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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回来了,但却没见到她。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多么地惊诧,多么地难受呀!这时候,我很悔恨我无耻地不负责任地撇下勒梅特尔先生的下流行为;当我得知他的不幸之后,我更是羞愧难当。他那只藏着他全部财富的乐谱箱,那只费了那么多周折才抢救了的宝贵的箱子,到里昂的时候,被多尔唐伯爵吩咐人扣留了,因为他曾得到教士会给他的关于我们携物潜逃的信。勒梅特尔徒劳地要求归还他的财产、他的衣食饭碗、他一生的辛劳。这只箱子的所有权至少应该通过诉讼解决,但根本没有。这事就按弱肉强食的逻辑当场解决了:可悲的勒梅特尔就这样失去了他曾拥有的和他以后应该拥有的一切的一切。

我受到的打击沉重至极。但是,我正值不知愁为何滋味的年纪,很快便找到自我安慰的办法了。我希望很快得到瓦朗夫人的消息,尽管我并不知道她的地址,她也不知道我归来。老实说,我始终认为我撇下勒梅特尔并非一件大不了的罪过,我帮助他逃走,这是我能帮得上他的惟一的忙。如果我同他一起留在法国,我也治不好他的病,也夺不回他的箱子,而只能加倍地花销,对他不仅没一点好处,反而还对他不利。我当时就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可今天我不这么看了。一件卑鄙的事刚做完,人们并不会为做了这件事而难过,而是在很久以后,当人们回忆起它来的时候,才会难受,因为回忆永不磨灭。

为了得到妈妈的消息,除了等待以外,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因为我到巴黎什么地方去找她?这么远怎么去法?只有呆在阿讷西最稳妥,迟早会知道她在哪儿的。因此,我就留在那儿了。但我没有好好地为人处世,我没去看望曾保护过我并会继续保护我的主教。我妈妈已经去了巴黎,所以我怕他对我们的逃跑大声呵斥。我更没去修道院,格罗先生已不在那儿了。所有的熟人,我一个也没有去探望过。可我本想去看看地方长官夫人的,但我一直都不敢去。我做了比这些更糟的事:我又去找旺蒂尔先生了。尽管我对他很佩服,但自我走后,连想都没想过他。但现在他在阿纳西已是个很得宠的风云人物,贵妇们争相邀请他。他的这一成就使我晕了头了。我眼里只有旺蒂尔先生,他几乎使我忘掉了瓦朗夫人。为了更方便地向他求教,我提出了跟他住在一起的请求并得到他的答应。他住在一个鞋匠家里;后者是个有趣逗乐的人,对妻子没别的称呼,只用方言称她为“骚货”。这称呼倒是挺般配的。他同妻子常常吵嘴,而旺蒂尔表面看来似乎想劝劝他们,但暗地里却在挑唆他们。他冷漠地用其普罗旺斯口音说一些效果极大的话,让他俩吵得令人捧腹。整个上午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两三点钟,我们随便吃一些东西权当午餐。然后旺蒂尔去他的交际场所,在那儿吃晚饭,我就独自一人去蹓跶,一边想着他的丰功伟绩,赞赏并艳羡他那稀世天才,咒骂我的那颗不给我好日子过的星宿。唉!我对这种生活是多么不了解啊!如果我不那么蠢,如果我知道更好地享受,我的生活本来会好上一百倍的。

瓦朗夫人只带了阿内走的,留下了我曾提到过的女仆梅塞莱。我发现她仍住在女主人的那套房间里。梅塞莱小姐比我年岁稍大一些,人不漂亮,但挺可爱,是一位心眼不坏的弗里堡姑娘。她除了有时候同主人有点犟以外,别的方面都挺好。我常去看她,她是我的老相识。一看到她,就让我想起一个更可爱的女人,所以我也就爱她了。她有好几个女朋友,其中有一位吉罗小姐,是日内瓦人,真是报应,她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她老是催着梅塞莱带我到她那儿去。我也就跟着去了,因此我挺喜欢梅塞莱,而且她那儿还有其他一些我很愿意见到的女孩。至于吉罗小姐,她百般地挑逗我,使我厌恶透顶。当她那一张干瘪乌黑,满是西班牙烟草味的嘴唇挑逗似地凑近我的脸时,我真恨不得啐她一口,但我忍住了;除此而外,我在所有这些姑娘中间快活极了,她们或者是为了讨好吉罗小姐,或者是讨好我,总之,全都争着热情地对待我。我把这一切只是看作友谊而已。我后来在想,只要我乐意,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朝着爱情甚至性爱的方向发展的,但我并没有那个心思,没想到这上面去。

再说,女裁缝、女佣、小女商贩,我都不怎么感兴趣。我需要的是大家闺秀。人各有所好,我有我个人独特的与别人不一样的爱好,在这一点上,我的想法与贺拉斯不同。但吸引我的并不是对门第和地位所具有的虚荣心。我喜欢的是保养得很好的皮肤、纤纤玉手、打扮高雅、整个人有一种高雅飘逸的气质、言谈举止落落大方、衣裙考究精美、鞋要小巧玲珑、丝带花边与秀发相得益彰。我向来宁可要个不太漂亮但须具备这一切的女子。我自己也觉得这种偏好十分可笑,但这却是我由衷地想法。

真是巧极了!这种好事又出现了,而且是否享用就看我了。我特别想时间老人就静止在我青年时代那快乐的时刻!我觉得那些时刻是那么地温馨,那么地短暂,那么地稀罕,而我品尝到它并没花什么工夫!啊!只要一想起那些时刻,我的心中就又升腾起一种本能的欲念,而我正需要它来鼓起我的勇气,把晚年的烦恼打发、消磨掉。

我好久没有提到我那可怜的妈妈了。但如果大家以为我也把她给忘了,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对她的思念没有停止过,总想重新见到她,不仅仅是为了我的生计,而且更是我的心灵的需要。我对她的依恋,不管多么强烈,多么温馨,都不妨碍我去爱别人;但那不是同一种方式的爱。我对别的女人的爱是她们的美貌,一旦没了姿色,我的爱也就随之消失;但妈妈却不然,尽管她会变得又老又丑,可我的爱却不会减退。我最初虽然也是尊崇她的美貌,但现在已完全转变为尊崇她本人了。不管她有何变化,只要始终是她,我都会一样地去爱她。我很清楚,我欠她的情,但我实际上却没这么去想。不管她为我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反正都是一样的。我之所以爱她,并不是出于义务、利益,也不是因为其他的动机,而是因为我生来就是爱她的。在我爱上其她的女人时她会暂时减轻在我心中的位置,这我承认,而且对她的思念也少了些,但我仍旧是以同样的愉快心情去想她。不管我爱没爱上别的女人,反正我想到她的时候,总感到只要离开她,我就再没有真正的幸福而言。

虽然那么久没有一点她的消息,但我从没以为我会完全失去她,也没认为她会忘掉我。我想着,她也许知道我四处飘泊着,迟早会捎给她我的音讯。我始终相信,我们总会重逢。能住在她的故乡,能走在她走过的街道上,能在她曾住过的那些房子前走过,对我来说,是一件美事。但这一切全都是触景生情,因为我的迟疑、怯懦和怪癖,不敢打听她,也不敢说出她的名字,除非迫不得已。我觉得,一提她的名字,我就把我对她的一片痴情暴露出来了,嘴便管不住,道破了心中的秘密,这样也就可能连累她。我甚至认为,这其中夹杂着某种恐惧,怕人家对我说她的坏话。有人对她出走说着些什么,对她作或好或坏的议论。我害怕别人不说我愿听的有关她的话,所以我宁可别人根本别谈论她。

我和学生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太多,而且她的出生地离洛桑也只有四法里,我便在那儿玩了两三天,心情始终愉快极了。日内瓦湖畔的无限风光给我难以抗拒的独特魅力,但这并不单单是因为景色之美,而是因为我无法形容的更加有趣的东西,使我忘怀,使我钟情醉心于我的无限奇想之中。每当我走近沃州,我的思绪便绵绵不绝,便回忆起在此地出生的瓦朗夫人、在此地生活过的我的父亲、在此地使我情窦初开的维尔松小姐以及我童年时在此地作过的好多次愉快的旅行。而且,除此以外,我觉得还有某种比这更加神秘、更加强烈的原因。当我强烈渴望而又得不到的幸福甜蜜的生活前来刺激我的幻想时,我的思绪总是定在沃州那地方,定在那临湖之地,深深地留恋那迷人的田野。我希望得到一个湖边的果园,我需要一个相知的朋友、一个可爱的妻子、一头奶牛和一条小船。有了这些,我会陶醉,幸福无限。我诧异自己执拗的单纯,曾多次去那地方,单单是为了去寻找这种想象中的幸福。我一直很惊讶,在那儿看到的全是与我去寻找的人性格迥然不同的居民,特别是女人。我觉得这是多么地不相称啊!那个地方和那个地方的人如此遗憾地不协调。

在我去沃韦的旅途中,我沿着那美丽的湖岸而行,心中充满着淡淡而温存的忧伤。我满怀激情的心渴望那无比纯朴的幸福:我动情,我叹息,还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有多少次,我驻足停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任由自己的泪水掉进水里。

我到了沃韦,住在拉克莱客栈,两天中,静静孤单地呆着。或许对该城的爱,使我在每次旅行中都心往神驰,终于使我把我小说的主人公安排在了这里。我会很乐意地对那些具有品位、富于感情的人说:“去沃韦吧,去看看那地方,在湖上荡舟划船,观赏一番它的景色,然后,你们说说看,大自然是不是为了朱丽,为了克莱尔,为了圣普乐而造就了这个宝地。但是,别去那儿寻访他们。”现在,我还得回到现实来。

由于我是天主教徒,而且自认不讳,我便虔诚地一无他顾地遵从我所信奉的宗教的仪式。每个星期天,当天气晴和时,我便去离洛桑两法里的亚森做弥撒。一起去的,通常是其他的天主教徒,特别是那个巴黎绣花工。后者的名字我忘了。他不是像我这样的巴黎人,而是一位正宗的巴黎人,一个献身上帝的地道巴黎人,一个香槟省人似的好心人。他非常热爱自己的故乡,因此,从不愿意怀疑我是不是巴黎人,担心失去谈论家乡的机会。副司法行政官克鲁扎先生有一名园丁,也是巴黎人,但人不随和,认为没有成为巴黎人而冒充,那是在损害自己故乡的荣誉。他常以一种肯定会让我露馅的神气质问我,然后便诡谲地笑笑。有一次,他问我新市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想而知,我胡诌了一通应付了过去。在巴黎度过了20年后,我现在该是很了解这座城市了,但是,如果有人今天还问我这个问题,我却仍是答不上来,也许人家据此断定我来到过巴黎,这是可能的。即使事实如此,人们也会有错误的判断,源于错误的原则。即使事实明摆着,人们也会根据一些错误的原则判断事物的。

我说不准究竟在洛桑呆过多久,我对这座城市没有太深的印象。我只知道因为在那儿无法立足便去了纳沙泰尔,并在那儿过了一冬。我在纳沙泰尔还挺顺利,收了几名女生。尽管我欠我的好朋友佩罗泰不少钱,但他还是不太在意,诚恳地寄还我的小行李。挣到钱后,我很快还了他的债。

我在教音乐的过程中,也在不知不觉地学着音乐。我的生活挺惬意,一个有理智的人本会感到满足的,可我那颗不安分的心却向我要求别的。星期天或闲暇时日,我便跑到附近的田野和树林中去,在那里不停地徘徊,痛苦地叹息。我每次出城,非等天黑了才返回不可。有一天,在布德里,我进了一家小酒店吃午饭,有一个大胡子的男子,穿着一件希腊式的紫衣服,戴着一顶皮帽,服饰和仪表相当高贵,但是说的却是一种几乎听不懂的方言,有点近似意大利语。可他的话我几乎全听懂了,而且只有我一人听得懂。我同他说了几句意大利语,他全听懂了。他站了起来,激动地走过来拥抱我。我俩立刻成了朋友,而且,我可以帮他翻译。他的午饭挺丰盛,可我的却连一般都谈不上。他邀请我同他一道吃,我也就没有谦让。我们边吃边说,很是投机,等吃完饭,我们简直成了好朋友。他对我说,他是希腊正教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院长,来到欧洲筹集修复圣墓的钱物。他拿出俄国女皇和奥国皇帝的漂亮的证书给我看;他还有许多其他国家君主给他的证书。他对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募捐到的挺满意。但他在德国遭遇到许多的困难,因为他德语、拉丁文和法语一句也听不懂,只好说希腊语、土耳其语,实在没法还得说法兰克语。这就使他在德国的工作很难顺利进行,所获甚微。他希望我帮助他,做他的秘书兼翻译。尽管我穿着一件新买的紫色小外衣,跟我的新职位倒也般配,但是在别人看来也许并不怎样。所以他认为把我弄到手并不困难。他确实没有想错,我们很快便谈妥了。我没提任何要求,但他却许了不少愿。我一无保人,二无保证,三无熟人,却跟了他去,第二天便动身去耶路撒冷了。

我们的旅程从弗里堡州开始,在那里所收甚微。主教的身份要紧,不能去乞讨,也不能去向个人募捐。他向元老院陈述了自己的任务,获得了一小笔钱。我们从那里到了伯尔尼。这里手续繁杂,一天下来,检查他证件的事都没做完。我们下榻在当时的上等旅馆——雄鹰旅馆,里面住的尽是上流社会的人,就餐的人很多,饭菜一流。我长期以来一直是粗茶淡饭,很需要补补身子,这次有了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主教大人也是一位上流社会的人,喜欢边吃边聊,性格又开朗,跟听得懂他话的人侃侃而谈。他知识面较广,卖弄起自己渊博的希腊知识时很是津津乐道。有一天,在吃点心时,用钳子夹胡桃,把指头夹破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流如注。他却一边伸出流血的手指引起人注意,一边笑哈哈地说:“先生们请看,这是古希腊人的血啊!”

在伯尔尼,我对他还是挺有帮助的,我好像先前的担心有些多余。比起替自己办事来,我胆子大得多,说话也更流利。这里的事没有在弗里堡时那么简单。必须同邦首脑们进行长时间的交涉,而且慢条斯理地审查起他的证件。最后,一切手续全办妥了,他才被允许拜谒元老院。我作为翻译同他一起进了元老院,而且有人还叫我发表谈话。这真出乎意料,我压根儿没有想到,同元老们分别长谈之后,还必须当众说一番,好像先前说的没给人深刻印象似的。可想而知,我多么窘迫啊!对于一个非常腼腆的人来说,不仅要当众发表谈话,而且是面对伯尔尼的元老们,又是即兴发言,事前没有一分钟的准备,这很让我费劲。但我并没被吓住。我简明扼要地阐述了希腊主教的使命。我赞扬了一番对他前来募捐有所贡献的王公们的善行义举。为了激起元老们的劲头,我以激将的口吻说,我对他们寄以厚望,因为他们一向乐善好施。然后,我竭力证明对所有的基督徒来说,不论他是哪个教派,这都同样是一件善事。我最后还说,上苍将会赐福于愿意参与这一义举的人。且不说我的演讲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话受到了赞赏,所以从元老院出来,希腊主教获得了一笔像样的捐赠,而且,作为他的秘书我的才能也显露出来,获得赏识,把赞扬我的话翻译出来当然是件快事,但我没敢逐字逐句地翻给他听。这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当众说话,还是当着权贵们,而且也是我平生头一次敢于这样大胆毫无惧意地说话,这么好。同样一个人,才能竟有如此大的差别!三年前,我去伊弗东看我的老友罗甘先生时,我曾接见过一个代表团,因为我向该市图书馆赠过一些书,该代表团是来向我表示感谢的。瑞士人善于夸夸其谈,他们对我似乎带夸张地表达谢意。我不得不致答词,但我却窘迫不已,不知说什么是好,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出词儿来,出尽了洋相。我尽管生性腼腆,但年轻的时候,也曾有几次表现得大胆,年纪大了反倒不行。我越是见多识广,越是不能适应世事。

我们离开伯尔尼,去了索勒尔,因为主教打算再去德国,经匈牙利或波兰回国。这就绕大圈子了,但是,就整个旅途来说,他收获多而花费少,绕远路前行并非糟糕的事。至于我,无论骑马或步行几乎都喜欢,如果能如此这般地漫游一生一世,我真求之不得。但命中注定,我走不了那么远。

到达索勒尔,我们做的头一桩事,就是去拜会法国大使。对于我的主教来说,不幸的是大使博纳克候爵曾担任过土耳其苏丹宫廷的大使,非常清楚有关圣墓的事。主教拜会了一刻钟,我没被允许进去,因为大使先生听得懂法兰克语,而且意大利语说得起码同我一样好。当我的那位希腊人出来时,我正想跟上去,但被拦住了:该我去拜会大使了。我既然自称是巴黎人,就该像巴黎人一样地受大使阁下的管辖。大使询问我的身份,要我向他说实话。我答应了,但要求与他单独谈,他同意了。大使先生把我领到他的书房,随即关好门。我立即跪倒在他的面前,说出了实话。即使他没许诺,我也不会少说的。因为我一直盼着随时能把满腹心思倒出来,而且,我已经向乐手吕托尔完全地说明了来意,就用不着再向博纳克侯爵藏藏掖掖的了。他对我的简短经历以及我叙述时所流露出的激动心情很满意,便抓住我的手,走进大使夫人屋里,把我介绍给她,并向她简略地谈了谈我的经历。博纳克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希望我能留下来,因此,决定让我留在使馆,等着看看如何安置我。我本想去向我那可怜的希腊主教告别,因为我对他已经产生了好感,但没得到准许。他们派人去通知他我被扣留了。一刻钟过后,我的小行李送了过来。大使馆秘书拉马蒂尼埃先生看来是负责照管我的。他把我领到我住的房间时说:“这间房间,在迪吕克伯爵时期,是一个与您同姓的名人住的,您应该在各个方面都能取他而代之,等到有一天,能让主人说起来,称为‘大卢梭’,‘二卢梭’。”当时,我想这样比试并无意义,如果我能预见我每天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的话,我是更不会动心的。

拉马蒂尼埃先生对我说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读起曾经住过那个房间的那人的作品。或许别人的赞扬,或许自己认为有写诗的天赋,我便写了首诗,作为试笔,颂扬博纳克夫人。但写诗是一时兴起而已,没有持续很久。我不时地写些平庸的诗句,对于掌握语法修辞以及学会更好地写散文来说,这倒是一种较好的练习。但是,我并未体会到法国诗歌的深厚魅力。没有使我完全投身其中。

拉马蒂尼埃先生想看看我的文笔,要我把对大使先生说过的同样内容写下来。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听说这封信后来被马利亚纳先生保存过。后者早就一直跟随博纳克侯爵左右,后来在库代伊任大使的时候,便取而代之了。我曾求马尔泽布尔先生想法替我弄一份这封信的抄件。如果我能通过他或其他人得到抄件,那大家就可以在我的《忏悔录》的附集中找到它。

我浪漫的计划随着经验的增加而淡化。例如,我不仅没有爱上博纳克夫人,而且一开始就感到我在她丈夫的手下是不会有大的发展的。拉马蒂尼埃先生是现任秘书,而马利亚纳先生应是继任的最好人选,所以我的最大希望顶多是当个助理秘书,这对我可没多大的吸引力。所以,当人家问起我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便表示很想去巴黎。大使先生更愿意我离开,这与他不谋而合。使馆的秘书兼翻译梅韦耶先生说,他的朋友戈达尔先生是一位瑞士籍上校,现在法国服役,正在替他那个很小就入军营的侄子找个伴儿,认为我可能挺合适的。我考虑过于轻率,草草地盘算着上路。我想到的是旅行,而且目的地是巴黎,所以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他们交给我几封信和一百法郎盘缠,还千叮咛万嘱咐的,然后,我便上路了。

这趟旅行我用了半个月,也许是值得记忆的人生的幸福日子。我年轻,身体又好,身上还带着不少的钱,心中满怀着希望地走呀走,徒步地走,独自地走。不了解我性格的人看到我把这也算作好事,会很惊讶的。我的想法宛如甜美的梦一般,而我那丰富的想象力从未产生过这么美妙的幻想。当有人的车上有空座,请我上车,或者有谁在途中凑近我,我会因看见我在步行途中建起的空中楼阁在倾覆而生气恼火。这一回,军旅生活,是我想象得到的,似乎也有点向往。我将依附一位军人,自己也要成为军人,因为他们已经安排好让我从当一名士官生开始。我好像看到自己身着军官服,漂亮的白羽装点在军帽上。一想到这副气派,我心花怒放了。大概我算是行伍家庭出身,学过几何与筑城,又有一个工程师的舅舅。我视力弱,多少有点麻烦,但这也难不住我,因为我深信,沉着镇静和不屈不挠是能弥补这一缺陷的。我曾读到过,森贝尔格元帅视力就很弱,那为什么卢梭元帅就不许近视呢?我激动不已,心中澎湃着种种奇思怪想。眼前闪现的尽是军队、城防、堡垒、炮台,而我却在炮火硝烟中,手握望远镜,镇静自如地下达命令。然而,当我走在美丽的田野上,看见树林和溪流时,我的心却忧伤和惆怅起来。在这份光荣辉煌之中,我感到我的心并不适应那连天炮火,而且,不知怎么搞的,我会要远离这战神的生活,回到静静的亲爱的田园诗中去了。

走近巴黎时,那情景同我所想象的相去甚远!我在都灵看见的美丽市容:漂亮的街道、对称和整齐的房舍,使我想着在巴黎见到更好的东西。大概会这样:美丽宽广气派庄严的城市。街道平坦壮丽,宫殿气度森严,金碧辉煌。当我从圣一玛尔索市郊进城时,看见的只是肮脏发臭的狭街窄道,丑陋黑暗的房舍,一幅不洁、贫困的景象,乞丐、车夫、缝补女、叫卖药茶和旧帽的女人随处可见。这竟使我不得不抛弃绮丽的幻想,以致我后来在巴黎所见到的一切真正的富丽堂皇的东西都没能消除我这第一印象,并且厌恶住在这个都城的那种隐秘反感的情绪就一直留存在我的心中。也许我在巴黎居留的整个时期,巴黎的生活让我不得不想要远离。继续生活下去需要竭力寻找其他的东西。这就是太活跃的想象的结果,它夸大了人们已经夸大的东西,总是希冀自己看到的比人们说的还要多得多。人们曾对我大吹特吹巴黎,以致我把它想象成了古老的巴比伦。当然,我会失落而贬损那与自己想象全不相同的东西,即使是古老的巴比伦城。我到的第二天就急着去歌剧院了,我同样也感到非常扫兴。后来去看凡尔赛宫以及再后来去观海,我也都有同感。总之,在观看人们对我过于夸赞的东西时,我总有点兴味索然。因为要使我亲自看见的东西,比我想象的东西更加丰富多彩,是人力所不能为之,也是大自然难以为之的。

从我手持推荐信去拜访的所有的人对我的态度来看,我认为我时来运转了。接受那封极力推荐我的那封信的人,恰恰对我的安慰最少。他就是苏贝克先生。已经退役,乐天知命地住在巴涅。我去看望过他好几次,但他连杯水都没请我喝过。使馆翻译的弟媳梅韦耶夫人以及他那位当近卫军官的侄子对我倒是挺热情,母子俩不仅殷勤有加地接待我,而且还留我吃饭,我常去拜访他们,不过总有些打扰。我猜想梅韦耶夫人从前一定很漂亮,她秀发乌黑,按老式盘成髻,紧贴两鬓。她风韵犹存,充满敏锐的才智,让人钦佩与喜爱。我觉得她也很欣赏我的才气,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我。但没有一个人支持她,所以我很快便清醒了,知道人们只是表面上对我表示极大关怀而已。不过,总得公正地对待法国人,他们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没完没了地保证,但是,他们所做的保证几乎总是真心实意的。他们的关心,比嘴上动听的话更虚伪,更会骗人。瑞士人笨拙的恭维只能骗傻瓜,而法国人的态度在这方面则更加迷人,因为他们的态度比较单纯,人们会以为他们没有把想做的一切全对您讲出来,以便让您更惊喜,更惬意。我还认为,他们真情流露,毫不做作,他们生性亲切、仁爱、和蔼,而且,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甚至比别的民族更加纯真,但却比较轻佻浮华、见异思迁。他们向您表示的感情确实也是心中的真实的感情,但这种感情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与您谈时的满腔热情,在你走后而消失殆尽。他们心里不存事,全都是五分钟热度。

大概我得到的“帮助”,仅仅是恭维。我被派到戈达尔上校侄子那儿去。那位上校,是一个坏透了的老守财奴,尽管腰缠万贯,但见我一副穷困潦倒样儿,反而想自使唤我。他毫不讳言,我算不上他侄子的家庭教师,仅是个不拿报酬的仆人。我做他侄子的随从,因此就不用去服兵役,但我必须靠我的士官生的薪饷,也就是士兵的薪饷过活。给我一套制服十分勉强。他本想让我穿军队发的兵服就行了。梅韦耶夫人对他的提议很愤慨,亲自劝我不要答应。她儿子表示附和。他们为我另想法子,但一无所获。而我的经济已开始吃紧了,我做盘缠的那一百法郎所剩不多,维持不了多久。幸好,我从大使先生那儿又得到了一点钱,派上了用场。我想他总会收留我的,只要我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下去。但是,苦恼、等待、恳求,我是办不到的。我灰心丧气,不再愿意抛头露面,所以一切都完了。我没有忘记我可怜的妈妈,但又怎么去找她呢?去哪儿找她?梅韦耶夫人同情我的遭遇,很久以来就帮我寻找妈妈,依然杳无信息。最后,她告诉我说,瓦朗夫人两个月前又走了,但不知道是去了萨瓦还是都灵,而且有人说她回了瑞士。我一听,立即决定找她去,深信不管她在何方,巴黎不太可能,外地却一定能够的。

动身之前,我试了试我新的写诗才能,给戈达尔上校写了一封诗体书简,尽情地损了他一通。我把这篇游戏之作拿给梅韦耶夫人看;她非但没像应该做的那样批评我一顿,反而对我那尖刻的讽刺大笑不已。她儿子更甚。我想,她儿子也不喜欢戈达尔先生。应该承认,戈达尔是不讨人喜欢的人。我想把这封信寄去,他们也会怂恿我。于是,我把信按地址寄出去。但由于当时巴黎尚不收寄本市信件,我便把它装在兜里,路过欧塞尔时才发出去。每当我想到他读到这篇把他描绘得惟妙惟肖的颂诗时该是怎样的表情呢?我仍要不禁哈哈大笑。那颂诗是这么开头的:

你个老东西,自以为你的疯狂念头,

会让我乐意把你侄子辅导。

我这首小诗并不怎样,只是极尽讽刺之意而已,但它说明了我的讽刺天才。然而这也是出自我的手笔的惟一一篇讽刺诗作。我太不记仇,所以这方面的才能显现不出来,但是,我认为,我的论战文章只是为了辩护而已,这也透露出,我如果咄咄逼人些,被我攻击的人大概会无法忍受的。

我最为遗憾的事情是,没有写旅行日记,所以生活中的许多细节都记不起来了。我敢说,独步旅行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让我想得更多,都让我的生活更为充实,更有意义,更能充分地表现自己。徒步时,有某种东西在启迪和激发我的思想。除非我在行动着,就无法思考。为了使脑子动起来,就得使我的身体活动起来。田野的风光、连绵的秀丽景色、清新的空气、步行增进的食欲和健康、小酒馆的自由、远离使我感到依赖之苦的一切事物,在远离所有这一切的同时,我的心随之而解放,给我以更大的勇气去思考。可以说是把我投入世间万物之中,让我随心所欲地、无拘无束地、大胆地去组织,去选择,去占有。我主宰着整个大自然。我的心在事物间随意飘荡无所拘束,遇上称心如意的东西便与之融汇,浑为一体,它被一些美妙的形象围绕着,被一些醇美的感情陶醉着。如果我兴味盎然,把脑海中丰富的想象都描绘出来,以便使之永驻,那会要赋予我何等遒劲的笔触、多么亮丽的色彩、多么生动的语言呀!据说,在我的书中,即使是晚年写的,都蕴含着这样的东西。啊!要是大家能读到我青春年少时写的东西,看到我旅行中写的,看到我构思好了但从未写出的东西,该有多好啊!……你们会问:“为什么没把它们写下来?”那我将回答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写下来呢?”告诉其他人那么多,而使自己丧失了实在的美的享受为什么呢?当我在空中翱翔时,读者、公众以及整个世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我身上有纸和笔吗?我不会想别的,那会抑制我的灵感。我也没预料到我会有灵感。灵感是自己高兴来则来,而不是看我高兴才来的。灵感有时一点也没有,有时则又蜂拥而至,数量之多,重量之大,我无法处置好它,即使写上十几本书。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写呀?每到一处,我想到的只是好好美餐一顿。上路时,我想的只是走得顺当。我感到门外有一个新的天堂在等着我。追寻它吧!我只想这样。

我只是在我要谈到的这次归途中才非常清楚地感到这一切。在来巴黎的时候,除了想此行有关的事,心里便没有其他什么。我奔向即将投身的工作,心里美滋滋地想象着如何做好自己的工作。但是,这项工作并非我的心召唤我去做的那种工作,而且我想象中的人物形象被现实的人所损害了。戈达尔上校及其侄子与一个像我这样的英雄来比很不相称。感谢上苍,我轻松了,一切束缚随风而去。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闯进梦幻之乡,因为在我面前只有它了。我在梦幻之乡徘徊徜徉,竟至真地多次迷了道。但是,我非常不乐意,直接走下去。因为我感到一到里昂,我就又回到现实中来了,所以真想永远也走不到里昂。

特别是有一天,我绕着走,尽情地欣赏那美不胜收的地方的一切景致。我是那样地开心,那样地绕来绕去,终于完全迷了路。我白绕了好几个小时,疲惫不堪,又渴又饿,便走进一户农家。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舍。我以为同日内瓦或瑞士一样,所有生活富裕的居民都能招待客人。我请那个农民给我准备午饭,我照价付钱。他给我端上撇掉奶皮的牛奶和粗糙的大麦面包,说这是他家仅有的。我津津有味地把奶和面包吃个精光,实在太饥渴了,似乎这还不够。那农民打量着我,看我那狼吞虎咽的样儿,知道我说的情况是真的。他立即对我说,他看得出来,我是个正直的好小伙子,不会出卖他的。然后,他打开厨房旁边的一个活动门,走下地窖,不一会儿,便拿了一个精粉好面包、一段虽已切开但却很馋人的火腿和一瓶葡萄酒出来。酒,让人心花怒放,我一下变得精神起来。他还替我摊了一大盘鸡蛋,因此,我吃了一顿除了徒步旅行者外谁也吃不上的好饭。当我吃完付钱时,他又焦虑不安、胆战心惊的了。他惊慌失措地推开我拿出的钱,他决不会收的。有意思的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害怕什么。最后,他哆哆嗦嗦地说出了“税吏”和“酒耗子”这可怕的字眼儿。他告诉我说,他把酒藏起来是怕征附加税,把面包也藏起来是怕征人头税,如果让人感觉他的生活还过得下去的话,便是非常糟糕的。他对我说的这一切,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给我留下了将永远磨不灭的印象。从此,对可怜的百姓们所受的欺压的同情以及对压迫者那难以平息的仇恨的种子便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了。这个农民,虽然富裕,自己用汗水得来的面包吃得并不踏实。而且只能装作与他周围的人一样地穷困才能幸免于难。我从他家出来时既愤懑又怜悯,为这片沃土的命运而悲叹,残酷的税吏肆虐地搜刮着大自然赋予它的一切。

这就是我这次旅行中给我留下的最清晰的惟一的一次记忆。我仅记得快到里昂时,情不自禁地朝前走去,去看看里格农河岸,因为在我同父亲一起读过的小说中,我没忘记《阿丝特莱》一书,依然记忆犹新。我打听去弗雷斯的路。在同一位女店主聊天时,她告诉我,那是工人谋生的好去处,有很多的炼铁厂,打制的铁器非常精美。这种赞扬让我顿时兴味索然了,好奇心消失得无影无踪。认为到铁匠堆里去寻找黛安娜和西尔芳德尔那样的情侣是不可能的。那位好心的女人这么鼓励我,肯定是把我当成了一名铁匠小伙计。

去里昂是有目的的。一到里昂,我便去沙佐特修会拜访夏特莱小姐。她是瓦朗夫人的朋友,我同勒梅特尔先生一起来的时候,瓦朗夫人曾让我带过一封信给她。因此,我们应该熟识了。夏特莱小姐告诉我说,她的女友确实来过里昂,但她不知她是否一直去了皮埃蒙特,而且瓦朗夫人动身的时候,也没有打定主意在萨瓦呆下来。夏特莱小姐还说,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写信打听消息,认为我最好还是在里昂等着。我同意这样,但我没敢对夏特莱小姐说,我急于得到消息,而且我的小钱袋已快告罄,没法让我等得太久。我无法说出来,并非怕她对我不再热情。恰恰相反,她对我百般安慰,完全是平等待人,反倒使我没有勇气让她看出我的窘境,由一个体面的朋友倾刻间变为可怜的乞丐。

我对这一章中所记述的一切比较清楚,也许去过一次里昂。我记不起是到里昂的什么地方去了,但却记得我当时已是山穷水尽了。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小插曲使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旅行。一天晚上,随便吃过些东西,来到贝勒古尔广场,绞尽脑汁地想着改变目前的境况。这时候,一个头戴便帽的男人走来坐在我的旁边。这人像是在里昂人们称之为织锦缎工人的丝织行业的工人。他过来搭讪,我回应了,聊开来。我们刚聊了不到一刻钟,他便冷静从容地提议一起玩玩。我等着他告诉我玩什么,可他二话没说,就示范给我看。我们几乎挨在一起了,而且天也并不怎么黑,并不影响我看清他耍什么花样。他并不想触及我的身子,至少,看不出任何这种迹象,再说也不是个地方。正如他所说的,他只是想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互不相扰。他竟认为我是他想象的那样,把这种行为看得很平常。这下流举动把我吓坏了,所以我二话没说,猛地站起来,撒腿就跑,以为那个混蛋在屁股后面追着。我非常慌张害怕,以致没从圣一多米尼克街回到住处,而是向河岸奔跑,过了木桥才停下,像是犯了什么罪似的抖个不停。我自己也有此恶习,可这次遭遇使我改掉了它,有很长时间没有再犯。

在这次旅行中,我还有一桩遭遇,与此非常相似,但却使我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我必须节俭,钱不多了。我不常在旅馆里吃饭了,很快就根本不在那里吃了,而是花上五六个苏,在小饭馆凑和上一顿,省得在旅馆里去花25个苏。我不在旅馆吃,因此就不好意思到那里去睡觉,并不是我欠了多少店钱,而是不好意思占着一间房间,让女店主没点赚头。季节很美。一天晚上,天气闷热,我躺在广场上的一张长椅上,打算在此将就一个晚上。这时,一位神甫走过,看见我这么躺着,便走上前来,问我是否有落脚的地方。我向他承认是的;他显得热心,坐下和我聊天。他说话挺和气;他对我谈的一切使我对他产生了最好的印象。他见我已经上钩,便对我说,他住得并不宽敞,只有一间屋,但也不会让我孤单地呆在广场上,还说现在天色已晚,不好找住处,提议今晚同他在一张床上先凑和一夜。我答应了,想和他结识,他会是一个能帮助我的朋友。我们来到他的住处,他打火石点灯。我觉得他的房间虽小,但很整洁。他非常热情礼貌地招待我。他从一只衣橱里取出一只玻璃瓶,里面盛着醉樱桃,我俩各吃了两粒,便躺下了。

此人有不良的癖好,就像以前教养院的那个犹太人一样,只是不那么粗野。或许是不敢逼我,怕我反抗,嚷起来会让人听见,或许他确实对自己的计划没有把握,不敢公然建议我一块干,想既刺激我,又不让我恼火。经验告诉我,他想要做什么,我紧张起来。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落入何人之手,害怕一嚷会送命的。我假装不知他想要我干什么,但对他的抚爱显得很讨厌,而且决心不让他得寸进尺。我有效地制止了他的放肆。这时候,我便尽我所能,极其亲切、极其坚定地同他聊天。我没有显出任何狐疑,只是把我过去的那个遭遇说给他听,掩饰我刚才的紧张和不安。我故意用极其厌恶、憎恨的词句向他讲述那件事,因此,我认为我让他自己心里也挺恶心的,所以他也就完全抛弃了他那下流企图。然后,我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一夜。他甚至对我说了许许多多很好的、很有道理的话。他肯定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尽管他是个大流氓。

早晨,神甫先生不想流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说是要吃早饭,便请女房东的女儿中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送早饭来。她对他说没空。神甫便求她姐姐,也遭到冷遇。我们只好等着,但就是不见送早饭来。最后,我们走进两个姑娘的房间。她们不客气地对待神甫,我也一样受到这种待遇。姐姐转过身去,脚后跟踩在我的脚尖上,而我那地方正好长了个鸡眼,疼极了,我曾经不得不在鞋的前方开一个洞;她妹妹见我正要坐下来,突然过来从后面把椅子抽走;她们的母亲竟泼出水来洒了我一身。我不管站哪儿,她们总借口找东西,把我撵开;我一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气。我看得出她们那羞辱、嘲讽的眼神中含着一种愤怒,可我竟蠢得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困惑,以为她们全都魔鬼缠身了,真地开始害怕起来,而神甫却装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料到没有早饭吃了,只好走出房去,我也赶紧尾随其后,很庆幸从这三个泼妇手中逃脱。在路上,神甫提议去咖啡馆用早餐。我虽然饿,但不想再与他呆在一块了,他也没太坚持,于是,拐过三、四条街之后,我们便分手了。我很庆幸看不见那座凶宅了;而他呢,据我看,他也很高兴那座凶宅离得比较远了,我不容易认出它来了。由于在巴黎和在其他任何城市,我都没遇到过类似这两个遭遇的事,因此,里昂人给我留下了糟糕的印象。而且我始终视这座城市为腐化堕落透顶的欧洲城市。

一想到我被逼到穷途末路,对这座城市也就不太多地在意。如果我同别人一样,有本事在客栈里赊帐,背债,我是会轻易摆脱困境的,但我对此既做不来,也讨厌去做。我一生几乎全处于穷困潦倒之中,常常是食不果腹,可我从未有过一次让债主讨债而不立即还帐的,这就足可以看出,对于赊帐赖债的无能,我是深恶痛绝的。我从未借过催命债,我一直是宁可忍饥受寒而不愿欠债。

在里昂街头露宿好几次,我心里十分难受,却不得已。我宁可用剩下的几个苏买吃的,而不愿找住处,因为不管怎么说,困死的危险小于饿死。令人惊奇的是,在这种困境中,我显得冷静、坦然而麻木。我对未来丝毫也不担忧,我等待着夏特莱小姐将得到的回音。我在露天过夜,或席地而眠,或睡在长椅上,这与躺在舒适的床上并没有两样。我甚至还记得,在城外的罗讷河畔或索恩河畔——因我记不得是其中的哪一条河了——的一条道上过了美妙的一夜。河对岸的路上,都是一些垒成高台的花园。那一天,夜色依然迷人,露水滋润了发蔫的青草,没有一丝的风,万籁俱寂。太阳落山之后,在天空中留下了一片片红霭,余辉把水面映照成粉红色。夜莺在对面高台的树木上,此呼彼应地歌唱。我蹓跶着,恍如梦游仙境,任感官和心灵去享受这一切,即使有些凄凉、孤单。我沉浸在那温馨的幻梦之中,在夜色中越走越远,并没感觉到自己已很疲乏了。我终于感觉累了,便惬意地在花园的某个壁龛的搁板上或它的一堵墙里的一扇假门上躺下了,枝叶遮盖在我头的上方,一只夜莺突然飞上去,它的歌唱伴我入睡了。我睡得很香甜,醒来后更觉得舒畅。天已大亮。我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水和绿,一片绝妙的景色。我站起来,抖抖身子,只觉得腹中空空,便快快活活地向城里走去,决定用还剩下的两枚银币好好地吃顿早饭。我情绪好极了,边走边唱,我甚至还记得,唱的是巴蒂斯丹的一支曲子,名字叫《托梅利的温泉浴场》。这是熟悉而动听的曲子。真该感谢善良的巴蒂斯丹和他那首优美的曲子,使我吃到了一顿比我打算吃的更好的早餐,而且还吃到了一顿我压根儿没想到的更加好的午餐。忘我地唱着时,听见身后有人,便回过头来,看见一位安多尼会教士在跟着我,好像饶有兴趣地在听我唱。他走上前来,向我问好,问我是否懂音乐。我回答说“懂一点儿”,意在表示“挺懂”。他继续与我攀谈,我便透露了一些自己的经历。他问我是否抄过乐谱。我说“经常抄”。而且这是真话,我学音乐的最好方法就是抄谱。他就说:“那好,跟我去吧,我不会亏待你的,只要保证好好呆在屋子里。”我欣然从命,随他而去。

这是罗里松先生,热爱并谙熟音乐,在与朋友一起的小型音乐会上,往往唱上几曲,表现不凡。这都是挺好挺正当的事情,但是这种爱好明显地变成了狂热,所以他不得不有所收敛。他把我带到一间小屋,让我住下,我看见里面有许多他抄写的乐谱。他让我抄写另外一些乐谱,包括我唱过的那支,几天后他会用的。我在那儿住了三四天,全部时间都在抄乐谱,除了吃饭之外,因为我一生之中从未那么饿过,也从未吃得这么好。他从他们的厨房里亲自把饭菜给我端来。他们的伙食很不错,假使每天都像现在这样的吃法。我一辈子对吃从未这么感兴趣,但也得实话实说,这些美餐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已经骨瘦如柴了。我几乎像吃饭一样地心甘情愿地在干活。这么说也许有点夸大其词。的确,我虽然非常勤快,但错误却出了不少。几天之后,我在街上见到罗里松先生,他告诉我说,我抄写的乐谱没法演奏,遗漏、重复、颠倒之处太多。说实在的,我并不胜任也不乐于干这样的活。倒不是因为我抄写的音符不美,也不是抄得不清楚,而是因为长时间工作使我厌烦,思想老集中不起来,用刀刮的时间都比抄谱的时间还要长。为了使乐谱能够演奏,我必须全神贯注,倾尽全力去抄写。我想好好抄,却抄得很差劲儿,而且越是想快,就越是抄得一塌糊涂。但罗里松先生直到最后仍对我很好,我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枚小埃居,让我感到有些惭愧。这枚埃居又使我完全挺直了腰板。几天之后,我得到了妈妈的消息,她在尚贝里,而且我还收到了点路费,我兴奋不已地去找她了。虽然我手中并不宽裕,总算能填饱肚子。我感激地把这段时期归功于上帝的恩泽。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受穷挨饿了。

我在里昂又呆了七八天,等着妈妈委托夏特莱小姐办的几件事办完。这期间,我比以前去夏特莱小姐那儿更勤了,因为我很乐意与她聊她的女友,而且我也不再担心她知道我的境况,用不着对她有所隐瞒了。夏特莱小姐虽然大些,相貌亦平平,却依然有种韵味。她和蔼可亲,而且人很聪明,为其亲切态度增添了光彩。她喜欢观察人,研究人;我之所以也有这种爱好,最早是受她的影响。她喜欢勒萨日的小说,尤其是他的《吉尔·布拉斯》。她给我说过那本书,并借给我让我看,我很感兴趣并认真读完了它。但我尚不成熟,读不懂这类作品;我所需要的是一些充满激情的小说。我就这样地在夏特莱小姐家里消磨了时光,既兴致勃勃又受益匪浅。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培养一个年轻人来说,同一位有教养的女人进行有趣益智的谈话,书本上的教条是远不如此的。我在沙佐特修会结识了一些寄宿修女及其女友,特别是其中有一位14岁的少女,名叫塞尔小姐,当时我没太注意她,但是,八九年后,理所当然,这样一个可爱动人的姑娘,使我深深地迷恋上了。

我一心盼着不久就能见到我的好妈妈了,所以幻想稍有收敛,等待着我的那真实的幸福使我不去胡思乱想了。我不仅又要见到她了,而且我将留在她身边,借她的帮助获得一份好的工作,因为她信中提到已为我找到一份工作,希望能适合我,而且还使我用不着离开她。我绞尽脑汁在猜想到底是什么工作,但却怎么也猜不出来。我有足够的钱,可以舒服惬意地去她那儿。夏特莱小姐想要我骑马去,我没能同意,而且我是对的,否则我就会失去了一生中最后的一次徒步旅行的乐趣。在莫蒂埃,随便在附近走走,算不上我的独步旅行。

我的想象只有在我境况最差时才多姿多彩,但当我周围的一切都笑逐颜开之时,却又没了情趣,这真是怪事一桩。我那差劲的脑袋无法屈从现实事物,它不会美化,只想创造。我的头脑仅仅能勉强地机械地反映实在的事物但却善于装点想象中的事物。如果想描写春天,我就必须置身冬季;如果想描绘一片美景,我就必须囿于斗室。我曾说过上百次,如果被投进巴士底狱,我将会在狱中绘出表现自由的画来。未来是美好的,离开里昂时我这样想。我很高兴,而且完全有理由高兴;而我离开巴黎时是很不高兴的。可是,在这次旅行中,我一点也没有像上次旅行中的那些美妙的幻想。我的心很平静,仅此而已。要去看望的女友,让我很激动,满心欢喜地要去接近她。我事先就品味了在她身边生活的乐趣,但并未陶醉。这一乐趣始终未出我的意料,所以仿佛没有任何的新奇之感。我为我要去干的工作而忐忑不安,仿佛那工作十分令人焦虑似的。我的思想平静而温馨,并不虚幻飘渺美轮美奂。一路的景色,我无法看过来。我留连那美色佳景;我注目那些树木、屋宇、溪流;我在交叉路口反复寻思,生怕走迷了路,所幸并未迷路。总之,我已不再是天马行空,而是忽而心在所在之处,忽而心往所去的地方,并没飞得更远。

我对各次旅行的叙述,正如在旅途中一样,不想很快到达目的地,不想很快结束。离我亲爱的妈妈不远时,我的心高兴地跳动着,但我并未因此而加快步伐。我喜欢信步前行,想停则停。我流浪漂泊,这正是我的生活。天气晴和,徒步走在美丽的地方,从容不迫,旅行尽头有一个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这就是所有的生活方式中我最喜欢的。再说,大家已经知道我所说的美丽的地方是什么。再美的平原于我并非是美景。我需要激流、陡岩、苍松翠柏、茂密森林、山峦叠嶂、崎岖山路、令我望而生畏的两侧深谷。我得到了这种乐趣,而且在快到尚贝里时,我陶醉在这片情景之中。在人称厄歇勒峡的峭壁悬崖附近的名叫夏耶的地方,在岩石中开凿的一条大路下方,有一条小溪,在骇人的深谷中湍湍奔流,大概需要漫长的日月才能开辟出这条路来。路旁设有栏杆,以防不测:这使我得以俯视谷底,头晕目眩而又尽兴,因为在我对峭壁悬崖的喜爱中,最得意的便是看得头晕目眩。只要在平安的地方,这种头晕目眩就分外让我感到妙不可言。我紧靠在栏杆上,探着身子往下看,一呆几个小时,不时地望见水花四溅,碧水湍湍,咆哮奔流。脚下200来米处,有乌鸦和猛禽在岩间树丛中翻飞。鸟啼水吼,交织融汇。缓坡处,地势平坦,树丛稀疏,我去找了一些搬得动的大石头,排放在栏杆上,然后一块一块地推下去,十分快活地看见石块滚跳着落下去,还没落到谷底,便已砸得粉碎。

离尚贝里更近时,显现了风景迥异的地方。路从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瀑布脚下穿过。山势极为陡峭,急流汹涌倾泻,呈弧形远落于路外,人可从瀑布与岩石间走过,有时还不致沾湿衣裳。但是,如果没有看好距离,是很容易上当的,就像我一样,因为水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流下,宛如蒙蒙细雨般飘散,走近些,不经意浑身湿了个透。

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又看见她了。她并非一个人。我进去时,宫廷总管先生正在她那儿。她没跟我说话,只是拉起我的手,以其使所有人倾心的风度把我介绍给他。她说:“先生,这就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他值得,你可关怀他久些,我就安心了。”然后,她又转而对我说:“孩子,您是国王的人了。快谢谢总管先生给了您一个饭碗。”我大睁眼睛,一声未吭,也不清楚该说些什么。刚产生的野心差点儿让我晕头转向,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小总管了。我的幸运只是使自己能生活下去,并非想象的辉煌,我也满足了。事情是这样的。

国王维克多一阿梅代根据以往历次战争的结局以及江山社稷的状况,认为祖业有朝一日会落入他人之手,便想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没几年之前,他决定要贵族纳税,号令全国搞一次土地普查,以便实际课税时,更加公平合理。这项工作始于他父亲在位时,现在由他完成了。这项工作动用了二三百号人,有称为几何学家的土地丈量员,也有唤作文书的登记员。妈妈就是把我安插在文书中了。这职位没什么前途,却享受国家足够好的待遇而生活下去。不好的是,这只是个临时性工作,但却可以等待机会,另谋出路。妈妈是因为有远见才竭力从总管先生那儿替我谋求特别的关照的,以便这项工作完了之后,我能找到什么更牢靠的差事。

我到后不几天就开始工作了。给我的工作很简单,我很快便掌握了。就这样,自我离开日内瓦之后,经过四、五年的奔波、荒唐和痛苦,我头一次开始正儿八经地挣饭吃了。

青年时期回忆中的细节,让我很恼火,感叹当时太幼稚了。我虽然在某些方面,生就像个大人,但却久久地是个孩子,而且我现在在其他许多方面仍旧像个孩子。我没有向读者许诺介绍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我只答应如实地描述自己,青年时代的我是了解年长时我的不可或缺的部分。由于事物一般不如回忆那样对我印象深刻,而且我的思想整个儿地充满幻想,所以我脑子里深印下的最初的印象始终保持着,而后来的印象可以说是与之交织在一起,而不是把它们抹了去。人的感情和思想是连续性发展的前后过程,对后来的判断必须考察先前。我竭力地处处都很好地阐明最初的原因,以便说明与后果的关联。我想用某种方法能把自己的灵魂暴露在读者的眼前。为此,我尽力向读者展示我灵魂的方方面面,用每天每日的事来阐明它,以便使读者看清我灵魂的每一次颤动,原因何在呢?读者大概能够得知。

如果我自下结论,并对凑者说:“这就是我的性格,”读者以为我如果不是在欺骗他们,那至少是自己搞错了。但是,我若单纯地把自己所发生的一切,把自己所做的一切,把自己所考虑的一切,把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给读者听,就不会使读者产生误解,除非我有意那样做。我不可能轻易那样做,做了也不太会成功。该由读者来把这些因素聚集起来,再确定它们组成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结论应由读者来下,如果读者弄错了,那一切错误全是读者的事。然而,为此目的。我的叙述光忠实还不够,还必须详尽。我把事情全盘托出,是否重要,唯有读者能评判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鼓足勇气这么做的,我以后也不会有所懈怠。但是中年时的回忆总不及青年时期来得鲜明。我开始时尽可能地利用对青年时期的回忆。如果中年时的回忆也同样鲜明地映入脑际的话,没耐性的读者也许将会感到厌烦,但是,我对自己的工作却是不会不满意的。基于这点,我只担心有一件事没有全说出来,隐瞒了一些真相,而非说得太多,抑或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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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国古代寓言(语文新课标课外必读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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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所收我国古代寓言,按照思想内容,可以概括成三类。第一类是以生动活泼的比喻讲出深刻的哲理;第二类是具有“劝善惩恶”性质的;第三类是具有讽刺性的。 本书所收我国古代寓言,按照思想内容,可以概括成三类。第一类是以生动活泼的比喻讲出深刻的哲理;第二类是具有“劝善惩恶”性质的;第三类是具有讽刺性的。
  • 律师老公求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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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梦了无痕,苏玲珑走了,就这样走了,好似从未在饶清润视线里从未出现过一样。饶清润疯了,因为一生的挚爱就这样如梦幻一般消失了。如此沉重的打击,让饶清润的心脏好似被大锤击中过一样。可是,饶清润会放弃吗?不会,饶清润像发疯了一样四处寻找着苏玲珑的信息。只要稍微有一点信息,饶清润就如疯狗一样为了上去,只为能和以前一样陪着苏玲珑。但是一切的一切就好像石沉大海一样,即使饶清润付过多大努力,结果都是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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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冬娇十年散文精选本《只想记得这些好》,唯美,清新,纯静。捧读文字,就像在火炉边和朋友交心,感到岁月美好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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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穿越过来最差也是个庶女,凭啥到了我就成了土匪寨子的寨主?这年头女土匪还挺吃香?等会?你们朝廷打了我这么多年,这会还想要我帮忙?为了全寨人的前程,老娘跟你们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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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慈女孝?姐妹情深?夫妻恩爱?当庶妹取而代之,对她百般凌辱;当父亲见死不救,断绝父女关系;当夫君将她铁镣加身,割腕取血,棒杀她腹中亲子;她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他们为的,不过是她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