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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羊脂球

最近,有一股溃军的残兵从卢昂市中心走过。那一点也不像是队伍,只算是好些散乱的游牧部落。弟兄们满脸胡须好像有一个月没刮过,全身上下看不到一整块衣服,并且没有团的旗帜也没有团的番号,他们带着疲惫的姿态向前走。全体士兵有伤胳膊的,有折断了腰的,头脑迟钝得什么都想不起,也不知想干什么,只是漫无目的的往前挪,并且如果要站住马上就会因为没有气力而倒下来。从这里过去的,主要的是一些因动员令而应征的人和好些素以机警出名而这次出队作战的国民防护队:前者都是爱好和平的人,依靠固定收入过活的老实本分的人,他们都扛着步枪弯着身体;后者都是易于受惊和性子急躁的人,既预备随时冲锋也预备随时偷跑。并且在这两类人的中间有几个红裤子步兵都是某一师在一场恶战当中受过歼灭以后的孑遗;好些没精打采的炮兵跟这些种类不同的步兵混在一起;偶尔也有一个头戴发亮的铜盔的龙骑兵拖着笨重的脚跟在步兵的轻快步儿后面吃力地走走停停。

好些义勇队都有自己的称呼,他们的名称是:失败复仇队、墟墓公民队、死亡分享队,也都带着土匪的神气徒步通过。

他们的首领,有些本是布匹经销商或者钢材经销商,有些本是歇业的牲口贩子或者药材贩子,战事发生以后,他们都应招当了兵,并且由于他们身上有钱或者年纪大的都做军官,满身全是武器,红绒绦子和金线,他们海阔天空地讨论作战计划,并且自吹自擂,声言垂危的法国全靠他们那种克敌制胜的人的肩膀来扛着,不过有时候,最担心的是他们的部下,那些时常过于勇猛喜欢、打砸、抢的强徒。

土著人快要进卢昂市区了,小道消息说。

自从两个月以来,本市的国民防护队已经十分认真地在周边森林中做着好些侦察工作,有时还放枪误伤了自己的同志,有时候碰见一个山鸡在山坡上草地中动弹,他们就马上准备战斗,现在他们都回家了。器械和服装,以及以前那些被他们拿着在市外周围三法里一带的国道边上去吓唬人的凶器,现在都被没收了。

法国最后的那些士兵终于渡过了拉迪河,从布鲁韦和亚斯那转到俄德枚桥去;走在最后的是位师长,他拿着这些杂乱无章的残兵败将竟然想不出一点办法,看着一个徒负盛名的善战民族竟至于因为惨败而崩溃,他也忧心忡忡,只有两个副官跟在后面闲逛。

随后,市区笼罩着一种深沉的宁静气氛和一种使人恐怖的寂寞等候状态。许多被商业弄昏了头脑的大肚子富翁都忐忑不安地等着胜利者,想起自己厨房里的烤肉铁叉和斩肉大刀要是被人当做武器看待,都不免浑身发抖。

生活像是乱了套,店铺都闭门不营业,街道全是没有声息的。偶尔会有一两个因为这社会的沉寂样子而胆怯的居民顺着墙根迅速地溜过。

由于等候而生的烦闷反而使人指望敌人早点儿来。

在法国军队完全撤走的第二天下午,三五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土著骑兵匆促地在市区里穿过。随后略为晚一会,就有一伙乌黑的人马从马尔泰的山坡儿上开下来,同时另外两股人寇也在温塔莱的大路上和互尔特森林里的大路上出现了。这三个部队的前哨恰巧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上面会师;末后,日耳曼人的主力从附近那些街道过来了,一个营接着一个营,迈着整齐的步伐使得街面上的石块橐橐地响。

好些口令用一阵陌生的和出自硬颚的声音被人吼出来,顺着那些没有生命的空荡荡的房子向天空升上去,房子的百叶窗已经完关上了,里面却有数不清的眼睛正在观望这些胜利的人,他们依据“战争法律”取得全市生命财产的主人地位的人。百姓们在他们的漆黑房子里都吓懵了,就好像碰到了洪水横流,遇着了地震一样,如果想和那类灾害抗争,那么一切才智和能力也都根本用不上。因为每遇上任何事物的秩序受到了颠覆,每遇上安全没有保障,每遇上任何素来享受人为的或者自然的法律所保护的东西凭凭一种无意识的残忍的暴力来摆布,这种同样的感觉往往也随之显露出来。不论是地震会让倾倒的房子去覆灭整个的民族,不论是大堤决堤会让溺水的平民连同马的尸体和冲散的房屋木料一齐儿漂流,不论是打了胜仗的军队屠杀而且俘虏那些自卫的人,又用刀神的名义实行掠夺而且拿枪炮声向神灵一表敬意,一样能使人战栗的天灾,一样损坏一切对于永恒公理的信仰,破坏我们那种通过教育对于上苍的保护和人类的理智而起的信任心。

最后在所有房屋的外面,也有不少人在敲门,随即又都无影无踪了。这是侵入以后的占领行为,战败者对于战胜者应当表示的优待义务就要开始了。

经过了一段光景,一时的恐慌一旦消失了以后,一种新的安静氛围又建立起来。在很多住户,土著军官和主人家一同用餐。军官中间有时也有文化程度很高的,并且由于礼貌关系,他也替法国喊冤,说他们来打仗不是自愿的。由于这种情感,一些平民很感激他们;接着,有人迟早可能还需要他的保护。既然应付着他,或许能少供养几个战士吧。而且还要去得罪一个完全可以依靠的人?这种做法显然是轻率的意味多于豪放,不过轻率已经不是卢昂平民的一种缺点了,正和以前使得他们城市增光的壮烈防护时代不一样。最后有人根据那种从法国人的娴雅性情所演绎出来的很多理由,说是不在公开场合和外国军人表示亲近,那么在家里讲究礼貌还是可以的。所以在门外装做谁也不认识谁,而在家里却高高兴兴说笑,末后日耳曼人晚上坐的时间就长一点,和主人家一家子同在一座壁炉跟前烤火了。

市区甚至于慢慢恢复了它的平静。法国人一般不上街上转,不过土著士兵却在大街上穿流不止。另外,好些蓝军服的轻装骑兵军官骄横地在街面石块上拖着长大军刀向小饭店里走,但是对平民百姓的轻视态度,并不比上一年在同样的小饭店里吃饭的法国步兵军官更为明显。

然而在空气当中总有一点儿东西,一点儿飘忽不定无从捉摸的东西,一种不可容忍的异样气氛,好像是从某地飘出来的味道,那种外祸侵入的味儿。它充满了平民住户和大街小巷,它使得饮食变了味道,它使人感觉到了陌生地方,走得很远,走进了野蛮而又危险的部落。

战胜者开始要金钱了,开始要大批的金钱。平民们始终如数缴纳;而且他们都是有钱的。不过一个诺曼底生意人,越是有钱,那么他越担心自己会死去,越担心他的钱有部分会揣进其他人钱包。

然而,在市区下游大概两里地的河里,靠近卡普州,温仕莱或者克莱尔那一带,经常有船夫或者渔民从河中打捞出了日耳曼人的尸体,这种包在军服里边发胀的尸首都是生前被人用枪打死的或者用木棒打死的,有人头上有大窟隆或者从桥上被人一下推下来落到水里淹死。河底的污泥隐没了这类暧昧不明的野蛮而合法的报复,隐名的英雄行为,无声的袭击,这些远比白天的战斗可怕却没有那么荣耀。

因为对侵略者的愤恨,向来会使三五个胆大的人格外坚强起来,使他们为了共同理想而不怕牺牲。

最后,这些侵略者虽说用一种残酷的纪律控制了市区,不过他们那些顺着整个胜利路线所干的骇人听闻的行为虽然早已出了名,而眼下在市区里还没有完成一件,这时候,人们的胆子开始大了起来,做生意的需要重新又在当地商人们的心眼儿里发动了。好些都在马吉尔订有利润很高的合同,而那个城市还在法军的严防之中,因此他们都想由陆路启程先到温仕莱去,再坐船转赴这个海港。

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识的日耳曼军官们的势力,最终拿到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证。

所以,一辆用四匹骡子拉的长途马车被人定了去走这一趟路程,到车行里预定马车的有8个旅客,并且决定在某个礼拜天凌晨出发,免得惹人跑过来当热闹看。

几天以来,地面都冻硬了,在礼拜天午后2点的时候,成堆的黑云带着雪片儿从北方飞过来,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没有停住在午前4点半光景,旅客们都到了诺曼底旅店的广场上,那就是他们上车的地方。

他们都还没有睡醒,身子在被窝里面发抖。在黑暗当中谁也看不清楚谁;而且冬季的厚衣服把他们的身子堆得像是一些穿上长道袍的肥胖教士。其中有两个客人互相认出来了,第三个就向他们身边靠拢去,他们开始聊天了。“我把妻子带来了。”某一个说。“我也带来了。”“我也同样。”那一个接着又说:“我们以后就不回去了,而且假设土著人向马吉尔去,我们将来到芬兰去。”由于品质相同,他们的计划也十分相似。

这时候,却还没有人套车。一间漆黑的房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手提小风灯的车夫时而走出来,时而又马上拐到另一间屋子里。很多马蹄踏响地面,不过地面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声响,一阵吆喝牲口声音从屋子的尽头传出来了。接着一阵轻微的脖铃声响丁零地响着,那就是说已经有人开始触动到马的鞧辔;那种丁零的声音很快变成了一阵清脆而连续的颤抖,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有时候却也停止一下,马上又在一种忽然而起的摇晃当中响起来,随着一声掌铁扑着地面的沉闷声音一齐传到了外面。

门忽然就闭上了。一切又都趋于平静了。那些冻僵了的市民也没有说话;他们都像僵了一般坐着没起身。

房外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降落到地面,同时耀出回光;落在树木房屋的外表,在那上面撒着一层冰苔;在这个宁静而且被严寒埋没的市区的深邃沉寂当中,人们只听见那种雪片儿落下来的飘忽模糊而又没法说清的摩擦声息,说它是声息不如说是感觉,不如说是微尘的交错活动好像充塞了空中,又覆盖了大地。

那个车夫又拿着保险灯走出来,手里使劲地拽着一匹不很乐意出来的可怜的马。他把牲口拉近了车辕,系好了挽革,前后左右地看了很久,然后去拴紧牲口身上的所有马具,因为他一只手已经拿着保险灯,所以他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做事,他去牵第二匹马了,这时候他才注视到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的客人,发现他们身上披上白大掛,因此说道:“请你们到车上来吧,至少那是有遮盖的。”

他们开始根本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他们急忙涌向马车。三个男旅客把他们的妻子都安排在顶前头的位子上,自己也随后坐上来;接着,另外那些遮头盖面的轮廓模糊的旅客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就自然坐到余下的座位上。

车里的地下铺着些柴草,客人们的脚都盖在那里边了。那些坐在顶前头的女客都带着那种装好化学炭饼的铜质手炉,烧燃了这种东西,便压低声嗓说起了他有那些好处,互相重复地叙述那她们早已知道的事物。

末了,车子套好了,因为拉起来有些费力,因此又在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两匹,有人在车子里说:“客人都到齐了没有?”车里有一道声音回答:“到齐了。”大家起程了。

车子一点也走不快,根本就是踱步儿。车轮陷到了雪里;整个车厢吱吱地呻吟着,牲口滑着,喘着,浑身冒着热气。车夫的手里那根长鞭子不停地噼噼啪啪响着,来回抽扬,如同一条细蛇样地扭成一个圆圈又散开,陡然鞭着一匹牲口蹶起的臀部,马受到猛力的一鞭,紧张地向前猛窜。

但是天色一点一点地越来越亮了。那阵曾经被一个纯粹卢昂土著的旅客比成棉雨的雪片儿已经不下了。一阵昏浊的微光从雪堆儿里透出来,云是在而密的,它使得广袤的平原,那片忽而有一行披着雪衣的大树,忽而有一个顶着雪盔的茅屋的平原,显得十分耀眼。

在车子里,大家利用这个早起的晨光,彼此好奇地你看我,我看你。

顶头的地方,最好的位子上,鸟先生两夫妇面对面坐着还没有睡清醒,他俩是大桥街一家饭店的掌柜。

他原先也是在饭店跑堂,掌柜经营不善赔了本,他趁和店底盘还挣了很多钱。他用很低的价把很坏的酒卖给乡下的小酒商,在认识他的人当中,他被人看做是一个十分狡猾的坏家伙,一个满肚子坏水和快乐的地道诺曼底人。

他非常狡猾的名声是无人不知的,以至于有一天晚上麦金克先生在州长的办公室,使用同意异义的字眼把他这个用“鸟”字做姓的人作为戏谑的对象,麦金克先生是个寓言和歌曲的作家,文笔辛辣而且细腻,是地方上的一种光荣;有次天晚上他和朋友们在一块玩,就提议来做“鸟翩跹”的游戏;有人从他的语气之间懂得他想说的原是鸟骗钱,这句话就此自动穿过州长的办公室飞遍了大街小巷的所有饭店,使全村的裂着大嘴笑了整半个月。

此外,鸟先生是因各式各样的恶作剧,善意的或者恶意的笑谈而出名的;只要说到他,大家就会立刻加上这么一句:“他真是不可思议的鸟。”

他身材矮小,肚前像扣着一口锅,有一副夹在两撮灰白长髯中间的赭色脸儿。

他的妻子,身材魁梧十分健壮,嗓门特大,而且主意又快又坚决,在那个被他的热情向上的活动力所鼓舞的店里,根本就是一种权威。

在他俩身边坐着一个比较高贵的人,属于一种高层阶级的迦来·威克鲁先生,人们十分重视他的为人,做纺织生意起家,他有4个棉纺厂,曾获得荣誉军团官长勋章,现在是州参议会议员。在整个帝政时代,他始终是个善意反对派的领袖,根据他自己的讲法,他只会用无刃的礼剑作战,先攻击对方,再附和几声,以便索取高价的酬报。罗伯特·威克鲁夫人比她丈夫小许多,历来是卢昂驻军中出身名门的官长的“安慰品”。

她和丈夫相对,身材显得很矮小,但她天真烂漫美丽大方,身上裹着皮衣,用一种豁达大度的眼光望着车子内部的凄惨景象。

他俩的身边是约翰·卡拉迪伯爵两夫妇,他们出身于诺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世家。伯爵是个气派雍容的老绅士,他尽量打扮自己的装束以加重他和亨利四世的自然相同的地方,根据他家庭里的一种光荣传说,亨利四世曾经使得卡拉迪家一位夫人怀了孕,她的丈夫因此被封为伯爵,又做了本省的巡抚。

约翰·卡拉迪伯爵也和罗伯特·威克鲁先生一样是州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州的奥尔雷阳党,他的夫人是东莱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结婚的历史始终是被人认为非常神秘的。不过伯爵太太的脾气十分大度,接待宾客的风度比谁都强,并且被人认为和马里·麦肯齐的一个儿子曾经有恋爱的经过,所以所有的贵族都好好地款待她,而她的客厅始终是当地最有名的,唯一保存着古老的恋爱风气的地方,要进她的客厅是非常困难的。

卡拉迪家的财产全是固定资产,据说每年大概有60万金法郎的收入。

这六个人构成这辆车子的基本旅客,都是属于有经济来源和在社会其他方面有影响力的,都是一些相信天主教和懂得教义的,他们钱财权势全都有。

这是偶然相遇,车里左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伯爵太太的座位上有两个嬷嬷,她们正捏着长串的念珠一面念着天父和祷告。其中一个是年龄比较大,满脸麻子,好像她的脸上曾经很近地被子弹打中了一样。另一个,十分娴雅,有一个漂亮而带病态的脑袋瓜和一个显出肺病的胸脯,那正是使她们毁坏肉体而成圣徒的吃人的信仰心腐蚀了它。

两个嬷嬷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吸引着大家的眼光。

男子很出名,是被人称为“民主朋友”的布兰查多;好些被人敬重的人士都把他看成祸害。几十年以来,他在各地民主派的小饭店里把大杯啤酒浸着他那满嘴的火红色长胡子,他父亲原来是食品店老板,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资产,但他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不久便挥霍一光,末后焦躁地等候共和政体使自己获得适当的地位来显示无数量的革命饮料的成绩。在10月5日,他或许因为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当,自己认为有人提拔他当州长,不过到了他上任办公的时候,那些始终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机关公务员却拒绝承认他,最后他什么也没干成。另外,他是个好好先生,没有坏心眼尚且愿意帮别人做事,这一次,他用一种谁也比他不上的热心尽力布置了防御工事。他教人在平原上掘了许多大洞,在近处的树林里砍掉了很多小树,在所有的公路上布置了好些陷阱,敌人快要到的时候,他满意于自己的种种措施就赶忙缩回市区里来。现在他想起自己如果到马吉尔还能做点比较有益的事情,因为在那里,新的防御工事马上会多起来的。

女人呢,所谓尤物之一,她是因年轻发胖而著名的,得了个和实际相符的外号叫做羊脂球,矮矮的身材,满身各部分全是滚圆的,胖得膘肥肉满,就连手指头都丰满得再不能丰满了,丰满得在每一节小骨和另一节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个圈,简直像是一根一根的香肠一样:皮肤涨满的非常光滑,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然而她一直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粉面朱唇教人看了那么顺眼。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含苞的桃花,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素面朱唇,窄窄儿的和润泽得使人想去亲吻,内部露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

另外,好多人都夸她品德高尚。

她一下被人认出来以后,好些窃窃的密谈就在那些非常爱好名声的妇女之门流动起来,接下来像“妓女”和“荡妇”这些字眼被她们很响亮地说个不停,因此她抬起了头。就在此时,她向同车的人用很有挑战意味和胆大的眼光望了一圈,因此一阵深远的寂寞马上又开始了,人们已经低下了头,只有鸟老板是例外,他用一种欢快的心情注视着她。

没过多久,三个女人又开始闲扯了,有了这个“姑娘”在场,她们突然变成了好像是十分亲密的伙伴。觉得面对着这个不知羞耻地卖身的女人,她们应该把有夫之妇的尊贵身份组建成一个团体;因为法定婚姻历来高出自由爱情之上。

三个男人看见布兰查德,也由于保守派的一种本能相互热乎起来,用一种看不起穷人的态度谈着钱财,约翰伯爵说起土著人使他遭遇的灾害,牲口被夺和收获无望造成的损失,用一种家资千万的大领主的沉着态度说这些灾祸不过使他困苦一年。罗伯特·威克鲁先生在棉纺行业中有很多切身的体会,已经小心地汇了50万金法郎到芬兰作为随时的应急之用。至于鸟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有过协商,向政府卖出了他酒窖里的所有的普通葡萄酒,这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数目惊人的资金,他现在就打算到马吉尔去,末后这三个男人都使出一个友好的和快速的眼色互相看了一眼。每个人的具体情况虽然不同,不过他们都不缺钱,他们都是那个大行会的成员,都富有得把手插到裤子口袋就会听到金币清脆的响声,因此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弟兄。

车子走得特别慢,直到早上9点钟才走了三里。男人们在上坡的时候一共下车步行了三回,大家逐渐开始担心了,因为原打算赶到里哈那里去用餐的,现在眼看得不到黑夜是没有办法赶到的。因此到了车子陷到积雪当中要两小时才拉得出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去打听路边上的小吃部了。

吃东西的欲望一点一点增大,使得每个人都饿得肚里乱叫;然而在路边没发现一个小吃部,一家咖啡馆,因为法国的饥饿大队走过之后,又有土著人随后也会到,所有做买卖的人都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大路边上的农庄里去讨要吃的了,不过他们白跑一趟,什么也没要到,因为心下怀疑的农人们,就怕那些饿得发疯的士兵来抢夺,因此都隐藏了他们的储藏品。

午后两点就到了,鸟老板说他自己的确感到肚子里饿得十分厉害。大家也和他一样感到痛苦;这种不断扩大的求食的强烈需要最终闭上了他们的话匣子。

已经有人打瞌睡了,另一个好像随即就摹仿他;每一个人在轮到自己受着影响的时候也都打盹了,不过却随着各自的性情和世态以及社会地位,或者带着响声张开嘴巴,或者略略张开嘴便立刻举起一只手掩住那只呼出哈气的大窟窿。

羊脂球一连好几次弯着身子,好像在衣服里寻找东西的样子。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同车的人,随后她稳稳当当挺直了身子。现在看上去每个人都面容憔悴。鸟老板肯定他肯出一千金法郎去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夫人就像不同意一样做了一个手势,随后她不说话了。听到说起乱花钱,她一向是心疼的,甚至于把有关这类的戏谑也信以为真,伯爵说:“我也感到肚里难受,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开始抱怨自己了。

然而布兰查德却拿出一满瓶蔗渣酒,他让大伙都来偿偿;大伙都默默地拒绝了他。只有鸟老板答应喝两滴,后来他在交还酒瓶子的时候道谢了:“这真不错,这使人身上暖和点,可以骗着人不想什么吃。”酒精使他有些兴奋了,他提议按照歌词中小船上的方法:分吃那个最肥胖的旅客。这种直接对着羊脂球而下的隐语,是让那些文化高的人感到刺耳的。其他人谁也没说话:只有布兰查德微笑了一下。老年妇女已经不捏她们的念珠了,双手笼在肥大的袖筒里不再动弹,坚定地低着眼睛,无疑地把上苍派给她们的痛苦再向上苍回敬。

最后,是3点半了,这时候,车子走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中央,看不见一个村子,羊脂球急忙弯下了身子,在长凳下面拿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花蓝。

她首先从花篮里抽出一只陶质的小盆子,一只细巧的银杯子,之后是一个特别大的瓦钵子,那里面盛着两只切开了的子鸡,四面满是胶冻,后来旁人又看见花篮里还有其他好多包着的好东西,面包、饼干、甜食,这些食品是为三天的旅行而特意准备的,使人根本就不用去找小饭店吃饭。在这些食物包裹之间还伸出四只酒瓶的颈子。她拿出子鸡一个腿慢条斯理就着蛋糕吃,蛋糕就是在诺曼底被人称做“汉堡堡”的那一种。

所有的眼光都转向她这边了,很快浓香味弥散开来,它增强了人的食欲,使得人的嘴里浸出大量的口水,而同时腮骨的耳朵底下发生一阵疼痛的收缩。几个妇女对这个“姑娘”的轻蔑变得更加猛烈了,那好像就是一种嫉妒心,要弄死她,或者把她连着银杯子和花篮以及那些吃的都扔到车子底下的雪里去。

不过鸟老板的眼睛却从没离开过那只盛子鸡的瓦钵子。他说:“挺不错,这位夫人开始就比我们想的全面。有些人向来是什么都会想到的。”她抬头向着他说:“您是不是想吃一点,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也挺难受的。”他抬了一下屁股:“说句实在话。我真想吃,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打仗的时候是打仗的样子,可对,夫人?”末后,他向四周用眼光扫了一圈接着说:“在这种特别时候,碰上别人为自己帮忙是很高兴的。”他拿出了一张报纸,现在为了不至于弄脏裤子就把它打开铺在两只膝盖上,接着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永不离身的小刀,扳开它用刀尖挑着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他用牙齿撕开了它,再带着一阵心满意足的样子来咀嚼,使得车子里起了一阵伤心的长吁短叹。

但是羊脂球用一道谦卑而甜美的声音邀请两个嬷嬷来分尝她的便餐。她俩马上答应了,在含糊其辞地道了谢之后,连眼皮也没有抬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布兰查德也没有拒绝他身边这位旅伴的赠与,他和两个嬷嬷在膝头上展开好些报纸,拼成了一张桌子。

几张嘴不停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嚼着,吞着,狼吞虎咽地消纳着。鸟老板坐在角儿上吃个痛快,一面低声劝他的夫人也跟她学。她让了好大会,随后她肚子里经过一阵往来不断的抽掣,她答应了。这时候,她丈夫用十分婉转的话,去请教他们的“旅行良伴”是否准许他拿一小块儿转给鸟夫人。她脸上堆着微笑说:“那当然可以啦,先生。”接着她就装起了那只瓦钵子。

有人拔开第一瓶葡萄酒的瓶盖,这时候却发生一件十分尴尬的事:只有一只酒杯。因此只能一个一个人地轮流喝。只有布兰查德偏偏把嘴唇去接触羊脂球的酒杯上吮过还没有干的地方,不用说这是由于表示献媚。

这时候,卡拉迪伯爵两夫妇和罗伯特·威克鲁先生两夫妇,受到这些吃喝着的人的围绕,又被食品发散出来的香味馋得呼吸急促,都简直同当达勒一样只好忍受这种可恨的煎熬。突然间,厂长的青年配偶发出了一声使得车里的人都转身凝望的叹息,她脸色白得和外面的雪一样了,眼睛也不睁了,额头往下低了: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丈夫急得发呆,急忙恳求大家帮助。每一个人顿时都没了主意,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嬷嬷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缝儿里,使她吞了几滴葡萄酒。美丽的贵妇人动弹了,睁开眼睛了,抿嘴笑了笑,并且用一种很低微的声音说自己现在感觉好多了。不过,为使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嬷嬷又硬让她喝了一满杯葡萄酒而且还说道:“这主要是饿得时间太长了,没有别的事。”

这时,羊脂球脸上发红并且无所适从了,她看见那四个一直空着肚子的男女伙伴们一面忧心忡忡地说:“天啊,我真想向这两位先生和这两位太太献出,可是……”说到这里,她极怕引发一种顶撞就没有再说下去。鸟老板说话了:“还用多说!在这特殊的环境下,咱们都要像亲人一样互相帮助。请快点,妇人们,就别说废话啦,请接受吧,自然哪!我们可知道是不是需要再找一个地方过夜?照这样走法是不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里哈的。”他们依然迟疑,没有谁敢于站出来说一声:“能。”

不过伯爵来解决问题了。他扭过身来望着这个胆小的胖“姑娘”,拉着显出他那种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向她说道:“我们十分感激您夫人,我们接受了。”

只有第一步特费劲。一下越过了吕必功河的人就简直为所欲为。花篮的食品全拿出来了。它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杏干,一份驴肉,好些密执安的苹果,一方主教桥的甜面包,好些小件沙拉和一只满是生腌黄瓜和圆葱头的小磁缸,羊脂球也像别的妇女一样最爱吃的波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食品就很自然的拉家常。因此都开始谈笑风生,开初,姿态是慎重的,随后,因为她的态度很好,大家也就随便得多。卡拉迪和罗伯特·威克鲁两位太太本来都很懂得大道理,现在都妙曼地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尤其是伯爵太太,她显出了那种文质彬彬的高级贵妇人的和蔼可亲的样子,而且显得娇媚。不过身材魁梧的鸟夫人历来保持戒备心理,因此依旧是顽固不化,不怎么说话而东西却吃得很多。

大家自然谈到战事了。讲到土著人的好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法国人的种种英勇的行动;而这些逃难的男男女女对于旁人的勇气都表示尊敬,不多会人们打开话匣讲了个人的经历了,羊脂球用一种真正的愤慨,用那种在姑娘们表现天然怒气的时候往往使用的激动的话语,讲述她是怎样离开卢昂,她说:“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能够支持到底。因为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错,情愿多养几个兵士,决不离开家乡跑到旁的地方去。不过等到我看见了那些士兵,那些土著人,我真是大失所望了!他们使得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我闷闷不乐地在家难受了一天。哈!假如我是个男子汉,就去当兵!我从窗子里注视着他们,那些戴着圆顶钢盔的肥猪,因此我的女佣人抓住我的双手,很怕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们的脊梁上。接着来了4个士兵到我家里来住宿了;那时候,我扑到了其中第一个的脖子上。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余的人有多费劲!假如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是可以把他弄死的。后来我不得不躲藏了。最后,我找准时机就动身了,现在到了这里。”

大家称颂她了。在这些没有表示那样凶猛的旅伴的评价中间,她的地位增高了;布兰查多静听着她,一面保持一种心悦诚服者的咋舌称奇并且满脸堆笑;甚至于就像一个教士听见一个信徒赞美上帝,因为长胡子的民主朋友都有爱国主义专卖权,正和穿道袍的汉子们都有宗教专卖权一样。他开始讲话,他用一种行家的声嗓,用那种从大街上黑板报上宣传里学得来的夸张口吻发言了,末后他用一段雄辩作了结论,用威严的态度攻击那个“流氓样的郞其罗。”

不过羊脂球马上就发火了,因为她是波拿巴党,她的脸蛋儿红得像是一颗樱桃,噘着嘴巴气愤地说:“我真要看看你们坐在他的位子上会是什么样,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那大概是很像样的,对呀!这回正是你们出卖了他,这个人!假如人都被你们这些胡说八道的人统治,那样就不待在法国了!”布兰查德仍然镇静自若,始终保持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微笑,不过大家觉得骂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这时候,伯爵插入中间绕着圈来稳定那个怒火中烧的“姑娘”,一面用权威的态度声言一切诚实的见解都是可以敬重的。伯爵太太和厂长太太,她们的脑子里素来怀着正经人对于共和国的无限愤怒,还有那些妇女对于神灵和现实行专制的政府而抱的天然爱惜,都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倾向于这个难能可贵的卖淫妇了:她的情感和她们的真的很相似。

花篮空了。十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里面东西吃完了,一面认为它当初没有编得更大一点不免有些惋惜。谈话又继续了一会,不过自从吃完了以后却多少冷落了一些。

夜色降临了,黑暗渐渐变得越发深沉,寒气在人消化食物的时候更使人觉得寒冷,羊脂球尽管很肥,寒气也使得她几乎要打寒战,因此卡拉迪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炉送给她用,那里边的炭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这种好意,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脚冻麻木了。罗伯特·威克鲁夫人和鸟夫人把她俩的借给了两个嬷嬷。

车夫点着了车外的保险灯。灯光是明亮而闪动的,照见辕子两边的牲口臀部的汗气像云气一样袅袅升起;大路两边的雪好像在移动的亮光底下伸展。

车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在羊脂球和布兰查德中间忽然起了一些变化;鸟老板的双眼正在偷偷窥探,他相信看见那个大胡子忽然往边一躲,就像沉重地接受了什么没有声音的打击。

前面的大路上出现一闪一闪的灯火了,那就是里哈镇。他们走了12个钟头,再加上牲口在路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了两钟头,一共就是14个钟头了。车子开到了镇上,在米开旅店的门口停下来。

打开车门!一种习惯了的声音让所有的旅客感到惊心胆战;那正是军刀鞘子接连不断地撞着路面。马上就有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车子虽然停了,不过谁也没有下车,好像正有人等着旅客一下车就来屠杀。这时候,车夫出面了,他从车外取下一盏保险灯拿着向车里一照,顿时照明了车子内部那两行神色慌张的脸儿,由于心惊肉跳,眼睛都是睁大的,嘴巴全是张开的。

在赶车的旁边,灯光当中站着一个日耳曼军官,一个身强力壮的瘦高个青年人,头发是金黄的,军服紧紧地缚着他的腰身就好像是一个女孩子缚着腰甲,平顶的漆皮军帽斜着倒向一边,使人感觉他就像一家英国旅馆里的服务生。他两撇长得过度的髭须直挺挺地翘起,不断地向上收束,最后只有一根金黄色的毫毛,纤细得让人看不到它的杪末,好像是压着他的嘴角儿,牵着他的腮帮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坠的折纹。

他用佛罗伦萨口音的法语请大家下车,用生硬的语气说:“你们能否下来,先生们和夫人们!”

两个嬷嬷用那种习惯接受一切征服力的圣女式的柔顺态度首先表示了服从,接着下车的是伯爵两夫妇,而厂长两夫妇跟在他们后边,随后才是鸟老板搡着他那个身高马大的老婆也下了车。他的一只脚刚着地,就用一种谨慎超于礼貌的情感向军官说了一声:“先生你好。”另一个却傲慢得像是高高在上的人一样看着鸟老板没有应声。

羊脂球和布兰查德尽管本来都坐在门口边,下车却在最后,而且在敌人跟前显得极其稳健与自豪。胖“姑娘”稳了稳情绪,使自己显得安祥,民主朋友用一只具有悲剧意味而且略略发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红长胡子。他们双方都知道在这种遭遇中间每一个人多少代表着祖国,因此也乐意保持一点庄严神态;而且也是因为他们同车的旅伴们的软弱样子而觉得可气,所以她极力显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爱惜名誉的妇女来得自负,他呢,觉得应当身体力行,在整个态度上继续他那种已经由破坏大路开始了的对抗态度。

一行人都走到旅店的宽大的厨房里了,日耳曼人让他们出示了那份由总司令签了名的出境证,那纸上记载了每一个旅客的姓名,年龄和职业的,他长时间地端详着这些人,把他们本人和书面记载来作比较。

随后他忽然说道:“都对了。”接着他就离开了。

这时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仍然都还饿着肚子,就让人准备饭菜。为了安排那非得花半小时不可;于是趁着旅店里两个女服务员像是开始办理的时候,旅客们去看房间去了。房间都在一条很长的走廊里,尽头有一扇玻璃门写着一个表示意义的号码。

大家终于坐在了饭桌上,这时候,旅馆的老板亲自走出来。那原是一个做牲口生意的,一个得了气喘病的胖子,他嗓子里始终呼啸,发哑,带着痰响。他父亲传给他的姓氏是托马索。

他问道:“哪一位是维多利亚·科落娜?”

羊脂球猛吃一惊,转过头来答道:“是我。”“小姐,土著军官马上要和您说话。”“是我吗?”“对呀,如果您确实是维多利亚·科落娜小姐。”

她有点不知所措,思考了片刻,随后爽快答道:“这是可能的,不过我不会去。”

她的周边引起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发表看法,探讨这道命令的原因,伯爵走近她跟前说:“您不对,夫人,因为您的拒绝是能够引来很多麻烦的,不仅对于您自己,并且可能影响全体旅伴。人要面对现实,胳膊别不过大腿的。再说你去了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无非就是为了一点儿漏了的手续。”

大家都和伯爵意见一致了,央求她,催促她,重复地劝告她,最终打动了她;因为谁都害怕一个冒昧举动可能带来种种麻烦。最后她说:“的确是为了大家,我才这样做的。”

伯爵夫人感激地握着她的手:“这样,我们谢谢您。”

她出去了,大伙等着她回来吃饭。

因为没有像这个脾气急躁的“姑娘”被人传唤,大家有些担心了,并且暗自预先想好些卑屈的办法,以防自己也被传唤的时候就能用上。

不过,8分钟以后,她回来了,脸上绯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十分恼怒,她撅着嘴骂道:“哈,他这个!混蛋!”

全体都想要搞清详细情况,不过她什么也没有透露;末后伯爵再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回答:“不成,这和你们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因此大伙围着饭桌坐下了,其中有一阵葱花的香味飘出来。他们虽然受了惊吓,不过这顿晚饭却吃得挺好。葡萄酒的味道很好,为了省钱,鸟家两夫妇和两个嬷嬷都喝着它。其余的人叫的都是葡萄酒;布兰查德叫的是啤酒。他有一套特别的方法去开酒瓶,能让酒吐出泡沫,偏着杯子去细看,接着就举在眼睛和灯光的中间去玩赏它的颜色。在他喝的时候,他那一撮大胡子本来保存了这种他心爱的饮料的色彩,现在倒像是因为受到爱抚而颤抖起来;他斜着眼光盯着他的杯子,好像这样就尽到了他今生今世的唯一职责。他毕竟只有两大爱好:一个是浅颜色啤酒,而另一个是革命,竟可以说他心里想使这两件癖好能够彼此接近,而且能够互相交融就像水乳一样,所以他的确不能尝着这一个的滋味而不想起另一个。

托马索先生两夫妇都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嗑瓜子,男的呢,喘得像是一个坏了的火车头,他肺部呼出吸进的气太多,甚至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聊天;不过他的女人却总是叽喱呱啦的。她讲起自己在土著人刚来时掌握的一些印象,他们做过的事,他们说过的话,她咒骂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花了钱,其次,因为她有两个儿子去当兵了。她十分愿意和伯爵夫人聊天,因为和一个有地位的夫人聊天使她感到荣光。

随后,她压低声音来说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一个劲地劝她:“你不要老是信口开河,托马索夫人。”不过她很不服气,仍然继续说下去。“对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过是吃鸡蛋和牛肉,往后又是牛肉和鸡蛋。并且千万别相信他们都是干净的。——哈,根本不可能!——不瞒你说,他们随处随意大小便。假如您看见他们连着整天整天的操演哟;他们操演起来都在那边的一片地里:向前进,向后退,向这边转,向那边转。——如果他们在他们家没有种地,或者修路!那还罢了。——但是并没有,夫人,这些军人对谁都没有好处。是否应该由可怜的百姓养活他们使他们只去干着抢挘!——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老妇人,这是实情,不过我看见他们费尽气力整天在街道上踏过去又踏过来,就暗自说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为了有益于人求得那么多的发明,另外好些人却费着这么多的气力来使自己能害人!真的,难道杀人不是一件令人非常厌恶的事?不论是土著人,是芬兰人,是爱尔兰人或者是法国人。’——如果有人在对一个害过他的人进行打击报复,那就不对了,因为法律惩罚寻报复的人;不过到了有人把我们的亲人当作野味一样开枪去射击的时候,既然有人把勋章赏给那些最会摧毁我们亲人的人,因此他们是对的,这又怎么解释呢?——不成,您说这是咋回事,我简直弄不懂!”

布兰查德拉着长嗓说道:

“在侵略一个爱好和平的邻国的时候,打仗是一种粗暴行径;在保卫祖国的时候,那是一种神圣义务。”

老妇人低着头说:“说得极是,保卫祖国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过人难道不应当杀绝那些用打仗来找高兴的帝王吗?”

布兰查德的眼睛好像着了火一样了。

“说得真好!女公民!”他说。

罗伯特·威克鲁先生深沉地思索起来。他虽然非常崇拜有名的将官,不过这个土气老妇人的见解却引发了他的深思:这么多的人闲着不种地到时还不是坐吃山空吗,假如把这些闲人聚集起来为国家做事能创造出何等的繁荣,这么多的被人废弃不用的劳动力,如果用在大规模的工业上一定能创造出非凡的财富。

不过鸟老板呢,离开座位走到旅店老板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谈话了。那胖子笑着,咳嗽着、吐着痰,他的大肚子因为身边那个人的诙谐而快乐得一起一伏地动着,后来他向他要了五瓶红葡萄酒,到明年春天土著人走了以后收货。

晚饭刚好吃完,人们也围得直打盹,都去休息了。

然而鸟老板早已看到了很多事,他让妻子先睡下了,自己却向房门上的钥匙洞儿里贴着眼睛向外察看,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在倾听,这样轮番地做个不停,而目的就是看能不能发现“新大陆”。

大概过了半小时,他听见了一阵嚓嚓嚓嚓的声音,因此急忙跑到门边,终于望见了羊脂球,她披的是一件滚着白花边的蓝色山羊毛织品的睡衣,他觉得她比白天还更丰满一点。她端着一只烛台,向过道尽头那间标着很大号码的房间走。不过旁边又有一张门也打开了一条缝,等到羊脂球在几分钟以后转来,布兰查德跟在她后面了,他连坎肩都没有着,让人看到他的衬衣上背着一条背带。他们正低声谈着,随后又都停下站着。羊脂球好像毅然决定守住了自己的房门。不幸鸟老板没听清他俩讲的话;不过到后来,他们加大了声调,他才听见了几句。布兰查德用激烈的态度坚持己见,他说:“我们看着吧,您真是思想老化,这有什么要紧?”她有些着急了,回答道:“不行,好朋友,这种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这儿,那不是丢人现眼么?”

他无疑地完全没有明白,就问那是为什么。因此她十分生气,更提高了嗓门:“为啥?您难道真不知道为啥?这时候,有很多土著住在旅店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里,你真的不知道?”

他不说话了。她是不肯在敌人跟前受人爱抚的,这种妓女的爱国廉耻心应该在布兰查德的心上唤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为他仅仅在和她拥抱了以后,就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鸟老板浑身都冒火了,他离开了钥匙洞儿,在房间里急忙轻轻地一跳,戴上了棉布睡帽,就揭开了那床盖着他配偶的肥大身躯的被子,用一个拥抱惊动了她,一边压低声音说:“你真可爱,我的宝贝!”

这时候,整个一所房子哑然无声了。不过时间不长,在一个难于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可能在其他楼上,又起了一阵有力的和单调而有规律的打呼噜声音,一种迟钝而且拖长的噪音还带有锅炉受着蒸汽压力样的震动。托马索先生睡着了。

旅客们本来商量第二天七点起程,所以都看准钟点在厨房集合,不过马车呢,顶棚上满是积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广场中央,看不到马匹也看不到车夫。有人急忙就去找他了,不论在马棚,在草料房里或者在车房里都找不着。所以全体的男人都决定到大街上去转一圈,他们出门了。走到了镇上的广场,看见礼拜堂正在广场的尽头,而两旁是许多矮房子,其中有好些土著兵。他们看见的第一个正给红薯削皮,第二个,比较远一点的,正清理一间洗衣房,另外一个满脸的长胡子一直连到眼睛边的,抱着一个小女孩,并且搁在膝头上摇着教她安静;有很多肥胖妇女,丈夫们都是去当兵了,用手势指挥那些十分听话的战胜者去做他们应当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给面包浇汤和磨咖啡之类;有一个甚至于替他的女房东,弱不经风的老妇人洗衣衫。

伯爵十分惊讶,瞅见有一个礼拜堂服务员正从堂长的房间里出来就向他打听。那个靠礼拜堂吃饭的小青年回答道:“噢!那些人并不很坏;听说,那不是土著人。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也弄不清楚是哪里,他们也都抛家舍业来到这里,打仗对于他们并不感到好玩,还用多说!我十分相信在他们那边也有许多人为着男的哭哪,而且打仗正和在我们国里一样也会在他们国里造成一种困苦。在目前,本地还没有吃什么苦,因为他们都不做坏事,而且像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一样干活。您是否看见,先生,在穷人中间真应当互相帮助……因为要打仗的都是大人物哪。”

这种在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建立的真情厚谊使得布兰查德非常生气,他宁可回到旅店里睡觉,所以就转身离开了。鸟老板说了一句开玩笑的话:“他们正在繁殖人口。”罗伯特·威克鲁说了一句严肃的话:“他们正在补救。”不过他们却找不到车夫。最后才在镇上的小饭店里找到了他,他正和土著军官的勤务兵像朋友一样围坐着一张桌子。伯爵向他质问道:“不是曾经吩咐您七点钟出发?”“没错,不过我又早接到了另外一种命令。”“什么命令?”“不用走了。”“这是谁的命令?”“老天!土著营长。”“为什么?”

“我一点也不清楚。请您去问他吧。他们禁止我套车,我呢,就不套。事情就这样简单。”

“可是他本人对您说的?”“不是,先生,这是旅店老板替他的话吩咐的。”“在什么时候?”“昨天晚上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十分担心地回来了。

他们去找托马索先生了,不过女佣人的答复是先生因为害着气喘病从来不在九点钟以前起床。并且他明确地禁止别人在九点钟以前叫醒他,除非是发生了火警。

他们想去看土著军官了,不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虽然他本来就住在这旅店里。为了民间的事,他只允许托马索先生向他说话。这样一来,他们只能等着。女客回到各人的卧房去,忙着做些琐碎的事。

布兰查德在厨房里那座生着一炉好火的高大壁炉前面坐下了。他让人从旅店的客厅内搬来了一张小桌子,拿了一瓶啤酒,于是他抽着他的烟斗,那东西在民主界中是几乎和他本人享受一种相等的尊敬的,好像它为布兰查德服务就是为祖国服务一般。那是一枝熏得很黑的玉石烟斗,像它的主人的牙齿一样黑,不过是香喷喷的,弯弯儿的,有光彩的,夹在他的手中间,并且使得他的仪表更加神气。末后,他不动作了,眼睛有时候盯着壁炉里的火苗,有时候盯着那层浮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过了一口,就吸着那些粘在杯边上的泡沫,同时得意地伸起几只瘦长的手指头儿,去搔自己那些油腻的长头发。

鸟老板假借活动自己的双眼为名,走到外面向大街上卖酒的小贩人抛出了一些酒。伯爵和厂长开始谈着政治,他们预测法国的命运。一个相信要依靠奥尔雷阳党,另一个却相信一个陌生的救国者,一个在全盘失望的时候就会出现的英雄:一个改克阑,个查利·比街吧,或许?或者另外一个拿破仑一世吧?哈!倘若皇子不是这样年轻那该多好!布兰查德一面静听这类的话一面用懂得命运之说者的样子微笑。他的烟斗使得厨房变成香味芬芳的了。

过了九点,托马索先生出来了。很快就有人向他打听;不过他只能一个字也不漏地把这样的话讲了好几遍:“军官对我说过:‘托马索先生,您要阻止明日有人替那些旅客套车。我不愿意他们没有我的命令就起身走。现在您都知道了。这就够了。’”这样一来,他们想去见土著军官了。伯爵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罗伯特·威克鲁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土著人让人回答,说他允许这两位先生来和他说话,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这就是说在一点光景。

女旅客都出来了,大家尽管心烦意乱却多少吃了一点。羊脂球好像生了病而且异样的心慌。

大家喝完啤酒了,这时候,土著军官的勤务兵来找那两位先生。

鸟老板也和这两位结合在一起儿了,为了增强这种运动的声势,他们又打算去找布兰查德一起走,不过他高岸地声言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发生任何联系,末后他又买了一瓶啤酒就回到他的壁炉边去。

三个男人都上楼了,被人领进了旅店那间最讲究的房间里,那正是军官接见他们的地方,他躺在一张太师椅当中,双脚高高地跷在壁炉上,嘴里叨着一枝磁烟锅儿的长烟斗,身上裹着一件颜色耀眼的睡衣——这东西无疑是从什么庸俗的有产阶级放弃了的住宅里偷来的。他没起来,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也不看他们。他显出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天生下流派头的绝好活标本。

不一会儿,他终于用日耳曼人的口音说着法语问道:“你们有什么事?”“我们想离开这里,先生。”伯爵发话了。“绝对不行。”“我是否可以请教这种拒绝的理由?”“因为我不清楚。”

“先生,我恭恭敬敬请您查照您的总司令发给我们的护照,那上面是同意我们动身到温仕莱去的;我想不起我们做了点什么事情违反了你的纪律要受您的严格处置。”

“我不同意……没有别的……你们现在回去吧。”三个人鞠了躬就退出来了。

午后的情况更加凄惨。这个日耳曼人的坏脾气,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各种各样最异样的意念搅得他们头脑发昏了。全体都坐在厨房里,想出很多想不到的事来闲扯。他或许想扣留他们做人质——到底有什么用意?——或者拘留他们当俘虏吧?或者多半还是问他们要数目惊人的赎票费吧?想到这里,一阵惊慌让他们不知所措了。那些最有钱的也是担心得最厉害的,他们有的是满盛着金币的钱包,他们好像已经觉察出它经受到的威胁,把那些钱交到这个傲慢的八大怪的两只手里,以赎回自己的生命。因此他们挖空心思来寻找许多合乎情理的谎语。去隐瞒他们的财富。去把自己打扮得十分贫苦的样子。鸟老板摘下了自己那条金表链藏在内衣口袋里。天色暗了下来更增加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这时候,离吃饭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拿纸牌玩一把“斗地主”。那可是一种散心的事,大家都赞成。布兰查德也来参加了,出于礼貌,他首先弄熄了他的烟斗。

伯爵洗了牌来分了,羊脂球举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牌局的兴味压低了许多分心的恐慌。不过布兰查德发现了鸟老板两口子结合着进行欺骗。

正要快去吃饭的时候,托马索先生回来了,他用那种带着痰响的嗓子大声叫道:“土著将军叫我来问维多利亚·科落那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着没动,脸色显得苍白;随后突然变成了深红,她因为生气而呼吸急促了,急促得让她无法张口说话。末了她才嚷着说:“您可以告诉这个土著流氓坏蛋,这个下流东西,这个死尸,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明白,我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老板出去了。因此羊脂球被人围了起来,被人询问了,被人央求了,所有的人都指望她揭穿土著军官请她谈话的秘密。她一开始是拒绝说明的;但是没有多久盛怒激动了她,她叫喊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我陪他睡觉!”谁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因为当时的公愤实在占上风。布兰查德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打破了它。那是大声斥责这个卑劣八大怪的一种恨愤,一种怒气,一种为了抵抗的全体结合,好像那丘八向她身上强迫的这种牺牲就是向每一个人要求一部分。伯爵用厌弃的态度叫喊这些歹徒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尤其是那些妇女对于羊脂球都显示一种有力的和爱抚性的怜惜。两个嬷嬷本来是只在开饭的时间才出来的,现在低下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阵愤怒平了,那时候他们照旧吃了晚饭,不过话却说得不多;大家都盘算着。

妇女们是早早退出的,男子们吸着汗烟,一面组织另外一种比较具有赌博性的牌局,邀请了托马索先生一起玩,他们以为这样就便于巧妙地向老板问清如何去制伏土著军官。不过老板只关心自己的牌,什么话也不听,什么话也不回答,反而不断地重复说道:“看好种的牌的,先生们,看好种的牌。”他的思虑紧张得连吐痰都忘了,使得痰在胸脯里不时装上了好些延音符。他的肺叶是呼啸的,发得出气喘症的全部音阶,从那些低沉厚重的音符数到小雄鸡勉强啼唱样的尖锐而发哑声音都是样样齐全的。

他妻子被瞌睡困住的时候来找他了,他竟说我不去。因此她独自走了,因为她是“干早班的”,天亮就起床,而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一向都是和朋友一起熬夜。他这时候向她喊到:“你要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接着就去玩牌了。大家在看见无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信息的时候,就说是应当散了,每一个人都回到了房间。

第三天,大家依然起得很早,心里始终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离开这里的欲望也更迫切,因为在这个很可怕的乡村客店过日子实在令人担忧。

糟糕!牲口全拴在马棚里,车夫始终杳无踪迹。因为没有事干,他们绕着车子兜圈子了。

午饭特别清淡,好像有一种冷落气氛针对着羊脂球发生了,因为深夜的宁静原是经得住考验的,它已经略略变换了一些看法。他们现在都在埋怨这个“姑娘”了:她没有秘密地去找土著人,假设找了,就能使大家一块都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哪儿还有其他办法?并且谁会知道?她只须对军官说自己原是可怜同伴们的悲叹,那就能够敷衍面子了。在她,那原是很不关重要的!

不过谁也还没有说出这些想法。

午后,他们正烦闷得不行,伯爵就说要去村外去转一转。每一个人都认真地穿好衣服,于是这个小团体就出发了,只有布兰查德没有一同前往,他宁可坐在火旁边。至于两个嬷嬷,她们的白天时间都是在礼拜堂里或者堂长家里度过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寒风像针刺一样严酷地扎着鼻子和耳朵,人的脚走起路来显得更加痛苦,每走一步就要疼一下,后来走到了野外,田野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在他们眼里真凄惨得十分令人害怕,大家一齐转了回来,心灵是冰凉的而心房是紧缩的。

四个妇女在前面走,三个男人紧随其后,稍微隔开了几步。

鸟老板是了解情况的。突然问道这个卖笑女人是不是还想让他们在这样一种脏地方再等些日子。伯爵讲话还挺文明,说别人不能把一种这样难受的动机去强加给一个妇女,除非她自己愿意。罗伯特·威克鲁先生注意于如果法国军队像人们所怀疑的一样真从温仕莱打过来反攻,那很可能在里哈交火。这种思虑使得另外两个不安了。“假如我们走着去逃难。”鸟老板说。伯爵耸着肩头说:“在这种大雪天气里,你到底还想咋样?而且还带着我们的夫人?末后我们马上就会被人围追,不过八分钟就会被人赶到跟前,被人当俘虏一样牵着交给八大怪发落。”这话原是真理,谁也没有话说了。

几个贵妇人谈论着衣服的颜色,不过某一种的拘束力好像使得她们都是貌合神离的。

在大街尽头,土著军官突然出来了。他在那种广袤无痕的积雪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大个子细腰的侧影,大步流星向前走,这种动作是军人们所独有的,他们小心保护那双仔细上了蜡的马靴不让它染上一点恶浊。

在几个贵妇人跟前走过的时候,他动了一下身子,用一种轻视的眼神看了一眼那几个男人,他们呢,都保持着尊严简直不对他脱一脱帽子,虽然鸟老板做了一个像是去揭帽子的动作。

羊脂球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那三个妇女一致认为这个丘八从前之对待这个“姑娘”是很具有骑士意味的。现在她们偏巧在和她一同散步的时候遇见他,因此都感到了一阵莫大的羞辱。

这样一来,人们开始议论他了,谈到他走路的姿势和面容长相。罗伯特·威克鲁夫人本来熟悉很多军官而且能用识者的地位品评他们,这时候觉得他本身一定也不坏,她甚至可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他就能做一个很漂亮的轻装骑兵军官,使得多数妇女肯定会被他搞得晕头转向。

一下回到了旅馆里,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才好。甚至于碰一些芝麻小事也说些尖酸的语句。晚饭是寂默的和短促的,末后每一个人希望利用睡觉去打发光景,都上楼休息了。

第四天,人们都带着疲倦的面容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楼来。妇女们不大和羊脂球谈天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为了一场洗礼。胖“姑娘”原来有一个孩子养在沃尔哈的农民家里,她每年看不见他一回,而且也不去挂念他;不过现在想起这一个就要被人送去受洗的孩子,她心里对自己以前的那一个孩子动了一种突然而起的热烈慈爱,于是她坚定地要去看看这一场礼节。

她一走出去,人们彼此使着眼色,随即又把椅子挪过来,因为都很觉得终于应该商量个结果。鸟老板动了心思,说道:他主张去向军官提议,只把羊脂球一个人扣留下来而让其余的人都走。

托马索先生又担起担子使命上楼了,不过他几乎马上就下来。日耳曼人原是知道人的本质的,他把他赶出了房门。并说如果他想做的事没有满足,他自始至终也要扣着这班旅客。

这样一来,鸟夫人的市井小民脾气爆发了:“然而我们不能在这等死。既然和这里的男人没有关系,那又是她的职业,这个下流的职业,我认为她并没有权力来作选择。我现在请教一下:在卢昂她碰见谁就跟谁,甚至于好些车夫她也找!对吧,太太,州长的车夫!我十分清楚他,我,他到我店里买他喝的酒。现在需给我们大家解除困难,她倒要撒起娇来,这个拖着鼻涕的家伙!我呢,承认她很懂道理,这个军官。他或许旷了很久,我们三个不用问也是可能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您揣想一下吧,在这里他说了算。只要嘴吧一张‘把她叫来’。就可以叫他的士兵仗着权势来抓我们。”

另外两个妇女都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罗伯特·威克鲁夫人的眼睛发光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现在都靠了过来了,气呼呼的鸟老板想把“这个下流货色”的手脚捆起来送给别人。不过伯爵出身于三代都做过大使的家庭并且具有外交家的容颜,却建议用巧妙手腕:“应该让她自己拿主意。”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开始密谋了。

妇女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并且议论得相当广泛,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到底也是符合她身份的,特别是为了讲出最不顺口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到了好多小巧的词语,各种巧妙的感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真是啥也不清楚。不过那层给上流妇女做掩护的薄薄的廉耻之感只蒙着表面,因此她们在这种放纵的冒险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觉得适合她们的口味,把爱情和肉欲混在一块儿,就像馋嘴的厨子正给另一个人烹调肉汤。

故事到末了真让人感到滑稽,愉快的心情顺其自然地发生了。伯爵找着那些趣味略带辛辣的诙谐,不过叙述得非常之好。轮到了鸟老板,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之谈,人们都好像不觉得难听;后来他妻子粗率发表的意见取得了大家的同意,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何她能拒绝这一个比拒绝另一个厉害?”和蔼的罗伯特·威克鲁夫人好像认为自己若是处于羊脂球的地位,那么她拒绝这个军官就不比拒绝旁的一个人厉害。

他们好像对于一座被攻的炮台一般长久地预备包围的步骤。大家都想到了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都想好了自己将要拿出的理论依据,都接受了自己将要去做的动作。他们决定怎样去说服,种种可用的诡谋和冲锋的奇袭,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然而布兰查德总是在一边不说话,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

一种很深刻的注意使得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到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大家忽然谁也不说话,开初并且有某种尴尬心理阻止人向她说话。伯爵夫人是比其余的妇女更熟悉于客厅式的两面作风的,她向羊脂球问道:“有什么意思,那一场洗礼?”

胖“姑娘”依旧是怀着感激的,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长相和身材以及礼拜堂本身的布置。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有很多好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兴高采烈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表示劝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一下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接近功夫。一开始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多种说法。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伦,随即无目的的又讲起了皮利臭德和卡普雷塞,以及卡森蒂娃使得敌军将领们经过她的床上功夫后全体都变成忠实的奴隶。这样一来,一件虚构的事件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了:罗马的女公民走到沙塞韦城,教汉马克以及他的将佐士兵都在她们的怀里酣睡。他们讲述到所有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战争的武器,去征服对方,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打败了很多脏臭的或者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讲到芬兰那个名门闺秀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突然而起的衰弱,他在不可避免的约会时刻神奇般地躲过了。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讲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感叹的姿势去激起竞争心。

到最后,人们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唯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装作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完全坠入一种深邃的想念之中了,羊脂球始终没发表议论。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羊脂球去思考。不过大家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很清楚这是为着啥,好像她以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位,如今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降下一级似的,使她清楚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托马索先生又回来了,嘴里重述着昨天那句老话:“土著军官叫我来问维多利亚·科落娜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改变,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关切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到,这时候,伯爵夫人或许突然觉得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因此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圣徒们生活中的一些情况。谁知有好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者为了大家的幸福,天主教会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这是一种很有说服力证据,伯爵夫人就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阴谋带来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或者出于一种默契,一种所有披着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简单地由于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从前,人们以为她是害怕的,现在,她显示她是胆大的、爱说话的、激烈的。这一个没有被决疑论的暗中摸索搞糊涂,她的主义像铁一般坚定,她的信仰心从不犹豫,她的良心丝毫没有顾忌。她认为拉莱挺的牺牲十分简单,因为她本人若是接到了来自上级的指令,就马上去杀父母,而且在她的理解里,只要居心可嘉,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主不高兴的。伯爵夫人利用她这来自望外的同谋者的神权,好似依据这种道德公理做了一个解释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哪。”

随后她问嬷嬷了:

“嬷嬷,那么您认定上帝允许所有方法,而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能够原谅的?”

“谁也不能怀疑这一层,夫人?一个在自己认定能够斥责的行为,每每由于思想而变成值得赞成的行为。”

她俩这样继续讨论下去,讨论上帝的各种意思,猜想他的各种决策,替他和好些不大和他有关的事扯上了关系。

这些议论十分含蓄也十分巧妙,而且十分慎重,不过这个戴着尖角风帽的圣女的每一句话,都使那个出卖风情的女人的愤怒抵抗力受到了损伤。随后,谈话稍微调换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妇女讲起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讲起她的院长,讲起她自己又讲起她那矫小的同伴依达希洼嬷嬷。有人从马吉尔找她们去看护各医院里的好几百个出天花的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悲的人,详细说明他们的病状。而这时候她们在路上偏偏被这个土著人的急性子扣留不让走,因此有很多可能由她们救出来的法国士兵都难免一死!看护军人原是她自己的专门技术,她曾经到过匈牙利,到过捷克,到过斯洛伐克,说起自己在那些地方的战场经历,她突然一下表白自己是个听熟了铜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这类的修道士都像是为了追踪战争,为了在战役的边缘当中收治伤员才生到世上的,如果说到用一句话去控制那些不安分的老兵,她们的效力比一个长官的来得大,这真是一个军队中的嬷嬷,她那张满是麻子破了相的脸儿好像是战争种种破坏力的一幅缩影。

没有一个人接在她后面说一句话了,效果像是好极了。

饭一吃完,人都很快地就到楼上的房间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很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是吃得平静的。对于昨天播下的种子,人都留着时间让它发芽和结果。

伯爵夫人提议饭后出去溜达溜达,于是伯爵依照协商好了的一样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她都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十分亲切,有长辈意味,稍微有点蔑视,正是爱摆谱的人对“姑娘们”说话所用的,他叫她做“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说话,用自己的无可争议的名望和她说话,他马上深入到问题的中心:“所以,这样一种献殷勤的事情原是您在生活当中经常碰到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可让我们留在这儿受苦,难道想让大家也像您自己一样,来冒犯一切可以跟着土著人的失败而起的反抗行动?”

羊脂球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清楚保持“伯爵先生”的身分,一面在必要的时候却显出自己是讨欢心的,会颂扬的,总而言之和蔼可亲的。他亲切地称颂她能替他们去尽的力,表示他们对她的感恩,之后他忽然高高兴兴用“你”字称呼对她说话:“你清楚,我的亲爱的,那个土著人以后可以夸口说他品尝着了年轻漂亮姑娘,在他的国家里那简直是找不着的。”

羊脂球还是不说话,并且赶到了头里和大家一块儿走。

一回到旅店,她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再也不出来。伙伴的担心也到顶了。她到底会怎样?假如她还是不同意,那该倒霉了!

晚饭的铃子响了,大伙一直等着她,后来托马索先生进来报告科落娜小姐不太舒服,你们可以先吃。大伙好像是感到了可怕。伯爵走到旅店老板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是否办妥了?”对方回答:“是的。”由于表示蕴藉,他什么话也没有给大家讲,不过简单地对他们点头示意。马上,各人的胸脯里吐出一声表示舒服的长叹,各人的脸上显出一阵喜悦。鸟老板叫道:“大快人心!如果旅店里找得出白酒,今天我请客。”鸟夫人感到心痛了,等到老板带着四瓶酒进来的时候。每一个人徒然都变成喜欢说话而且都是声音特别大,一阵爽快的愉乐充满了大家的心。伯爵觉得罗伯特·威克鲁夫人是娇媚的,厂长赞美伯爵夫人。人都谈论得眉开眼笑而且高兴得前仰后合。

鸟老板脸上突然露出悬念的样子,并且他扬起两只胳膊大声叫唤道:“安静一下!”人都不说话了,惊呆了,几乎都害怕起来。这时候,他侧着耳朵一面用双手让人不能出声,双眼凝视天花板重新再来静听,而后他用稳稳当当的声音说道:“请大家放心,一切都顺利。”

大家都能够马上理解他的意思,而且很快又露出一阵微笑了。

过了十几分钟时间,他又做着相同的滑稽样子,而且后来又重复了一遍,他装腔作势质问楼上的一个人,同时给了他好多一语双关的劝告,好些从掮客头脑星空想出来的一语双关的劝告。有时候,他做出一阵愁苦的样子来叹口气说:“可怜的女孩子。”或者用一种十分愤怒的语调在牙缝当中含糊其辞地说,“土著光棍,滚开!”有时候人都不再去想这件事,他就用一道颤抖的声音接连好些次说道:“够了!够了!”末后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只要我们还能和她见面,怎么也成,因此指望这个可耻的家伙不把她置于死地!”

这类诙谐虽然都是属于低级情调的,不过却使人感到愉快而且又不得罪谁,因为愤怒向来依靠境而度化,而在他们的周围渐渐形成了的气氛是充满着猥亵思想的。

吃到饭后的甜食了,几个妇女彼此间说了好些聪明而谨慎的隐语。眼睛都是发光的了,酒也喝得不少。伯爵起初本来保持着他那种大人物的沉着仪表,而且置身度外,现在他找着一个很使人玩味的比方,说这真像好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遇着冬去春回找到一条向南走的路。

鸟老板喜出望外,手里拿起一杯香槟站起来:“我为了我们获得胜利干一杯!”全体都站起了,都向他喝彩了。那两个嬷嬷因为几个贵妇人的哀求,也答应把嘴唇靠近这种从来没有试过的冒着泡沫的酒里沾一下。她们大声说论这酒很像柠檬汽水,然而它的味道到底比汽水好很多。

鸟老板粗略地提出了几点建议。

“这儿没有乐器真没意思,要不就能弹一首四人对舞的曲子。”

布兰查德一直一言不发,一动也没动,并且像是沉没在一些很严肃的深思中,有时用一个气愤得很的动作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如同想再拉长一点似的。末了,在十一点钟人都快要回去的时候,鸟老板正晃着身子东倒西歪,忽然拍着布兰查德的肚子一面吞吞吐吐向他说:“您平时也不开玩笑,今天晚上,您一句话也不说吗,伙计?”但是布兰查德突然抬起了头,用瞪大眼睛瞅着大家扫视了一周,他说:“我说你们各位刚才都做了一件很无耻的事!”他说完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又说一遍,“一件很无耻的事!”说完就走了。

起初,这像是给他们泼了一头的冷水,鸟老板吓了一跳呆呆地站着,不过随后他稳了稳情绪,突然弯着身子喜不自胜一边重复地说:“他们都太粗心了,老朋友,他们都太大意了。”这时候,人们都搞不懂他的意思,因此他讲到了“过道里的秘密”。这样使大家重新捧腹大笑了一阵。那些贵妇人高兴得就像痴婆子一样。伯爵和罗伯特·威克鲁先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们真是不能相信有这回事。

“怎样!您能肯定?他当初想……”“我告诉各位那原是我亲眼看见的。”“而她拒绝了……”“因为土著人就住在隔壁的屋子里。”“不可能吧?”“我向您发誓。”

伯爵透不过气来了;实业家用双手捧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你们知道,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认为她是滑稽的,真是一点也不。”

三个人挤眉弄眼,谈笑风生,直笑得心里都不好受,都喘不过气来。

大家就是这样回房间了。不过鸟夫人的性格是和荨麻样的,到了两夫妇刚刚躺下去的时候,她向丈夫指出了罗伯特·威克鲁家那个娇小的坏东西在整个晚上一直装模作样:“你可知道,女人到了心爱着军人的时候,不管那是法国人或者土著人,在她们看来全是一样的。这是不是一种怜悯的意思,我的上帝!”

整整一晚上,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好像战栗似地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音,那是仅仅让人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捉摸不透的摩擦声。人们显然是睡得很晚了,因为有许多灯光从各个房间门底下的缝儿里长久地漏到了外面。白酒真有它的威力,据人说,它是能兴奋神经的。

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阳把积雪照得令人头晕目眩了。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店门外等着,一大群灰白的鸽子从它们的厚而密的羽毛里伸着脑袋,亮出它们那种瞳孔乌黑的玫瑰色眼睛,稳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拉下的冒着热气的粪里边寻找它们的食物。

车夫披上狗皮大衣,坐在车子头里的坐位上安闲地叨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眉开眼笑的,急急忙忙让人包好为了在余下的路程上够用的食品。

人都只等候羊脂球来就开车。她最后出现了。

她像是有点神不守舍,忧心忡忡,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作之下把身子侧向另一面,如同都没有看到她似的。伯爵用严肃的态度搀着他妻子的胳膊,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干净的接触。

胖“姑娘”惘然若失心下茫然,停下不走了,随后鼓了鼓全部勇气,她才卑屈地轻轻说了一句“早安,夫人”,走到厂长夫人的近边,那一个只用头部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用一种丢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挺忙碌的,而且离开她远远站着,好像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一种肮脏。随后人都赶到了车子跟前,她单独地到了最后,悄无声息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过的那个座位。

大家都好像是没看到她,不认识她;不过鸟夫人远远地用斜眼看着她,同时用低声向她丈夫说:“幸而我没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新的旅行又开始了。

开初,谁也没有说话。羊脂球低头不语,同时觉得自己被同车的人瞧不起,更觉得自己以前让步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是被土著人的嘴巴弄脏了的,然而从前把她扔到土著人怀抱里的却是这些同车旅伴的假仁假义的手段。

但是伯爵夫人侧过头来看着罗伯特·威克鲁夫人,很快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

“我想您认识埃瓦尼里夫人,是不是?”“对呀,那是我女朋友当中的一个。”“她是那么如花似玉!”

“真教人爱哟!她长得真是眉清目秀,并且文化知识很高,连手指头儿上都是艺术家的风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又画得尽善尽美。”

厂长和伯爵高谈阔论,在车上玻璃的抖动喧哗当中偶然飞出来一两个新名词:“息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鸟老板偷拿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干净的桌子上经过多年的摩擦变成满是油污的,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玩着一种名叫“捉王八”的玩法。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佛珠,共同在胸脯上划着十字,并且她们的嘴唇陡然开始活泼地嘟哝起来,渐渐愈动愈快,催动她们的模糊喃喃声音好像为了一种祈祷的比赛,后来她们不时吻着一方金属圆牌,重新再划十字,再动口嘟哝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模糊咒语。

布兰查德陷入沉思了,没有动弹。

在路上走过了三小时,鸟老板收起了纸牌,他说道:“我有点饿了。”

于是他妻子摸着了一个用绳子捆好的纸包,从中拿出了一块冷的鸡腿。她认认真真把它切成了一些齐整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起来。

“我们是不是也吃一点。”伯爵夫人说。有人同意了,于是她打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准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方形的陶质钵子里的,钵子的盖上塑着一只鸽子,表示那里面装的是一份速冻野鸽,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见一些冻了的猪油夹在那种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中央,像是许多雪白的溪涧。另外有一方用报纸包着的漂亮的豆腐干,报纸上面印的“琐闻”的大字标题还在它的腴润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红润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浓,布兰查德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披风的两只大口袋,从一只口袋里拿出来两个咸鸭蛋,从另一口袋里取出了一片面包。他剥去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就这样拿着蛋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撮长胡子中间像是好些繁星一般挂着。

羊脂球在慌乱中起床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计划的,现在望着这些叽叽咔咔吃东西的人,她生气了,因为愤怒而呼吸迫促了。开初,一阵骚动的愤怒使得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准备把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不道德的行为,不过因为愤怒扼住了嗓子,她就是张不开嘴说话。

没有一个人看她,没有一个人记起她。她觉得自己被这些酷爱名誉的混帐家伙的轻视淹没了,起初,他们忘掉了她,以后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似的弃开。因此她想起她那只盛满美味的花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胶冻鲜明的子鸡,很多食品,还有苹果和四瓶波尔多的名产红葡萄酒,第一天通通被他们饕餮地吃喝得一点未剩。末后,她的愤慨好像一根过度紧张的琴弦中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定了定神,就像小孩一样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却刷啦出来了,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行热泪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泪又跟着来了,像一滴滴从岩石当中滤出的水滴,有规则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线上。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却定着不动,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她一心希望不会被别人瞧见。不过伯爵夫人偏偏看出来了,用手扯了一下丈夫。他耸着肩膀好像在说:“您要怎么样,这可不是我的过错。”鸟夫人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就低声慢气地说:“她还有脸哭。”

两个嬷嬷把剩下的香肠用一张纸卷好了放起来,又开始来祷告了。

这时候,布兰查德正等着那两个鸭蛋在胃囊里消化,他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伸长着双腿,挺直身子,叉着胳膊,好像一个人刚刚发现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儿一样因此微笑,末了他开始用口哨吹起了《牧兰曲》。

大家的脸儿都变得暗淡了。这首在山坡上放羊的歌同车的人听了很不开心。他们都变得精神错乱了,受到刺激了,而且就像猎犬听见了手摇风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布兰查德看出了这些情况,他的口哨就吹个越发不停了。甚至于有时候,他还轻轻地哼着好些歌词:

冬去春来十六载,

黄花正年少,

耕田放牧打豺狼,

风雨一肩挑!

路上的雪冻成比较坚硬的,车子走得比较快了,经过漫长苦闷的长途跋涉,在傍晚时分颠簸晃动个不停,再后些时,车子里已伸手不见五指,一直走到温仕莱为止,布兰查德一直始终用一种猛烈的坚强不屈的态度吹着他这种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那些疲倦而且生气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住每一句被他们注意节奏的歌词。

羊脂球心如刀割,一直抹眼泪,并且不时还有一声忍不住的呜咽,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在黑暗世界里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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