就拉着我的手朝他们飞奔过去,不由分说地挤了进去。

——学姐你要称赞我们一下啦,一年级的女生只有我和小纱走完全程了。

——辛苦啦。不过,这还只是小意思好吗?

仓田学姐半开玩笑地威胁我们,但其他的学长学姐还是称赞我们“真了不起”。我心想不赶紧回礼不行,可是胸口发热、全身摇晃、头昏脑涨地猛抬起头来对着正对面的那个人喊了声:“爸爸!”

一瞬间所有人都定住了,随即众人爆出大笑。

——浩一,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一个私生女啊?

那个被我喊作爸爸的人遭到大家讪笑,一脸困惑地搔着头。我这样乱喊一通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我脑子一片空白正想跟他道歉时,对方反而先开口了。

——那今天起,我就当你……呃,你叫什么来着?纱月的爸爸好了。

说完随即对大家说:“以后请大家多照顾小女纱月啊。”就这样,我在同好会里被大家认定是他的女儿了。

——小纱你好狡猾,一开始你就锁定他了吧?

回到宿舍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希美子说觉得不错的人就是浩一。

我不是故意的。浩一并不是我会一见钟情的那一型,也不是我们长得很像而让我感觉和他有什么渊源,也不是他长得像一般人对父亲的刻板印象,更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很老气,那到底为什么我会叫他爸爸呢?

当时的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的关于父亲的事只有两件。

一项是很聪明,另一项是喜欢山。

因此,我会对W大学的登山社感兴趣,不只是针对浩一一个人,毕竟当场所有的男生都符合这两个条件。如果说我对浩一怀有和对其他人不太一样的感觉,那大概是我满心只想着他,不过那时候应该还不是爱情。

希美子却洞悉了最后的结果。

——今天的事就让你用金锷烧抵过,不过小纱你虽然抢先一步,但是却走错方向了,要从女儿升级到恋人可是超级困难的哦!

我早该把当时的回忆还有希美子的事,全都封印在脑海深处才对。

希美子到底跟前田先生说了多少?那些事情并非随随便便就能跟初次见面的人说出口,但现下情况紧急,她就算把事情全都说出来也不无可能。

星期五我和前田先生就会在文化中心碰到面,他却特地跑来梅香堂找我,想来他也知道希美子找我的事情很紧急。

假如我是前田先生,我一定会很后悔蹚入这浑水,可是也许刚好相反,如果他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说不定会想弄清楚来龙去脉。

反正我只要让他把话传好,就不会再把他卷进来了。

“才刚说要换个叫法,马上就卖出五个,真是不得了。话说回来,吃波斯菊,对胃的负担也太重了吧。”

老板娘一边补上鲜奶油金锷烧,一边嘴里还碎碎念着。

我穿过文化中心的客服柜台,把装有腌小黄瓜的塑料袋递给前田先生。这是在商店街的蔬菜店那儿买的,当然是老板娘腌的,不过当初提议她做这个的好像就是我母亲。母亲总显得端庄沉静,却超乎想象地在这个小镇上挺活跃的。

照理说我每周都会有一天来这儿上班,同事间用不着这么客套,不带伴手礼也无所谓,但这次不管怎样都得要找个理由才能和前田先生说上话。

“刚才很不好意思。我想说你要一连吃五个鲜奶油金锷烧应该会很腻吧,也许中间换换口味吃点咸的,比较好消化。”

“金锷烧我分给大家一起吃了。”

柜台另一头的办公区里,包含主任在内的四名职员都在。

这样说来也对。就算没开单位收据,也不代表一定就是买回来自己全部吃掉。再加上上班的休息时间出来买东西,拎了个纸袋回去,其他同事也都会注意到。把买来的东西当作下午茶点心,大家就不会有话说了。

“那这个也请大家一块儿吃吧。”

我一说完,前田先生小心地接下有点汤汁的塑料袋,不让它弄湿了文件,主任一看就猜是腌小黄瓜,显得很高兴。

“我是来听留言的。”

“在这里?”

前田先生回头看了一圈,看起来似乎大家都各忙各的,但耳朵应该都竖得直直的。

“不好在这里说吗?”

“嗯,有点。我刚好可以下班了,不如我们一起吃晚餐吧。”

我多么希望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前面有一家竹野屋,他们的套餐挺好吃的。”

“那家不行。”

在我的坚决反对下,最后我们决定去主任推荐的站前小酒馆。他大概以为我和前田先生在约会吧,其他职员也都提议着哪里的酒好喝、哪家的气氛很好,以及哪里哪里有比较时髦的用餐地点,但其实对我来说,哪里都好。

除了母亲工作的那家竹野屋以外。

来到位于站前大楼二层的小酒馆,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日的关系,时间也还早,只有我和前田先生两个客人。店里有吧台座和一般的座位,我们选了最靠里面的一桌,桌上还装饰着一朵浅紫色的波斯菊。

“今天和波斯菊真有缘呢。”前田先生愉快地说着。我心想,要是中午他来梅香堂找我时,我好好地听他把话说完,也就不用这么麻烦他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我并不是很清楚前因后果,怕记不住,所以就把它记下来了。”

点完啤酒和几道菜后,前田先生从衬衫口袋取出香烟盒及一张笔记本撕下的纸条递给我。

这件事假如是别人来拜托你,你一定会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但偏偏这件事只能由我出面,反而你不会愿意考虑。既然事实如此,无法转圜,能不能请你当作是在帮仓田学姐的忙,再当成是仓田学姐来救浩一?

希美子的留言是这么说的。我的脑子里顿了一下,但也随即明白了,她是认定我会拒绝而这样说的吧。别人也许无法理解,对我而言却是痛到骨子里去。

但是话说回来,前田先生既然已经记下来了,根本没必要特别跑到这里来,直接交给我就好了呀。

“她还说了什么吗?”

“她只说请帮我转告小纱,就这样,最后要走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已经没有时间了,拜托。我想这应该是对我说的吧?”

“这一定也是跟我说的。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仿佛在等我们把正经事谈完一样,这段话一结束,刚点的菜就陆续送上来了。开动后我们也没别的事情可以聊,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天前田先生只是碰巧走过遇上,之前我们没有什么交情。

“你喜欢爬山吗?”

“学生时代参加过登山社。”

“我也是。不过我读的是短期大学,爬过的山不多,而且回到老家来以后就再也没爬过山了。”

跟前田先生聊了一阵关于爬山的话题。所有大学登山社的活动好像都大同小异,走的路线也差不多,我去过的地方前田先生都走过了。八岳纵走有固定的路线,枪岳、穗高、剑岳也是……我原本以为之后再也不会登山了,却越聊越怀念,最后还聊到花的事情。

“这时候应该到处都很难看得到驹草了吧。”

驹草花期在七八月,到九月底是完全看不到了。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驹草呢?”

“因为以前登山社有个学姐,就像是驹草一样,个子小小的却亭亭玉立,聪明又温柔……”

如果说要把仓田学姐比喻成花,除了高山植物中的女王驹草以外,没有更合适的了。

小纱,你若觉得难受一定要说出来,尤其是在山上,忍住不说反而问题更大。

我们加入登山社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仓田学姐就这样对我说。

我来自单亲家庭,从小身边很多的人,不管是商店街的邻居也好、学校的老师也罢,总会亲切地跟我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拿出来商量,开口拜托别人帮忙也没关系,他们也经常跟母亲这么说。

然而我却从来没见过母亲找谁商量或是拜托别人过。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生病发烧到起不了床,我正想要冲出去找人求救时,母亲把我叫住,说她一个人撑得住,不需要找人过来。

——我一个人没问题,如果就这样躺着等人来帮忙,身体就会偷懒,病就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不可以依赖别人,一旦学会依赖,一辈子就无法独立了,我坚定地这么告诉自己。这世上没有自个儿办不到的事,就算碰到再过不去的关卡也只要再多努力一下,这次度过了,下次遇到同样状况时就能轻松应付。

因此,对仓田学姐温柔的提醒,我虽然感到很窝心,却也觉得跟以前碰到的人是一样的。可是却不然。

——不然这样好了,我们就一天一次互相向对方提出一个请求,每天一件,就算再怎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也没关系,什么事都可以。

这提议对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一直竖着耳朵听我们对话的希美子也照例撒娇抗议说学姐只对小纱好,不公平!

——那,不然希美子也一起好了。一天只能提出一件事情哦,到时候要是没做到,就要罚再去找别人或是登山社的学长学姐拜托一件事。

就这样我们三人之间开始了一天一个请求的约定,这使得我在原本的日常生活中多出些麻烦,可是一旦参加登山活动进到了山里,多亏有了这个约定,我才能请他们配合我的速度和节奏移动,或是一起分担行李,这些都让我感到轻松多了。过去我以为自己体力很好,原来那都是靠意志力在撑。暑假去走了一趟八岳纵走,回到宿舍后我整整睡了两天,这才明白我能顺利走完全程,这一天一个请求的约定真是帮了大忙。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驹草后,我就是这么感觉的。第一次见到驹草是在八岳纵走那次,硫黄岳山顶那一带开了满满的一大片,当时我真的很感动。为了速写,我一直注视着这片花海,忽然发现它和仓田学姐好像,于是直接把这感觉跟学姐说了,她回说这是她的光荣。那笑容真的就像是女王般的微笑,非常美丽。”

我说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但前田先生并没有显露出不耐,专心听着我说。

“一天一个请求?现在还持续吗?”

“当然没有,而且还拒绝人家的请求。”

“这次这件事,要不要找那位仓田学姐商量呢?”

“不可能的。”

是否该告诉他呢?

“……因为,学姐已经不在了。”

“那她说有人为了同样的事情在受苦着,她指的人是谁呢?”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要说出来实在太困难了。

“那个时候我是铁了心想要拒绝,但是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后,我知道如果我拒绝实在太残忍了,尽管如此,我又想了一个晚上,仍然没办法做出决定。因为要是我帮了那个人,就等于背叛了别人。”

“你说的那个人,指的是那个叫浩一的吗?”

“没想到你还是听得很仔细嘛。也许就如同希美子留的话一样,我只要想是在帮仓田学姐而不是浩一就好,可是仓田学姐早已经不在了。虽然我有时会想,如果能看到驹草就好了,但事实上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是不可能的,而我也完全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奇迹。”

“去植物园看看呢?”

“不行,就算是同样的花,若不是在山上看到,感觉完全不一样。”

前田先生双手抱胸陷入了沉默。我并没有要求他得帮我找到驹草呀。

“不然我们去一趟好了。”

“去哪里?”

“八岳山……南八、赤岳好了。”

“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看驹草。”

“不可能啦,现在又不是花季。”

“不,还有。你这个周末有约吗?我有空。”

“我是没约,可是前田先生也一起去吗?”

“你一个人去还是太危险了。”

“但没有道理让你跑这么大老远吧。”

“我也只是借花献佛而已。你只要想登山活动通常都是一人报名两人同行不就好了?不然就是你的一天一个请求,要我这个周末陪你。”

我正感到难以回答之际,小酒馆的店门被拉开了,花店和肉铺的人走了进来,他们都是粉丝团的成员。那两人高声嚷着:“小纱在跟男人约会,”一边作势趴倒在吧台上对老板说,“给我们来一壶闷酒!”

我不能再吐露更多了。但是,为什么最终我会跟他说这些事呢?

注释

[1]日语写作“回覧板”,是日本社区的一种情报流通方式,日本的住宅区大都成立自治会,将通知、活动宣传、注意事项等内容写在上面,定期每家传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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