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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就是我的企盼:一个不太大的地产,

内有花园,宅旁有一眼活泛的泉,

外加一个小树林……

我不能再说:“诸神应给我更多更好的。”我已知足了。我甚至不要所有权,只要逍遥自在就足够了。我早就说过,并且深有体会,即使暂且不谈丈夫和情人的区别,所有者和占有者也大相径庭。

我的幸福生活在此开始,对我一生来说虽然短暂。使我有权说我未曾虚度此生的那平静而飞逝的时刻光临了这里。宝贵而又令人极为留恋的时光啊!但愿您能倒流,请您尽可能地在我的记忆中慢慢地流淌,尽管您实际上在飞快地流逝。我多么想要继续这让人心动而又极其单纯的时光啊!怎样写才能使这些重复的事情不让读者和我自己因反复地唠叨而厌烦呢?再有,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行动、言谈的话,我是可以描述,并以某种方式复述的,但是,那些既没说过,也没做过,甚至都没想过,只是体会和感知的,我除了这份感觉以外也无法说出我幸福的所以然来的事,我又怎么去说呢?我日出即起,幸福快乐;我逍遥散步,幸福快乐;我看见妈妈,幸福快乐;离开她一会,幸福快乐;树林山丘中有我游逛过的足迹,山谷中留下优闲的身影,我读书,我无所事事;我在园子里劳作,我采摘果子,我帮忙家务。幸福到处在尾随着我:它不存在于任何明确的事物之中,它不能没有,深深藏于我的心中。

在这段幸福时日里所发生的一切,在这段时期我所做、所说、所思的一切,全都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在这之前或之后的事只是间断地浮现在脑子里,记忆不清不楚、模模糊糊。但那林林总总的事依然,记忆犹新,仿佛就在眼前。年轻时,我的想象力总是超前的,现在却只能回首往事,以那些甜美的回忆来补偿我永远失去的希望。我思索未来有什么值得去追寻的呢?只有缅怀往事才能给我以欢悦,而且,对我所谈到的那个时期的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的回忆使得尽管多有不幸,却常常快快活活。

就这些回忆,我将只举一个例子,可以让人看到它们是多么强烈,多么真实。第一次去沙尔麦特过夜的那一天,我跟着妈妈乘坐的轿子慢行。我们走的是一条上坡道。妈妈身体较重,担心轿夫们太累,走到将近一半时,她想下轿步行。走着走着,她看见篱笆里有蓝的东西,便对我说:“瞧,那长春花,开得多娇艳呢?”我没有弯下身子去查看,而且视力又太弱,直着身子是分不清地上的植物的。我只是边走边朝那东西瞟了一眼,而且,30年光阴匆匆流走了,我再没见过,或者留意过长春花。1764年,我同友人佩鲁在克莱希埃的时候,曾经爬上一座小山,顶上有一个漂亮的小亭,佩鲁不无道理地称之为“美景亭”。当时,我开始采集一点植物标本。上山时,我眼望树丛,兴奋地叫出声来:“啊!长春花!”那确实是长春花。佩鲁瞧出我很激动,但不知原因。我希望他有一天读到这里时能知道原因何在。由我对以往小事的眷恋,读者可以看出与那个时期有关的所有一切给我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然而,乡间的空气并未使我健康如初。我原来就浑身乏力,现在更厉害了。我喝不了牛奶,只好不喝了。谣传水可以治百病,我轻信地试着去喝了很多水,病情贻误,几乎送命。每天早上,我一起床,便拿着一只大杯子到泉边去,一边散步,一边不停地喝,足足喝上两瓶。我吃饭已完全不喝酒了。我喝的水像大部分山中的水一样,有点硬,不易消化。总之,喝得太多,不到两个月,我的胃被彻底地糟踏了。我知道,胃吃什么也消化不了了,别指望治好了。与此同时,我又出了点事,不论其本身或是它对我一生的恶劣影响,都是很奇特的。

一天早上,身体并没比往日差,在支起一张小桌子的时候,我觉得体内产生一种突然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好比是血液里起了一股风暴,立刻遍及全身。动脉跳动得异常激烈,我不仅感觉,甚至听到它的跳动声,特别是颈动脉的跳动。同时,出现耳鸣,三四种声音在耳边一起作响:粗而沉的声音,像流水似的较清晰的潺潺声,很尖的哨声和我刚才说的、不用按脉也无需手触身体便能数出次数的跳动声。耳朵里的声响那么厉害,使我失去了以前那种敏锐的听觉,虽没有变成聋子,听力却大大地减退了。

大家可以想见我是多么吃惊,多么恐慌。我以为要死了,便躺到床上去。医生请来了;我哆嗦着向他叙述病症,认为自己是没救了。我认为他也是这么看的,但他尽了自己的职责。他向我滔滔不绝地说,我却置若惘闻。然后,他按照他的高明理论,开始在我那“贱体”上进行他所喜欢的那种试验疗法。那疗法极其难受,极其恶心,而且效果极差,所以我很快便厌烦了。几个星期之后,我看到既不见好也不见坏,便下床了,恢复了日常生活,不去管动脉的跳动和耳鸣了。之后的30来年,这毛病一直困扰着我。

在这之前,我是个很能睡的人。出现所有这些症状之后,我至今一直严重失眠。当时我就想,我已来日无多了。这反倒使我有一段时间不再去操心治病的事了。既然生活的日子不多,我只有尽情地享受和品味余下的时光了。多亏了大自然的特别恩宠,使我在这么悲惨的状况之下,得以免除似乎本该遭受的痛苦。我虽受到嗡嗡声的干扰,但却并未感觉难受:除了夜晚失眠和总是气短而外,并未给日常生活带来其他任何不便,而且气短也未发展成气喘,在我运动剧烈时,便会感到气喘吁吁了。

这个病本该摧毁我身体的,却只是扑灭了我的激情,为此,我每天都因它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良好效果而感谢上苍。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只是在把自己看作一个死人时才开始活着的。我开始要用心去关注曾经忽视的东西,那崇高而重要的事。也许应该做的至今未曾完成,现在该是时候了。我常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宗教,但却从未完全抛开宗教。回到这个题目上来对我并没费什么事,而这个题目对那么多人是极其悲伤的,但对以此作为一种慰藉和希望目标的人来说则是极其亲切的。对此,妈妈的帮助远甚于任何神学家。

她对所有的事都有一整套看法,所以对宗教也不例外。这套看法包括一些很散乱的观念,有的很健康,有的则很荒唐;还包括一些与她的性格有关的见解以及源自其教育的偏见。一般说来,信奉上帝的男女们心中以为自己便是上帝一样:好人把上帝看成是善良的;恶人视上帝为凶恶的;满怀仇恨和愤怒的信徒看见的只是地狱,因为他们想把所有的人打下地狱;仁厚温顺的人对地狱就不大相信。有一件事令我惊诧不已,善良的费讷隆在他的《忒勒马科斯历险记》中谈论地狱时,仿佛他真地认为它存在似的。但我可希望他当时是在撒谎,因为不管你是多么诚实,在你当了主教的时候,你有时不得不撒谎。妈妈对我不撒谎,上帝在她心中会是慈爱温和的,信徒们看到的是公正与惩罚,而她看到的则只是宽容与仁慈。她经常说,上帝如要求我们行为端正,那它就无正义可言了,因为它并没有给过我们这么做的条件,所以那就等于是强人所难了。奇怪的是,她不相信有地狱,但却相信有炼狱。这是因为她相信把恶人的灵魂打入地狱不好,而让它们转世与好人一起更不行。应该承认,不管是在阳世还是在阴间,恶人的确总是十分难办的。

还有一件怪事。根据这种主张原罪与赎罪的整个理论被推翻了,普遍的基督教基础被动摇了,而且至少天主教是不能存在了。妈妈是虔诚和真心的好的天主教徒,她自己也这样认为是。她认为人们对《圣经》的解释过分刻板,过分生硬。人们在其中读到的所有一切永恒的苦难在她看来都是吓唬人的,或者是假想的。她认为耶稣基督之死是真正的上帝的怜爱的榜样,教化人们相互仁爱和信上帝。总之,她是忠于她所信奉的宗教的,她真诚地接受教会的全部信条,但是,要是逐条讨论的话,尽管她始终服从于教会,她却与它看法大相径庭。

就这点而言,她的纯朴的心灵和无法否认的坦诚,常常使她的忏悔师都感到难堪,因为她什么都不对他隐瞒。她对他说:“我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想永远如此,我以全部心灵的力量接受圣母教会的决定。我不能把握自己的信仰,但却能把握自己的意志。我全心地追随教会,还要我怎样呢?”

我认为,即使根本没有基督教的道德,她也会遵奉它的,因为它很符合她的性格。凡是教会命令做的事,她都去做,即使没命令做的她也照样会去做。凡是无足轻重的事,她都喜欢服从。她会十分虔诚和遵从地守斋的,除非得到许可或受到命令,她会一直坚持。整个这种道德是从属于塔维尔先生的准则的,或者说她认为其中并没有任何抵触的地方。她每天可以同加个男人睡觉而仍然心安理得,除了情欲而外,不感到寡廉鲜耻。我知道,有很多的虔诚女子在这一点上并非更加有所顾忌,但不同的是,她们很难做到抑制情欲的诱惑,而她却仅仅是被其诡辩哲学所蒙骗。在最感人的谈话中,我敢说是最有教益的谈话中,她在谈到这一点时,面色平静,心怀坦然,非常心安理得。如果因事中断谈话,她随后照样会同以前一样平静地接下去谈,因为她打心眼儿里相信,这一切只不过是社会管理的一条准则,每个有理智的人都可以根据情况去理解、执行或摒弃,而绝不致冒犯上帝的。我不乐意破坏自己的身份与形象去责难她,尽管我们的看法不一致。我倒是很想为他人确立规范,而尽量把自己排除在外。但是,我知道,她的气质使她不致过于滥用自己的原则,而且她也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女人,如果我要求把自己排除在外,那就等于让她把她所喜欢的一切人都排除在外。再说,我在这里只是在谈到她的其他不一致时才提到这种自相矛盾的地方的,尽管它对她的行为并没太大影响,而且在当时一点儿影响也没有。我一定要遵循毫不歪曲和夸张地叙述她的想法和诺言。现在我再来谈我自己。

我从她身上找到了我为了使灵魂摆脱死亡的恐惧及其后果所需要的所有准则,于是便安详地在这信任的源泉中去汲取。我前所未有地深深恋着她,我真想把将离我而去的生命完全交付于她。从这种对她的加倍的爱恋中,从我将不久于人世的认定中,从我对未来命运的处之泰然中,产生出一种十分平静、甚至十分快活的经常性状态,冲淡让人不安宁的那种情绪,无忧无虑、安安生生地享受我那来日无多的时光。有件事有助于使这时光更加甜美,那就是我在尽一切可能培养她对乡间生活的情趣。我在让她爱上她的园子、家禽、鸽子、奶牛的同时,自己也喜欢上这一切了,而我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浪费了整天的时间,但并未弄得我不得安宁,它们比牛奶和所有药物都更有效地维护我那可怜的肌体,甚而使之最大程度地恢复了健康。

收葡萄、摘水果使我们快活地度过了那年剩下的时日,使我们在周围的好心人中间,对乡村生活日益依恋了。我们十分遗憾地看到冬季的来临,好像被流放似的将回到城里去。我以为永远不会看到沙尔麦特了,因为能否再见春天我无从肯定。分别时,我亲吻着大地和树木,走远了还一再地回首眺望。我和我的女学生们离开已有很久,而且我已失去对城市娱乐和交往的兴趣,所以便闭门不出,除了妈妈和萨洛蒙先生而外,再没见过任何人。萨洛蒙先生不久前成了妈妈和我的医生,他是一位正直而有才华的人,有名的笛卡儿派,对宇宙体系有独到的见解,他充满智慧和效益的话,对我来说胜过他开出的药方。我从来就无法忍受那些愚蠢而幼稚的泛泛的谈话,但有益而内容丰富的谈话总是让我心花怒放,我从不拒绝作这样的交谈。我对萨洛蒙先生的谈话感到极大的兴趣,我觉得我同他一起在提前获取我那本会摆脱羁绊韵心灵行将获取的高深知识。由于他的诱导,我的兴趣几乎要涉及他所说的所有主题,我要查阅很多书,帮助我能更好地体味。把虔诚融于科学的那些书籍对我最合适了,特别是奥拉托利会和波尔一洛雅勒修道院的书籍。我开始读它们了,或者说是在啃书了。我碰巧弄到了一本拉密神甫的书,书名叫《科学杂谈》,这是介绍科学论著的一种入门读物。我不止一次地读它,认为这是最有用的,是科学指南。最后,尽管我健康不佳,或者说是正因为健康不佳,我感到自己逐渐地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拉向研究的道路上,而且,虽然我把每天都看作我的末日,我仍热情不减,仿佛能永远活下去似的在研究着。人家说这对我身体不利,我执拗地以为这对我有很大帮助,不仅对我的心灵,而且对我的身体都有好处,因为这样孜孜不倦地读书成了我的一种极大乐趣,使我不再去想我的病痛,我的痛苦因此而大大削弱了。诚然,无论什么也无法真正地减轻我的痛苦,但是,因为没有剧烈的疼痛,我便习惯了虚弱无力,习惯了失眠,习惯了去思考而非去活动,最后,也就习惯了把我肌体的逐渐缓慢地衰竭看作是不可避免的过程,也许死了,一切才会结束。

这种想法不仅使我摆脱了对生活的所有无谓的挂牵,而且使我免除了一直强迫我服用药物的厌烦。萨洛蒙知道他的药救不了我,便饶了我,不让我再喝苦药了,只是开一些既让病人怀有希望又可维护医生信誉的无关痛痒的药来安慰可怜的妈妈。我改变少食的做法,努力像健康人一样生活,哪怕喝些酒。我对任何事情都挺节制,但却什么也不禁忌。我甚至外出了,又开始去看望熟人,特别是我很喜欢与之交往的孔济埃先生。总之,也许是我感到生命终结是件美事,也许我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线活下去的希望,等待死亡并没有减少我对研究的兴趣,反而好像更加激发它,我急切地为去另一个世界而积累点滴知识,仿佛我认为能带走的只有这点知识。我忽然钟爱和留恋布沙尔书店了,那里也常有些文人去;由于我曾以为再也看不到的春天临近了,我便买了几本书,以便万一侥幸能回沙尔麦特的话,带回去。

我得到了这个幸福,因此便尽情地享受它。蓓蕾偷偷地开放了,当时我的心情竟高兴得无法形容。对我来说,重见春天就像是在天国复活一般。雪刚开始消融,我们便离开了我们的“牢房”,很早便去了沙尔麦特,去听夜莺的头几声鸣唱。从这时起,我便相信自己死不了了,而且说来也真怪,我在乡间从未得过大病。乡村的生活并非很舒适,但我经常活动,从未恋床。在我感觉比平时难受时,常常说:“当你们见我不行了,就把我抬到一棵橡树下面去,我保证死不了的。”

尽管身体虚弱,但我还是恢复了乡间活动,不过是量力而行的。我很伤感自己无法独自料理园子。挥几下锄,我便气喘吁吁,汗流如注,干不动了。我一弯腰,便心跳加快,血便凶猛地往脑袋上涌,必须赶紧直起身来。我只能干点不太费力的活,照管鸽子给我很大乐趣,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便过去几个小时。鸽子胆子极小,很难驯化,但我却终于使我的那群鸽子对我非常信任,到处跟着我,我想抓便能抓到。我每次一到园子里去,胳膊上,脑袋上,总要飞来两三只。末了,尽管我很喜欢它们,但它们老这么跟着却不是个事儿,不得已只能远离了这些畜生。我素来就特别喜欢喂养动物,特别是那些胆小而野性的。我觉得能让它们信任是挺有意思的事,我从未欺骗过它们。它们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喜欢我,我很想这样子。

我前面说了,我带了几本书来。我读起书来,就不顾忌一切简直是在玩命。我对事物的错误想法使我深信,要有效地读一本书的话,就必须具有书中涉及的所有知识,根本就没想到作者本人常常也没这些知识,他们是需要时,从别的书籍里现贩现卖的。这种奇怪的想法驱使我,断断续续地在这本那本书中乱翻,有时候,我想研究的那本书还没看到十页,我却把书架翻了个遍。我死抱着这种荒唐办法,浪费了无数的时间,把脑子都差点儿给搞糊涂了,到了再也无法读什么和弄通什么的程度了。幸好,我发现自己走上歧路,要钻进巨大的迷宫了,没有完全沉沦,而悬崖勒马,走了出来。

人们只要是真正喜欢做学问,投身其中时所接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各种学问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使得它们互相牵制,互相补充,互相阐明,谁也离不开谁。尽管人的大脑无法容纳浩如烟海的学问,必须从中选择一门主要的,但是,如果对其他学问没有一点概念的话,即使在自己所研究的那门学问中,也常常是茫然的。我感到我的思路本身是好的、有用的,只要把方法改变一下就行。我首先看《百科知识》,分门别类地加以研读。我意识到必须改变方法来处理。我把它们分别开来,一个个研究,直到使它们汇集到一个点上。这样,我又回到通常的综合法上来,但这时,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在这一点上,我的深思熟虑弥补了我知识上的欠缺,自然而然地想清楚了正确的方向。不管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或者是就要死,反正我是没时间可浪费的了。活到二十五岁还一无所知,并且想着掌握一切,那就必须决心充分利用时光。我不知道命运或死神什么时候打断我的勤奋好学,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对一切事物有一些概念,既是为了测试我的天赋,也为了确定最值得专心去做的是什么。

在执行这一计划的过程中,我得到了另一个原先未曾想到的好处,那就是充分地利用了时间。我肯定不是天生就是做学问的人,因为太用功我就累得不行,无法连续半小时地考虑同一个问题,特别是因循守旧时。有时候,顺着自己的思路,我反倒能思考得更久,甚至还挺有成果。当我在读必须认真阅读的某个作者的著作时,没读上几页,精神便不太专注了,脑子里乱如麻团一般。假如继续读下去,反而累得精疲力尽,一无所获,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明白了。但是,即使连续不断地研究不同的问题,我也无须间歇,能够轻松地思考下去,因为一个问题可以消除另一个问题所带来的疲劳。这一心得用在学习上很有帮助,协调地思考各种问题,整天的工作显得轻松自如。的确,田园和家务活是有益的消遣,但是,由于我学习的积极性在增长,我很快便找到挤出时间学习的办法,可以同时做两件事,没考虑哪一件会做得不好。

在一些自我感觉良好而读者生厌的零星小事中,我还留了一手,如果我无意向读者道出,那他们是猜想不到的。譬如,我现在非常快活地回想起,为了既轻松愉快又尽可能充分得益,我在时间的分配上做了种种的尝试。可以说,在我隐居的那段日子里,尽管身体并不太好,但却是我一生中最不闲散无聊、最不厌倦烦闷的时期。在转瞬即逝的两三个月里,我既是在摸索自己的思绪轨迹,又处身于一年中最好最有生气的时节中,在一处这季节使之生机勃勃的地方,享受着我深感其宝贵的人生乐趣,享受着既无拘无束又温馨甜蜜的伴侣的乐趣——如果能对如此美满的结合称之为伴侣的话,——享受着我一心想着获取的美好知识的乐趣,因为对我来说,仿佛是我已经拥有了这些知识,或者说是更胜于此,既然我的幸福多是来自于学习所获得的愉快和乐趣。

这些尝试是不值一提的,但它们对于我来说全都是一种享受,只是太普通了,没什么好说的。再说,真正的幸福是描写不出来的,只能去体会,而且越是体会得深就越是描写不出,因为这是持续的情况,而非来自于对一些事实的总括。我常这么说,而且如果这同样的事浮现在脑海里时,我还要千遍万遍地更加去这么说。在我那变化无常的生活逐渐有了大致的规律时,我的时间大体上是这样安排的。

我每天早上日出前起床,从邻近的一个果园出发,沿着葡萄园上方的一条很美丽的小道信步走到尚贝里。一路上,我一边散步,一边默祷,并不是嘴巴随便地嘟囔几句,而是心诚意笃地向往着创造出我眼前这片美丽可爱的大自然的造物主。在屋子里祈祷的感觉不太好,上帝和我之间存在着一些距离,那是墙壁和人造物件造成的。我在其创造物中瞻仰他,而我的心则向他飞去。可以说我的祈祷是纯真的,因此上帝应该遂我心愿。我只是为我自己和我永远为之祝福的女人祈求一种无辜的、平静的生活,没有邪恶,没有痛苦,没有生活所迫,祈求虽死犹荣,并在未来和所有正直的人一样,交上好运。另外,真正的幸福应该努力去争取,在我的祈祷中多半是赞美,很少有祈求。返回时,我常常兜个大圈子蹓跶着回来,饶有兴味、贪婪不辍地饱览周围的田间作物,那是我的眼睛和心灵永不感到厌烦的惟一的东西。我老远望去,看看妈妈起床了没有。看到她的百叶窗已经打开,我便高兴得发颤,跑步归去。如果百叶窗没有打开,我便走进园子去等着她醒来,从温习头天读的东西中得到乐趣,或者料理一番园子。百叶窗打开了,我便跑到她床前去拥抱她,那时她还似醒非醒,而这种拥抱既纯洁又温情,就在其天真无邪中,有着一种从不与肉欲有关的魅力。

我们早餐一般是喝点咖啡奶。这是一天中最好最平静的时刻,我们可以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聊天。这种闲谈通常很长,使我对早餐产生一种强烈的兴趣,因此,我非常地喜欢英国和瑞士的习惯,早餐是正儿八经的一顿饭,大家都坐在一起,而不喜欢法国的习惯,各自在自己的卧室用早餐,而且经常是根本不吃早餐。闲谈一两个小时之后,我一头扎到书中,除非有人叫吃午饭。我开始看的是哲学书籍,诸如波尔一洛雅勒修道院出的《逻辑学》、洛克的评论,以及马勒伯朗士、莱布尼茨、笛卡儿等的书籍。我很快便发现,这些作者的著作几乎总是互相矛盾,我妄想着将他们的学说统一起来,这可把我累苦了,而且浪费了我许多的时间。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不了了之。最后,我还是丢开了这个办法,换了一种好得不能再好的方法,尽管我能力很差,但我却能取得进步,功劳全在于它,因为谁都明白我在做学问方面并不擅长。我在读一个作者的著作的时候,便自行规定,接受和遵从其全部思想,不掺杂自己或他人的观点,也从不与之争论。我寻思:“先在我脑子里存下一些观点,不管它们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只要明确就行,脑子里有了足够多的观念后,归纳选择,对比总结便好了。”我知道,这个方法并非十全十美,但它使我成功地获取了知识。有几年工夫,我一直是完全照着别人那样去想的,可以说不加思考,而且几乎是不去推理。但这之后,我便有了相当深厚的知识基础,我可以自己轻松地完成,不必借助别的帮助。这样,当我因旅行和办事而无法看书的时候,我便饶有兴味地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加以复习和比较,用理智的天平去衡量每一件事,有时也对自己的老师们进行评判。尽管我很晚才开始运用自己的判断能力,但我并没觉得它已失去了其敏锐性。我自己的见解表露出来得到人们的尊敬,这是独到的。

此后,我又学了初级几何。因为我一心想要克服自己记忆力差的毛病,老是翻来覆去地不断从头学起,所以始终长进不大。我不欣赏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他偏重一连串的证明而不是概念联系。拉密神甫的几何学让我着迷,从那时起,他就成了我所喜爱的作者之一了,我重读他的著作时仍旧兴趣不减。然后,我学起代数来,仍旧是以拉密神甫的著作为指导。当我学得深一些的时候,我便学习雷诺神甫的《计算学》,然后,还随手翻翻他的《题解》。困扰我水平提高的是怎样把几何和代数相互贯通。我根本不喜欢这种看不到目的的运算方法,我觉得用方程式来解几何题,犹如用手摇风琴演奏乐曲。我头一次通过计算发现二项式的平方等于二项式数字的各个平方加上两数的乘积的二倍。尽管我的计算很正确,作出的图形告诉我不得不相信的事实。我并不是因为认为代数只求未知数而对它没多大兴趣的,而是因为我想根据图形看出运用在面积上的计算,否则我就搞不明白了。

此后,我学起拉丁文来。这对我是很难的,没有多大的长进。我先运用的是波尔一洛雅勒的拉丁文入门,但毫不见效。那些怪癖的诗句让我讨厌至极,怎么也不能入耳。那一大堆规则把我搞得糊里糊涂,使我学了后面忘了前面。钻研文学对记忆力不好的人来说是很难做的事,我热心于此是为了提高记忆力。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我对句型比较明白了,借助字典,可以读简易读物。我就照这么做下去,感觉挺好。我致力于翻译,不是笔译,而是心译,也仅此而已。由于长期的练习,于是我能自如地阅读拉丁文著作了,但却始终不能用这种语言说或写。当我后来不知不觉被列入文人队伍中时,常常感到很狼狈。这种学习方法造成的另一个缺陷是,我始终不懂拉丁文的韵律学,更不懂其诗词格律。但是,拉丁文在诗和散文中所充满的韵味,正是我欣赏的。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想弄通它,但我深信,无师自通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学过作所有诗体中最容易的那种六音节诗,极有耐心地把几乎全部维吉尔的作品都给标出格律,注上音节和音长。维吉尔的著作对我区分音节长短相当有用,必要时便使用。大家可以看到,由于诗词格律中允许有一些特殊,所以这使我常常错误百出。诚然,自学有它的长处,但也有一些很大的缺点,特别是非常费劲。对此,我比任何人体会都深。

中午,我停止阅读,如果午饭尚未准备好,我便去看望我的朋友——鸽子们,或者去侍弄一下园子,等着开饭。

一听见喊我,我便极其高兴,非常振奋地过去。这也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因为不论我病得如何,食欲却从未差过。我们非常愉快地边吃边聊,以便妈妈能吃点东西。我们去屋子后的凉亭中喝咖啡,一周总有两、三次,那得天气好的时候。凉亭周围草木茂盛,我种了一些花木,天热时,来此乘凉特别舒服。我们在那儿呆上大约一个小时,欣赏我们的蔬菜、花木,谈谈我们的生活情况,谈话中体会了日子的舒适与美好。我在园子尽头还有一个小家族:蜜蜂。我不会忘了去看望它们,妈妈也经常陪我一起去。我很喜欢看蜜蜂们忙忙碌碌,看着它们采蜜归来时,腿上沾得满满的,几乎飞不动了,我非常兴奋。头几天,出于好奇,不小心,挨蜇了两三回,后来,我们彼此很熟了,即使靠得再近,它们也不蜇我了,尽管蜂房里蜜蜂多得必须分群,有时弄得我手上脸上都沾满蜂蜜,但从没有一只蜜蜂来蜇我。所有的动物对人都保持着戒心这是必要的,但当它们一旦相信你不会伤害它们时,它们对你就非常信赖,只有野蛮成性的人才会欺骗它们。

下午,我继续看书,但却不能说是在工作或学习,只能称作休息和娱乐。午饭后,让我静静呆在屋子里读书是无法忍受的,而且,一般来说,白天天热时,干什么我都觉得累,但我却无拘无束地,随意地赏玩自己喜爱的书。我经常读的是历史和地理,由于它们无需集中精力,所以凭着我那点记忆力却记住不少。我想研究佩托神甫的著作,因而陷入纪年学的迷宫中去。批判的东西,没完没了,亦不着边际,让人讨厌而精确的计时和天体的运动使人好奇和钟爱。如果我有仪器的话,我甚至会对天文学产生兴趣的,但是我只能满足于从一些书本中得到的一些知识以及只是为了了解天空的一般情况而用望远镜进行的一些粗浅的观察,因为我的近视眼使我无法用肉眼较清楚地辨别星星。由这事,一件滑稽的事跃出我的记忆。我买了一幅平面天体图,以便研究星座。我把它放进一个框架里,天清气朗的夜晚,我到园子里去,把框架置于四根同我一般高的木桩上。天体图是朝下的,为了防风和照明,我便把它放在四根木桩中间的一只着地的桶上。然后,交替地用眼睛看图和用望远镜看天,练习识别星星和星座。我想我已经说过,诺厄莱先生的花园是在高台上的,从路上可以看见在那上面干的所有一切。一天晚上,我全身心投入对天空的观察,却碰上晚归的农民。他们并不知道照在天体图上的是烛光,因为被桶边给挡住了,再加上那四根木桩,那画满图形的一张大纸,那只框架,那移来移去的望远镜,使他们觉得我在施魔法,可把他们给吓坏了。我的模样,让他们非常吃惊:我头上的便帽上又套了一顶帽檐下垂的帽子,身上穿着妈妈非要我穿上的她的一件齐腰短棉睡衣。他们见了确实认为我是个真正的巫师,而且又时近午夜,他们毫不怀疑这是巫魔夜会的开始。他们十分害怕,惊慌地离开了,赶快叫醒众乡邻,把所见到的事向大家叙述一遍,这事便不胫而走,第二天,附近的人全都知道巫魔会议在诺厄莱家举行了。要不是目睹我施魔法的农民中有人当天便去向来看我们的两位耶稣会士抱怨的话,还不知道最后要闹成什么样子呢。这究竟是什么事,两个耶稣会士也不明白,只说让他们安心。他俩把这事告诉了我们,我便把事由说了一遍,大家不禁哈哈大笑。不过,我害怕旧事重演,便决定今后观天时不再点蜡烛,回屋查阅天体图。我认为,这样会使读过《山中来信》中威尼斯幻术的人怀疑我具有巫术。

这就是没有任何田间劳作时,我在沙尔麦特的生活。我总是很喜欢田间劳动,只要是力所能及,我就像个农民似的在干活,但是,我身体极其虚弱,我想要做的事往往很难办到。再说,我想同时干两种工作,因而哪一样也干不好。我认为强记就能记住,便拼命地去背很多东西,为此,我总是随身带着几本书,惊人的毅力让我同时进行着工作与学习。我不知道这些无谓的、不间断的顽强努力怎么最后竟没把我弄成傻子。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学习维吉尔的田园诗,可一句也没记住。书本随身携带,这已成为我的习惯,不论是去鸽舍、园子,还是去果园、葡萄园,所以书不是丢了,便是弄破了。一干别的活儿,我便把书放在一棵树下,或者篱笆上;我的书遗忘在很多地方,而且,经常是半个月之后,我又发现了它,已经是霉烂不堪,或是被蚂蚁或蜗牛咬烂了。这种学习热情变成了一种怪癖,使我像傻子似的,一边干活还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哝点什么。

由于波尔一洛雅勒修道院和奥拉托会的著作的影响,我快成为半个冉森派众了,尽管我非常自信,但是他们那严酷的神学有时还是让我惊恐。此前我不以为然的地狱的恐怖也渐渐地弄得我心神不定了,要不是妈妈在安慰我的心灵,我的心灵会被那害人的说教弄得疯狂。我的忏悔师也是她的忏悔师,他也在尽力地安抚我。他就是埃迈神甫,一位耶稣会士,敦厚睿智的老者,他让我十分尊敬。他尽管是个耶稣会士,但童贞未泯,他的道德观不是宽容而是温情,这正是我为了减轻对冉森教派的阴森印象所必需的。这位善良老人及其同伴科皮埃神甫常来沙尔麦特看我们,尽管对他们这么大年纪的人来说,那条路很不好走,又比较地远。这些人的帮助拯救了我,也许他们岁数很大了才离开人世,我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他们。我也常去尚贝里看望他们,渐渐地同他们熟悉了,他们的藏书我也可以看了。每当我回想起这段幸福的时光时,必联想到耶稣会,以致我因前者而喜欢上了后者,我无法抛弃耶稣会的学说,尽管有点可怕。

我很想知道,别人是否同我一样,有时候心里会产生一些幼稚的想法。在我忙于学问和过一个人所能过的纯真的生活中,不管别人怎么对我说,我心里总是害怕地狱。我时而琢磨着:“我现在处于一种什么状况?如果我立刻死去,会不会下地狱?”按照冉森教派信徒们所说,那是必定无疑的,但根据我的良心,我觉得又不是这样。我十分小心谨慎,而且总是不明白到底如何,为了摆脱烦恼,我便求助于最可笑的办法。要是我看见别人也像我这么干的话,我真会把他当成疯子给关起来的。有一天,我一边想象着这个恼人的问题,一边机械地练习着朝树干上扔石头,我是拙笨的人,以往从没有投中过。我这么练得正起劲儿的时候,竟然想以此来占卜一下,以打消我的忧虑。我自言自语:“我要用这块石头砸正对着我的那棵树,要是能击中,就升天堂,击不中,则下地狱。”我心里默默念着,紧张地掷出了石头,心跳得可怕极了。非常碰巧,石头打了个正着。其实,这并不难,因为我专门挑了一棵很粗很近的树。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怀疑我能升天堂了。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我不知道应该笑还是应该哭。一些了不起的人物一定会看不起我的幼稚行为,你们庆幸自己吧,但请不要嘲笑我的可怜,我自己坦白,我是为了解除苦恼,才那么干的。

这些惊慌、这些惶恐也许是与虔诚分不开的,但毕竟不是一种经常的状态。通常,我是比较平静的,想到死对我心灵的影响,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平静的忧郁,温存酝酿于其中,我刚刚在故纸堆中又找到我为劝戒自己而写的一篇东西,我在文中庆幸自己能在有足够勇气面对死亡的年岁死去,而且,在我的一生之中,身体或精神都未经受大的痛苦。我说的很有道理呢!生活也许充满了辛酸,我一想便有点惶恐。似乎我预感到了晚年等待着我的是何种命运。我只是在这段幸福时期才与明智贴得很近。我对往事无可悔恨,也摆脱了对未来的牵挂,心灵中经常占着主导的想法就是及时享乐。虔诚笃信者通常有着一种小小的、但却十分强烈的欲火,使他们乐滋滋地品尝允许他们享受的无邪的欢乐。一般的人则认为他们在作孽,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者不如说是我很清楚,他们在嫉妒别人享受他们已不感兴趣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快乐。我就有这种兴趣,而且我认为能心安理得地满足它是一件美事。我心里空无一物,对一切都是以一种童趣去投入其中的,我甚至敢大言不惭地说,是带着一种天使般的欢乐的,因为实际上,没有任何忧虑的生活宛如在天堂中一样,平静而充满幸福。在蒙塔纽勒草地上午饭,在绿廊下晚餐,摘果子,收葡萄,同仆人们一起梳麻熬夜,凡此种种,对我们来说,如同过节一般,妈妈也同我一样兴致勃勃地参加进来。两人一块散步更有魅力,因为可以没有拘束地谈心。尤其是有一次散步,我印象特别地深,即妈妈的命名日圣一路易节那一天。天刚破晓,一名加尔默罗会修士来到我们住处附近的一个小教堂主持弥撒。我俩做完弥撒之后,早早地便一块儿外出了。我提出到那座我们从未涉足过的对面的山上去。我们已经让人先把吃食送过去了,因为要玩上一整天。妈妈尽管有点又圆又胖,但走起路来却不困难。我们翻过一道道山岗,穿过一座座树林,有时走在太阳下,而经常是走在浓荫之中,我们漫步着,累了便歇下来,时间很快在不经意间过了几个小时。我们聊着我们自己、我俩的结合、我们命运的甜美,并为长此以往而祈祷,但却并未遂愿。仿佛一切都在为这一天的幸福在效力。刚下过雨,没有一点尘土,溪水潺潺,枝叶随风轻轻摆动,空气清新,万里无云,天空像我们的心一样地宁静。我们在一个农民家里,同他们全家一起吃的午饭;他们衷心地在祝福我们。多么善良的萨瓦人啊!午饭后,我们来到一些大树罩起的浓荫下,我在摘拾干枝生火煮咖啡,妈妈十分兴奋地在乱草丛中寻找草药。她还拿着我在路上为她采集的花束,让我注意它们结构上的许多新奇的东西,使我感到极大的兴趣,这本该使我对植物学产生兴趣的,但时机不巧,我当时正因其他过多的研究而分心。我对花草的兴趣和热情被一种深刻的想法冲淡了。我的精神状态、我们那一天所说、所做的所有一切、使我印象深刻的所有事物,全都使我回忆起七八年前我清醒时,在阿讷西所做的、而且在前面已经谈到过的那种梦想。我无法控制心情而掉眼泪,因为这两者惊人的相同。我在动情时,拥抱了这位亲爱的女友,激情满怀地对她说:“妈妈,妈妈,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除此而外,我别无他求。我十分快乐幸福,因为有您。但愿能永远如此幸福!但愿能长此以往,永保此情!只有到死幸福才会终止。”

我的美好的日子就这样打发着,而尤其令人幸福的是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会干扰它,我确确实实认为它将只会同我的生命同时结束。这并不是因为我忧虑的源泉已完全干涸了,但我看见它在改道,我力图使它变得有益,从而使我得到它的治疗。妈妈当然喜欢乡下,她的这种喜好没有因为同我在一起而有所减退。逐渐,她热爱上了田间劳作,知道因此而得到了收获,而且,她在这一方面是懂行的,也乐意加以利用。她不满足于房子周围的小块土地,而力图扩而大之,不是租块田,就是租片草地。总之,她把心思放在了农事上,如果这样坚持不懈地经营下去,她很快就要成为大农庄主了。她的发展让我忧虑和担心,感到遗憾,尽可能地提出反对意见,因为我深信她又会吃亏的,而且,她那豪爽、慷慨的秉性总是使她支出大于收益的。然而,物质上的收获让我感到欣慰。在她所能干的种种事情中,我觉得这件事是风险最小的,我并没像她那样以为这会有多大收益,而是把这看成一种经常性的活动,可使她摆脱糟糕的事情和骗子。这么一想,我需要强健的身体,这非常必须,以照管她的事业,做她的监工或管家,而且,我因此要跑前跑后,当然就常常丢下书本,也不去想自己的病体,身体反而变好了。

这年冬天,意大利归来的巴里约捎给我一些书,其中有邦唐比的《音乐史》和邦齐里神甫的《音乐论文集》,使我对音乐史以及对音乐的理论研究产生了兴趣。巴里约同我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我达到成年人的年龄已经好几个月了,我决定翌年去日内瓦要回我母亲的遗产,或者在找到我哥哥之前,至少先领回归我的那一份。事情就像决定似的那么办了。我去了日内瓦,我父亲也去了。他早就去过,没人找他的麻烦,尽管对他的判决并未撤销。出于对他勇敢与正直的尊重,故而不提他所犯的事,而且,政府官员们正忙于不久即要实施的重大计划,也不愿让市民因回忆起往日的不公正,而过早地激怒他们。

我曾害怕别人刁难的担心有点多余。在这个问题上,日内瓦的法律没有伯尔尼的严厉。依照伯尔尼的法律,凡是改教的,不仅丧失其身份,而且连财产也保不住。我的继承权是毫无异议的,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变成很少的一点了。尽管人们几乎肯定我哥哥已不在人世,但却没有丝毫的法律证据。我缺乏足够的资格来领取他那一份,因此毫不遗憾地把它留给了父亲,以补贴他的生活;父亲依靠它度过余生。一办完法律手续,拿到我那一份,我便花了一些钱买书,然后带着余下的钱飞快地回到妈妈身边。一路上,我的心愉快地跳动着,当我把这笔钱交到她手中时,我觉得比拿到这钱时还要快活千百倍。她并不太在意和惊讶地收起钱,就像所有灵魂高尚的人那样,他们对这类事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激动不已。这笔钱几乎全用在我身上了,用的时候仍旧是那样地无所谓。如果这钱是打别处来的,她也会这么使用的。

我的身体没有好转反而日渐虚弱。我面如死灰,骨瘦如柴,脉搏跳得可怕,心跳加速,常常感到胸闷,到后来,虚弱得几乎不能动弹,稍走快点便喘不上气来,一弯腰就头晕,手无缚鸡之力,像我这么好动的人,什么也干不了,实在难以忍受。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神经过敏,这是幸福的人的毛病,也正是我的病。我常常无缘无故地落泪,树叶和鸟的声响也能吓我一跳,即使生活宁静安适,情绪也暴燥不安,这一切都表明我极端地多愁善感,以至对安宁舒适的生活也非常厌倦。人生活着总会有痛苦的,心灵和肉体两个方面,总有一个方面在受苦。当我可能美美地享受生活时,我那糟糕的机体便阻止我去享受,而且你也说不出你到底哪儿有毛病。后来,尽管我已垂垂老矣,真的患了一些严重疾病,我突然变得有精神和力量,以便更好地感受自己的不幸,而且,我现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已届六十,垂暮之人,各种疾患缠身,但我却觉得,在承受痛苦的晚年体力和精神反而比年轻力壮时还要好些。

后来,在顺便读了点生理学之后,我开始研究起解剖学来,并反复琢磨构成我肌体的多种零件及其运动,试图每天从身上挑出刺来。我远没有对我的半死不活感到惊奇,而是对我还能活着觉得诧异,而且我每看到对一种疾病的描述时,便认为说的就是我。我确信,这样的学问对于无病的人,也会让其生病。由于我在每种疾病中都发现我的病症,所以我以为自己什么病都有,而且还染上了一种我原以为自己没有的更加严重的疾病:治病癖。所有读医书的人无一幸免。我由于反复研究、思考、比较,便想象我的病根是心脏上长了肉瘤,而且萨洛蒙似乎对这一想法也挺震惊。按理说,我应坚持信念,坚信这一判断。我没这么做。我绞尽脑汁去想怎样才能治好心上的肉瘤,决心进行这种不可思议的治疗。在阿内去蒙彼利埃参观植物园并看望其技师索瓦热时,有人说,菲兹先生曾有过这样的肉瘤,如今已被治好。妈妈想起了此事,并告诉了我。我闻听,立刻想去找菲兹先生看病。治好病的希望使我重新鼓起了勇气和力量跑这一趟。花费可以由从日内瓦带来的那笔款子补给。妈妈非但没劝阻我,反而敦促我去,因此我便前往蒙彼利埃了。

我用不着跑那么远去找我所需要的医生。骑马让人疲倦,我在格勒诺布尔换乘了一辆马车。到了莫朗,有五六辆马车随后接踵而至。这一来,倒真地像马车队那喜剧故事了。科隆比埃夫人的新嫁娘的马车几乎都在其中。同她在一起的是另一位女子,名叫拉尔纳热夫人,她没有科隆比埃夫人年轻美貌,但与她同样可爱。罗芒是科隆比埃夫人的目的地,而拉尔纳热夫人则要到圣灵桥畔的圣一昂代奥勒镇。大家知道我很腼腆,想象得出我是不会很快就同有身份的女人及其周围的人熟识起来的,但是,最后,由于同路,住的又是同一家客栈,又不得不同桌用餐,所以必须与之结识,否则就会被人看成是性情孤僻怪戾的人。因此,我们成了朋友,我想,这未免早了一些,因为周围的吵嚷对一个病人,尤其是像我这种性格的病人不怎么合适。但是,聪明伶俐的女子所特有的好奇心在作怪,为了能认识一个男人,她们先开始把他搞得晕头转向。我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科隆比埃夫人被她的那些美少年缠得分不开身,没工夫来挑逗我,而且也没这个必要,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拉尔纳热夫人很孤单冷清,需要有人陪伴赶路。因此,她便笼络起我来了。再见了,可怜的让一雅克,或者不如说,再见了,寒热、气郁、肉瘤!在她身旁,所有这一切都不见踪影了,只剩下她不愿替我治愈的心跳。我们相识最初因为我的生病。人们看出我有病,知道我要去蒙彼利埃,但想必是我的神态和举止不像一个浪荡公子,因为后来很明显,大家并没怀疑我是去蒙彼利埃治性病的。有病的男人并不讨女人喜欢,但这两位夫人却对我表示了关切。早上,她们派人来问问我的身体,请我同她们一起喝巧克力饮料,还问我夜里睡得好不好。有一次,我好似习以为常地那样不假思索地便回答说不知道。这个回答使她们以为我是个傻子,便仔细地端详我,这倒对我毫无害处。偶然地,听到科隆比埃夫人与女友交谈:“他很老实,但也很让人喜欢。”这句话让我很踏实,所以便尽力做到真地挺可爱。

人一熟识了,就得谈谈自己,说说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我为此而犯愁,因为我深深地感到,在上流社会,又是同高雅女子在一起,新改教这个词是很难说得出口的。我灵机一动,自称是詹姆士二世党人,骗过了众人。我说我叫杜丁先生,大家也就称呼我杜丁先生。在座的有一位该死的托里尼昂侯爵,同我一样,也是有病之人,而且人老脾气大,竟和杜丁先生攀谈起来。他同我谈到雅克国王,谈到觊觎王位的那人,谈到圣一日耳曼宫。这使我十分紧张为难,因为我对这些事知之甚少,只是从汉密尔顿伯爵的书里和报上读到一些,但我充分地利用了这点材料,效果挺好。幸好没人提起英语上的问题,对英语我可是一窍不通。

大家在一起甚是相得,眼看要分手了,都有些依依不舍。我们像蜗牛似的慢慢地向前走。有一天,星期日,我们来到了圣一马尔赛兰。我陪同拉尔纳热夫人去做弥撒差点误了事。我的举止同往常一样。她见我谦恭自省的样子,认为我很虔诚,便对我产生了极坏的印象,她两天之后向我说了出来。我只能敷衍认错,以博取其欢心。或者说,拉尔纳热夫人作为一个城府很深的女人,而且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她很想冒冒险,向我表示好感,以便看我到底是如何收场。她对我表现得很好很热情,让我惊恐万分,不知她究竟喜欢我什么,以为她想作弄我。这么乱猜想,我便干了不少的蠢事,比《遗产》中的那位侯爵还要糟糕。拉尔纳热夫人不动声色,不断地挑逗我,说些极其温柔的话,即使一个比我还蠢的男人也不会把这一切当成真的。我听信了她的甜言蜜语,一时糊涂,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我自言自语,但也朝她叹息道:“啊,为什么这一切竟不是真的!否则我将是最幸福的人。”我相信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子的单纯必定激起她的好奇心,她却装作不知。

到达罗芒,我们便与科隆比埃夫人一行人告别了。拉尔纳热夫人、托里尼昂侯爵和我,继续慢慢腾腾地、自由自在地往前走。侯爵尽管有病,爱抱怨,却是个相当好的人,他不习惯冷清,喜爱热热闹闹。拉尔纳热夫人并不隐瞒她对我的兴趣,连侯爵都比我本人更早地看出了这一点。如果不是因为只有我才有的心眼儿,我猜疑他俩串通一气捉弄我的话,她的旁敲侧击至少会使我真地相信她那我不敢奢望的美意的。这可笑的想法让我不知所措,迷失方向,而且,我已真心爱上了她,本可以扮演一个挺漂亮的角色的,可它却让我成了最平庸的人物。我想象不出拉尔纳热夫人怎么会没有厌恶我那阴郁愁苦的样子,怎么会没有鄙夷不屑地把我撵走。但她十分机灵,善于捉摸别人的心意,很了解我无知胜过平静的心态。

最后,她终于让我明白了她的心意,而且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到瓦朗斯吃午饭,而且,按照我们值得称颂的习惯,我们在那儿消磨了下半天。我们住进了城外的圣一雅克饭店,这个饭店和拉尔纳热夫人住过的房间给我深刻的记忆,几乎不能忘怀。午饭后,她想散散步。她知道托里尼昂先生去不了,而她早就决定我俩能单独在一起,这正好是个好机会,因为时间不多了,机不可失。我们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着。这时,我又向她絮絮叨叨我的那些悲痛来。她声音极其温柔地应答着,有时还把她挽住的我的胳膊按住她的胸口,只有像我这么蠢到家的人才会克制自己,不去揭露她的伪善和谎言。最滑稽可笑的是,我自己也非常地激动。我说过她挺可爱,而爱情使她变得迷人,使她回到了青春少女的靓丽可人,而且她那高超的挑逗手段就连能征善战的男人也会被迷住的。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真想随心所欲地做。但我又怕冒犯她,让她不快,更怕遭到嘲骂、羞辱、捉弄,害怕成为人家饭桌上的笑料,害怕无情的托里尼昂借机挖苦我一番,所以不敢造次,以致自己都对自己愚蠢的羞耻心感到气愤,而且尽管责骂自己,我不能摆脱这样的羞耻的罪恶感觉。我痛苦极了:我早已丢掉我那些塞拉东式的情话了,我觉得在如此美好的路上,它们实在是荒唐可笑的,可我又不知如何行事,也不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默不作声。我一脸跟人赌气的样子。总之,我的所做所为势必招来我最害怕的对待,幸好拉尔纳热夫人变得人道和温情了。她用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脖子,而嘴也顺势贴在我的嘴上,她的态度很明确,容不得我再有所疑虑,一下子打破了沉默。这非常的好。我变得和气可爱了,这正是时候。她给了我那种缺了它我就总也无法表现自我的信任。我恢复了原有的本色。我的眼睛、我的感官、我的心和我的嘴从没这么好地道出自己的心思。我也从未如此完美地弥补我的过错。诚然,这个小小的胜利让拉尔纳热夫人费了些心思,我很有信心,她会记下这深刻的一段。

即使我成了百岁老人,我也会永远愉快地怀念这个可爱的女人的。尽管她既不美丽也不年轻,我还要说她很可爱。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脸上光彩依旧,显露出智慧和雅致。与其他女人相反的是,她脸色不太鲜嫩,我想那是为胭脂所害。她的轻佻是自有道理的,那是表现她全部可贵之处的方法。人们可以看见她而不爱她,但不可能占有她而不崇拜她。我觉得,这就证明她并不总是像同我那样地滥施柔情的。我们热情如火地爱恋了,虽说是不可原谅的,但其中心灵和肉体的需要至少是相等的。在我在她身边度过的那段短暂而甜蜜的时光里,从她强迫我有所节制来看,我有理由相信,尽管她性欲很强,但她劝我爱护身体不可纵情享乐。

我俩的好事是瞒不过托里尼昂侯爵的。他并未因此而停止嘲讽我,恰恰相反,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把我当作一个可怜的情人,一个被女人折磨的受难者。他从没有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使我能怀疑他猜到我们的事。我以为能瞒住这老家伙,但拉尔纳热夫人的说话和他的不知趣暴露了一切。的确,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心地善良,始终那么温文尔雅,即使对我也是如此,除了爱开我几句玩笑,特别是我交了好运之后。他这样做也许是给我面子,以为我会很聪明。大家都看见了,他搞错了,但这并没有关系,我利用了他的错误,而且,说真的,当时大家嘲笑的并不是我,所以我也很乐意故意让他来打趣几句,有时我也较为巧妙地顶他一下,因为我很自豪,能面对拉尔纳热夫人淋漓尽致地表现我的才智,这都是她给予的。我已判若两人了。

我们身居一处沃土,又是置身丰饶的季节,多亏了托里尼昂先生的细心看顾,我们到处都大快朵颐。可他的细心竟然用到了用不着他操心的房间安排上了,他事先派他的仆人去订房间,那个可恨的仆人也大胆妄为,或者是受其主子指使,总把他安排在拉尔纳热夫人隔壁,而却把我塞到房子的另一头。但这并没怎么难住我,我们偷偷地见面充满了情趣。这种甜蜜的生活过了四五天,我饱尝了并陶醉于最最甜蜜的情欲之中。我品味着那清纯、强烈、不掺杂任何苦痛的情欲,那是我如此这般品尝的最初的和惟一的情欲,而且,我庆幸拉尔纳热夫人带给我的快乐,死亦足矣。

如果说我对她感到的不完全是爱情的话,那至少也是一种对她向我表示的爱的极为温柔的回报,是快乐中极热辣的一种肉欲,是交谈中的一种极温馨的亲昵,充满着情趣,而不会让人变得难以抑制,变得疯狂。我一辈子只感到一次真正的爱,但不是在她的身旁。我对她的爱不是对瓦朗夫人那样带着尊敬的,因此,我无拘无束地享受这种占有女人的快乐。在妈妈身边,我的快乐总是被一种忧郁的感情、一种我费劲乏力才能克服的隐隐的痛心所扰乱。我没有因占有她而沾沾自喜,反而因辱没她而自责。而在拉尔纳热夫人身边则恰恰相反,我因是个男子汉并拥有幸福而自豪,我在高兴地、充满自信地纵情享乐,我在分享给予她的同样欢乐。我表现得很镇定,暗自里得意地庆幸自己做得很好。

我记不得就是当地人的托里尼昂侯爵是在何处离开我们的,但在我们抵达蒙泰利马尔之前,就只剩下我俩了。从这时起,拉尔纳热夫人便让她的女仆坐到我的车上去,我便坐到她的车里来了。可以肯定,这会使我们相当愉快,觉察不到丝毫旅途的厌倦,而且我都搞不清楚我们经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在蒙泰利马尔,她有事要办,呆了三天,但在这三天中,她只离开过我一刻钟,去拜访一个人。这次拜访给她招来一些令人讨厌的干扰和邀请,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给推托掉了。可我们却借机每天单独地在最美丽的地方和最晴和的天空下散步。啊!多美的三天啊!我有时回想起来还颇觉留恋,这样的日子是不会再有的了。

旅途中的爱是长不了的,我们不得不分开。而且,我承认,是时候了,并不是因为我已心满意足,或即将心满意足了,我是一天比一天地更加恋恋不舍。但是,尽管她十分节制,可我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而在我们分手之前,我想用我剩下的那点精力尽情享受一番,她为了防止我同蒙彼利埃的姑娘们鬼混,满足了我的要求。为了减轻惋惜,我们拟订了一些重逢的计划。我们决定,既然这种调养法对我有益,我将继续采用,并去圣一昂代奥勒镇过冬,由拉尔纳热夫人来照料我。我在蒙彼得埃等待一段时间,让她有时间准备一下,以防流言蜚语。她详尽地教我该知道的事,该怎么说,该怎么做。这之前,我们应该多通信。她认真地嘱咐我要多保重身体,劝我找些好医生看看,要谨听医嘱,等我回到她身边时,她会遵从医生的方法悉心照料我,不管它们有多么严格。我认为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她爱我:她在这些方面的种种表现,比起她给我的爱抚来,要更加可靠些。她通过我的行囊断定我并不富裕。尽管她也并不富有,但她从格勒诺布尔带了不少的钱来,想要在我道别之前尽情地享受,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推辞掉。最后,我离开了她,心全被她给掳去了,而我也让她留下了对我的真心地爱。

我一边从头回忆一边继续赶路,当时,我很高兴能坐上一辆舒适的马车,沉浸在眷念那段美好日子之中,并憧憬她答应我的快乐。我只想着圣一昂代奥勒镇以及那儿等待着我的日子。我看到的只是拉尔纳热夫人及其周围的一切,其他的任何东西对我都算不了什么,连妈妈也给忘掉了。我专心致志地在脑海中把与拉尔纳热夫人相关的所有细节组合起来,使我对她的住所、邻里、朋友以及整个生活方式事先有个印象。她有个女儿;她与我谈起时,充满母亲的怜爱。她女儿已满十五岁,活泼可爱,性格随和。她向我保证她女儿会喜欢我的。我没有忘记她的这句话,而且十分好奇,想知道拉尔纳热小姐将如何对待她母亲的好友。从圣灵桥到勒木兰,我的心都泡在这些事中。有人让我接受看加尔大桥,我去看了。早餐吃了几粒甘美的无花果之后,我找了一位向导,去看了加尔大桥。这是我所看见的古罗马人的第一项工程。我一心想看看无愧于建造者之手的一项建筑。这一建筑给我超乎想像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的一生只此一次,只有古罗马人的杰作,才能让我倾倒!这项朴素而宏伟的工程的气派使我叹为观止,尤其是它建于荒野之中,寂静和孤独使得这一建筑物更令人印象深刻,更令人惊叹不已,因为这座所谓的桥只不过是一个输水道。人们会想,是什么力量把这些巨大的石头从那么远的采石场运来,驱赶千百万人背井离乡地来到这儿。我把这壮丽的工程的三层都走了一遍,崇敬之情使我几乎不敢迈步去践踏它。我的脚步声在那些巨大的拱形下回荡,使我觉得听见了修建它们的人的粗大嗓门。我像一只昆虫似的迷失在这庞然大物中。我一边感到自己的渺小,一边感到灵魂随一种不知名的东西而飞升了,我在叹息,我在想:“我为什么不是古罗马人呀!”我在那儿呆了好几个小时,心旷神怡地瞻仰着。归来时,我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这种幻想对拉尔纳热夫人是没好处的。她叫我远离蒙彼利埃的姑娘,却无法想象我现在对加尔大桥的痴迷,谁都不能料事如神。

在尼姆,我去参观了竞技场。这是一个比加尔大桥壮观得多的建筑,但给我的印象却不很强烈,或许是我对第一个建筑惊叹了个够,或许是后一座位于市中心,难以引起激动。竞技场宏伟壮丽,现在却破落到夹杂在零星破旧的小屋子之中了,而且,场内还有一些更小更破的房子,致使整体感觉零乱不堪,令人遗憾、生气,失去高兴、惊奇之感。我后来又参观过维罗纳的竞技场,比尼姆的要小得多,也没它漂亮,但有十分完好的保护,异常整洁,光这一点,就给我以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愉悦的感觉。法国人对什么都不上心,毫不爱护古物。他们开始干时总像一团火,但却草草收场,也不会保存。

我大变样了。我的欲念彻底地复苏了,以致有一天,我进了吕奈尔桥酒店,同在那儿的旅伴美餐一顿。这家酒店是欧洲最有名的,当时确实不辱其名。店家很会利用酒店的优越条件,供应最丰富、最精美的菜肴。荒郊野外,有这么孤零零的酒店,竟然海鲜、河鱼、野味、美酒应有尽有,而且服务又细心周到得如同在王公显贵之家,并且只需35个苏就可,这让人感到欣喜而不可思议。但是,吕奈尔桥酒店没能长此以往,由于沽名钓誉,终于一败涂地。

一路上,我连自己有病都忘了,到了蒙彼利埃才想了起来。气郁症已经全好了,但所有其他病痛却依然如故,只是已习惯得有点儿麻木了,换了别人,突然患上,准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确,这些病不是疼痛而是吓人,精神的痛苦大于它们似乎预示其崩溃的肉体上的痛苦。我的病痛随着强烈的对情欲的渴望而变得轻微了,但它并不是凭空想象的,所以我一旦安分下来,便又感觉有病了。因此,我认真地考虑起拉尔纳热夫人的忠告和我此行的目的来。我去看了最有名的那些医生,特别是菲兹先生,而且为了小心谨慎起见,我住进了一位医生家里。他是一位爱尔兰人,名叫菲茨莫里,有许多医科学生在他家搭伙。病人在他家搭伙有一个好处,菲茨莫里先生收的膳食费很合理,而且在为搭伙者看病时分文不取。他悉心照顾我,帮助我买菲兹药方上开出的药。他在节食疗法上是尽职尽责的,人们在他那儿搭伙是不会消化不良的,而且,尽管我并不觉得这种节食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可比较的事就在眼前,所以我有时心里不禁觉得,托里尼昂先生与菲茨莫里先生比较起来是一个更好的食品供应者。然而大家生活得非常愉快,根本不必担心会饿死,因此,这种生活方式对我确实有好处,使我不致再陷入庸懒倦怠之中。我每天早上服药,特别是喝些我不知道的什么水,我想是瓦尔斯矿泉水,再就是给拉尔纳热夫人写信,因此我们联系的书信不断,而且我卢梭是负责在收转其友杜丁的信件。中午时分,我便同共餐者中某一青年去拉卡努尔格溜一圈;这帮年轻人都是些很好的小伙子。之后,大家在一块共进午餐。饭后,我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有件重要的事,一直要干到晚上,那就是到城外去打两三场木槌球,输者请吃午茶。我不玩,因为我体力不够,球技欠佳。但我下注,而且,由于事关输赢,我跟着球员和木球在凹凸不平、满是石头的道上跑来跑去,这活动不但好玩,而且颇多好处,我很乐意去参加。我们在城外的一家小酒店吃午茶。不用说,这些午茶吃起来都挺快活的,但我要补充一句,虽然小酒店里的姑娘们很漂亮,可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菲茨莫里先生球艺高超,是我们的头头。我保证或许这些孩子们声名狼籍,但他们的品质远非年长的人可比。他们喧闹而不浪荡,活泼而不放纵。如非强迫,我是很容易适应任何一种生活方式的,如果它能永远这么继续下去,我真求之不得。这帮学生中,有好几个爱尔兰人,我试图跟他们学点英语,以备去圣一昂代奥勒镇之所需,因为我即将去那儿。拉尔纳热夫人每次来信都催我去,当然我也非常愿意照她的去做。显然,给我看病的医生们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病痛,把我看作一个无病呻吟的人,因此,便拿矿泉水和炼乳来应付我。同神学家完全相反,医生和哲学家只把他们能解释的看作真的,只能靠自己的思考去判断可能与否。这帮先生对我的病一无所知,所以我就算是没病了吧,因为怎么能怀疑医生不是无所不知的呢?我看到他们是想胡弄我,想把我的钱骗光,而且,我觉得圣一昂代奥勒镇的她将不会比他们差,甚至更强,怀着侥幸的信念,我从蒙彼利埃出发去找她。

我大约11月末动身的,在这座城市住了六个星期或两个月的时间,花去了大约12个金路易,可身体未见任何好转,而且一无所获,自知没什么长进,除了那点解剖学课,那是跟菲茨莫里先生学的,刚刚开了个头,就不得不弃之不学了,因为解剖的尸体臭气熏天,我几乎呆不下去了。

我内心里对我所做的决定很不自在,一边继续在往圣灵桥走,一边心里直犯嘀咕,因为这条道既通圣一昂代奥勒镇,也通向尚贝里。我终于因为思念妈妈和妈妈的来信(尽管没有拉尔纳热夫人的信那么频繁)而深深地悔恨。归途中,这些懊悔变得十分强烈,抵消了我寻欢作乐的兴趣,使我只听见理智的声音。首先,在我就要重新扮演的冒险家的角色中,我可能没有头一次那样地幸福;在整个圣一昂代奥勒镇里,只要有一个人在英国呆过,了解英国人,或者会说英国话,我的谎言便被揭穿了。拉尔纳热夫人全家也可能对我很反感,对我很不客气。她的那个女儿,我不由自主地比应该想的还要想得多些,更使我惴惴不安:事情可能会像我担忧的那样我会爱上她的女儿。难道我能勾引她的女儿,与之干下卑鄙的勾当,从而使她的家庭不和、丢丑、受辱、遭难,以此来报答她的一片好心吗?这个想法使我不寒而栗。我决定只要这个可悲的苗头一露头,我一定要克制自己。但是,我又何必去没事找事呢?同我将会腻烦的她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心里又热恋其女儿,却又不敢向她倾诉衷肠,那日子可怎么过呀!我又何苦那样去做呢?有什么必要为了我已享尽其最大魅力的快乐而去自寻烦恼,自寻羞辱,自寻懊悔呢?因为很明显,我的好奇心已失去其最初的活力,从此中获得的快乐已无法激起自己的情欲了。除此而外,我还考虑到我的处境、我的职责以及那个极其善良、极其慷慨的妈妈,她已经负债累累,我的挥霍增加了她的负担,她为我而操碎了心,可我却如此卑鄙地在欺骗她。这种自责变得如此强烈,最后终于占了上风。快到圣灵桥时,我决定过圣一昂代奥勒镇而不停,径直走过去。我毅然决然地这么做了,但我承认,似乎有点儿懊悔,但内心却怀着我平生头一次品尝到的满意在想:“我是自珍自爱的,知道把职责看得重于欢乐。”这是我从书中得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恩泽。从书中我学会了去鉴别与思考。我不久之前才采纳了那些极其纯洁的准则,给自己订立了理智和道德的标准,而且为能遵循而深感自豪,但我羞愧,竟如此地没有恒心,这么快、这么明显地改变自己的人生原则。这种羞愧战胜了情欲。傲岸也许同道德一样,在我的心中占了同样的比重。但是,如果说这种傲岸并不就是道德的话,它的作用似乎与之非常相似,混淆了也是可以原谅的。

善良行为的好处之一就是使灵魂升华,并使之产生更加美好的行为。因为人都是有弱点的,在受到诱惑而要去干坏事时能够毅然而止,也就可人善行之列了。我只要觉悟和立志便获得了新生,从而恢复了误入迷途之前的那个我。我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情感和善良的决心,在继续前行,一心想着补赎过错,今后定按道德标准约束自己的行为,毫无保留地为她效劳,向她献上如同我对她的爱恋一样深的忠贞,不再听从对自己职责的爱以外的任何其他爱的驱使。当我决定改变自己的心思从而改变自己的处境,我的命运早已注定,而且已经开始,当我的心对美好而正直的事情充满着爱,一心奔向那纯洁和幸福的生活的时候,我却接近了要给我带来一连串不幸的悲惨时刻。

我匆匆地提前到达了。我在瓦朗斯时写信告诉她我到达的日期和时间。我比预计早了半天,便在沙帕雷朗停了半日,以便按我说的时刻准点到达。与她的相逢给了我无限的快乐,值得去珍惜和享受。我还愿意把这一时刻稍稍错后一点,以便再加上点企盼的乐趣。这种心计一直很成功。我发现我每次归来总像是一个小小的节日。这一次我也希望如此,所以尽管归心似箭,但是稍稍推后一点是值得的。

因此,我准点到达了。我四处张望,希冀出现她的身影。我越走近,心儿跳得越发厉害。我到的时候已气喘吁吁了,因为我在城里便下车步行了。院子里,大门前,窗户前,不见人影,我有些不安,心怀忐忑。我走进去,一片寂静,几个雇工在厨房里吃点心,一点没有等我到来的样子。我的归来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真出乎她的意料。跑上楼去,终于看见了我极其温情、极其炽热、极其纯真地爱着的妈妈。我跑上前去,扑倒在她的面前。她拥抱着我说:“啊!你回来了,孩子,一路上好吗?身体好吗?”这让我十分激动。我问她是否收到我的信。她说收到了。我说:“我还以为没收到呢。”我们没再说下去。有个年轻人陪伴着她。我认识他,因为我走时在家中见过他,但这一回他好像已住下了,而且的确如此。总之,我发觉我的位置被抢占了。

这位年轻男子是沃州人氏,其父名叫温赞里德,是希永城堡的看门人,自称城堡上尉。上尉先生的儿子是个小小假发师,凭此而跻身上层。他就是以此身份前来瓦朗夫人家的,而且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正如她盛待所有的过往客人,特别是家乡人那样。他是一个平平庸庸的金发高个子,体格相当不错,长相与智力都很普通,说起话来像是漂亮的利昂德,常以他那个行当人的腔调和趣味叙述自己的一连串风流韵事,列举了半数同他睡过觉的侯爵夫人的大名,而且炫耀与他往来过的女子,都与他相好。他自负、愚蠢、无知、粗鲁,总之,是上流社会最好的孩子。这就是我不在时的那个替身,也是我归来后推荐给我的合伙人。

啊!如果摆脱尘世羁绊的灵魂还能从永恒之光中看见人世间发生的一切的话,亲爱的、可尊敬的幽灵啊,饶恕我吧!如果我只苛求于您而宽恕自己的过错的话,如果我把您和我的错误一起暴露在读者面前的话。不管是对您还是对我自己,我不会也不能说丝毫假话:您在其中的损失总是大大地小于我的。啊!您那可爱而温柔的性格、您那永不枯竭的善心,您的坦诚和您所有的一切卓绝的美德难道还补赎不了您的弱点吗,如果能把这些仅是您理智造成的事称之为错误的话!您的生活习性良好,即使犯了错。您的行为应受指责,但您的心始终是纯洁的。如果把好和坏放在天平上,而且公平判断的话,有哪一个女人,假如把她的隐私像您的那样亮出来,能与你一样呢?

新来者对于交给他的通常是很多的小事,都表现得积极,勤快,一丝不苟。他成了她的雇工们的监工。我不太多说话,他却显得十分活跃,不管是在田间、草堆、柴房、马厩或禽场,他总让人看见他的人,而且听到他的声。只有园子他不操心,因为这是件精细的活儿,干时要屏住呼吸。他最大的乐趣是装车、运物、锯木、劈柴。只见他始终斧头或锄头不离手,只听见他跑来跑去,敲敲打打,扯着嗓门喊。他干活也许并不多,却有十个人加在一起的架势。这番吵吵嚷嚷轰轰烈烈着实蒙蔽住了我那可怜的妈妈,她认为这个年轻人是帮她干活的一个宝贝。她想控制住他,因此便运用了她认为能达到目的的所有办法,而且没有忘记动用她最信赖的一手。

大家应该了解我的心思,了解我那坚贞不渝、真实执着的感情,特别是使我此时此刻回到她身边的那份感情。这样的打击对我犹如灭顶之灾一般!大家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顷刻间,我看到我所描绘的整个幸福未来永远化为乌有了。我所极其温柔缱绻地怀着的一切美好想法全都消失殆尽。而我是自小时候起,生命便属于她了,不能分离,可我头一次感到形单影只了。这一时刻太可怕了,而随后的日子也总是黯然的。我还年轻,但是,那使青春永驻的充满快乐和希望的温馨感觉却永远离我而去了。此后,我这样一个充满感情的人生命就快结束了。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种索然无味的悲惨余生,而且,即使有时还会有一个幸福的倩影闪现在我的欲念之中,那幸福已不再是我所熟悉的了,我不愿去获得,那并不重要。

我是那么地愚蠢,又是那样地自信,意然把新来者那样亲昵地同妈妈打交道,视之为妈妈性格随和所致,因为很多人都与她关系很密切。如果不是她亲口告诉我,我不可能猜得出其中的真正原委的。但她急切地向我捅破了,其坦率真让我气上加气,假如我的心会朝生气的方向转的话。她认为这事是极其简单不过的,她责难我心里没有家,还怪我老不在家,就好像她是一个欲火旺盛的女人,容不得一时的空缺。我心一样剧痛,我对她说:“啊!妈妈,您告诉我的是什么呀!我对您的一片痴情就是这么个报应吗!您无数次地挽救了我的生命,难道就是为了剥夺使生命变得可贵的一切吗?我的死也许才能博得你的怜惜。”她回答我时的平静口吻让我发疯。她说我是个孩子,人们是不会因这种事而死的,我什么也不会失去的,我俩仍旧是好朋友,在所有方面都亲密无间,她对我的爱心依然不变,除了她死去。总而言之一句话,她让我明白,我的一切权利依然未变,在同另一个人分享时,我并没因此而失去它们。

我从未像此时此刻那样更深地感到我对她的感情是那么地纯净、真切、执着,我的心也从未如此地真诚和正直。我痛哭流涕,扑在地上看着她的脚说不清地难过。我激动地对她说:“不,妈妈,我太爱您了,不能玷辱您。占有您对我来说太宝贵了,你只能属于我,而不能属于任何别的人。我得以占有您时那伴随着的悔恨,随着我的爱增加了。不,我不能以同样的代价来保持这种占有。你是我心中的偶像,让我崇拜和尊敬。啊,妈妈!我把您让给您自己,我要为我俩心灵的结合而牺牲我的所有快乐。我宁可死上千百遍,也不愿享受贬损我所爱的人的那种快乐!”

我坚定不渝地这样想着,我敢说,那是与促使我做出这一决定的感情相一致的。自此之后,我便只以一个真正的儿子的目光看待这位极其亲切的妈妈了,而且,应该指出的是,尽管如我所极清楚地看到的那样,她私下里并不赞成我的决定,但没有用一些适宜的言语和动作抚慰我的态度,也没有运用女人们善用的那些既无损于自己又百发百中的任何巧妙的挑逗。我被迫自寻独立于她的一种命运,但却又想象不出是什么命运,所以很快便走向另一极端,完全从她的身上去找我的出路。我专心致志地,四处搜寻,毫不在乎我自己。我热切地盼着她幸福,不管需要付出多大代价。我的情感全部注入这一渴望之中。她徒劳地想把她的幸福与我的分开,我却不管她的愿望,视她的幸福为我的幸福。

道德深深藏在我心灵深处,宛如一颗种子,先萌芽受到孕育便开花结果,不幸与逆境便是这样的土壤。这种极其无私的心情结下的第一个果实就是使我的心灵摆脱了对那个取我而代之的人的任何仇恨和嫉妒的感情。我甚至愿意真心实意地与这个年轻人修好,愿意培养他,愿意致力于对他的教育,让他享受幸福,不要让他失望,总之,要为他做阿内在类似情况之下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比不上阿内。尽管我更温和,书读得更多,但却没有阿内的那种沉着和坚定,也没有他那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气派,而要想成功,则少不了这种气派的。而且,那人不如阿内和我那么投缘,那样心意相通:温顺、勤勉、知恩,特别是他感觉不出他需要我的关怀,缺少助人为乐的强烈愿望。这一切他都缺乏。我所想要培养的那人把我只看作一个讨厌的学究,只会唠叨个没完。他自以为是,把自己当成不可缺少的人物,以自己的嗓门来衡量干活的多少,把他的斧头和锄头看得比我所有的破书有用千万倍。从某些方面来看,他是不无道理的,但他却以此为据,装出了不起的样子,真让人笑死。他装得绅士一般对待农民,很快施及到我身上,最后,对妈妈也这样了。他觉得温赞里德这名字不够高贵,便弃之不用,自称德·库蒂耶先生,而且,后来,他正是以此大名在尚贝里以及他结婚的莫里昂讷出名的。

最终,他占据了我的家庭,我却受到冷遇。当我不幸地惹他讨厌时,他不训我,而训妈妈。我害怕妈妈受到他的粗暴对待,因此,便对他服服贴贴。每当他无比自豪地干他那劈柴活儿时,我都必须在一旁傻站着,默默地观赏他的丰功伟绩。也许这人内心还有一些善意。他爱妈妈,因为他不可能不爱她;他甚至对我也并无恶意,而且,在他没发脾气,能同他谈话的时候,他有时也能比较耐心地听我们说话的,并能直率地承认自己只是个蠢人。承认没有什么用,他依然犯着傻。而且,他智力太有限,趣味又太低级,所以很难同他讲道理,而且几乎不可能同他友好相处。他已经占有了一个丰姿绰约的女人,竟然得寸进尺,要添出些花样,找一个棕发缺牙的老女佣玩玩,妈妈还只好忍气吞声地继续接受她的讨厌的服侍,尽管妈妈看见她就心里不是滋味。我发现了这一勾当,我的气愤之情难以遏制;但是,也发现了另一个情况,它更加刺痛了我的心,比以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更使我颓丧绝望,那就是妈妈对我冷淡了。

我强迫自己克制情欲,一般女人不管表面上装得如何淡漠,但在内心深处是不能容忍的。这并不仅仅因为其情欲得不到满足,而是她们感到受到冷淡,受到轻视。就拿一个最理智、最豁达、最少情欲的女人来说吧,即使她最无所谓的男人对她所能犯的最不可饶恕的罪过,莫过于能占有她而却偏偏不去占有她。我在妈妈面前犯下的恰恰就是这种罪过。因为我对妈妈出于道德、爱恋和尊敬,所以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欲,但她对我的那片极其纯真、极其强烈的真情却起了变化。从此,我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那种总是使我的心感到十分甜蜜的心心相印了。她在批评那个新来的人时便与我倾心而谈;而当他俩相处甚得的时候,她就很少同我说心里话。最后,她逐渐地采取了一种不再包括我的生活方式。我在她身边她还是高兴的,但她已不再需要我了,她也并不在乎我一天是否去看过她。

不知不觉地,我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孤单寂寞了,可是从前我可是这个家的灵魂,可以说是过着一种两人世界的小家庭生活。渐渐地,我习惯了摆脱这家中发生的所有一切,远离这些人,而且,为了免受揪心的痛楚,我闭门读书,或者跑到树林里去痛痛快快地悲叹和哭泣。最终我无法继续这样的生活了。我感到人虽在而心却远离我那极其亲切的女人,这更增加我的痛苦,而如果不再见到她的话,我就不会觉得如此地孤单。我盘算着出走。我把这话同她说了,可她非但不反对,而且热心促成。她在格勒诺布尔有一位女友,名叫代邦夫人,其丈夫是里昂大司法长官马布利先生的朋友。我应邀去了里昂,这是代邦先生推荐的一份教马布利孩子的工作,既未留下也几乎丝毫没有感到以前一想到就犹如生离死别似地遗憾。

我几乎有了作为一名家庭教师所必备的知识,而且认为自己有此才能。在我在马布利先生家度过的一年里,我时刻反省着自己。如果不是我那急脾气搅和的话,我那温柔秉性会使我适于干这一行的。只要一切顺利,只要我看到自己毫无保留的心思和劳动有所收获,我就像个天使;但若事情不如人意,我则成了魔鬼。我无法忍受孩子们的愚蠢和淘气,恨不得用最粗暴的方式惩罚他们。当然这不是使他们成为学者和智者的方法。我有两个学生,性情迥然不同。一个八、九岁,名叫圣马利,眉清目秀,相当活泼开朗,但大大咧咧,贪玩,调皮,挺好玩。另一个小,名叫孔狄亚克,显得傻乎乎的,不好学,驴脾气,什么也学不会。可想而知,同这么两个小家伙在一起,我的任务轻松不了。如果我有点耐心,再冷静些,也许会成功的,但我既无耐心又不冷静,所以没有任何成效,而且两个学生变得很坏了。我虽然尽心尽职,但却不心平气和,特别是缺乏审慎。我只会使用对孩子始终无效且常常有害的三招儿:即讲大道理、感情打动和乱发脾气。忽而,我劝戒圣马利竟至自己也伤心落泪,我想感动他,仿佛孩子是真能打心眼儿里受到感动似地;有时,我苦口婆心地教导,也能让他有所感悟,而且,他有时也向我说出一些很微妙的道理,我便真地把他当作一个明理的人,因为他挺会推理。小孔狄亚克还要叫人头疼,因为他什么也不懂,一声不吭,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都不理会,弄得我火冒三丈,他反倒胜利了;因此,是他成了老师,我倒成了学生了。我看到了我的所有这些缺点,心里也很清楚。我研究了我的学生的思想,了解得很透彻,而且相信一次也没被他们的诡计骗倒过。但是,清楚有缺点却无计可施,还不是徒然?我虽看清楚了一切,却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而且,我所做的恰恰是我所不该做的。

我教学生不成,自己的事也没办好。我得到代邦夫人的推荐来到里昂的马布利夫人家。她曾请后者对我的举止言谈进行指导,以适应上流社会。马布利夫人倒是花了些工夫,想让我能够为她的门庭增辉,我愚笨,过于羞涩,不谙世事,因此,她泄气了,撇下我不管了。但这并没妨碍我故态复萌,爱上了她。我试图让她明了我的心意,却不敢明目张胆,而她也不是那种主动的人,因此,我常常偷看她,常常唉声叹气,但我发现这样并没任何结果,所以很快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在妈妈那儿把小偷小摸的毛病完全改掉了,因为全都属于我,没必要去偷了。我发誓做正直崇高的人,再不轻易损害自己,而且,自此之后,我也确实没有犯过,但是,这并不是我学会了抵制诱惑,而是我断了这种劣根,而且,我真担心,如果再遇上这种诱惑,我会像小时候那样去偷。我在马布利夫人家里情形即是为此。我周围尽是一些可偷可拿的小玩艺儿,我连看都不看一眼,但竟然瞄上了一种阿尔布瓦产的挺美的名贵白葡萄酒,我曾在吃饭时偶尔喝过几杯,醇美可口。此酒有点浑浊,我以为自己有办法把它澄清,而且自吹自擂,人家就把这事交给我办了。我干起来,但弄坏了,不过只是不好看而已,喝起来仍旧很醇美。因此,我趁机不时地为自己留下几瓶,以便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畅饮。不幸的是,我从来不能不吃东西光喝酒。如何才能弄点面包呢?我没办法在吃饭时留下一些面包。让仆人们去买,等于是不打自招,而且可以说是在侮辱主人。自己去买吧,我又从来不敢。一位腰配佩剑的体面绅士,去面包店买块面包,这太糟糕。最后,我想起了一位大公主的可笑办法。有人告诉这位公主,说农民没有面包吃,她便回答说:“那就让他们吃奶油圆球蛋糕吧!”于是,我买了点奶油圆球蛋糕。这事并不太好办!我为此独自出门,有时候跑遍全城,经过30家糕点店门前,却一家也没进去。我只跨进了一个面目和善,仁慈的人当老板的店。不过,当我一买到那可爱的奶油圆球蛋糕,插好门栓,去衣橱顶里头找出我的那瓶酒来时,我边喝酒,边阅读小说,十分惬意!因为没人谈心,边吃边看便成了我的癖好。书就代替了我所缺少的朋友。我看一页书,咬一块蛋糕,宛如书在与我一同用餐。

我从来不是放浪形骸、寡廉鲜耻之人,喝酒时总得保持清醒。因此,我的这种小偷小摸也并不起眼。但是,事情还是败露了,是酒瓶子坏了我的大事的。大家都装着不知道,但不再让我管酒窖了。在这点上,马布利先生表面十分得体和小心。他是一个很温文尔雅的人,外表一如其职务,严厉冷峻,但性格却十分温和,心地也少有地善良。他判断力强,为人公正,而且,出乎意料的是,作为一名司法长官,他甚至非常厚道。我十分敬重他的仁厚,这使我在他家多呆了些日子,否则我不会呆这么久的。最后,由于我对我不适应的这种工作厌烦了,由于我对一种我感觉不出任何乐趣的尴尬处境厌倦了,经过一年尽心尽力的尝试之后,我想要辞职,以免贻误这两个孩子的前途。马布利先生同我一样,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然而,我相信,如果我不先开口,他是永远不会主动辞退我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这种过度的好心当然是我所不赞成的。

使我更难以忍受的是,我时而回味着前后的境况,我总是怀念我亲爱的沙尔麦特,怀念我的园子、树木、泉水、果园,而尤其怀念的是我为之而生、赋予这一切以生命的那个女人。我一回想起她来,回想起我俩的快乐、我俩那纯洁的生活,心中便有一阵刻骨铭心的感觉,感到压抑憋闷,再没精神干些什么。我无数次恨不得立刻动身,回到她的身旁。只要能再见上她一面,就是立刻死去也心甘情愿。我最终难以抗拒想要不顾一切去追求她,心想,我以前不够耐心,不够体贴,不够温存,而如果我现在在这些方面比以前做得更好些,那我还是会幸福地生活在、一种很温馨的友谊之中的。我认为这样做是十分正确的,一定要实现。我抛开一切,放弃一切,动身飞跑,像少年时那么激动不已地到了家里,跪倒在她的面前。啊!如果我在她的欢迎中,在她的爱抚中,总之,在她的心中,重新见到我以前所感受到的、仍旧念念不忘的情意的四分之一,我就一定兴奋得无与伦比。

人生是多么可怕的空幻啊!她仍旧用她那与生俱来的卓绝的心迎接了我,以往的一切都不可能回到现实中来。我刚与她在一起呆上没到半个小时,以前的快乐时光离我似乎很远了,一去不返了。我重新陷入被迫离去时一样的辛酸境地,而对此我却不能说是谁的过错,因为,实际上,库蒂耶并不坏,而且见到我回来,好像高兴多于不快。我无法接受她的冷淡和漠视,认为我是多余的?我曾经是她的一切,而且她也不能不始终是我的一切呀。我怎能在一个我曾经是它的一个孩子的家中作为一个外人生活下去呢?目睹是我往日见证的那些物件,我非常沮丧,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换个地方住,我也许痛苦少些,但总是回忆那么多甜蜜的往事,也要刺激我的若有所失之感的。我空怀遗憾,悲苦忧伤,所以除了吃饭时间,我又总是一个人呆着了。我闭门读书,在书中寻找有益的消遣,而且,意料中的坏事已逼近了,我便冥思苦想,从自己身上想办法,以便当妈妈没了经济来源时,好接济她。我曾把家中的事安排好,免得越来越糟,我的离开,一切都乱套了。她的管家是个挥霍的家伙,喜好排场,要骏马好车,爱在邻居们面前摆谱儿,在继续搞些他并不懂行的事业。妈妈已在寅吃卯粮;四季收益作了抵押;房租拖欠滞付;债务一天天沉重。我猜想,她的年金很快便会被扣押,也许会被取消。总之,我看到的只是破产和灾难,而且为期不远了,我对前程近于悲观绝望。

我可爱的小屋是我惟一的消愁解闷之所。我在屋里寻求医治心灵创伤的药物,同时在寻找办法,避免灾难的降临。因此,我在重新考虑我以前的那些想法时,又在建造一些新的空中楼阁,以便把可怜的妈妈从正要跌入的可怕深渊中解救出来。我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又无足够的才华,不可能名利双收。浮现在脑海中的一个新念头使我有了我那平庸的才能所不能给与我的信心。我虽没再教音乐,但并未放弃音乐。恰恰相反,我没少研究音乐理论,自以为在这方面具有一定的学识。我在寻思我在学习辨认音符,以及依谱唱歌时的艰难的时候,突然想到,这种困难完全可能源自音乐本身,也源自我自己,特别是我知道,一般来说,学音乐对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对于音符的结构感到很不满意。我早就想到过用数字来记谱,免得在记哪怕很小的曲子时也总得画一些线和符号。但八度音的问题以及节拍和时值的问题把我给难住了。我脑子里冒出以往的想法,或许能够解决现在的困境。我冥思苦想,竟成功了,竟能用我的数码极其准确地,而且可说是极其简单地把任何乐曲记录下来。从这时起,我认为我已经发财了,一面高兴异常地想着与我欠她一切的那个女人分享,一面想着赶快去巴黎,自以为我的构想在法兰西学院将引起轩然大波。我从里昂带回来点钱,我还卖掉了我的书。半个月工夫,我的决心已定,并付诸实行。最后,我满怀着启迪我这一计划的那些美好念头,始终像任何时候那样,带着我的乐谱方案从萨瓦动身了,宛如我以前带着我的埃龙喷水玩具从都灵出发那样。

我青年时的失败便在于这些方面。我以我内心很满意的忠实,把经历讲述了出来。假如日后我以一些美德来为我成年时期增姿添彩的话,我也会以同样坦率的态度去写的,而且,这就是我的打算。我不想再写下去。时间会揭开许多帷幕。如果我的名字能流传后世,也许后人将得知我所要说而没说的话。那时候,人们或许能明了我沉默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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