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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感的迷惘

这是我的学生和系里同事们的一番心意:一本装帧考究的纪念文集的样书,是语文学家们为纪念我六十岁生日和从教三十周年隆重赠送给我的。可以说这是一部内容翔实的传记了:连一篇小文章、一篇节日祝词,一本学术年鉴里不知哪一年发表的微不足道的书评都包括在内,只要能从故纸堆里搜罗到的,都一篇不落地收录其中。我成长的全部经历,像一段清扫得干干净净的楼梯,被安排得整齐清楚,一级连着一级,一直延伸到今天。真的,我若不为这种令人感动的、细致入微的严谨作风感到高兴的话,就太不识抬举了。一些我自己也以为早已散落丢失的东西,却整齐有序地回到这本文集里,不,我不能否认,我这个老头儿翻阅着这本书,就像小学生第一次阅读老师的评语,宣告他有科学研究的能力和志向一样,心里充满骄傲和自豪。

可是,当我翻阅完这洋洋洒洒二百页象征我一生奋斗足迹的书稿,并认真审视了我的精神形像之后,不禁哑然失笑。这确实是我的一生吗?我的人生果真如传记作者整理的那样目标明确、步伐坚定地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从最初的一刻直到今天这个时刻吗?现在的情形完全就像我第一次从留声机里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开始,我根本辨认不出这是我自己在说话,因为这虽然是我的声音,但却只是别人所听见的我的声音,并非我自己那仿佛通过自身的血液,在我身体的内核里所听到的声音。我毕生的精力都倾注于描绘人和他所从事的工作并显示出他们内心世界的精神本质的工作之中,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觉察到,每一个命运中的真正本质就像所有可塑的生命细胞那样难以猜透,让人讳莫如深。我们经历了无数个瞬间,然而在千万个瞬间里却永远只有一个瞬间,唯一的一个瞬间,能激起我们整个内心世界的热情,在这个瞬间(司汤达曾描述过它),心中的那朵被各种汁液滋养的花迅速地结晶,那是个有魔力的瞬间,就像生命出生的那个瞬间,就像它那样隐藏在自己温暖的身体里,看不见、摸不着,也感觉不到,那是只有自己才能体验到的秘密。没有哪一派的代数学能解开,没有哪种有预见的预测能猜出,即便自己的感觉也很难将它抓住。

对于我精神发展和思想过程中最隐蔽的事件,这本书只字未提,所以我才哑然失笑。书中的一切全是真的,可是却缺乏本质性的东西。这本书只是描写我,却不说明我;只是谈论我,却不表露我的真相。这本精心编排的人名索引列出了二百个名字,但却唯独缺了一个人的名字,一切创作冲动的原动力都来自这个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他曾决定我的命运,现在又以双倍的力量唤起我对青春岁月的回忆。所有人都提到了,就是没提到他,是他赋予我语言,我用这种语言讲话,我的话语中都透着他的气息。忽然间,我感觉到这种怯懦的隐瞒是一种罪过。我一生都在描绘人的肖像,为了丰富现代的情感而努力唤回几百年前的人物,但我却从来没想起过这个最贴近我的人,从来未曾想起过他,那么现在我就要像在荷马时代那样,给他——这个亲爱的鬼魂,喝我自己的血,使他重新对我讲话,使这个早已故去多年的人重新回到我这个花甲老人的身旁。我愿意将这隐去的一页加在这本即将公开发行的文集里,给这部学术著作添上一份情感的自白,为了他我将讲述自己青春岁月的真实故事。

在我开始讲述之前,我再一次拿起那本自称描述我一生的书翻了翻。我禁不住又笑了。他们错误地选择了一个出发点,又怎么会触及我真正内在的本质呢?他们第一步就走错了!一个对我很友善的中学同学,现在也当上了枢密顾问,他在文中瞎编说,我在中学时代便表现出对社会科学的酷爱,已经在同学中崭露头角。肯定记错啦,亲爱的枢密顾问!当时对我来说,一切人文学科的东西都是难以忍受的,是令我切齿痛恨的枷锁,我总是愤怒地想要抵制。正因为我是北德这座小城中学校长的儿子,日常生活中总是看到人们把教育当作谋生手段来经营,所以我从小便憎恨所有的文学:人的天性中有保护自身创造力的神秘使命,所以孩子们总是表现出对父亲喜好的嘲讽和不屑。这种天性不赞成坐享其成、安于现状地继承遗产,不赞成只是一代一代简单延续原有的一切,它总是先在同类事物之间制造矛盾,总是让后辈们走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有所收获的弯路之后,再让他们迈上先辈们正在走的道路。总之就是,我父亲尊崇学术,认为科学是神圣的,而按我的原则却认为科学只不过是利用概念故弄玄虚;他视古典作家为榜样,称颂他们的作品是典范,而我则认为他们好为人师,有股道学气,因此觉得他们面目可憎。在书籍包围下长大的我却蔑视书籍,父亲一再逼迫我走进他的精神世界,我便憎恨任何形式的传统文字教育。所以我倾尽全力读到高中毕业后,便坚决拒绝进大学研究学术问题也就不足为怪了。我想当军官、海员或工程师,选择这些职业,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我对它们有多么强的喜好,只是我讨厌科学的枯燥乏味,也反感说教味的训诫,所以我放弃学术研究,选择做些实际工作。但是我父亲却狂热地尊崇大学的学科和那里的学术氛围,他坚持要我接受高等教育,最后我只争得了一个折衷的选择,那就是我可以选修英国文学而不是古典文学(最后我接受这个折衷的解决办法,是因为我心想:有了这门航海语言的知识,我就可以比较容易地开始我向往的海员生涯了)。

因此,在这份履历中最不正确的莫过于这个友好的评论了,说我在柏林上大学的第一学期,便在成就斐然的教授们的指引下取得了文学考试的好成绩——我当时猛然爆发对自由的无限向往的热情,哪里还在意什么课堂和老师啊!我第一次去大学教室短暂听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课堂里空气污浊,教授讲课的内容就像牧师布道似的单调又傲慢,令我昏昏欲睡。我努力克制着才没趴在课桌上睡着——这简直又回到我已幸运逃离的中学了,就连教室里高高的讲台和老师咬文嚼字式的吹毛求疵也没什么两样。我觉得破旧的备课笔记里的语言被碾磨得犹如细沙,这细沙似正从教授微微张开的嘴里流出来,均匀地流入这浓重的空气中。这是我小学生时就已经有过的怀疑,怀疑闯入了一间思想的停尸房,看见一双冷漠的手正在解剖死人的思想,在这间教室里听人讲述早已成为老古董的六音步抑扬格押韵诗,这种怀疑又可怕地重新出现了。我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这乏味的一堂课,走到外面的街道上,那种反抗的本能就变得格外强烈。当时的柏林对自身的快速发展都感到不可思议,充溢着突如其来的阳刚之气,所有的石墙和街道都射出电灯的光芒,它不可抗拒地将一种激烈跳动的速度强加给每一个人。柏林的发展速度和它的贪婪成性与我刚刚觉察到男子气概时的心醉神迷何其相似。这座城市和我都从一种新教教规下的循规蹈矩和小市民气的樊笼中挣脱出来,急匆匆地陷于一种新力量和新机遇的狂喜之中——城市和我这个充满叛逆的年轻人都像一台震颤的发电机那样躁动不安。我从未像当年那样理解和热爱过柏林,因为置身这犹如蜂巢般温暖、拥挤的人群中,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突然膨胀,那是一个健壮小伙儿的青春躁动,只有在这座躁动不安、活力四射,犹如一个热情的巨妇颤动的怀抱的城市里,才可以如此畅快淋漓地宣泄出来!这个城市把我吸引了,我热切地投入它的怀抱,进入她的血管,我的好奇心促使我围绕着这个由石头组成但却给人温暖的躯体转动——从早到晚我都在街上游荡,乘车去湖畔追寻它的足迹,双脚几乎踏遍各大湖畔所有隐蔽的角落。的确,我被着魔似的迷住了,荒废了学业,整天东游西逛,四处冒险去寻访生动离奇的事物。但是,在这种过分的行为中,我只听从我天性当中的一个特征:从儿时起我就不能一心多用,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情,如果认准一件事情,就会将其他事情丢在脑后;不论何时何地我都只有单线推进的动力,即使今天,在工作中我也是这样死咬住一个问题不放,不尝到最后一根骨头的味道,不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决不收手。

在那时的柏林,那种自由的感觉使我如痴如狂,我连临时的课堂测验,甚至连我自己房间的四壁相围也忍受不了。总之,只要做不带冒险刺激和离奇色彩的事,我都觉得是浪费时光。于是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外地小伙儿要当真正的男子汉了。我在一个大学生社团里旁听,想给我(原本很腼腆)的天性增加一点轻狂的、有生机的、潇洒的感觉,才一个礼拜,我便俨然一副大城市人和大德意志人的派头了,还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学会了在咖啡馆里消磨时光的本事,像个真正泡咖啡厅的Miles gloriosus [1]。属于这个阳刚男子汉阶段的当然也有女人——或者不如说“娘们儿”,当时在我们大学生中就是这么个傲慢的叫法——这方面我有天生的优势,我是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我身材修长,面颊被海风吹成古铜色,动作如体操运动员般灵活敏捷,比起那些面色苍白、青鱼一样被室内的空气风干了的店铺伙计,我总能轻易得手。这些伙计和我们一样,每个星期天都会去哈伦湖和洪德凯勒的舞厅去寻找猎物。有时是一个来自梅克伦堡,淡黄头发、乳白色皮肤的女佣,趁她快要休假回家以前把她拽到我的小房间;有时是个波森的犹太姑娘,个子矮小,有点神经质,在蒂茨附近卖长袜。大多是便宜的猎物,轻易得手后很快又转给了别的同学。但是这种意想不到的成功,却让我这个昨天还很胆怯的中学生感到一种令人陶醉的惊喜,轻易的成功让我勇气备增,变得更加鲁莽,渐渐地我把街道看作是完全不加选择的,只适合运动员冒险活动的狩猎场。有一次,我跟踪一个漂亮姑娘来到菩提树大街,真是巧啊,竟然跟到了大学的校门口,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心想:我已经有多久没踏进这个神圣的门槛了。我和一位志趣相同的朋友傲慢地走了进去。我们稍稍推开门,看见(当时的情形简直可笑至极)一百五十多个人弯腰弓背坐在长凳上,好像在跟着一个吟唱赞美诗的白胡子牧师做连祷[2]。我立即关上门,让那混浊的、哗哗流淌的溪水漫过勤勉求学的同学的肩头,和那位同伴一起兴高采烈地回到外面阳光明媚的林荫道上。有时我不禁会想,可能从来没有哪个年轻人像我在那几个月里一样愚蠢、糊涂地虚掷光阴了。我一本书也不读,一句正经话也不说,一个现实的想法也没有。我本能地躲避一切高雅的社交活动,目的只是为了让已经觉醒了的肉体更强烈地去感受新鲜的和遭到禁止的东西的诱惑。这样的自作自受,这样的浪费时间作践自己、冲自己发怒可能是属于每一个强壮的、思想被突然解放的青年的一种本质特性吧。然而,我特殊的痴迷使我这种放荡生活变得十分危险,我本来很有可能会堕落或者在感情的混沌中沉沦,但是偶然发生的一事却突然抑制了我内心的堕落,否则我早就彻底毁灭了。

这起偶然事件——今天我心怀感激地称它是一桩幸事——就是我父亲意外地被邀请到柏林参加一个为期一天的校长会议。作为职业教育家,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对毫无准备、一无所知的我来个突然袭击。这次突袭行动非常成功。像往常一样,我在位于柏林北郊的租金便宜的学生宿舍里——进门的通道用个布帘子与房东太太的厨房相隔——与一个姑娘共度良宵,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猜可能是哪位同学,便不高兴地嘟囔道:“不会客。”但是过了片刻,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一次、两次,然后便是已经明显不耐烦的第三次。我气冲冲地套上裤子,打算把这个不知趣的人打发走。于是我就这样,半敞着衬衫,裤子的背带耷拉着,赤着脚,一下子把门拉开,然后我当即像是太阳穴上挨了狠狠一击似的,隔着昏暗的过道,我认出了父亲的身影。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眼镜片在反光。但是即便只是个轮廓也足以让我把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回去了。我愣在那里然后不得不恳求他在厨房等几分钟,好让我整理一下房间。我说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我从他的沉默、他克制的态度,从他不向我抻手就走向帘子后面厨房的厌恶表情,感觉到他明白了一切。于是老人只好待在厨房,在一个温过咖啡现在正煮着萝卜的铁炉子前站着等了我十分钟,这十分钟对我和对他都是同样的屈辱,直到我让那姑娘下床穿好衣服,让她从这个不情愿偷听的人身边溜出房间。他一定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听到了她匆忙离开时布帘卷起的声音;可我还是不能将这位老人从屈辱的藏身之处解救出来,我还得把床上惹眼的凌乱收拾一下。然后我才走到他面前,我平生还从未感到如此羞愧、害臊,无地自容。

我父亲在这个窘迫的时刻所表现出的冷静和克制,让我直到今天都对他充满感激。每当我忆起已故的父亲,我不会从学生的角度去看他,不会像他们那样只把他看成纠错的机器,看成只会吹毛求疵、正确至上的迂腐学者,然后藐视他,而是总会想起他最富人情味的那一刻,那一刻他虽然心存厌恶却克制住了自己,一言不发地跟在我后面走进那间闷热的房间。他手里拿着帽子和手套,本来习惯性地想将它们放下,但是马上又露出厌恶的表情,仿佛不愿意让他身上的任何东西碰触房里肮脏的一切。我搬把椅子请他坐下,他不理睬,只是做了一个抛东西的动作,那轻蔑的样子让我明白他不屑于与这个房间的任何东西接触,想将它们远远抛开。

他转身冷冰冰地站了片刻,然后摘下眼镜仔细地擦拭,我知道对他而言这意味着尴尬,我还注意到,在重新戴上眼镜前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在我面前感到窘迫,而我在他面前更觉无地自容,于是我们谁也找不到话说。我心里暗想,他可千万别用我从小就憎恶、嘲讽的腔调来一场老生常谈、喋喋不休的说教。但是——至今我仍为此感激他——老人静默而立,看也没看我一眼。终于,他向我摆放专业课书籍的破书架走了过去,把书一本本翻开看——他一定第一眼就已经看出,这些书根本就没人读过,有的甚至连书页都未曾裁开。“你的课堂笔记!”——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道命令。我哆哆嗦嗦把笔记本递给他,我知道,我只速记了唯一一堂课的笔记。他粗略翻了两页,平心静气地将笔记本放到桌上。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神情严肃地看着我,却并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那么现在说说吧,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如此心平气和问出的问题却一下子击溃了我,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要是他责骂我几句,我就可以蛮横无礼地大发脾气,要是他语重心长地劝诫我,我就可以像从前一样讥讽、嘲笑他,可是这个简单直接的问题却让桀骜不驯的我败下阵来。严肃的问题就得严肃对待,老人问问题时强装的镇定让我由衷钦佩,让我不得不严肃地思考该如何解决。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现在几乎都不敢去回想,还有随后我们父子间的对话都讲了些什么,到今天我也仍不愿诉诸笔端:有感悟、有感动、有感伤,一时间心潮澎湃,思绪难平,如果重述,听起来也多半会有些伤怀。有些话,只有在四目相对、感情突然迸发时才显得真实。这是我和父亲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我心甘情愿地请求父亲让他来决定一切。而他却只是建议我离开柏林,下学期到一座规模小些的大学里去完成学业。他用近乎安慰的口吻对我说,他相信从现在起我一定会奋发努力把耽误的课程补上的。他的信任震动了我,这一刻我才认识到我年少时对这个严肃刻板的老人所做的一切有多么过分,多么不公,我用力咬住嘴唇才能忍住马上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一定也跟我一样,因为他突然伸出手,颤抖地握了一下我的手,随后便匆匆地走了出去。我不敢跟他出去,有些不安和迷惘地立在原地,用手帕擦掉我为了抑制激动的情绪而咬破的嘴唇上的血。

这是我十九岁的人生里第一次被感动——它轻而易举就将我用三个月的时间伪装起来的幼稚的男子气概、傲慢的大学生派头和盲目的自以为是全部摧毁。我有足够坚定的信心,凭着已被激发出的意志力,摒弃一切低级的娱乐消遣活动。我急不可耐地想在精神领域检验一下自己曾被浪费的力量,强烈地渴望严肃、求实、纪律和严格。这段时间里,我就像个苦行僧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学的学习中,当然并不晓得科学正期待着我心醉神迷的探索,也无法预料更高层面的精神世界会随时为疯狂的探求者准备好各种奇遇和艰难险阻。

在父亲的赞同下,我为下个学期选定的那座外省小城位于德国中部。它那闻名遐迩的学术声誉与大学周围破烂的房屋显得极不相称。将行李寄存在火车站后,我很容易就一路打听着从车站走到大学。一进入这幢古老、宽敞的大楼里,我立刻感觉到这里的办事效率比柏林的“鸽笼”不知快了多少倍。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办妥了注册手续,拜访过大部分教授,只有我的主讲教授,一位英语语文教授还未能立刻谋面。不过有人告诉我说,下午四点左右能在课堂讨论上见到他。

我迫切的心情让我一刻也没耽误,就像从前逃避学术一样,我现在昂扬地向学术进发了。我勿忙在这座与柏林相比显得死气沉沉的小城里转了一圈后,四点钟准时到达指定的地点。校役向我指了指教室的门。我敲了敲门,仿佛听见里面有人应了一声,便走了进去。

但是我听错了。没人叫我进去,我听到的模糊的应答声只是教授慷慨陈词时不自觉提高的语调,教授正在向围着他的二十多个大学生做一次显然是即兴的演讲。未经允许便走进教室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想悄悄退出去,但又怕这样反而引起注意,因为还没有人发现我,于是我便站在门口,不由自主地被迫旁听了起来。

这个演讲显然是从一次学术辩论或一堂课堂讨论中衍生出来的,从老师和学生完全随意地围成一圈就能看得出来:教授不是一本正经、高高在上地坐在靠背椅上讲课,而是不太文雅地坐在一张桌子上,旁边聚集着或坐或站,姿势随意的年轻人,因为听得入神使他们原来的漫不经心变成一种静止不动的形态。我想他们当时一定正站着说话,教授突然跃上桌子,从高处用语言的套索将他们拉向自己,并拴在现在的位置上。只不过几分钟,我便忘掉了自己是不请自来的,感觉到他讲话中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近前。他讲话时双手做着的奇怪手势,要是一句话带着命令的口吻,那双手便似翅膀般张开,颤动着向上伸出,然后又像一个乐队指挥一样平静地、富有乐感地缓缓落下。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昂,身体在坚硬的桌面上挺直晃动着,犹如跨在飞驰的骏马上,气喘吁吁地纵情驰骋在波涛汹涌的思想之中。我还从未听过如此激情四射,如此真实感人的演讲,我第一次明白古罗马人称之为raptus[3]的意思,是一个人被吸引,然后忘却自我的情形。在这里,一张一翕快速运动的嘴不是在为谁讲话,而是语言从这张嘴里喷薄而出,宛若炙热燃烧的火焰喷出一个人的胸膛。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演讲,每一句话都激情满怀,让人简直兴奋到极点,这意外的体验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我感受到一股比好奇还强大的力量催眠式地吸引着我。我下意识地迈着梦游者才有的轻飘飘的步伐,鬼使神差般走进了这个小圈子。突然之间我就站在了圈子中间,置身在那些大学生之中,与他近在咫尺,那些人也听得同样入迷,根本不会觉察到我或其他什么东西的存在。我就这样忘我地汇入了这滔滔语流之中,却连其源头在何处都不知道。显然是有一个大学生把莎士比亚视为一颗流星了,可是坐在桌上的这个人却认为莎士比亚是整整一代人最强有力的标志,是一代人心灵的缔造者,是一个激情时代的情感告白。他简洁明了地描述了英国那段非常时期,那个唯一让人心醉神迷的时刻,在一个民族的发展过程中,在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这种心醉神迷的时刻都会出其不意地突然闪现,凝聚全部力量向永恒做一次猛烈冲击。地球突然变得广阔了,一个新的大陆被发现,旧大陆中最高的权力——教皇的统治,处于崩溃边缘。自从风暴和海浪摧毁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海洋也属于英国人了,在大海的那一边,新的机遇和挑战不断出现,世界变得广阔无边,思想自然为了迅速适应它也变得宽广起来,它也想去感受至善和至恶。它要发现、要征服,就像那些征服者[4]一样,它需要一种新的语言,一股新的力量。掌握这种语言的人,好像一夜之间就突然出现了。十年内出现了五十个、一百个狂放不羁的年轻诗人,他们不像之前的宫廷小文人那样只侍弄着阿卡迪亚[5]的小花园,将精选的神话写成诗歌。他们抢占剧院,在原本只上演角斗和血腥剧目的戏台上开辟出他们的战场。他们的作品中仍有对鲜血的渴望,他们的剧本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竞技场。在剧中,炙烈的情感如同疯狂的野兽般贪得无厌地互相攻击。无法控制这种炙热情感的人像雄狮一般尽情咆啸,一个赛过一个狂野奔放地恣意宣泄他们的情感,什么都可以描绘,什么都被允许:乱伦、谋杀、不轨、犯罪,世间百态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像是饥饿的猛兽冲破牢笼获得了自由一样,现在这些醉醺醺的人,狂热地怒吼着,危险地冲上了木头搭建的舞台。这唯一的一次爆发像爆竹一样炸裂开来,持续了整整五十年,像一次大咯血,一次射精,如同猛兽般抓住并撕碎了整个世界。在这场纵情的恣意狂欢中,人们几乎听不到个人的声音,看不到个人的形象;每个人都从向别人的挑战中获得激情;每个人都从别人那里学习,同时也窃取别人的成果;每个人都力争上游要超越自我,然而大家却都只是这唯一一场狂欢的精神斗士,是挣脱了锁链的奴隶,被这个时代的滚滚洪流推动向前。它把他们从破败阴暗的郊区小屋里请出来,还从宫廷里请来泥瓦匠的孙子本·琼森、鞋匠的儿子马洛、宫廷男仆的后裔马辛杰、富有而学识渊博的政治家菲利普·锡德尼,[6]但是激烈的旋涡把大家都卷在了一起;今天他们可能备受称颂推崇,但也许明天等着他们的就是死亡。基德、海伍德贫病交加而死[7],斯宾塞[8]饿死在国王大街街头,他们全都不是守规矩的市民。他们打架斗殴、拉皮条、演喜剧、行骗,但他们是诗人、诗人、诗人。莎士比亚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是“The very age and body of the time。”[9]但是人们根本没有时间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来,这群躁动不安的人就这样汹涌而来,作品层出不穷,激情不断高涨。可是突然间,这辉煌壮丽的人性的喷发就像它刚开始出现那样颤抖着一节节地崩溃,然后惨淡收场。戏剧结束了,英国已精疲力竭,泰晤士河上空灰雾迷蒙、空气潮湿,可能得把精神再桎梏住几百年。在仅有的这一次冲击中,整整一代人都登上了激情的极致巅峰,在跌宕起伏中将郁积在胸中的狂热情感尽情倾诉出来。如今这个国家躺在那儿,心神俱疲。吹毛求疵的清教徒关闭了剧院,也因此锁住了激情的言论。在最富人性的语言表达出各个朝代最热烈忏悔的地方,在唯一激情燃烧的一代人造福以后千百代人的地方,《圣经》又开始有了发言权,那是代表神的话语。

突然,他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对我们说道:“您们明白我讲课为什么不按历史顺序从头开始,不从亚瑟王[10]和乔叟[11]讲起,而是一反常态地从伊丽莎白时代的作家讲起吗?您们理解我为什么要求你们首先要把握他们,把握那最磅礴的生命力吗?因为没有感性的体验就谈不上文字上的理解,无法认知作品的价值就搞不懂文字的含义。你们年轻人要想征服一门语言,应该首先看到这门语言最美的形式;想要征服一个国家,应该首先看到这个国家最强壮的青春时期和它所能激起的最大热情。你们最好先从诗人们那里了解这门语言,是他们创造这门语言并使它日臻完美,您们必须得用心去感受文学的气息,然后才能解剖它。所以我总是先从诸神开始讲,因为英国就是伊丽莎白,就是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时代的作家们。在此之前的一切都是准备,在此之后的一切都是踉踉跄跄地追随着朝向永恒的勇敢飞跃。但是这里,你们年轻人,你们去体会吧,用你们的心去感知吧,去感受我们这个世界上最火热的青春。人们总是在燃烧的状态下认识一种现象,总是凭火热的激情去认识一个人,因为智力来自天赋,思想出自激情,激情又源于热情——因此,我们要先介绍莎士比亚以及和他同时代的人,他们会让你们年轻人真正变得年轻起来!先有热情,然后才是勤奋。先学他——让人最崇敬的人,已是登峰造极的人,先研究这部美妙动人地重现了世界的作品,然后再研究语言文字!”

“今天就讲到这儿——再见!”他的手突然一拱,做了个结束的手式,武断而出其不意地示意结束,旋即从桌上跳了下来。蓦地,这一群紧围在一起的大学生像被摇散了似的四下散开,挪椅子的,拉桌子的,二十多个被锁住了半天的喉咙一下子被打开,有的清清嗓子,有的大口喘息着。现在人们才看出,将所有这些喘气的嘴都锁住,这样的力量该有多么神奇。狭窄的教室里顿时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所有人都热烈、激昂又无拘无束地表达着观点,抒发着感想。有几个人走到教授身边向他致谢或说些别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平静地站着,没有一个人能不被这高压所触动,如今这电压的触点已被硬性扯去,而它所留下的烟味和火星却似乎还在这密集的空气里噼啪作响。

我自己却动弹不得,我的胸口好像挨了猛烈一击。我本是个感情多么强烈的人啊,是只凭热情和冲动去理解一切事物的人。现在我理解他所讲的一切,我生平第一次被一个老师吸引,我感觉到他的优势,而屈从于这种优势,在它面前甘拜下风却使我感到快乐。我感到周身热血沸腾,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体内燥热的情绪撕扯着我的每一个关节。我终于还是屈从了自己,慢慢挤到前排,想看看他的脸,因为在他演讲的时候,我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相貌,他的面孔好像消失了,融入了他的话语中了。现在我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侧面:他正侧身对着一个学生,手亲切地搭在他的肩上,窗外透进来黄昏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但即使这样漫不经心的动作也透着一种真挚和儒雅,我还从未想过会在一个教书先生身上看到这样的气质。

这时,有几个大学生注意到了我,为了不被当作不速之客,我又向教授走近几步,等候他结束谈话。这时我才得以看清他的相貌:他有着罗马人的脑袋,大理石般的前额十分饱满,浓密的白发闪闪发光,从两鬓向后梳成波浪形,这是给人留下难忘印象并透着非凡智慧的上部结构。深陷的眼窝下面,光滑而圆润的下巴使他面目轮廓迅速变得几乎像女人一样柔和。不平静的嘴唇四周神经不停颤动着,时而绽出一丝微笑,时而只是稍稍咧一下。他紧皱的额头在显出男子的阳刚之美的同时却被略显松驰的皮肤和一张不安静的嘴破坏了:刚刚看他还觉得他相貌堂堂,颇有王者风范,现在走近了他的脸却给人以辛苦绷在一起的感觉。他身体的姿势也显现出一种类似的双重性。他的左手随意地放在桌上或者至少像是随意地放在那儿,指节不停地轻微颤动,细长的,对于一只男人的手来说有点儿太细嫩柔软的手指,在桌面上焦躁地画着看不见的图形。那双被沉重的眼睑遮住的眼睛低垂着,全神贯注地与学生交谈着。也许是有些不安,也许是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总之,他手上控制不住的急躁和倾听时脸上的平静和耐心显得极不协调,那张脸看起来似乎很疲倦,但是还是神情专注地和学生深入交谈着。

终于轮到我了,我快速趋步向前,报了姓名,说明来意,他那闪着蓝光的眼睛聚精汇神地看着我。这道目光探询似的从我的脸上扫视了有两三秒钟。在他温和目光的审视下,我大概是脸红了,他用一闪即逝的微笑结束了我的慌乱。“您想来听我的课,那我们还得详细谈一谈。请原谅,我现在没空和您谈,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也许您可以在楼下大门口等我,然后陪我一起回家。”说罢,他向我伸出瘦长的手,比一只手帕还要轻地在我的手上碰了一下,随后便亲切地转向下一个等候的学生。

我惴惴不安地在大门口等了十分钟。他要问起我的学业来我该说什么呢?我该怎样向他坦白,无论是读书期间还是闲暇时间,我都没读过诗歌呢。他会不会看不起我?会不会一开始就把我从今天这个有魔力的、热情的圈子里赶出去呢?但是他面带笑容快步走向我,还没等走到我面前,便打消了我的全部顾虑。没等他问我,我(无法在他面前掩饰自己)便主动交代自己怎样虚掷了第一个学期的光阴。“音乐里也有休止符嘛,”他温和地看着我,带着鼓励说道,显然是不想让我因自己过去的懵懂无知而感到羞愧。他只问些家常的琐事,问我的家乡在哪儿,我在这里打算住在哪儿。当我告诉他,我还没找到住处,他立即表示愿意帮忙,建议我先到他住的那栋房子附近打听打听,那儿一位半聋的老太太出租一个小房间,在那儿住过的学生对那个房间都挺满意。还说其他的事情都由他来办,我若果真立志专注学业,那么帮助我就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到他家门口时,他又再次和我握手并邀请我第二天晚上到他家去一起制定一个学习计划。我对于这意料外的善意充满了感激,以致我竟只敬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惶恐地脱下帽子,忘记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我立刻就租下了与他同幢楼的这个小房间。即便我不喜欢这个房间,我也同样会租的。这纯粹出于我单纯的感激,我觉得住在这里离这位有魔力的老师更近,他在一个小时里所给予我的东西比其他人加在一起还要多。事实上,这个小房间还真不错:那是我的老师寓所上方的一间阁楼,由于前方突出的木质三角墙的遮挡有点略显幽暗,可是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邻舍的屋顶和教堂的尖塔,远望可见一片方形的绿地,天上飘着的云彩会让人不自主地有些想家。一位耳聋的老妇人慈母般照料着她的每一个房客,不到十分钟我们就谈妥了,一小时后我的行李就沿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搬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没再出门,我甚至忘了吃饭、忘了抽烟。我一放下行李箱便把那本随手装进去的《莎士比亚》拿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多年来第一次)读起了《莎士比亚》。那场动人心魄的演讲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读着那些诗句,好像从来不曾读过一样,有谁能够理解这样的转变?一个文字的世界就这样打开了,所有的字句闪着光向我蹦跳而来,仿佛它们已经寻找我几百年了。那些诗句掀起如火似的浪花裹挟着我,一直渗进我的血管,使我感觉像在梦中飞行那样,太阳穴里有种奇特的轻松感。我战栗,我颤抖,我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像是突然得了热症一样。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而我却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听了一次充满激情的演讲罢了。但是这个演讲肯定在我脑袋里留下了袅袅回音,每当我大声重复一段诗句,我听见自己无意识地模仿他的声音,语句以飞快的速度有韵律地涌出,我的双手也像他那样拱起。我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在一个小时内就推倒了一直隔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那堵墙,那个激情满怀的人赋予我一种全新的激情,直到今天它还忠实于我,这就是从激扬文字里感受世间真情的巨大喜悦。我偶然读到《科利奥兰纳斯》[12],感到震动不已,我发现自己身上有这个最奇特的罗马人身上所有的特征:骄横、傲慢、怒气冲冲、冷嘲热讽,一切的盐、一切的铅,一切的金,全部情感的金属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一下子神奇地感悟、理解这么多,这是怎样一种崭新的喜悦啊!我读啊读啊,一直读到眼睛发痛,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这股新的力量激发了我全部的热情又麻醉了我所有的神经长达六个小时,我大吃一惊,赶忙熄了灯。可是那些画面仍在我心里涌动,对第二天的渴望和期待让我几乎不能成眠,这一天拓宽了已经如此神奇地展现在我面前的世界,让我完全拥有它。

但是第二天我就有了失落感。我一大早便急不可待地随几个早到的同学一起走进我的老师(我想从此以后就这样称呼他)讲英语语音学的教室。他一走进来,我便有点惊讶:难道这就是昨天那个人吗,还是我激动的心情和幻想把他幻化成一个在讲坛上情绪激昂、英勇果敢、战无不胜的科利奥兰纳斯?这位脚步轻轻,慢慢走进来的人,是一个面带倦容的老人。好像一层闪光的毛玻璃从他面前拿开,现在我坐在教室第一排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看起来病怏怏的,遍布着深深的皱纹,就像犁地犁出的道道深沟。蓝色阴影中涓涓的溪流流进灰色松弛的两颊。沉重的眼睑遮住了讲课人的的眼睛,嘴唇苍白、单薄,根本说不出铿锵有力的话语,他的愉悦,他从心底迸发的热情哪里去了?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很陌生,难道是语法题目凉了他的心绪,让他的理智变了?他的声音就像走在沙地上的脚步声一样单调、疲乏。

我感到有些不安。这根本就不是我今天第一时间等待着要见的那个人呀,他的脸呢,那张昨天还灿若星辰般照亮我的脸去了哪里?只见一位老夫子在这里放录音般机械地念着他的讲稿。我怀着新的恐惧仔细倾听他讲的每一句话,期待昨天那样的声音会再次出现,期待那温暖的、拨动我心弦、升华我情感的颤动的声音会再回来。我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失望地看着那张变得陌生了的面孔:没错,这张脸还是昨天那张脸,但是却仿佛已被蛀空一般,完全失去了激情和活力,看起来苍老又疲倦,像戴了一张羊皮纸面具的老人。但是怎么可能呢?人怎么可能上一刻看起来还那么年轻,下一刻就垂垂老矣呢?难道言语产生的精神力量可以改变人的容貌使其看起来年轻几十岁吗?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我内心急切地渴望要更多了解这个内心分裂的人。我突然灵光一闪,他刚一离开讲台消失在我们视线之外,我就连忙跑进图书馆去查找他的著作。也许他今天只是累了,身体不适影响了他的情绪。但是在这里,在他费尽心力完成的作品里,一定会有那奇异的吸引我的神秘力量的线索。管理员拿来书,我吃惊不小,竟然这么少。这位老人在二十年里没出版过什么像样的著作,也没发表过几篇文章,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本小册子、几篇导论、序言,一篇论述莎士比亚的《佩里克利斯》的真伪的研讨会发言,一篇比较荷尔德林和雪莱的研究论文(该文自然是发表在两位诗人还未被各自的民族视为天才的时代),以及没多大价值的几篇语言学方面的论文。不过,所有的作品都曾预告一部两卷本的著作即将出版:《环球剧院的历史、演出及其诗人》,然而,尽管距离第一次预告已过了二十年了,当我向图书馆员问起时,他却确定地告诉我,这部著作从未出版过。我稍作迟疑,然后有些灰心地翻阅那些文章,渴望能找回那激情的声音和澎湃的节奏。太可惜了!我心中不禁叹息。我因愤怒而浑身颤抖,这些文章大都严肃刻板,哪里有一处有我感受过的那种热烈的激情和奔放的节奏,我实在太过轻信了,简直想狠狠打自己几下。

但是在下午的讨论课上我又重新认出了他。这一次他按英国大学的习俗,将学生们分正、反两方展开讨论,他自己开始时并没有说话。讨论的题目是有关他喜欢的一部莎士比亚的作品:《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他最喜欢的作品)可否算作是讽刺滑稽人物,这部作品算是山林神剧还是一部掩盖在嘲讽背后的悲剧[13]。不一会儿,在他的煽风点火下,一场思想论战被点燃了,很快双方便火花四溅。轻率的论断遭到猛烈的抨击,中间插入的尖声驳斥更是刻薄,讨论很快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年轻人几乎怀着敌意互相攻击起来。每当这时他便跳过去,缓和一下激烈的争论,巧妙地将讨论引回正题,但是旋即又悄悄给一个推力,让这场讨论的精神活力更强大。他就这样兴致勃勃地站在这场唇枪舌剑辩论的中心,既适时引导又加以控制,大师一般将大家的青春热情掀起,再变成汹涌的浪涛,而他自己也淹没其中。他靠着桌子,双臂在胸前交叉,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朝这个笑一笑,却又暗示鼓励那个进行反驳,他的眼睛和昨天一样闪着激动的光芒,我感觉到,他一定是努力克制自己才不致于去抢他们的话,我从他的手上也能看得出来,他的双手越来越紧地压在胸前,从他那颤动的嘴角能看出他肯定是在费力地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个游泳者跳入水中那样一头扎进讨论中去,他伸出手用力一挥,像乐队指挥一样休止了现场的骚动,所有人顿时都安静下来,于是他又用他独有的方式将大家的观点做了总结。在他讲话的时候,昨日的那张脸又出现了,皱褶都消失在颤动的神经活动之中,脖子和身体也都伸展开来,显得果断又坚毅,他不再是刚刚俯身静听的模样,如投入奔腾的大海一样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沉迷在即兴的演讲中,我猜想,为什么他独自一人时冷静理智、毫不起眼,那是因为枯燥的课堂讲解和孤寂的办公室都缺乏导火索。导火索在这里,在我们都屏息凝神忘我静听时,他内心的围墙被轰然炸开。啊,我明白了,他需要用我们的热情来点燃他的热情;用我们在讨论中的无畏去换取他演说的激情,用我们的热血青春去恢复他的热血青春。犹如一个敲钹的人,完全沉醉于自己灵巧的双手敲击出来的狂野节奏中,他的演讲也越来越激情澎湃,越来越神采飞扬,措词也越来越激烈生动。我们越是忘我静听(人们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我们在教室里都屏住呼吸),他的讲述就越昂扬、越激越、越亢奋。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我们只属于他一个人,完全沉浸在他澎湃的激情里不能自拔。

当他突然用歌德在谈论莎士比亚的演说中的一声呼唤结束他的演讲时,我们的激动之情便又迅速退去。他又像昨天那样精疲力竭地倚靠在桌子旁,面色苍白,但是面上的神经还有些轻微的颤动,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明显涌动着激情宣泄后得到快感的喜悦,就像一个刚刚挣脱强有力怀抱的女人。我现在不太好意思和他讲话,但是他的目光碰巧遇见我。他显然是感觉到了我诚挚的感激之情,因为他亲切地向我笑了笑,然后俯下身抱住我的肩头提醒我今晚如约去他家里见面。

七点整我准时来到他家里。我这个毛头小伙儿是怀着怎样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跨过这个门槛呀!没有什么比一个年轻人的崇拜更充满热情,更局促不安,以至于有点女人气了。有人把我领进他的书房,房间有些暗,刚开始我只能借助玻璃的反光看到颜色各异的书脊。写字台上方挂着拉斐尔的《雅典学院》,一幅(据他后来告诉我)他特别喜欢的画,因为教导的各种方式、精神的各种形态在这幅画里都象征性地和谐统一为一个完美的整体。我是第一次看见这幅画,不由得感觉苏格拉底的额头与他的额头有些相似——都显得有些执拗。后面有好像是白色大理石的东西在闪着光,原来是侍酒童子伽倪墨得斯[14]的精美胸像,旁边则是出自古德意志大师巧手的塑像,他是天主教的圣徒,古罗马禁卫军队长,长相俊美,在教难时期被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下令乱箭射死,但箭却奇迹般地没有杀死他。像这样将悲剧性的美与享乐型性的美放在一起也并非偶然。我心情紧张地等待着,像四周这些沉默的艺术形象一样屏住呼吸,这些作品象征性表达的那种形式上和精神上的美,我从未想象过,也尚不清楚,但是我感觉到一种亲切感,愿意去接受并感悟这种美。但是留给我观察的时间很短,我等的人很快就开门向我走来,他的目光柔和温暖,像隐藏着无声燃烧的火焰,这目光触动了我,奇异地融化了我心底的秘密。我马上像遇见老朋友一样跟他聊了起来,当他问起我在柏林的学业情况时,我有些吃惊,但是我父亲去看我的事突然就涌到了嘴边,我向这个还算陌生的人吐露了我要以严谨的态度投身学术的秘密誓言。他有些感动地望着我,“不仅要有严谨的态度,年经人,”他对我说,“首先要有热情。要是没有热情,充其量就只能是一个教书匠——做事也好、做学问也罢,一定要带着情感,永远要从激情出发。”他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房间也越来越昏暗了。他讲了许多他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讲他刚开始时也是桀骜不驯,也做过傻事,后来才发现了自己的爱好。他鼓励我一定要勇敢,说他愿意帮助我,无论我有什么愿望或者需要解决的难题,都可以无所顾虑地来找他。在我这一生中还从未有人这么善解人意、推心置腹地与我谈过话,我感激涕零,激动得发抖,幸亏房间里的黑暗掩藏住我已经湿润的眼睛。

我没有留意时间,可能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有人轻敲房门。门开了,一个身材纤细的身影走进来,朦胧中看不太清她的样子。他站起来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纤细模糊的身影走过来,用一只瘦削的手与我握了一下,然后便转身提醒他:“晚餐准备好了。”“好的,我知道了。”他急促地(至少我觉得是这样)并有些恼怒地回答。他的声音中一下子就显现出一种冰冷、漠然的情绪,等到电灯亮起,眼前的他就又变回在教室里上课的老人了,他漫不经心地跟我道了别。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是在一种近乎疯狂的读书和学习中度过的。我几乎足不出户,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甚至连吃饭都站着,我不停地刻苦学习,基本不休息,也几乎不睡觉。我就像东方神话传说里的那个王子,开启锁住房门的一个个封印,在每个房间里都能发现更多的金银珠宝,于是便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急切地想要打开所有的房门一探究竟。就这样,我读完一本书便又马上拿起另一本,哪本书都让我陶醉,而对哪本书又都意犹未尽,我的放荡不羁最终转变为对精神世界的无尽向往和追求。我感觉到了精神世界里有无限广阔的天地,它就像城市猎奇一样地吸引着我、诱惑着我。但是我心里也会袭上孩童一样无法驾驭它的恐惧,于是为了充分利用我第一次视为珍宝的时间,我减少睡眠,不参加活动,少与人谈话,尽量拒绝任何形式的娱乐消遣。然而,激励我如此勤奋的主要动力,主要还是虚荣心。我不能辜负老师的期许,不能让他失望,我想博得他赞赏的微笑,想让他像我感受他那样感受到我的存在。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机会我也会当作是一次考验,我不断激励过去迟钝的,但现在却出奇地活跃敏锐的感官,想给他留下更好的印象,想给他意外的惊喜。如果他在讲课中提到一个我没有读过其作品的作家的名字,我下午就会极力去寻找,那么第二天上课讨论时我就有了炫耀的资本。他无意间表达的想法或说出的愿望,别人可能毫不理会,于我却变成了命令。有一次,听见他随口说反对大学生抽烟嗜好的评论,我立马将手中燃了一半的香烟扔掉,并毅然决然地戒掉了这个被他批评的坏习惯。他的话好似一位传播福音的传教士的话,对我既是恩惠又是命令。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高度紧张地放在他身上,贪婪地抓住他哪怕是随意抛掷的一句话、一个手势,回到家后再调动全部的感官满怀激情地将它们一一触摸并保存起来,就像把他封为我唯一的领袖一样,我偏执的热情视所有同学都是敌人,嫉妒时时啃噬着我,让我超越他们。

也许是他感觉到他对我有多么重要,抑或是他喜欢上了我性格中的这份狂热,总之,我的老师不久便对我表示出明显的关心和特别的赞赏。他指导我制定阅读计划,几乎有些过分和不合时宜地在讨论课上推崇我这个新来的学生,还经常让我晚上去拜访他,与他促膝长谈。这时,他常常就那样从墙上的书架随便拿下一本书,用他特有的高昂的声音大声地朗读一首诗歌或一段悲剧,或者讨论一些有争论的学术问题。头两个星期里我完全沉迷其中,我所学到的有关艺术本质的知识比我过去十九年加起来还要多,在对我而言总是过于短暂的一个小时里,我们总是单独待在一起。八点钟左右,他的妻子会过来轻轻敲门请他吃晚饭。但是她再也没走进过那个房间,显然是遵循了不许打断我们谈话的指示。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十四个忙碌充实、激情澎湃的初夏日子,直到有一天早晨,我的精神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弹簧般收了回来。在此之前我的老师就告诫过我,说勤奋也不应该过了头,不要过分强求,时不时也得休息一天,到户外去走走,他竟然一语成谶。我迷迷糊糊从昏睡中醒来,拿起书来要读,可是所有的铅字都像大头针一般颤动起来。我本就是个对老师的话言听计从的人,当即便决定在如饥似渴的求学日子中给自己些缓冲,轻松自在地玩耍一天。我清晨就出发了,第一次游览这座有着古老历史的城市,为了锻炼身体我爬了一百级台阶登上教堂的尖塔,从塔顶的平台远望,在一大片绿色中发现了一个小湖泊。我是在北方沿海长大的,特别喜爱游泳,而从这高高的塔上望过去,斑驳的草地上有一汪绿色的池水泛着微光,仿佛吹来了一阵家乡的风,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渴望,真想马上跳进这可爱的池水中畅快地游一番。吃完饭我便找到那个游泳场,在水里游了一会儿,身体顿时便觉得舒畅起来,人也充满活力。我胳臂上的肌肉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柔韧有力地舒展开,温暖的阳光和和煦的微风轻抚着我裸露的肌肤,半个小时之内就把我重新变成昔日那个冲动的莽撞少年,那个和伙伴疯闹,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甘冒生命危险的少年。我尽情地舒展着身体,拍打着水花,把书本和研究都统统置于脑后。我仿佛又回到从前那种狂放和激情之中,我在这重新发现的熟悉天地里折腾了两个小时,为了在下落之中发泄多余的精力,我大概从跳板上跳下三十次,我还两次横渡湖面,可是我旺盛的精力还是没有消耗尽。我一边大口地喘着气,抖动着浑身绷紧的肌肉,一边四下搜寻着什么新鲜玩意儿,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更激烈、更刺激、更放纵的事情。

这时,只听见从女子泳区那边传来一阵跳板的嘎吱声,我感觉到有股脱离跳板时的强劲冲力,留下跳板颤悠悠地晃动。只见一个苗条女子的身体一跃而起,在空中画了一个似土耳其弯刀般的半弧形,然后一头扎向水面,瞬间在水面上凿出一个旋涡,随后激起飞扬的白色水花,最后那挺直的身形又浮出来,泳姿优美地奋力向湖心小岛游去。“跟着她!追上她!”运动欲望让我技痒难耐,我猛地纵身跃入水中,挥动双臂,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追去。被追的女子显然已发现我的追踪,显然也预备比试一下。她充分利用已领先的优势,巧妙地绕过小岛,随之便奋力往回游。我立刻就了解了她的意图,同样也向右猛转更有力地划水。我前伸的手已经够到她的脚激起的水花,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身体的距离。而这时,这位被追的女子狡猾地潜入水中,片刻之后,便在女子泳区的栅栏边冒出水面,拦住了我的继续追踪。获胜的女子湿淋淋地爬上台阶,她不得不停了片刻,手抚着胸口,显然是有些气喘了。但是很快她便转过身来,当她看到我被拦在栅栏外时,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得意扬扬地朝我笑了笑。阳光刺眼,我看不清她游泳帽下的脸,只有那粲然一笑似是向失败者闪烁的光芒。

我既懊恼又有些好笑,从柏林离开以后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女人赞赏的目光,也许又是一段风流韵事也说不定呢。我几下就游回了男泳区里,快速地把衣服套在湿淋淋的身上,想在门口等候她。我等了足有十分钟,然后,我傲慢的女对手——她男孩般颀长的身材不容易让人认错——步履轻盈地走了出来。她一看见我在等她,便加快了脚步,显然是不想给我搭讪的机会。她走起路来就像她游泳时一样灵活、轻快、矫健,全身的所有关节都服从于这个男孩子一样细瘦,也许有些过瘦的身体的支配。要想不引人注意地赶上这个健步如飞的女人,我就得跑得有些气喘了。终于,我在一个拐弯处赶上了她,我敏捷地挡在她面前,按照大学生的习惯摘下帽子向她致意,然后问她,我是否可以送她回家。她讥讽地瞥了我一眼,但是并没有放慢急匆匆的脚步,她用讥讽的语气回答我:“要是您不嫌我走得太快,可以啊!但是我急着赶回去。”她不拘小节的态度鼓励了我,我更加纠缠不休地提了一大堆好奇的、也可能是幼稚可笑的问题。但是她却十分热心并且坦率地回答了这些问题,这使我的意图与其说是受到了鼓励,还不如说是感到困惑。因为从我在柏林找人搭讪攀谈的经验来看,我多半应该受到反抗、拒绝,遭到嘲笑、讽刺,没想到她竟一边健步如飞地赶路,一边就这么坦率热情地与我攀谈。这样,我再次感觉到,我是鲁莽地撞上一位比我强的女对手了。

但是事情比这还要糟糕。因为我又莽撞冒失地追问她住在哪儿,这时她两只傲慢的褐色眼睛突然转向我,目光炯炯但是非常犀利,丝毫不掩饰她笑意中的嘲讽:“就在您家旁边。”我愕然地瞪大眼睛。她斜睨了我一眼,看她的箭是否射中要害。没错,她一剑封喉。然后那种死皮赖脸的柏林式与人搭讪的腔调马上就消失了。我忐忑不安,态度恭顺,甚至有些结巴地问她我这样送她回家是不是有些让她讨厌。“怎么会呢,”她又露出微笑,“我们还剩下两条街,就一块儿走吧。”一听这话,我感觉我的血液都咕咕地上涌,腿灌铅一样沉重,但又能怎样呢,要是改变主意离开就更尴尬了。于是我只得陪她走到我居住的那幢房子跟前,她突然停下脚步,向我伸出手来,顺口说了句:“谢谢您送我回家!今晚六点您还会来拜访我丈夫吧。”

我一定是羞愧得满面通红。但是我还没来得及道歉,她就已经快步上楼了,留下我凌乱地站在那里,惊恐地回想着我说的那些愚蠢幼稚的话。我这个爱吹牛皮的傻瓜像邀请缝纫女工那样邀请她星期日一起郊游,用陈词滥调的客套恭维她的身材,还重弹了孤单求学的大学生有多么多愁善感的老调——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简直想吐了,恶心的感觉几乎让我无法呼吸。现在她正得意着吧,正绘声绘色地把我做的蠢事讲给她的丈夫听,而他对我的评价却是我最在乎的,在他面前出丑比赤身裸体公开在广场上受鞭笞更让我感觉痛苦。

等待天黑的可怕时刻,我无数次地想象他会怎样面带优雅的笑容来讥讽我——哦,我知道,他擅长用文字挖苦人的技巧,懂得怎样把一个讽刺造得登峰造极,让它深入您的血液,让您无地自容。一个判了死刑的人走上断头台也不会比我那天登上楼梯时脚步更沉重了。我费劲地咽下哽在喉头的一口唾沫,迈步走进他的房间,可我更加不安了,我仿佛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女人裙摆的窸窣声。她一定是在那里偷听,这个自命不凡的傲慢女人,她要拿我的窘态来取乐,她要看我这个胡说八道的年轻人怎样出丑。我的老师终于来了。“您怎么啦?”他关切地问,“怎么今天脸色这么苍白。”我赶忙否认,内心忐忑地等着他来讽刺挖苦我。可是我担心的事没并有发生,他同平日一样谈论学术上的问题。不管我多么胆战心惊、小心谨慎地倾听每一句话,也没听出哪句话里暗含讥刺。于是,我先是惊异,后是欣喜地意识到:她什么都没有说。

八点时又响起了敲门声。我起身告辞,心又放回了肚子里。当我从门口出来时,正好她从门旁走过,我打了个招呼,她的目光微微含有笑意,我长舒了一口气,把这次原谅理解为一种将来也会保持沉默的许诺。

从那个时刻起,我的注意力开始有了变化。在此之前,我出于孩子般虔诚的敬畏之心一直把这位神化的老师视为另一个世界的天才,完全忘记去注意他尘世间的私生活。我以那种狂热的有些过分的方式,提升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存在,把他从我们生活的这个被条条框框束缚的琐碎日常生活中脱离出来。就像一个初恋的人不敢在想象中给心爱的姑娘脱掉衣服,像看千百个别的穿裙子的女人那样自然地看她。同样,我也不敢偷偷摸摸地窥视他的私生活。我总是将他理想化,觉得他已经摆脱了凡尘俗世,是语言文字的使者,是创造精神的神。如今,这次悲喜剧色彩的奇遇使他的妻子突然出现挡住了我的幻想,那么我也就不由得好奇,想去更多了解他饮食起居的家庭生活。这种不安分地想去窥探的好奇心让我实际上是违背本来意愿地张开了眼睛。这种探究的心理刚刚开始在我心头滋生,我便有些被搞糊涂了。因为这个人在自己家里的生活是十分独特的,让人简直难以捉摸。那次相遇后不久,我被邀请去他家里吃饭,看到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同他妻子在一起,我心里就顿生疑窦,怀疑他们是因特殊原因而混搭在一起的组合体。我越是深入到这个家庭的内部,就越对他们的感情困惑不解。倒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在言语或行为上有多么紧张或不和谐,正相反,他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的空白,正是这种彼此好似都不存在的奇怪关系将他们笼罩住,让人无法猜测,更加无法看透。这种压抑的情感和燥热的平静比一场狂风暴雨的争吵或急如闪电的怨恨更让人觉得气氛压抑。从表面上看不出有丝毫矛盾紧张的迹象,只是内心的距离越来越疏远。听他们之间偶尔的交谈,一问一答就好似蜻蜓点水般匆匆掠过,言谈间永远不会有心有灵犀的感觉,也不会亲密地手拉着手。他在饭桌上和我的交谈也是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有时候,只要我们不重新回到有关学术的话题上来,交谈便会冻成一大块沉默的坚冰,谁也不敢去触碰它、打破它,那冰冷的负荷一直压在我心上,经常一压就是几个小时。

让我最吃惊的是他总是那么孤单寂寞。他这个思想开放、思维活跃又极具感召力的人竟然没有朋友,只有他的学生才和他交往,给予他慰藉。他与大学的同事们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没有任何来往,也从不参加社交活动;他常常几天都不回家,但也不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只是待在二十几步路远的大学罢了。他将一切都默默埋藏在心里,既不向人倾诉也不诉诸笔端。现在我能明白为什么他只有在学生的包围圈中讲话,才可以如火山爆发般滔滔不绝、慷慨激昂了。这时,他健谈的性格在被沉默堵塞了几天之后突然迸发出来,所有默默深埋于心的思想呼啸着就像驯马师驯服桀骜不驯的烈马那样冲破沉默的羁绊,冲进这场语言的竞技场。

他在家里很少说话,对他的妻子说得尤其少。就连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也胆战心惊甚至惊奇地意识到,他们两个人之间飘着一团阴影,一个飘动着的、总在眼前却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影,可它却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完全分隔开来,我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一场婚姻可以隐瞒很多秘密。仿佛门槛上画了一个辟邪的五角星,他的妻子未经特别的允许绝不会踏进他的书房,这明显表明她是被排斥在他的精神世界之外的。我的老师从不肯当着她的面谈论他的计划和工作,她一走进来,他便马上中断他激昂的演说,他这种做法实在让我感到难堪。他连用礼貌的措辞掩饰一下他明显侮辱、蔑视人的做法也不愿意。他粗暴而明确地拒绝她的参与——但是她却并不在意,好似并不觉得这是种侮辱,或者她对他的这种做法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她大约三十五岁,有着一张带点儿傲慢的男孩似的脸,动作轻盈灵巧,双腿修长有力,整天楼上楼下忙得不可开交,却总是能找出闲暇去看戏,也不耽误体育运动,可是对读书、对家庭、对所有封闭的,需要思考的东西,她完全不感兴趣。她总是低声哼歌,开心微笑,讲话伶牙俐齿,只要能跳舞、游泳、跑步或做任何一种剧烈运动舒展她的四肢,她就似乎感到满足,然后心情舒畅。她从不和我严肃交谈,总是把我当作一个未成年男孩那样戏弄,至多当我是个势均力敌可以任性较量一下的对手。她爽朗、敏锐的性格与我老师那种阴郁、内向,只有思想和学问才能振奋其精神的特性形成强烈的反差和鲜明的对比,以致我又带着新的惊诧暗自思忖,到底是什么把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联在了一起。不过,这种奇特的差异却给我带来很大的益处,在紧张繁重的课业之余与她交谈,感觉就像有人将沉重的头盔从我头顶上摘了下来,然后所有疯狂迷乱的激情便会退去,重新回到循规蹈矩的尘世中来。在老师面前我总是过于紧张,几乎忘了怎么笑了,而在她面前我又恢复了生活中率真、随性的本性,大笑减轻了我的精神压力,让我心情舒畅。我们之间慢慢形成一种好似志同道合的伙伴关系,我们一起天南地北地闲聊,一起去看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轻松自在,从不觉得有什么拘谨。只有一件事会尴尬地中止我们的交谈,破坏愉快的气氛,而且使我感觉无措和迷惑,那就是提到他的名字。每次,她都用一贯的沉默来应对我好奇的探询,如果我越说越激动,她就会诡异地冲我微微一笑。她始终讳莫如深,她用她自己的方式,以同样坚定的态度将这个男人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就像他也将她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一样。然而,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已经这样各自静默地生活了十五年了。

可是,这个秘密越是无法破解,对我偏执焦躁的心就越有诱惑力。它就好像一片阴影,一块面纱,随着说话引起的气流轻微摆动,有好多次我都觉得它近在咫尺,马上就要抓到它了,可是它又迷一般地滑掉了,稍过片刻便又出现来诱惑我,让人猜不透更难以捉摸。它不是可以揣摩的语言,也不是可以抓住的形式,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绞尽脑汁无休无止的猜测更让人困扰,更让人头脑清醒的了。我的想象力,平时总是闲得发慌,四处游荡,如今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猎取的对象,所以它因发现新的追踪而兴奋不已。在那些日子里,我这个一直以来都懵懂迟钝的年轻人生长出了全新的感官:一片敏锐捕捉、辨别每一个声调的耳膜,一道猎人一样时时窥探、处处提防的目光,一种在暗地里四处不停搜索的好奇心。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活跃着,总是受到新的猜想的刺激,却从未有清晰的结果。

然而我却不能责备我这不断冒出来的好奇心,它是纯洁的。让我的感官如此亢奋的,并不是出于幸灾乐祸的心理或想在一个优越的人身上捕获某种卑劣行径的邪恶好奇心,正相反,这种好奇心来自我心底隐藏的恐惧,是一种彷徨无助的同情,这种同情带着些许的不安,隐约感觉到两个沉默者心里的痛苦。因为我越走近他的生活,就越深切地感觉到我的老师那张亲切的面孔上变幻莫测的阴郁压迫着我。那用高贵的精神控制着的忧郁,从来不会贬低自己的身分,变成无端的怒火或粗暴地发泄。如果说他最初吸引我这个陌生人的是他激昂的华丽言语所绽放出的耀眼光芒,那么现在更触动我心灵的则是他经常的缄默不语和他眼底眉梢的一抹忧伤。再没有什么比一个高贵男人的忧郁更能震撼一个年轻人的心灵:米开朗琪罗俯视自己内心的沉思者,贝多芬因痛苦向内收敛紧绷的嘴,这些现存的悲剧性的面孔比莫扎特银铃般清脆的旋律和达·芬奇人物四周的明亮光线更强烈地打动思想尚未成型的年轻人。青春本身就是美,它无需再被美化;它极度旺盛的生命力总是向往悲剧,喜欢让忧伤去吮吸它少不更事的血,因此,所有的年青人都喜欢冒险,喜欢向每一个受精神折磨的人表现关爱之情。

而这样一副真正忧郁的面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作为一个从小在小市民的和睦家庭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小人物的儿子,我所认识的忧愁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可笑的几种面具,或伪装成恼怒,或披着嫉妒的黄色外衣,常跟叮当作响的小钱联系在一起。但是这张脸上怅然忧郁的神情,却让我感觉一定是因为某种更神圣的因素的缘故。这种忧郁源于内心的伤痛,一枝残忍的绘图笔从里面将褶皱和裂纹刻在了这张过早衰老的面颊上。有时我踏进他的书房(总有一个孩子靠近鬼屋的恐惧),他正陷入沉思之中没有听见我的敲门声,我就那样手足无措、狼狈不堪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每当这时,我总觉得坐在那里的是戴着瓦格纳[15]面具的躯体,身上穿的却是浮士德的长袍,而灵魂却在神秘的山谷中、在恐怖的瓦尔普吉斯之夜[16]四处游荡。他的感官好似都关闭了,既听不见我走近的脚步声,也听不见我小心翼翼的问候。然后,他会突然回过神来,试图用急匆匆的话语来掩盖他的失态;他来回踱着步子,想方设法地提出问题将我的注意力和目光从他身上引开。但是那种忧郁还是会留在他深锁的眉宇间,只有热烈的交谈才能将他从内心积聚起来的阴云驱散。

有时我想他一定感觉得到他的样子让我担忧,也许他从我关切的眼神和不安的手上猜想到我希望他信任我,也许他从我小心谨慎的言辞中看出我隐藏的恨不得把他的痛苦转移到我身上的热情。是的,他一定感觉到了,因为他出其不意地突然中断了热烈的谈话,有些感动地望着我。这异常温暖的目光笼罩着我,眼神因有太多的情绪浮动反而有些黯淡。他常常会抓住我的手,心神恍惚地握着。我总是期待着:现在,现在,现在他要对我说些什么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往往比画一个生硬得有些粗暴的动作,甚至故作冰冷地嘲讽几句,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用他的热情培养了我的热情,又唤醒了我心底对激情的渴望,现在却又像划掉作业中的一个错误那样把它划掉了,而且他越是看到我渴望得到他的信任,就越是粗暴地用“这个您不懂”或者“您太夸张了”这样的话讥讽我,让我感到愤怒又绝望。我忍受这个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人的折磨,他在不经意间燃起我的热情,之后又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用他的狂热激起我的狂热,随即又用讽刺挖苦当鞭子——是啊,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我越是想要接近他,他越是坚决地、甚至是恐惧地将我推开。他不允许任何人触及他的内心,触及他的秘密。

我感觉他的秘密好像已经藏不住了,它离我越来越近,就隐没在他奇特地吸引我的内心深处。我从他怪异的躲闪目光中隐约感觉到他一定在逃避些什么,当有人满怀感激地回应时,他的目光总是时而热烈四顾,时而惊慌躲闪;我从他妻子奇怪的缄口不言和这个城市里的人们谈到他时冷淡矜持的回避也感觉到了,每当有人夸赞他,那些城里人便会露出几乎愠怒的神色——我从他种种古怪的行为和突然的怅然若失中觉察到了这一点。我误以为自己已经深入一个圈子的内部,原来却仍然如在迷宫里一般盲目地转来转去,找不到通向其源头和中心的道路,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

但是对我来说最无法理解也最让人恼怒的却是他不计后果的任性行为。有一天,我去上课,却只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说要停课两天。同学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并不感到惊讶,可我昨天还和他在一起呢。我急忙赶回家,一路上焦急万分,生怕他生病了。见我情绪激动地冲进去,他的妻子只是无奈地淡淡一笑说:“这是常有的事儿,”语气出奇地冷静,“只不过您还不知道而已。”果然,同学们跟我说起他经常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几天,有时只是发个电报请假。有一次,一个学生凌晨四点钟在柏林的一条街上碰见他。还有一次,另一个学生在外地的小饭馆里遇见过他。他像一个木塞子一样一下子从瓶口弹出去,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种突然的出走像病痛那样折磨着我,让我感到不安。在这两天里,我失魂落魄、惊慌无措地四处游荡。没有他熟悉的身影相伴,我感觉课业无聊到了极点,学习也没有任何意义。纷乱的猜疑和嫉妒折磨着我,我心里陡然滋生出恼怒和怨恨的情绪,他竟然像把一个乞丐抛在寒风中那样,把我对他的一腔热血挡在他的真实生活之外。我徒劳地想要说服自己,对他而言我只是他的一个学生,还是个孩子,他已经善意地给了我超出一个授业恩师百倍的依赖和帮助,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他告知我真相?但是理智控制不了我如火的热情:我傻乎乎地一天十遍地去询问他是否已经回来,直到最后我从他妻子越来越不耐烦的否定回答中听出了恼怒。半个晚上我一直都醒着,侧耳倾听是否有他回家的脚步声,清晨我又蹑手蹑脚地在他家的门口徘徊,却再也不敢敲门追问他的行踪。第三天,当他终于出其不意地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他尴尬的反映中我猜想我的反应肯定是有些过分了,为了掩饰,他一连提了好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的目光躲避着我,第一次,我们的交谈开始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半天进入不了正题,因为我们俩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的突然出走。这个无法企及的话题堵住了我们顺畅交谈的道路。他一离开我,强烈的好奇心便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让我寝食难安。

我就这样战斗了几个星期,期待能打开他的心扉然后更深入地了解他。我固执地探索着那个隐藏在沉默坚冰之下的内核,感觉它一定如火山般炽烈。终于,我得到一个机会,第一次成功地闯入了他的内心世界。那天,我又一次在他的书房待到傍晚,他从紧锁的抽屉里拿出几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先用自己的译文朗读一遍,那些形象仿佛青铜铸成的雕像般浮现在眼前,随后他便将那些看似毫无联系、无法理解的密码神奇地破译出来,让人醍醐灌顶。我欣喜之余不禁感到惋惜,这个激情四溢的人所馈赠的思想之光就这样消逝在刹那的言语之中。我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竟然大着胆子问他,为什么没有完成他的大作《环球剧院史》。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当即吃惊地发现,我这是违心地在他隐密的伤口上撒盐。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沉默了许久。房间里好像一下子被暮色和静默装满了。终于,他走了过来,神情严肃地望着我,嘴唇翕动,半天才又慢慢张开,痛苦地承认道:“我写不出大作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只有年轻人才有这样的抱负。现在我没这样的毅力了。何必遮遮掩掩呢?我已经没什么长性了,我坚持不下去。以前我精力还算充沛,现在不行了,没精力了。我只能讲话,只有讲话我还驾驭得了,还能让我感觉有些热情。但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写作,只是单独一人,独自一个人写作,这我恐怕再也做不到了。”

他听天由命的无奈神情震撼了我。我真诚又满怀信心地建议我的老师,应该把每天随意讲给我们的东西记录下来,不要总是无私地给予,而是耐心地将它们编辑整理成文字。“我不能写了,”他疲倦地重复道,“我精神总是无法集中。”“那您就口述!”我完全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住了,几乎是恳求地说道:“那您就给我口述,我来记录。您不妨试一试。也许只要开个头,您自己就一发不可收了呢。您就试一试口述吧,我请求您试一试,哪怕是为了我考虑呢!”

他有些惊愕地抬起头来,随后便陷入沉思。我这个想法好像触动了他。“为了您考虑?”他重复了一遍,“您真的认为,我这个老人还能做点什么事让别人高兴吗?”他的犹疑明显是一种让步,我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刚刚还是淡漠的,如今被希望之光融化,有了明亮的神采。“您真的这样认为?”他又一次重复道,我已经感觉到他心中的愿望正转变为他的意志,然后他坚决地说:“那我们就试一试吧!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对的,听他们的准没错。”我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喜悦心情,而我因志得意满而爆发的狂喜也感染了他,他快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几乎像年青人一样激动,我们约好,每天晚上九点,在吃完晚饭之后,先每天试验一个小时。第二天晚上我们就开始。

这些时刻,我该怎样形容它们呀!我整个白天都期待着它们的到来,下午开始,一种使人筋疲力尽的焦虑就像电流一样触遍我的全身,直击我的心灵,我好不容易熬过那几个小时,终于到了晚上。吃完晚饭我们便立刻走进他的书房,我坐在书桌旁边,背对着他,他则一边思考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有一节旋律在他心中汇聚,他将它们升华为语言的奏章。这个奇特的人喜欢用乐感来描述一切,他总是需要做一些准备活动让他的思维活跃起来。打开他思路的有时是一帧图像,有时是一个大胆的比喻,有时是一个形象的情景,一旦开启,他的思想便不由自主地快速奔跑,将它们扩展成为戏剧性的场景。然后常常会从这些即兴创作的灿烂火花中闪出一道耀眼壮丽的自然之光,一气呵成。我还记得一些诗节,有几行似乎是抑扬格诗体,还有几行,它们如同奔流的飞瀑,精妙的排列就像《荷马史诗》中的战船目录和沃尔特·惠特曼粗犷的颂歌。我这个青涩的年轻人生平第一次有机会探究创作的秘密:我看到,只是一腔流动的热情而毫无色彩的思想怎样像铸铜钟的铜汁一样从激动兴奋的熔炉里流出来,逐渐冷却,显露出自己的形状,然后再变得浑圆丰满起来,最后迸发出话语,仿佛就像钟锤敲响大钟发出的阵阵强音,赋予诗人的思想感受以人的语言描述。每一个段落都抑扬顿挫富有韵律;每一段描写都形象生动如在眼前,这部恢宏巨著与其说是文学作品,还不如说是一首赞美诗,一首歌颂大海的赞美诗。这首诗把大海看作尘世间看得见、感觉得到的永恒来赞美,它波涛滚滚地涌向远方;它浩瀚无垠,水天相接,掩住海底的千沟万壑;它游戏于天地之间,随意摆弄着在尘世挣扎着的人们命运的小船。这篇大海的颂歌用奇妙的对比引出悲剧性的描写,有如怒海惊涛般带着毁灭自然的力量激荡着我们的内心。汹涌的波涛向一个国家滚滚而来:英国出现了,这个四面环海的岛国,无时不在经受这股永不停歇的自然之力的冲击,这股危险的力量包围着陆地的边缘,冲刷着地球的各个地带。在大不列颠,它创造了一个国家,它形成的冷漠、清澈的光茫折射进人们或灰色或蓝色的瞳孔里。在那个国家里,每个人既是航海者也是岛屿,就像他们的国家一样。风暴和危险磨砺了这个民族的意志,几百年来,人们在不断的航海远征中检验了自己的力量,并激发出强烈的、暴风骤雨般的热情。但是现在,和平之光照耀在这片国土之上,而早已习惯风暴和危险的人们仍向往着大海的波涛翻滚,向往着在风浪中探险,于是他们就制造血腥的游戏来重新获得紧张和刺激。刚开始,他们搭起木台来观看斗兽和格斗,熊流血过多而死,斗鸡激起人们恐惧中的快感,可是不久后他们就厌倦了,他们更希望从人的彼此对抗中感受更强烈的紧张和刺激。于是,从虔诚的剧院和教会的神话传说中演变出了大型的、波澜壮阔的关于人的探险、奇遇、远征、归来的戏剧。不过这次的航行不是在海上而是在人的心里,这是另一片浩瀚无边、波澜壮阔的海洋,海上翻滚着激情的波涛,澎湃着精神的浪花。不惧风吹雨打,自由航行在浪涛翻滚之间便是顽强的昂格鲁-撒克逊民族新的乐趣,这样就产生了英国的民族戏剧,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

他狂热地投入到这段野蛮原始的史前世界的描述中,语言形象,气势磅礴。他的声音,开始时只是急促的轻声细语,后来绷紧声带的肌肉,慢慢变得洪亮、激昂,好似变成一架银光闪闪的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狭窄的书房根本装不下它激荡的回响,它需要更加广阔的空间。我感觉自己的头顶上空刮起了风暴,雷鸣般的呐喊咆啸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我蜷缩在书桌边上,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故乡海边的沙丘上,听翻滚的波涛和呼啸的海风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就这样,每句话的诞生都像一个人的诞生一样经过痛苦的战栗,这正是他第一次触动我在惊恐不安中感到喜悦的心灵。

在口述中,频频突发的灵感夺去了学术表述的语言,变成了文学创作,我的老师一停止口述,我便晕乎乎地站立起来,感觉极度疲惫。这种疲惫与他的疲惫不可相提并论,他的疲惫是一种激情耗尽,如释重负的虚空状态,而我则是因一时被太多思想的波涛激荡而心神俱疲。我们俩随后还是会再交谈一会儿,才能去睡觉,才能平静下来。通常我总是再读一遍我的速记稿,奇怪的是,这些速记符号一变成话语从我的口中流出,我说话的声音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好像有个神灵无形中换走了我的语言。后来我才明白,我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他的语调、他的声音,甚至他在哪里断句、哪里呼吸,所以现在仿佛不是我自己在说话,而是他在通过我的嘴说话,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他感情的共鸣,话语的回响。

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四十年,可是哪怕今天,当我正在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做着演讲,我仍然有时会隐约感到我的声音脱离了我的控制,不是我在讲话,而是有一个声音从我的嘴里讲着他要讲的话。然后我听出了那个高贵的死者的声音,唯有他,即使故去还将气息留在我的唇上,每当我激情澎湃的时候,我便变成了他。我知道这是那些时光给我刻下的印记。

工作成果在增长,在我的四周长成了一片树林,渐渐遮住了我看向外部世界的视线。我只生活在这所阴暗的房子里,生活在这部作品不断增长的稠密枝叶中,生活在这个亲切、温暖的人身边。

除了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几节课外,我的时间全部是属于他的。我在他家吃饭,他的信息不分昼夜在连接我俩住处的楼梯间来回传递。我有他们家的房门钥匙,他也有我的,这样他就不必去叫那个半聋的房东太太,随时都可以找到我。但是我和这个新集体的关系越是密切,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就越稀少,我在享受这个集体温暖的同时,也不得不忍受他们几乎封闭的生活带来的清冷和孤寂。我的同学们一致对我表现出某种冷漠和蔑视的态度,不管是他们私下议论而有的偏见,还是因为我受老师明显偏爱而引来的嫉妒,总之,他们拒绝与我来往,即使在讨论课上他们也像是事先约好一样避免与我交谈。就连教授们也毫不掩饰他们对我的反感。有一回,我向一位拉丁语老师咨询一件小事,他却讥讽我道:“您作为教授的知己……应该知道的嘛。”我想寻求自己这样被无端排斥的理由,但是无功而返,他的言语和目光都不能给我答案。自从我与这个孤独的人在一起,我自己便被完全孤立了。

其实被排斥在社会生活之外并不让我感到怎么难过,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精神层面的活动上了。但是我的神经渐渐承受不了这种持久的紧张状态而有了损伤。接连几个星期持续地精神紧张、用脑过度、透支身体,人不会不受到惩罚,加之我突然反转的生活,一下子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肯定会破坏上帝赐予我们的神秘的自然平衡的状态。以前在柏林,我整天东游西逛的惬意生活可以让我绷紧的肌肉得到放松,在女人身上寻求刺激可以让我焦躁的精神得到安慰。那么现在,紧张沉闷的气氛就这样一直压抑着我亢奋的感官,使它们仿佛带着电流的触角在我体内四处颤动着、逃窜着;我不再有深沉的睡眠,虽然或许我只是出于任性,每晚将老师口述的内容整理到凌晨(焦躁地逼迫自己尽快将文稿交到我亲爱的老师手里,好博得他几句赞美)。还有大学的课程和大量材料的阅读也要耗费我很多的精力,而与我老师的交流也总是让我情绪激动,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精神高度紧张,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受到虐待的身体不久便对我进行了报复,我多次突然昏迷,虽然时间都很短,但这是身体对我发出的警告,而我却根本不予理会。但是这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疲倦与日俱增,每次情感的表达也变得更加强烈,神经愈发敏感,这影响了我的睡眠,刺激着被压抑的混乱思想。

第一个注意到我糟糕状况的是我老师的妻子。我经常感觉到她的目光充满担忧,她多次在我们的交谈中有意提醒我,诸如不要指望在一个学期里征服世界这类的话。最后,她直接就过来阻拦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正钻研一本语法书,她冲过来一把夺掉我手里的书,“够了,”她大声喊道,“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怎么能甘愿做虚荣心的奴隶?您不要学我的丈夫,他老了,您还年轻,您不能像他那样生活。”每次她提到他时,总是流露出蔑视的语气,对于我这个老师的崇拜者一度表现出极大的不满。我感觉得到,她是故意的,甚至是怀着某种邪恶的嫉妒心理试图疏远我和老师之间的关系。她嘲讽我工作的热情,晚上做口述的时间太久,她就会不顾他的反对用力敲门,迫使我们停止工作。“你会神经错乱的,他会毁了你的,”有一回当她见我再次昏倒时,愤怒地冲我说道,“你看这几个星期他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看你就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了。况且……”她停顿下来,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因强压怒火而颤抖着。

确实,我的老师让我做的事情并不轻松。我越是热心地为他工作,他越是看轻我殷勤的敬仰之情,表现得越冷漠。他很少对我表示出谢意。早上,当我将熬到凌晨才整理好的口述文稿交给他时,他总是不以为意地淡然说道“明天交给我也不迟”。如果我虚荣地想博得他几句赞赏,他便嘴角一扯,用一句嘲讽的话将我推到一旁。当然,他若看到我的失望和无措,也会用他亲切温暖的目光包围住我,似是安慰我所受到的屈辱,重新燃起我的希望,但是这种情形是多么罕见啊!他这种忽而冷漠地将你推开,忽而又热烈地向你靠近的性格,使我自己都难自控的炽热情感更加混乱。我到底在渴求些什么?不,我永远也说不清楚,我到底在盼望些什么、向往些什么、追求些什么,我这样热切地奉献了一切到底想得到他怎样亲切的表示。因为一个男人即使对一个女人怀着最纯洁的崇敬之情,那么他也会不自觉地渴望得到肉体上的满足,并在占有的同时为此种激情塑造一个最高的结合。可是这种纯精神上的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的激情,要怎样才能得到那不可能完全满足的满足呢?它心神不宁地围绕着崇敬的人转,总能感觉到新的狂喜,总能发现新的闪光点,却永远不能因做了最后的奉献而使自己从不安中解脱出来。它永远在不停歇地涌动,永远不会满溢而出,永远像精神那样不会得到满足。即便有过那么多次的恳切长谈,我仍觉得与他不够接近,他也从未对我完全袒露心迹或敞开心扉。有时他会充满信任地卸去身上的冷漠和拘谨表现出一点儿亲近,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下一刻他又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种亲近的联系无情斩断。这种反复无常的性格一次次让我感觉到无所适从的混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在盛怒下常常几乎要干出蠢事,有时仅仅是因为他把我介绍给他的书随手丢在一边,或者是晚上我们正聊得兴起,我正沉浸在我们讨论的问题时,他却突然冷冷地说:“时间很晚了,您现在回去吧!晚安!”可是刚刚他还亲热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啊。这些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却足以扰得我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都心绪不宁。也许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吧,把一些本是无心的行为看成是侮辱和伤害,可是事后的这种自我安慰的解释对于我当时纷乱的思绪又能有什么用呢?这种情景每天都会重现,靠近他吧,要忍耐炽热激情的煎熬;远离他吧,要承受彻骨寒冷的痛楚,总是因他的淡漠而绝望,得不到任何的安慰,还让一些偶发的事件弄得愈加迷惘。

奇怪的是,每当我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他的妻子。也许只是一时冲动,希望找一个和我一样遭受这种冷落的人,也许只是一种需要,想随便找个什么人聊一聊,即使得不到帮助,起码能得到理解吧,我就像找到一个盟友一般向她倾诉。通常她会讥笑我神经过敏,或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劝我要习惯他这些恼人的古怪脾气。有时候,我发泄完后会在她面前因情绪崩溃而绝望大哭,她总会目光充满惊奇,表情极其严肃地望着我,却不发一言,但是她嘴角的抽搐显露出她压抑的愤怒,我能感觉到她正竭力克制自己才不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毫无疑问,她也有话要对我说,也许她也跟他一样严守着一个秘密,如果我过分接近他,要触及他的秘密时,他会用冷漠的拒绝将我推开,而她则会开一个玩笑或临时搞个恶作剧来逃避我的进一步深究。

只有一次,我几乎就要套出那个秘密了。那天早上,我送整理好的口述文稿时,忍不住兴奋地向我的老师说起,有一段描写(是《马洛传》里的描写)让我感觉多么震撼。我还沉浸在那段描写之中,不由得赞叹道恐怕再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写出这么伟大的传记了。一听这话,他却猛然转过身,咬着嘴唇,扔下那几页文稿,轻蔑地低声道:“真是愚蠢!您懂什么是伟大呀!”这句冷漠的嘲讽(可能只是一时为了掩饰尴尬而随意说的)让我一整天都情绪低落。下午,我和他的妻子单独待了一个小时,我突然一阵歇斯底里,抓住她的双手:“求您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这么看不起我?我哪里惹到他了?为什么我说什么他都觉得不对,都会生我的气?我到底应该怎么做,请您帮帮我吧!他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您告诉我吧,求您了。”

我这样突然的情绪失控吓了她一跳,她死死地瞪着我。“不喜欢您?”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仿佛从她的牙齿缝里挤出来一样,我不禁骇然向后退了一下。“不喜欢您?”她又重复一遍,愤怒地盯着我迷惘的双眼,随后又慢慢俯下身来,她的目光竟变得温柔起来,几乎是带着同情,她突然(第一次)摸了摸我的头发,“您确实是一个孩子,一个傻孩子,什么也没发觉,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可是这样最好,否则您会更加惊惶失措的。”

说罢,她猛然转身走开,留下我徒然地寻找着不可知的答案。我就像是被装进一个撕不破的噩梦口袋里,拼命挣扎着要得到一个解释,想要从这种矛盾的情感迷惘中解脱出来。

时光飞逝,转眼四个月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的学业突飞猛进,思想上也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可是眼看着学期结束,假期临近,我心里有些慌乱,因为我喜欢我的炼狱[17],而家里那种没有文化氛围的平淡生活对我有放逐和劫掠的威胁。我私下计划要哄骗我的父母说是有重要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我巧妙地编织好谎言和借口,来延长这耗人心神的现状。但是我的时间早已排在另一个空间里,这个时刻就无形地悬在我的头顶,像正午报时的钟声就隐藏在铜钟里一样,随时都会出其不意地严肃提醒闲散的人们去工作或者去告别。

那个决定命运的晚上,一切都开始得多么美好,美好得有些反常,似要发生些什么!我和他们俩一起用餐,从打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飘着的朵朵白云,暮色透过暗淡的窗棂投射进来,悠悠白云反射的柔和光影静静地洒在室内,让人心里感觉宁静又祥和。我和老师的妻子比往常聊得更随便,更融洽,更热烈。我的老师并不加入我们的谈话,但是他的沉默仿佛是静静收拢翅膀的大鸟在俯视着我们,倾听着我们的对话。我偷偷观察着他,今天他的神态有种出奇明朗的东西,有一点儿不安,但绝不是慌张和急躁,像夏日云端闪耀的光彩。有时他对着光举起酒杯,观看酒的颜色,而当我的目光开心地追随着他的动作,他便对我微微一笑,转过酒杯来向我致意。我很少看到他的神色如此明亮,动作如此优雅。他愉快地坐在那里,好似在欣赏远处街边传来的音乐或倾听看不见什么人的对话。平时经常颤动又布满细纹的嘴唇,如今安静、柔和地在那里宛如一个剥了壳的坚果。傍晚的日光在他转向窗口的额头上投下一层柔和的微光,让它看起来从未有过的美好。看到他如此平静安祥,真的是太奇妙了。是宁静夏日傍晚的反光太美,还是傍晚的惬意的微风醉人,抑或是空气里的安逸流进了他心里,我不知道。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像读一本摊开的书,我只是感觉到,今天有位好心的神仙抚平了他心底的裂痕。

现在他站起来,像平常一样摆一下头,示意我跟他到书房去工作。他的动作出奇的庄重,这个平时步履匆匆的人,今天反常地从容不迫起来。然后他又转过身去,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还没有启封的葡萄酒,这个也不寻常。他的妻子似乎也发现他行为有些古怪,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有些惊讶地注视着我们走向书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今天异乎寻常的举止。

书房像往常一样在昏暗的暮色中等待着我们,只有一盏灯在一堆白纸四周投下金黄的圆圈。我坐在平时常坐的位置上,重读了一遍手稿里的最后几句。他总是需要像音叉定调那样在他的心里找准节奏,然后才能让他的话语喷薄而出。平时他总是紧接上文的最后一句开始口述,这次他却迟迟没有开口。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压力从四壁反弹回来压迫着我们。他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我听见他烦躁的踱步声。“您再读一遍!”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的颤抖。我把最后几段又重读了一遍,这回他紧接着口述起来,比平时更快速,更简洁。他只用五句话概括了整体框架。他现在所描述的是戏剧发展的文化前提,是一幅那个时代的壁画,是历史的概述。现在他突然转向论述戏剧本身,它从中世纪的流浪艺人乘着大篷车四处表演的形式到终于有了固定的表演场地,然后又建造了自己的家园,有了保证权利和特权的文件,先是“玫瑰剧院”和“幸福女神剧院”,它们是只能上演简单粗陋戏剧的小木屋;到了后来,诗和戏剧蓬勃发展,不断壮大,工匠们便按照它们宽大的胸围制作了一件木制的裙裳。在泰晤士河边,在潮湿的、一文不值的淤泥地上建起一座带着一个粗笨的六角塔楼的木制建筑,这就是环球剧院。在这座剧院的舞台上,莎士比亚这位大师出现了。环球剧院就像是被海水冲上岸的一艘怪船,桅杆顶上挂着海盗式的红旗,稳稳地抛锚在泰晤士河泥泞的河畔。下层的百姓像在码头上那样闹哄哄地挤坐在大厅里,上流社会的绅士则坐在楼上一边闲聊,一边俯视着下面的演员。他们不耐烦地催促着快点开演。他们跺着脚,高声叫骂着,剑柄胡乱敲击着舞台前的木板。终于,几支闪亮的火把第一次照亮前面低矮的舞台,有几个人物草草装扮一下就登上了舞台,好似正在上演一出即兴创作的喜剧。即便今天我还记得他的原话,“突然一阵语言奏响的风暴呼啸而来,那波涛汹涌、激情澎湃的大海掀起血红的波浪,冲出木板的边界直击人类思想的各个时代、各个地区。它浩瀚无涯、无穷无尽,既欢快又悲壮,它变化多端,又包罗万象,是人类最真实的写照。这就是英国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

这段慷慨激昂的话结束后,他的口述就停了下来。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让人压抑的沉默。我不安地转过身去,我的老师疲惫地站在那儿,一只手用力扶着桌子边缘,正是我熟悉的精力耗尽的表现。但是这一次他雕塑一样的姿势让我感觉有些异样。我担心地跳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应该停止记录。他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呆望着我,但是很快,他的眼睛就闪烁出耀眼的蓝色光芒,他微笑着向我走过来,然后问道:“那么,您真的什么也没觉察到吗?”他期待地望着我。“察觉什么?”我困惑地结巴着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微微一笑。几个月以来我又感觉到他亲切、温暖的目光包围着我,“第一部分完成了。”我强忍住才没有高声欢呼,突如其来的喜悦暖流一样流过我的全身。我怎么没觉察到呢,是啊,这是一个完整的架构,我们的地基从原始的基础一级一级向上精妙地累积,直至升高到可以创作的门槛,现在他们可以进来了,马洛、本·琼森、莎士比亚,他们可以胜利跨越这道门槛了。这是这部作品的第一个生日!我奔过去数那些稿纸,总共密密麻麻的有一百七十页,这是第一部,也是最重要最难写的一部,因为在这之后的描述大都是自由地模仿,不过到现在为止的叙述都是有历史依据的。毫无疑问,他会完成他的著作,完成我们的著作!

当时我是忘情地大声叫喊,还是因兴奋、骄傲、开心而手舞足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的激动一定是以出乎人意料的方式呈现的,因为他的目光一直满含笑意地注视着我,我时而浏览一下最后几句,时而匆匆数一数文稿,我将它们捧在手里,轻轻地掂量着,深情地抚摸着,急切地盘算着,想象着我们完成整部著作的样子。在我无法掩饰的喜悦里,他一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他将骄傲和自豪深埋在心底,只是动情地、微笑地望着我。然后他慢慢走近我,伸出双手握住我的双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平时只是偶尔才闪烁蓝色微光的双眼,现在却渐渐变得越来越亮,变成了清澈、透明,深情的蓝色,在所有大自然的物质中只有水的深处和人最深沉的情感才能呈现出这样的蓝色。这种蓝色闪着光,从他的眼底升起,直照进我的心里,好像有一股暖流正缓缓地流入我的心底,在那里奔涌激荡,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渴望,心胸也开阔起来,心里似骄阳升起般感到说不出的欢喜。“我知道,”他的声音在这蓝光中响起,“没有您,我决不会有信心开始这项工作,我永远不会忘记您,是您拯救了我,给了我活力,如果我这失败的一生还能有什么留下来的话,那都是您的帮助,没有人如此真诚地帮助过我,是您一个人拯救了我!所以我不能说,我要感谢您,而是要说……我要感谢你[18]。来,过来!现在让我们完全以兄弟相称,像兄弟一样待上一个小时!”

他轻轻将我拉到桌边,拿来了准备好的那瓶酒,两只酒杯也摆好了,他想用这象征性的饮料来表示对我的感谢。我因喜悦而有些发抖,没有什么比愿望突然得到满足更能触动我们的心灵。这是明显的信任的表示,我曾无意识地渴望得到它。他的谢意找到了恰当的表达方式,充满手足亲情的“你”跨越了年龄的界限,在经历了冷漠之后而显得尤其珍贵。酒瓶发出叮当的响声,这个要施洗礼的使者现在要用信任平复我心里的躁郁不安,我心中已经响起一个颤抖、轻快的声音,但是有个小小的障碍推迟了这个庄严时刻的到来,我们没有开瓶器。他要起身去取,我猜到了,急忙冲向餐厅。我急切地盼望这个时刻的到来,这是我的心灵得到平静的时刻,是他对我情感的最好见证。

当我飞快地冲出房门向有灯光的过道拐去时,昏暗之中撞上一个柔软的东西,那个东西赶紧向后退去,是我老师的妻子,她显然是在门口偷听。奇怪的是,我那么重地撞在她的身上,她却没吭一声,只是默默向后退去,而我却吓得呆在那里。我们之间有一瞬间的静默,她被撞见偷听,我则受到意外的惊吓,彼此都很尴尬。但是随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灯也亮了,我看见她背靠在柜子上,脸色煞白,目光严肃、探究地打量我,毫无表情的脸上却透着一种阴郁,好似带着警告和威胁的意味,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

我双手颤抖着,烦躁地摸索了半天才找到瓶起子,有两次我必须得从她身边走过,一抬头便撞上她呆怔的双眼,好像抛光的木头一样闪着幽光。她并没有因被撞见在门口偷听而显现出丝毫羞愧,正相反,她的眼睛里有种我无法理解的坚毅果敢的光亮,那固执的表情告诉我,她没打算离开,她会继续偷听下去。这种意志上的优势使我很是困惑,在她坚定、警告的眼神逼视下我不知不觉低下了头。当我终于脚步不稳地回到书房,看到我的老师正不耐烦地拿着酒瓶,而刚刚那种极度喜悦的情绪却似乎被冻结成了一种怪异的恐惧。

但是他那么满心期待地等着我,目光那么愉快地投向我,我曾无数次想象有一天可以见到他今天这个样子,看到愁云从他的额头消散!但是现在,他额头闪着柔光,举止亲切、目光温暖地对着我时,我竟一时语塞得说不出话来。所有隐秘的喜悦和幸福好像从隐秘的毛孔慢慢流走了。我心慌意乱,甚至羞于听到他再次用亲切的“你”来称呼我,来感谢我。两只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老朋友一样用手臂搂着我,把我带到靠背椅那儿,我们面对面坐下。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我第一次感觉到他要在我面前袒露心迹了,但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向门口张望,生怕她还站在那儿偷听。我暗自不住地思忖,她在偷听,偷听我们讲的每一句话,为什么恰巧是在今天,为什么是今天?当他目光温柔地望着我,突然深情地说道:“今天我想给你讲讲我,讲讲我自己年轻时候的事。”一听这话,我顿时吃惊地跳起来,摇着手表示拒绝,“今天不行,”我嗫喏着,“今天别讲……请您原谅。”因为他会把自己暴露给一个偷听者,而我又不能告诉他有人偷听这个事实,想想都觉得可怕。

我的老师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了?”他面带愠色,有些不快地问。“我累了……请您原谅……我可能是太过激动了,有点头晕……我想,”我一边说一边浑身发抖地站起来,“我想,我现在就该走了。”我的目光不由得掠过他再次望向门口,心想那个不怀好意的偷听者一定正好奇地潜伏在那里。

他也缓慢地从靠背椅里站了起来。一丝阴影掠过他突然变得疲惫的脸,“你真的要走……今天……恰恰在今天?”他拉住我的一只手,似乎不经意地使劲握住它,但是又突然像丢一块石头那样粗暴地甩开,“真遗憾,”他失望地说道,“我多希望我们可以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太遗憾了!”我听到深深一声叹息,这叹息声像一只黑色的蝴蝶飞过整个房间。我满心愧疚,却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赶忙慌张地往后退去,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我摸索着爬上楼,回到房间后马上倒在床上,但是却久久不能入睡。我从未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我的房间就在他们的房间的上方,中间只隔着一堵薄墙,笼罩在不透光的黑暗的屋梁下。我异常敏锐的心神感觉到他们俩也一样醒着,我不用看也能看到,不用听也能听见,此刻他正在他的房间里烦乱不安地踱来踱去,而她则躲在哪儿默默坐着或幽灵般偷听着什么。我感觉到她大睁着双眼,这种清醒警觉的样子令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整幢房子静寂无声,黑漆漆、阴森森的,像一个恶魔,沉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掀去被子。我的双手滚烫。我到了哪里了?我已经离那个秘密如此之近了,近得脸上已经感觉到它温热的气息,如今这秘密又离我远去了,但是它无声无息、无法辨认的阴影还在四处飘荡,我感觉到它就在这个屋子里,像一只踮着脚行走的猫,扑过来跳过去。它那带电的毛皮擦身而过,满是魅惑,虽温暖却阴森可怖。我在黑暗中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慈爱、温暖,温柔得就像他握住我的那只手。我还感觉到他妻子的目光可怕、锐利,带着威胁和诧异。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困在他们的秘密之中?他们为什么要蒙住我的双眼不让我看到他们的真心?为什么要把我置于他们不可捉摸的纷乱之中?他们为什么都把各自的愤怒和憎恶硬塞进我的心里?

我的额头一直在发热。我跳下床打开窗户。窗外,夏日的烟雾笼罩在城市上空。有些窗户还透着灯光,里面的人可能坐在桌边闲聊,可能在热烈地讨论一本书的内容,可能在闲适地听着音乐。白色窗框后一片漆黑的屋子,里面的人一定已经进入梦乡。所有这些屋顶的上空都漂浮着一片静谧和安祥,宛若薄雾里透出的银色月光静静地、柔和地洒下来,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安宁。钟楼报时的大钟敲响了十一下,钟声悠悠传进人们或偶然倾听或已沉睡的耳朵。只有我的这间房子还清醒着,被莫名其妙的邪恶思想包围着,心里的执念疯狂地想去探究这纷乱无序的轻声细语。

突然,我吓了一跳,这不是上楼梯的脚步声吗?我站起向来侧耳倾听,没错,有人正摸索着攀上楼梯的台阶,小心谨慎、迟疑不决、步履蹒跚。我听惯了这踩坏的地板发出的吱吱嘎嘎声,这脚步声是冲着我的房间来的,只能是冲着我来的,因为只有我和那位半聋的房东太太住在楼上的阁楼里,她早就睡了,不会接待任何人了。会是我的老师吗?不会的,这不是他匆忙不稳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听起来胆怯、犹豫又沉重——现在又来了!每走一个台阶都这样。这一定是个小偷!只有罪犯才会这样走过来,决不会是朋友!我紧张地听着,耳朵里嗡嗡直响。突然,我感觉有一股凉气顺着大腿窜了上来。

这时,只听见门锁轻轻开动的声音,这位可怕的客人,他一定已经到了门口了。吹到我打着赤脚上的一丝风,说明外面的大门已经打开了,然而,只有他,我的老师,才有钥匙。可是如果真是他的话,他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异乎寻常?他担心我,想来看看我吗?那么这个可怕的客人又为什么在外面前厅里犹豫呢?偷偷摸摸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我自己也同样被吓得呆住了。我觉得我想要大声喊叫,可是喉咙好像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卡住了。我想去把门打开,可是我的双脚却像钉在地板上一样动弹不得。现在我和这个可怕的客人之间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但是我们谁也不敢向前再跨出一步。

这时塔楼的钟敲响了,只有一下——十一点一刻。但是这一下钟声化解了我身体的僵硬,我猛地一下拉开房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我的老师。他手里拿着蜡烛,房门猛然打开形成的气流使烛火蓝色的火苗向上窜起,在他身后的墙上投下巨大摇晃的黑影,像个醉汉般踉跄着要穿墙而过。他见到我,打了一个激灵,那股气流仿佛一阵狂风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缩起身体,就像在寒冷中不由自主要拉紧被子一样,然后他向后退去,蜡烛抖动,蜡油滴在了他的手上,他却浑然不觉。

我吓得要死,全身都在颤抖,“您怎么了?”我只能结结巴巴说出这句话。他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我,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卡在他的喉咙里。最后,他把蜡烛放到五斗橱上,那蝙蝠一样满屋乱撞的阴影终于安静下来,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刚刚想……刚刚想……”

他的声音又顿住了。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当场擒获的小偷,低头看着地板。这样的恐惧,这样的呆立着,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穿着衬衫,恐惧得发抖,他缩着身体呆立在那,羞愧而迷惘。

突然,这个虚弱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他向我走过来,脸上带着凶狠、淫邪的笑意,这笑意在他的双眼里危险地闪烁,双唇却紧抿着。这笑意像一个陌生的假面具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他的声音像分叉的蛇信子一样尖利地吐了出来:“我刚刚只想告诉您……我们还是不要以‘你’相称了……这……这……在一个刚入学的大学生和他的老师之间不合适……您明白吗……我们必须得保持距离……距离……距离。”

他一直盯着我,眼神中充满憎恨,语气中满怀恶意,以致他的手都不受控制地紧攥在一起。我踉跄着向后退。他疯了吗?还是喝醉了?他站在那里,紧握着拳头,仿佛随时会扑上来打我的脸。

但是这种恐惧只持续了一秒钟,随后这犀利的目光便收了回去。他转过身去,嘟囔了几句类似道歉的话,然后拿起蜡烛。伏在地上的阴影又突然站起来,活像一个黑色的、殷勤的魔鬼,抢在他之前晃向门口,随后他自己也走了。我还没回过神,房门便“砰”地关上了,在他跌跌撞撞的脚步重压下,楼梯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屈辱的愤怒与无奈的绝望轮番折磨着我。我头脑里纷乱如麻的思绪火花般四处乱窜。他为什么这样折磨我?我痛彻心扉地一遍一遍问着自己,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他在半夜偷偷爬上楼来,只为了怀着恨意当面侮辱我吗?我哪里得罪他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样做他才能原谅我?我心烦意乱、浑身燥热地扑倒在床上,然后站起来,再钻进被子,但是无论怎样他阴森的影子总是幽灵般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老师,他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被突然出现的我吓呆了,背后巨大的黑影怪异地在墙上晃来晃去。

一整夜,我只是迷糊了一会便醒来,刚开始我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可是五斗橱上留着的那摊黄黄的凝固的烛油提醒我那不是梦。记忆里可怕的画面一再重现,昨天夜里一位窃贼般偷偷溜上楼来的客人曾站在这个明亮的房间里。

整个上午我都待在房里。一想到一会儿可能会与他碰面,我便觉得心情沮丧,浑身无力。我试着去读本书,去写点儿东西,但是什么也干不下去。我心情焦躁不安,神经敏感脆弱,随时都有可能会痉挛似的颤抖,莫名地啜泣,大声地吼叫。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像风吹过树叶一样瑟瑟发抖,无法平静下来。我的双腿发软,膝盖上的筋络仿佛已被割断。怎么办?怎么办?我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问得自己筋疲力尽。血管在我的太阳穴里突突地乱跳,我感到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是我不能出门,不能下楼,不能在精神和体力都没恢复前突然去面对他。我又倒回床上,饥肠辘辘、头脑混乱、蓬头垢面、张皇失措。我又一次试图透过这道薄墙壁去想象里面的情景,他现在坐在哪里?他在做些什么?他也像我一样无法入睡,一样充满绝望吗?

到了中午,我还心乱如麻地躺在床上忍受着煎熬,终于,我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我顿时又神经紧张起来,可是这脚步声很轻快,一步两个台阶地往上跳跃,马上就有一只手在敲门了。我跳下床,却没去开门,“谁呀?”我问。“您为什么不下楼来吃饭?”我听见他妻子有些不高兴地回答。“您不舒服吗?”“没,没有,”我张口结舌地道,“我就来,马上就来。”现在没有选择,只好快速穿好衣服下楼。但是我四肢都感觉瘫软无力,只好扶着楼梯的扶手。

走进餐厅,看到桌子上放着两套餐具,老师的妻子坐在其中一套的前面等着,她语气略带不满地责备我说怎么吃饭还要人请,就算是打了招呼。他的座位空着。我感觉到血往上涌,这出乎意料的缺席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比我还害怕碰面?他是不好意思了,还是今后再也不愿意与我一起用餐?我最后还是问了,教授怎么没来吃饭。

她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难道您不知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吗?”“走了,”我结巴着说,“去了哪里?”她的脸顿时绷紧了,“这个,我的丈夫可没告诉我,大概,又像平常那样去旅行了吧。”说完,她突然转头眼神严肃又疑惑地瞪着我询问道:“可是您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昨晚还特意上楼找您去了,我以为,他是去向您告别的……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他竟然连您也没告诉。”

“告诉我,”我只能发出一声叫喊。这喊叫声将我过去几个小时所受的委曲、痛苦、侮辱等等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突然间,我低头痛哭起来,我号叫着,身体剧烈地痉挛、颤抖,我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一声声无助地喊叫着,表露出无比的混乱和绝望。我神经质地浑身发着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我的手握成拳,在桌子上胡乱捶着,我泪流满面,像一个暴怒的孩子,将这几个星期以来乌云一样积郁在心里的所有不满、所有痛苦都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我在疯狂的发泄中感到了宽慰,但是轻松之后我又因在她面前的失态而羞愧不已。

“天哪!您怎么了!”她跳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但是随后就快速跑过来,把我从餐桌边扶到沙发上。“您先静静躺一会儿。”她一只手抚摸我的手,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身体因太过激动还在不自控地一阵阵颤抖着。“您别折磨自己了,罗兰德,不要折磨自己了。我都明白,我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不停地抚摸我的头发,安慰我。但是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我知道他会让人情感混乱,谁也不会比我更清楚这点。但是请您相信我,每当我看到您这么依恋这个不值得依靠的人,我就想提醒您。您不了解他,您太盲目,您还是个孩子,一直毫无所觉,即使今天,您也还什么都没感觉到。也许今天您第一次明白了点什么吧——这对您、对他都好些。”

她亲切地俯在我的身旁,我感觉她的声音像是从空谷传来,有种奇特的安神作用。她双手温柔地抚摸也让我平静,我的痛苦好似麻痹了,整个人感觉舒适了许多。终于,终于又一次感觉到一丝同情,终于又一次这么近地感觉一只温柔、慈爱的女人的手的抚摸,像母亲一样温暖。也许我太久没有感到这样温柔的抚摸了,现在透过忧郁的面纱,我再次感受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的关心和照顾,我在痛苦之中感到一丝慰藉。可是,我是多么羞愧啊,我无所顾忌的感情爆发暴露了我的秘密,这种完全将自己的真心暴露的情绪多么让人感到羞愧!但是我接着又不能自已地费力站起来,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断断续续,再次大声控拆他对我所有的不公,他怎样冷淡地拒绝我,又热烈地诱惑我回去;怎样无缘无故地漠视我、伤害我,他是个折磨人的魔鬼,而我却这样全心全意地依恋着他,恨他时满怀爱意,爱他时又心存憎恨。我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她只好再次安慰我让我平静下来。她温柔的双手一次次将我弹起来的身体再轻轻地按回到沙发上,最后我终于安静下来了。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我感觉到这一切她全都明白,也许比我自己还要明白得多……

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她站了起来。“行了,当孩子也当得够久了,现在您重新做回大人吧。您坐到桌边去吃饭,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都是些误会,会解释清楚的,”看我一副不赞同的样子,她又坚决地补充道,“是误会就会解开的,我不会再让您像这样受摆布、被迷惑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也得学会克制他自己。您太单纯,还是不要和他那些离奇冒险的游戏有什么牵扯吧。我会去和他谈的,您一定要相信我。那么现在,您还是快来吃饭吧。”

我羞愧地任她将我拉到餐桌前,她很快就转移话题谈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似乎已经忘记了我刚才的冲动和失态,我心里对她充满感激。她一直劝我说,明天是星期天,她和W讲师还有他的未婚妻一起去郊游,让我一起去散散心,从繁重的课业中解放出来。还说我所有的不适都可能是缘于身体的过度疲劳和神经的过度紧张。去野外的湖里游游泳,散散步,身体很快就会恢复平衡,又会和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了。

我答应去,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待着,只要不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只要不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今天下午您也别待在家里了,您出去走走,去好好玩一玩!”她极力怂恿着我。“奇怪,”我想,“她怎么能猜出我的心思,我们之间并不熟悉,可她总是能知道我的难处,了解我的痛苦,而他呢,尽管熟识我却总是误解我,伤害我。”这个我也答应她了。我心怀感激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仿佛看到了一张崭新的面孔,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男孩子一样的傲慢和讥讽,多了亲切、温柔的感觉,我从未见她如此真诚。“为什么他不会这么和气地对待我?”我心中迷惘地想着,“为什么他从未感觉到他伤害了我?为什么他不会用他亲切、温柔的手抚摸我的头,握住我的手?”我感激地吻了吻她的手,她不安地、几乎是气恼地把她的手抽回去。“您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她重复了一遍,嘴角又变得坚决、严肃起来,她飞快地站起身,轻轻地说,“您相信我吧,他不值得您这么做。”可她这句轻得如同耳语的话在我差不多已经平静的心里又掀起了一阵波澜。

那天下午和晚上我所做的事情是那样幼稚可笑,以致于好多年里每次回想起来还会羞愧万分,甚至在内心反省时我也拒绝去对此事做任何回忆。今天我不会再对那些愚蠢的行为感到羞愧了;相反,今天的我多么深切地理解这个放荡不羁、深陷感情迷惘的年轻人,他极力想要摆脱那种特殊情感带来的危险。

我仿佛从一个长长的通道尽头,仿佛透过望远镜在观看着当时的自己,看着这个迷惘、绝望的年轻人,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只能烦躁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突然穿上外套,变了一种走路的姿态,摆出狂热而坚决的表情,然后步伐坚定地走到街上。是的,这是我,我认出了自己,我了解当初这个愚蠢、苦恼、可怜的年轻人的每一个想法。我知道,我突然挺直腰身,站在镜子前面,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他呢!让他见鬼去吧!我凭什么要让这个愚蠢的老头儿折磨自己!她说得对,出去走走,去好好玩一玩!前进!”

真的,当初我就这样走上了大街。我想要解放自己,我逃跑,唯一一次怯懦地逃跑,不愿看到自己强装的快乐,根本就不是快乐,那一大块坚冰,仍然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还看到我走路的样子,手里紧握着沉重的棍棒,狠狠地瞪着经过的每一个同学。我蠢蠢欲动着,想随便找个人争吵,想随便找哪个挡住我去路的人打架,以发泄我仓皇无措、无处发泄的愤怒,但是幸好根本没人注意到我。于是,我便晃悠到那家咖啡馆——我的同学们经常在那里聚会。我想好了,不管他们邀不邀请我,我都会主动坐在他们的桌旁,话语稍不投机便挑起一场争斗。可是,我想挑衅的想法又落空了,这一天天公作美,天气好得大多数人都去郊游了,只有两三个人在那儿坐着,他们客气而疏远地和我打着招呼,没给我一点机会让我发泄我心里混乱的情绪。我恼怒地站起来走了,之后走进一家我感觉已经不那么低俗龌龊的郊区小酒馆。小城里寻开心、游手好闲的烂人在那里听着女子小乐队演奏的闹哄哄的音乐,一堆一堆挤在一起,在烟雾缭绕中喝着啤酒。我一口气灌下了两三杯啤酒,邀请一个臭名昭著的娘们儿和她的女友,一个同样涂脂抹粉、骨瘦如柴、见惯风月场合的女人坐到我的桌旁,我有一种病态的快感,我一定要让我的举动格外引人注目。这座小城里的人大都认识我,都知道我是教授的学生。那些人以怪异的穿着和举止表明他们与众不同——我就这样享受着这种既幼稚可笑又自欺欺人的乐趣,我出丑,也会让他出丑(我愚蠢地认为)。我想让他们看看,我不在乎他,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我并不关心他。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丢脸、最不知廉耻的方式向这个胸脯肥壮的女人大献殷勤,透着愤怒与憎恶陶醉其中,不一会儿就真的醉了。我们什么酒都乱喝一气,葡萄酒、烧酒、啤酒,我们不顾羞耻地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弄得椅子也倒了,旁边的人也都唯恐避之不及。但是我丝毫不感到羞耻,相反,我还旁若无人地大声喊叫,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这个傻瓜也有愤怒的时候,我要让他知道,他对我一点儿也不重要。啊,我不觉得悲伤,也不感到屈辱。“拿酒来,酒!”我用拳头使劲砸着桌子,桌子上的酒杯都在颤动。最后,我左拥右抱着她们俩一起离开,大摇大摆地横穿过那条主干道,这时正好九点,是通常的节日彩车经过的时刻,大学生、小姑娘、居民和军人都愉快地在街头漫步。我们三个像摇摇摆摆、龌龊肮脏的三叶草,在道上大声喧哗着,终于有一名警察被激怒了,厉声呵斥我们。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也不能准确地描述了,一团蓝色的酒精燃烧的烟雾模糊了我的记忆。我只知道,我几乎神智不清了,但我十分厌恶这两个烂醉的女人,就打发走了她们。我还去什么地方喝了咖啡和白兰地。在大学主楼前,为了逗弄跑过来的小伙子们我还做了一个抨击教授们的演讲。然后,我还出于模糊的本能想要更进一步玷污自己的名声来再公开侮辱他一次,这是我的愤怒太过偏激而生出的荒唐想法。我想找一家妓院,可是我找不到路,最后只得恼怒地跌跌撞撞地回家。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劲才把门打开。我拖着双脚极艰难地登上头几级台阶,但是当走到他的房门前时,我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昏昏沉沉的醉意顿时消失,我一下子清醒了。脑子里浮现出自己那张扭曲的脸,浮现出自己因愤怒而做下的无能的傻事,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为了不让人听到,我像一条做错事挨了揍的狗,垂头丧气、蹑手蹑脚地悄悄溜进自己的房间我睡得像死猪一样,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漫过地板照到我的床头,我一骨碌爬起来。虽然头痛欲裂,但是昨晚的记忆依然清晰,我强压下心里的羞愧感,我不想再有羞愧感了。我一再告诉自己,这都是他的错,我这样放浪形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我安慰自己,昨天的事只不过是上大学的学生都会有的一时贪玩罢了,对于几个星期来只知道专心工作、不问世事的人来说,这样的玩乐应该无伤大雅。但是这样的安慰并没有让我沮丧的心情舒服一些,我还是战战兢兢、局促不安地下楼去找我老师的妻子,打算履行我昨天答应她去郊游的诺言。

奇怪的是,我的手刚一触到他家房门的把手,脑海中便浮现出他的样子,随之而来便感觉到那种让人脸红羞耻的冲动行为带来的痛苦和绝望。我轻轻敲门,他的妻子目光温柔地向我迎过来:“您都干了些什么呀,罗兰德?你太胡闹了!”她的语气听似责备,其实充满同情,“您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我无措地站在那,她一定也已经听说了我的荒唐行径。然而,看到我窘迫的样子时,她却试图安慰我,“但是今天我们可要理智些,W讲师和他的未婚妻十点钟就到,然后我们去划船、去游泳,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儿。”我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教授回没回来,她看了看我,并没有回答,其实我自己也明白,问也是白问。

讲师十点钟准时来了,他是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是个犹太人,所以在大学的同事们当中很受排挤和孤立,事实上他是唯一愿意与我们这些行为怪异、不爱交际的人有来往的人。陪他一起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他介绍说是他的未婚妻,但我看更像是他的情人。她嘴边总带着笑意,看起来天真、俏皮又有些浮夸,但对于我们这次临时组织的郊游她倒是挺合适的。我们先乘电车到附近的一个小湖,一路上我们不停地吃东西、闲聊,不停地说笑。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都紧张、疲惫地工作,都忘了轻松愉快地说笑是什么感觉了,这一个小时简直像一种低度、易起泡的葡萄酒一样让我感到沉醉。的确,他们幼稚可笑、大胆放纵的尽情玩乐成功地将我的胡思乱想从涌着黑色蜜汁的蜂房里引出来,平时它们总是围着这个蜂房嗡嗡乱飞。我到了野外,在跟这个年轻姑娘偶然赛跑时,又感觉到自己肌肉的强劲力量,我好像又变回了昔日那个身强体健、无忧无虑的年轻小伙儿。

我们在湖边租了两只划艇,我老师的妻子在我这只艇里当舵手,另外那只讲师和他的女友则都坐在划手的位置。划艇刚一离岸,我们便燃起了体育比赛的热情,都想超过对方。我当然处于劣势,因为对方是两个人划,我是单打独斗对抗他们两个。但是我可是个训练有素的划艇运动员,我迅速脱掉外衣,摆好姿势奋力划了起来,我划的力量比他们有力得多,很快就超过了他们。揶揄、嘲笑的话像冰雹般在头顶丢过来甩过去,此起彼落,我们互相刺激着,完全不在意七月骄阳的炙烤,也毫不理会挥汗如雨、大汗淋漓,我们就像被判划桨的囚徒一样拼命重复着划船的动作,尽情享受着运动带来的乐趣。终于临近目的地了,这是湖边一处被树木覆盖的突出的陆地。我们划得更起劲了,我的同伴也已经沉醉在这场竞赛的游戏中了,在她无比喜悦的欢呼声中,我们的小艇先触到了岸边的沙滩。我跳下船,浑身汗流浃背却热血沸腾,沉浸于这不同寻常的阳光和胜利带来的喜悦,我的心简直要跳出胸膛,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都紧贴在身上。讲师的情形并不比我好些,我们两个顽强的斗士非但没得到赞扬,反而因为我们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被两位女士尽情嘲笑了一番。最后,她们给我们一点儿时间让我们凉快凉快。几句玩笑话过后,我们便在灌木丛的左右两边临时隔离出两个浴场。灌木丛后面发亮的内衣和裸露的胳臂闪着光,让我们加快了换衣服的速度,我们还正在准备时,两位女士却已经噼噼啪啪拍打着湖水了。讲师不像我那样疲乏,我刚刚可是一个战胜他们两个,所以他当即也跳进水里。而我因为划船用力太猛,感觉心还在剧烈跳动,于是我就先惬意地在躺在阴凉处,看天空的云彩悠然地从头顶飘过,在血液的沸腾中愉快地体会着呼呼作响的倦怠之感。

可是没过几分钟,就从湖面那边传来催促声,“罗兰德,快来呀!游泳比赛,有奖励!有奖潜水!”我没有动,我觉得我可以像这样躺上一千年,阳光透过枝叶照在身上,让我的皮肤有些微微发烫,微风轻轻拂过又带来些许清凉。但是又飘来一阵笑声,只听到讲师说:“他不行了!他被打垮了!您快去把这个懒鬼弄过来吧!”然后,我就听见越来越近的水声,接着就听见她很近的说话声:“罗兰德,快来!去参加游泳比赛!我们必须露一手让他们瞧瞧!”我没有回答,让人来寻找,我觉得挺有意思。“您在哪儿呢?”我听到有人赤脚在沙子上走动的声音,突然她站在我面前,还在滴水的游泳衣紧紧裹住她男孩般颀长的身体。“您在这儿哪!啊,可真享受!可是现在快来,懒家伙,人家已经快游到那边的小岛上了。”我舒服地仰躺着,懒洋洋地摊开四肢说:“这儿多美啊!我随后就跟上来。”

“他不愿意,”她拢起手做成喇叭状笑着朝湖的那边喊道,“快让牛皮大王游过来!”远处回响着讲师的声音。“快来吧,”她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您别让我丢脸。”但是我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时,她半开玩笑半恼怒地折下一根灌木枝。“起来!”她厉声重复了一遍,并用枝条朝我胳膊上抽了一下催促我快起来。我一下子坐起来,她抽得有些重了,我胳膊上顿时起了一道红痕。“现在我可真不干了。”我半开玩笑半愠怒地说。但是现在,她真的生气了,她以命令的口吻道:“起来!立刻就起来!”看我固执地一动不动,她便再次抽了我一下,这回抽得狠了,我的胳膊火辣辣的疼,我气愤地跳起来,去夺她手中的枝条,她往后退,但是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在争夺枝条的拉扯中我们半裸的身体无意间靠得很近。我抓住她的胳膊,扭住她的手腕,想迫使她扔掉枝条,而她躲闪着一弯腰,这时突然啪的一声——她泳衣腋下的带扣被扯断了,左边的衣片掉落下来裸露出她的胸部,她乳房上红艳艳的“蓓蕾”顿时突兀地映入我的眼中。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只一刹那就足以让我慌乱得不知所措,我哆嗦着、深感羞怯地放开她的手。她红着脸转身,用一根发卡把断裂的带扣别住。我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也沉默着不作声,不安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让人甚至有些窒息。

“喂……喂……你们在哪里?”小岛前有声音传过来。“哎……我来了。”我急忙大声回答,庆幸能够摆脱这种窘境,然后就扑通跳入水中,连扎了几个猛子,在水中浮沉的热忱和喜悦让我感觉不到湖水的清冽和凉意,也将血液里流淌的危险欲望冲刷得无影无踪。我很快便赶上了他们两个,向身体不怎么强壮的讲师挑战,我赢了他。我们又游回那块突出的陆地,她已经穿好衣服在等候我们了,她从带来的篮子里取出食物,要在露天的土地上野餐。但是不管我们四个人之间肆无忌惮的玩笑话说得多么开心,我们俩都不自觉地避免互相接话。我们聊天,我们大笑,仿佛一切都过去了。只是当我们的目光无意间相遇时,还都会默契地立刻避开,那个意外引起的尴尬和难堪的窘迫还没有消退,总感觉到对方还记得刚才的窘境,于是就更加羞涩不安。

下午很快便在再次举行的划船比赛中度过了,但是体育运动的激情过后总是惬意的疲劳。香醇的葡萄酒、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渐渐融入血液,让人不自觉地亢奋起来。讲师和他的女友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做着亲昵的小动作,我们俩只能颇为尴尬地忍受着。他们俩挨得越来越近,而我们则更加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他们两个已经很明显地表露出来了,因为他们总是在树林中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显然是为了可以不受打扰地亲吻。而剩下我们单独相处的间隙,我们都会感觉有些拘谨,谈话也总进行不下去。最后我们四个都满意地聚在一起踏上归途,那两位怀着对新婚之夜的憧憬,我们则欣慰于终于摆脱了这样尴尬的处境。

讲师和他的女友一直把我们送到寓所门口。我们各自上楼,还没走进房间,那种既痛苦又迷惘的感觉又回来了,同时又那么渴望他的存在。“但愿他已经回来了!”我烦躁地想。仿佛她从我的嘴唇上感知到了我没发出的感叹一般,她说:“我们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我们走进去。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的书房里的摆设还和原来一样,我不能自已的激动情感下意识地想象着他蜷缩在那把空椅子里忧郁、凄凉的样子。但是那些纸张仍静静地放在那里没人动过,似乎期待着他的归来,就像我一样。但是随后便是心里的愤懑,他为什么要逃跑?他为什么要抛下我?嫉妒的怒火越燃越炽,从我心底直升到我的咽喉,我心里又模糊地涌起那种愚蠢地想要做些什么恶事来报复他的欲望。

她跟着我,“您留在这里吃晚饭吧,今天您别一个人待着。”她怎么会知道我害怕待在空荡荡的房间,害怕听见楼梯的响声,害怕陷入痛苦的回忆,我的所思所想,我没说出口的念头,我心中的每一个邪恶的欲念,她都能猜得到。

一种莫名的恐惧向我袭来,我对自己内心不断翻滚的仇恨情绪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我想拒绝她,但是我太怯懦,不敢说“不”。

我一向都憎恶通奸,倒并非出于我自以为是的伦理道德观念,也并非由于虚伪的贞操想法,更不是因为它意味着在黑暗中偷窃并占有别人的肉体,而是因为几乎每个女人在这一时刻都会泄露丈夫的隐秘。每个女人都是大利拉[19],她哄骗男人,合乎情理地窃取让他强壮或虚弱的秘密,并为了利益将它出卖给另一个人。让我觉得是背叛行为的,并不是女人甘愿委身,而是她为了替自己开脱,几乎总是将遮掩丈夫羞耻的遮羞布微微掀起,把好似是在睡梦中一样受蒙骗的人完全袒露出来以满足另一个人的好奇心,让他饱受陌生人的嘲笑。

所以,我当时并不是为愤怒的绝望情绪所困扰,而是在他的妻子初时同情,而后多情的拥抱中得到了安慰——一种情感无比迅速地演变成另一种情感——时至今日我都认为我生平所做的最卑鄙无耻的事并不是这个(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我们两个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坠入这烈火灼人的深谷),而是因为我在热吻之后还让她给我讲述他的秘密,我让这个被激怒的女人泄露他们婚姻的隐私的原因。为什么我忍耐着,没有将她推开,反倒任由她暗示,向我诉说许多年来他一直不肯亲近她,避免和她有身体接触?为什么我不坚决地阻止她谈论他性生活方面的隐私?因为我是那样急切地渴望知道他的秘密,渴望知道他对我、对她、对所有人犯下的过错,以致我恍恍惚惚地鼓动她愤怒地诉说她所受的冷落——这与我自己被他抛弃的感觉何其相似!就这样,出于混乱的情感和共同的仇恨,我们两个做出了某种如同爱情般的举动,但是即使在我们的身体互相探求、紧紧结合的时候,我们也总是一再想着他,总是谈论着他,只谈论他。有时她的话刺伤了我,我为自己感到无比羞愧,因为我竟然被卷入自己所憎恶的事情里。但是我的下半部分身体根本不服从我的意志,它疯狂地索求着自己的快乐。我浑身战栗,颤抖着亲吻出卖我最敬爱的人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我舌尖上都充斥着厌恶和羞耻的苦味,我悄悄上楼溜回自己的房间。一旦她身体的温热不再使我心神荡漾,左右我的意志,我立刻就感觉到我卑鄙的背叛是多么鲜明地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我绝无可能再走到他面前,再也不能去握住他的手,我窃取的不是他的,而是我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现在我除了逃跑已无路可走。我匆忙地收拾完行李,整理好我的书,和女房东结清账目,我再也不能让他找到我,我也要消失,无缘由地、神秘地消失,就像他在我面前消失那样。

但在我正忙着整理东西的时候,我的手突然就僵住了。我听见木头楼梯发出的吱嘎声,听见一阵急促的上楼梯的脚步声——是他的脚步声。

我的脸色一定是难看得吓人,因为他一走进房间便惊呼道:“你怎么了,孩子?你生病了吗?”

我向后退去。在他想走近些,想要关切地拉住我的手时,我避开了。“你怎么了?”他惊恐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或者是……或者是……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战栗地靠向窗口。我不能看他。他关切、温暖的声音好似撕开了我内心的一道伤口,我几乎要昏倒在地,感觉心底涌起一股热流,一股混着羞愧、耻辱的炽热的热流灼烧着我。

他也惊异且无措地站在那里。突然,他声音很低,有些迟疑又有些胆怯地轻声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有人对你……对你……说了我什么事吗?”

我做了一个否认的手势,却没有转过身去。但是好像有什么可怕的想法占据了他的思想,他固执地重复道:“告诉我……坦白地告诉我……有人说了我什么吗……随便哪个人,我不问是谁。”

我又做了一个否认的手势。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但是突然间他好像发现我的箱子已经收拾好了,我的书也整理得差不多了,他的到来正好打断了我临行前所做的最后准备。他情绪激动地走到我跟前,“你要走,罗兰德,我看出来了……告诉我真相。”

我稍稍振作一下,敛一敛心神。“我必须走……请您原谅……可是我无法向您解释这件事……我会给您写信的。”我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敲击着我的心,让我的心跳得厉害。

他愣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就露出了我常见的那种疲倦的神态。“也许这样更好,罗兰德……没错,这样更好……对你,对所有人都好。但是你走以前,我们再谈一谈。七点钟,在往常的时间……然后我们就告别,男人对男人……只是不要逃避自己,不要写信……那太幼稚了,与我们不相称……而且,我想对你说的话,是怎么也不会下笔写下来的……所以你会来,对吗?”

我点了点头,目光始终不敢从窗口移开。但是在清晨明亮的晨光中,我却什么也看不到,一块浓重的、漆黑的烟幕隔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

七点整,我最后一次走进我曾挚爱的房间,早到的暮色透过门帘渗进屋里,隐约可见光滑细腻的大理石雕像仿佛在房间深处泛着青光,那些书静静地躲在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玻璃后面。这是我记忆中的秘密所在,在这里语言对我而言是富有魔力的,在这里我经历了从未有过的精神上的陶醉和狂喜……如今在这个告别的时刻看到他,看到这个我崇敬的影像正慢慢地、慢慢地从靠背椅里站起来,影子一般向我迎面飘来,只有额头像石膏灯那样在黑暗中闪着光芒,上面飘动着一缕轻烟,那是老人的白发在摆动。这时,一只手费力地抬起,它在寻找我的手,然后我注意到那双眼睛严肃地盯着我,我感觉到我的胳膊被轻轻抓住,随后被领到一把椅子旁边。

“坐下,罗兰德,让我们谈一谈,把话说清楚。我们是男人,必须坦诚相见。我不强求你——但是,在我们临别的最后时刻,让我们把一切都说清楚不是更好吗?现在说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是因为每次我都让你无故受辱,你受到了伤害,生我的气了?”

我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否认。他,他这个被蒙骗、被出卖的人,居然还想要承担所有这些罪过!我心里悚然一惊。

“那我过去是不是有意无意地伤害过你呢?我知道我有时脾气古怪,我曾违背自己的本意激怒过你、伤害过你,折磨过你。你对我的关怀和帮助我应该表示谢意的——这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一直都知道,甚至在我伤害你,让你难过的那个时刻,我也是知道的。是这个原因吗?告诉我,罗兰德!因为我希望我们可以坦诚地互相告别。”

我又摇了摇头,我根本无法开口。他原本坚定的声音现在开始变得有些慌乱和迷惑。

“或者……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有什么人私下对你说过我的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卑劣,觉得……令人讨厌的事……某种让你……让你鄙视我、看不起我的事?”

“没有!不!没有……”我啜泣般冲口而出,我怎么会鄙视他,怎么会看不起他?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焦躁和不耐烦了。“那是怎么了?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吗?你觉得工作太累了吗?或者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你?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吗?”

我没作声。这次的沉默显然与之前不同,他感觉到这是一种默认。他俯身凑近我,用极轻的、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是一个女人?我的妻子?”他的声音里没有激动,一丝的激动和愤怒也没有。

我还是没作声。他明白了。我浑身发抖:现在,现在他会发怒了,会抓住我,痛打我,惩罚我……我几乎渴望他鞭打我,鞭打我这个窃贼、这个叛徒,渴望他像驱赶一条癫皮狗那样把我从他受玷污的房间里赶出去。但是奇怪……他还是非常安静……听起来几乎更像是如释重负,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这我应该早就想到的。”他在房间里踱了两圈,然后在我面前站住,我觉得他语气中几乎带着轻蔑说:“这件事……这件事有这么严重吗?难道她没告诉你她是自由的,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随她的意愿,我无权干涉她……无权禁止她做任何事。哪怕是细微的小事,而且我也没兴趣……她为什么要克制自己,不让人喜欢呢?而这个人恰恰是你……你年轻、聪明、漂亮……你在我们身边,和我们关系亲近……她怎么会不爱你呢……我……”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他俯下身来,离我越来越近,近得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我又一次感觉到他那温暖、热切的目光包围着我,又感觉到了那奇异的光芒,就像我们之间的那罕见的奇特瞬间一样。他越靠越近。

然后他悄声地,如同耳语般,连嘴唇几乎都没动地说:“我……我也爱你呀!”我跳起来发火了吗?我恐惧地要逃跑了吗?但是肯定是有惊异、逃走的暗示表现出来,因为他像被人一把推开似的踉跄着向后退去。一层阴影罩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色黯淡下来,“现在你鄙视我了吧?”他轻声问,“现在你厌恶我了吧?”

为什么我当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冷漠又麻木,窘迫又迷惘?为什么我没走到这个亲爱的人身旁帮他排解这荒谬的忧愁呢?但是当时种种往事波涛汹涌般向我袭来,我仿佛是找到了密码,一下子把所有那些困扰我的、不可理解的谜题都解开了,我无比震惊地明白了,为什么他时而亲切温柔,时而又冷漠粗暴;为什么他会在深夜来访;为什么在我的激情热烈地迸发时他会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去。爱,我在他那儿一直感觉到的原来是爱,有时温柔羞怯,有时奔放热情,有时被莫名的力量阻挡。我喜欢这爱,并在每一束属于我的稍纵即逝的光芒中享有过它,现在这个字从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即使听起来性感又温柔,我还是感到头皮发麻,悚然一惊。尽管我对他满怀谦卑的尊重和深切的同情,但是我这个慌乱无措、遭受突然打击的年轻人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回应他出其不意向我袒露的激情。

他颓唐地坐在那里,紧盯着沉默不语的我。“你也觉得这件事很可怕,太可怕了,”他嗫喏道,“那么你……你也不能原谅我,你也不能,我对你缄口不言,逼得我要窒息了……我向你隐瞒了真相,躲起来不让你发现,而我对任何人也没什么好隐瞒、好躲藏的……但是现在好了,现在你都知道了,我不会被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了……因为我已经快承受不了了,啊,太沉重了,受不了了……这样的沉默和隐瞒太痛苦了,还不如让它结束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悲伤,又饱含温情和羞愧,微微颤动着直击我的心底。我感到愧疚,我竟然就这样一言不发,冷漠无情地在他面前沉默着,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比从任何一个人那里得到的都要多,而他还无端地在我面前贬低自己。我心急如焚地想要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但是我颤抖的嘴唇却怎么也不受控制,吐不出一个字。我就那样困窘、无助、悲伤地蜷缩在椅子里,样子甚是可怜,以致他几乎是不满地鼓励我,“罗兰德,你别这样坐着,你这样一句话也不说真吓人……你要理智些……这件事对你真的有这么可怕吗?你为我感到羞愧吗?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全都告诉你了……让我们至少像两个男人那样,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好好地告个别吧。”

但是我浑身无力,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他碰了碰我的手臂,“来,罗兰德,坐到我身边来……你已经知道这一切,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明朗化,可以坦诚相待了,我现在觉得轻松了许多……刚开始我一直担心,害怕你会猜到我有多么喜欢你……后来我又希望你自己会感觉到,这样我就不必坦白了……但是现在看来一切都结束了,我自由了……我可以坦率地跟你说了,以跟别人从未有过的坦率跟你说。因为这些年来你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亲近我……我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别人……没有人像你这样,唤醒了我生命中最后一点热情,让它焕发了活力……所以在分别时你也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更多,在这段我们一起工作的时间里,我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你的询问,你无言的探究……只有你一个人应该了解我的一生。你愿意听我讲给你听吗?”

从我的目光里,从我迷惑而感动的目光里,他看出了我的心意。

“那么你过来……靠近我些……这样的事情我无法大声讲。”我俯下身——应该说,我虔诚地俯下身。但是我刚坐在他对面,等待着倾听他的讲述,他却又站了起来。“不,这样不行……你不能看着我讲……否则……否则我就什么也讲不出来了。”说完,他伸手关掉了灯。

黑暗笼罩着我们。从他的呼吸上,我感觉到他就在身边,这呼吸声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沉重,喉咙中夹带着呼噜声。突然,一个声音在我们之间响起,向我讲述了他一生的经历。

那天晚上,这位我最尊崇的人像开启一个坚硬的贝壳那样向我袒露了他的一生。自从四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起,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作家和诗人所讲述的不同寻常的故事、戏剧舞台上所演出的悲剧都是儿戏,根本就不值一提。是懒散、怯懦,还是目光短浅呢?他们总是只展现生命的上层被光照亮的部分,在那里感官都公开地按照规则行事,一切都是一目了然又循规蹈矩的表面现象。而生命的下层则在拱形的地窖里,在内心最深处的阴暗角落里,真实而危险的激情猛兽闪着耀眼的磷光四处横冲直撞,变换着各种方式在暗中交媾、撕咬。他们是否会被这混着疯狂情欲、旺盛精力和沸腾血液的生命气息所吓坏呢?他们过于娇嫩的手是否敢去触摸人类的疖疮?他们的眼睛早已习惯于黯淡的光线,是否还能向下搜寻发现这些潮湿阴暗中滑腻的、危险的、腐烂的梯级?他们看得见的、已知的欲望怎么能和看不见的、隐秘的欲望相比呢?哪种恐惧能比得上处于危险中的不寒而栗呢?哪种痛苦比无力摆脱羞耻的痛苦更深刻呢?

但是在这里,有一个人将自己完全赤裸地暴露在我的面前,他撕开自己的胸膛,渴望我去了解他那颗破碎的、受毒害的、灼伤的、腐烂流脓的心。一种野性的肉欲年复一年折磨着这个被压抑的如同鞭笞派[20]的教徒。只有被羞愧、压抑、隐忍遮掩了一辈子的人,才会这样忘我地坦白自己的一生。在这里,一个人对我完全敞开了心扉,一段一段把他的经历袒露出来。在这一时刻,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第一次感受到人世间情感难以想象的深沉莫测。

起初,他的声音只是空洞地在房间里回想,好似原始情感爆发前朦胧的烟雾或秘密事件执行前无把握的预示,但是恰恰越是极力抑制的激情越能预感到它即将迸发出的巨大威力,这就好比人们总是能从强行放慢了的节拍上预感到急促节拍的到来,然后预先感到了兴奋一样。随后便展开了画面,闪现出具体的形象,它们被内心狂暴的激情撕扯着,然后才渐渐变得清晰。

我先看到一个男孩,性格腼腆、内向,连话都不敢和同学讲,但是却在一种混乱的、身体本能的驱使下对学校里最俊美的男孩产生了强烈的爱慕之情。可是,在他做出过分亲热的举动时,那个俊美男孩生气地把他推开了,另一个男孩则用极其露骨又难听的话嘲笑他一番,更糟的是,他们俩竟把他这种不正常的欲求当作耻辱的行径给散播出去。于是,同学们一致同意把这个情感混乱的孩子像对待麻风病患者一样驱赶出他们的快乐团体,并对他进行讥讽、嘲笑、羞辱。每天上学都成了一种折磨,一路上还得东躲西藏,这个早早就被贴上标记、被同学排斥的孩子每天晚上都心神不宁、怅然若失。他厌弃自己,感觉自己那反常的,最初只在梦境里才清晰的欲望是荒唐的妄想,是可耻的恶习,是肮脏的罪恶。

他的声音时高时低、起伏不定,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声音仿佛就要消散在黑暗中了。但是在一声叹息中这声音又响了起来,在迷漫的烟雾中又闪现出新的画面,模糊、缥缈,如幽灵一般虚幻。男孩成了柏林大学的学生,这座隐晦的城市第一次让他长期压抑的特殊情感得到了满足,但是这种情感又因心生厌恶而变得丑陋肮脏,因无时不在的恐惧而变得扭曲混乱。他们在黑暗的街角、喧嚣的火车站或桥墩的阴影里幽会,其震颤中的欢愉是多么可怜,还要冒着各种可怕的风险,所以大都以无耻的敲诈勒索告终,而且每次幽会后几个星期都心存恐惧,好似蜗牛爬过留下了长长的、黏滑的印迹!这是一条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地狱之路。白天他勤奋刻苦地学习,是个有素养的研究人员,精神上的清澈、纯粹的因素净化了他的心灵;而到了夜晚,这迷乱的情感诱惑则把他推进市郊的渣滓中间,他与那些身份可疑,一见到警察的尖顶头盔便仓皇逃窜的年轻小伙子们为伍。他走进烟雾弥漫的小酒馆,它们那好猜疑的门只对露出某种微笑的人开启。他的精神必须时刻绷得紧紧的,才能小心翼翼地隐藏日常生活中的双重性,才能在陌生目光的注视下遮掩这个美杜莎[21]式的秘密。白天他完美地保持着一个大学讲师的尊严,庄重又体面,只为了在夜晚不为人知地混迹到那个圈子,在闪烁的昏黄灯影中忸怩作态地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冒险勾当。这个备受折磨的人一再想约束自己的情感,控制自己的行为,尝试用克制的鞭子将自己脱离常轨的激情赶回正常的樊篱中去,而内心对黑暗、冒险、猎奇的欲念又一再把他拉进危险的境地。与这种无法治愈的迷惘情感和强大的诱惑力搏斗的十年、十二年、十五年就像发作了一场痉挛,转眼就过去了。没有欢愉的享乐,让人透不过气的羞耻感,精神上的折磨,渐渐地,他内心深处那已模糊的、胆怯躲闪的目光也流露出对这种激情的恐惧。

终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他终于强行将这辆马车拉回了正轨。在一个亲戚家里,他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当时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模糊地为他独特的气质所吸引,向他表露了真挚的爱慕之情。这个男孩般的身体和她青春热情的举止,第一次短时间地让他感觉受到了诱惑。短暂的相爱克制了对女性的抵触情绪,他第一次被征服了,他渴望凭借这一正当关系可以控制住他那误入歧途的特殊癖好。他迫不及待地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紧紧锁住自己,找回自己迷失的情感。他第一次找到了抵抗自己内心危机的支撑,为了避免再次走上那条危险之路,他迅速和那个年轻姑娘结了婚,当然他事先也坦白了自己的过去。他以为这样就堵住了进入那块恐怖区域的道路。最初的几个星期,他过得无忧无虑;但是很快新的刺激便被证实是没用的,他那原始的欲求又变得强大起来。从此这个大失所望的女人便只能充当他掩人耳目的摆设,遮掩他情感的双面性。他又铤而走险,沿着法律和社会的边缘走进更加危险的黑暗之中。

他内心情感的迷惘又增添了特殊的烦恼,他选定的职位导致他这种特殊情感更应该受到诅咒。这位讲师,之后不久便被任命为教授,他的职责和义务就是必须经常跟年轻人接触,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他身旁一再给他带来极大的诱惑,他们仿佛都是普鲁士僵硬死板的学术界中一个个看不见的古希腊竞技场上的俊美少年。这都意味着新的灾难、新的威胁,所有的人都热烈地爱他,却看不出这位师者假面具后那张厄洛斯[22]的面孔。每当他偷偷颤抖的手亲切地抚摸他们时,他们总是感到无比的喜悦,他们将自己的热情倾注在一个不得不经常对他们抑制自己情感冲动的人身上。这是坦塔罗斯的痛苦[23]:面对热烈的情感要冷若冰霜地对待,永无止境地与自身的弱点进行斗争!每当他觉得自己快要抵制不住一个诱惑时,就会突然逃离。这就是当初使我迷惑不解的那些荒唐的越轨行为:他一再突然地消失又突然地归来。现在我看到了这条可怕的逃避自我之路,是一条逃进陋巷、通往深渊的恐怖之路。他总是到大城市里去,在那里的偏僻场所找寻亲密的知己,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与淫乱的青年相会,而不是高尚地奉献自己的年轻人。与这些人相会有辱名声,但是他需要这种讨厌的人,需要做这种让人不齿的事,需要这种失望酿成的毒汁。这样,他才可以坚定地抵御自己感官的要求,镇定自若地回到学校,站在热情地聚在他周围深深依赖他的大学生中间。啊,他的坦率让我看到了怎样的相会呀,是怎样幽灵般的、散发着世俗恶臭的人间形象啊!他这么极富才智的人,这么温文尔雅、注意仪表、看重形象的人,这么精通各种情感的大师,他在那些肮脏的、烟雾弥漫的、只让熟客进出的小酒馆里曾遭到过人世间最大的屈辱。他了解街头浪荡的涂脂抹粉的少年的无礼要求;熟悉理发店学徒身上的香水味和他们的亲昵举动;听过穿着女人衣裙的异装者发出的咯咯娇笑;见过无所事事的流浪艺人对金钱的贪婪;享受过嘴里嚼着烟叶的水手们粗俗的温存。所有的嘲讽、屈辱、暴力,他在这条崎岖泥泞的道路上都遇到了。他多次被偷得精光(他太软弱又太高贵,不能也不屑和一个马夫厮打),没有手表、没有外套,还在回家的路上饱受在郊外下等小饭馆喝醉的伙计们的嘲笑。勒索者曾经跟踪过他,有一个人曾跟踪他好几个月,步步紧逼,一步一步跟踪他到了大学,还放肆、无耻地坐到他教室第一排的座位上,然后下流地朝这个全城知名的教授暧昧地挤眉弄眼,教授看着他眨着的眼睛浑身发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把课讲完。有一次,我的心简直要停止跳动,因为他坦率得连这件事也讲给我听。深夜在柏林,他和一帮同伴在一家声名狼藉的酒吧被警察逮捕了。一个肥胖壮硕的红脸警官,带着下级公务员那种趾高气扬的嘲讽微笑,以为可以端起架子在一个知识分子面前耍耍威风,在把这个浑身战栗的人的姓名和身份记录下来之后,还仁慈地告诉他,这一次他可以无罪释放,但从此他的名字就会留在某种名单上了。正如要是长久坐在卖劣质烧酒的酒馆里,衣服上一定会沾染上劣质烧酒的酒气一样,在这座城市里,不知从哪里悄悄开始的,有关教授的流言在街头巷尾渐渐散播开来。就像在中学时那样,现在同事们与他说话和问候的语气明显越来越冰冷,神情也越来越冷淡,直至最后那个异样透明的玻璃房间将这个永远的孤独者与所有的人都隔离开来。即使他躲在上了锁的封闭房间里,也一直觉得自己被人暗中窥探,感觉他的秘密被人识破。

可是这颗受尽折磨、总在惊恐之中的心却从未感受过一个真正朋友、一颗高尚心灵的理解和宽容,也从未感受过一位男性温柔真挚的回报。他不得已将自己的情感分割成上下两部分:一部分是与大学里有文化教养的年轻同伴们亲切交往的渴望;一部分是与他在黑暗中追逐的、留给他清晨可怕的痛苦回忆的欲望。这个已渐渐衰老的男子从未感受过纯真的爱慕,从未体验过一个年轻人的饱含激情的深情爱慕。就在他布满荆棘的苦难生活中已变得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再次闯入他的生活,他热情地向这个年迈的人奔来,用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把自己无私地奉献出来,向这个不知不觉间被征服了的人抒发自己的满腔热忱。他错愕地面对着这个奇迹,觉得自己已无价值可言,不配得到老天如此纯洁的礼物。这个青春使者外表俊美,性格奔放,对他怀有炽热的情感,通过心意相通的纽带和他连结在一起,渴望得到他的喜爱,丝毫没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危险。这个青年无知的心灵中燃烧着厄洛斯的火炬,就像傻瓜帕尔齐法尔[24]。帕尔齐法尔曾俯身凑近国王中毒的伤口,他不会魔法,对自己本身就是治病的良药一无所知……这正是他一生企盼的人,只是一切都太迟了,他在他生命的暮年才踏进这个房间。

随着他描绘的形象,他的声音仿佛越出了黑暗,好像有一束光将他的声音过滤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激荡的柔情使他的声音有了音乐的质感,因为这张雄辩的嘴正在谈论那个年轻人,那个迟到的恋人。我也因感受到同样的喜悦而激动地颤抖着。但是突然,我的心口像是挨了重重一击,猛地一抖,因为我的老师谈到的这个热情的年轻人,不就是……不就是……我的两颊泛起羞涩的红晕……不就是我自己吗?我仿佛看见自己在炽热的镜子里凸显出来,笼罩在意想不到的爱的光辉里,它的反光还在灼烧着我。是的,这就是我——我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我激奋的模样,我狂热地想亲近他的愿望,我因精神上的东西无法满足贪婪的欲望而有的迷乱;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我这个愚蠢、疯狂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是我让这个冷漠拘谨,早已将内心封闭的人的心中再次涌起创作的源泉,是我再次点燃了他疲惫的心中早已倾倒的厄洛斯的火炬。我惊异地发现我这个腼腆胆怯的孩子对他意味着什么,意识到他把我热情奔放的情感视为他晚年所接受的最神圣的馈赠来热爱。我更惊异地发现,他在我身上表现出了多么顽强的意志力,因为他恰恰不想看到我这位纯洁的恋人,在遭受嘲讽和羞辱后身体的颤抖;恰恰不想拿不可抗拒的命运最后的恩赐去满足感官的享受。所以他才会那么激烈地抗拒我的热情,用猛然倾倒在我头上的冰冷嘲讽浇灭我心中汹涌澎湃的炽烈情感。他将温柔亲切的话语变成尖利生硬甚至是无情的冷言冷语,将想要温情抚摸我的手紧紧捆住,仅仅是为了保护我,使我清醒,他才强迫自己做出那么粗暴的举止,而这一切曾经搅得我几个星期都心神不宁、怅然若失。现在那个恐怖又迷乱的夜晚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当时受强烈感情的控制,像个梦游者一样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上楼来,就为了用那带侮辱性的伤人话语拯救他自己,也拯救我们之间的友谊。那个夜晚带给我的混乱和迷惘现在我都明白了。我被深深感动了,我激动得像发热的病人,心都融化在同情里。我知道了,为了我他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为了我他多么勇敢坚毅地克制了自己的情感。

我清晰地感觉到这黑暗中的声音,这黑暗中的声音,仿佛已经钻入我的内心!这是一种发自肺腑、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有着常人绝不会有的语调,我以前从未听见过,以后也再也不会听见。一个人一生只会这样敞开心扉地对另一人说一次,只为了今后永远的沉默,就像神话传说中那只天鹅,只在临死之前才会用它沙哑的声音引颈高歌一次作为永久的绝唱。我战栗着,心碎地将这喷涌而出的、热烈而恳切的声音印在我的心底,就像一个女人接受一个男人。

突然间这个声音停了下来,我们之间只剩下黑暗。我知道他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我只需一抬手,便会触碰到他。我心里有股冲动,急切地想去安慰这个饱经沧桑的人。

但是这时他动了一下,灯亮了。一个疲倦、苍老的身影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一个身体老迈、精疲力竭的男人缓缓向我走来。“再见了,罗兰德……我们都不要再说什么了!你能来,这已经很好了……你要走了,这对我们都好……再见了……让我……让我在分别时亲吻你一下吧!”

像是有魔力牵引一般,我踉踉跄跄地朝他走过去。他眼睛里平日闪烁不定,似被迷雾遮挡的微光,现在毫无顾忌地闪耀着光芒,仿佛有熊熊的火焰正在他的眼底燃烧。他把我拉到身边,他的嘴唇颤抖着渴求地压在我的唇上,他在战栗中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这是一个我从未在任何一个女人那里体会过的吻,一个疯狂、绝望得好似临终呼喊的吻。他身体痉挛似的颤抖也传染给了我,我也浑身发抖,感觉自己受到一种异常可怕又陌生的情绪的控制,一心想要奉献自己,却又因对男性间身体接触的抵触而万分恐惧,一时间我思绪纷乱,深深陷入情感的迷惘中,让这一刹那的压抑延伸开去,成为永久的心醉神迷。

然后,他放开了我,那猛然间的抖动,好像有一股力量将两个身体用力拉扯开,他费力地转过身去,瘫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他就那样呆呆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前方有几分钟。但是他的头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先是疲倦而虚弱地低垂,然后就像一个长时间摇摆的重物突然坠落,他的额头随着一声闷响重重地撞在了写字台上。

我的心里顿时涌起无限的同情。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想要去安慰他。但是他弯下去的后背又再次抽搐起来,从他紧握的双手的空隙传来他沙哑、沉闷的呻吟,他拉长声音威吓道:“走开!走开!不要……不要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了我们两个……现在就走吧……走吧!”

我明白了。我恐惧地向后退去,像一个逃犯一样离开了这个我曾经那么挚爱的房间。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没收到过一封信,也没得到一点儿消息。他的著作从未出版,他的名字被人忘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但是即使今天,我仍觉得自己还是一如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在他之前有父母,在他之后有妻儿,但是我最感激的人是他,我最爱的人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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