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栏关押重犯示众，乃上京城多年来的传统。
皇都民众，尤其忠孝路的民众，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
但此刻跟随在从小凡身后的数万民众，却从未像今日一般激动，一般愤慨！
八宝坊的从家老兵，是昨日下午才被押到天栏的，距今尚不到一日光景。
无论民众们，还是从小凡，早时均暗自揣测，虽然现在天气依旧炎热，日头也毒、但如此短的时间里，八宝坊的一百五十多人，应该不会吃太多苦头。
然而眼前的一幕，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想象，滔天怒火也随之而来！
天栏中，一百多人衣不遮体，埋头弓背，分成三排整整齐齐屈膝跪在地上。
这一百多人，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套着几圈生铁铸成，足有儿臂粗的沉重锁链。
这一百多人，有年过古稀的老者，有瘸腿断臂的汉子，有低泣不止的大婶老妇，甚至还有七八名被锁链压得几乎趴到地上的稚童……
近二十年间，八宝坊从最早的二三十人，扩展到如今的一百五十多人。
其中自然也包括少量的家眷和小孩。
这些人全跪在地上，深埋着头、曲弯着腰，犹如一群无力抗拒的待宰牲畜……
他们不是罪犯，也不是凶徒。
他们是一群曾为国效力，驰骋沙场撒热血，立下无数功勋的大晋将士！
昔年，面对外族的威胁和恐吓，他们没有跪下。
昔日，面对敌人的屠刀和铁骑，他们没有跪下。
现在，他们跪下了！
他们不想跪、不肯跪，更绝不愿跪，但这次却不得不跪。
不是他们失去血性和傲骨，也并非他们没有了搏命的勇气和实力。
纵使老了、残了……
他们仍是铁血骁勇，无畏无惧的从家儿郎！
他们所以会屈辱无比的跪下，除不愿连累妇孺稚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从家家训第三条：从家人的刀，只斩外族敌寇，绝不能指向大晋臣民！”
尽管从家老少都心知肚明，以从老太爷为首，大小主子们几乎就没有一个遵守了这条家训的。可八宝坊的一百多老弱残兵，最终仍是集体决定束手就缚。
身在皇都，家族如今的艰辛和窘况，他们比其他人更清楚、更了解。
即使屈辱受难，身为从家的一员，他们亦不愿再给家族增加任何的负担。
也正是因为这点，当他们自民众口中得知，近日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家族新晋的小少爷正带着人赶来营救时。各个虽惊喜万分，无比欣慰，但心底其实并没抱多大希望。
那位还没见过面的小少爷，明知有上千守御军和城防军联同守卫，仍然公开宣称要赶来救咱们，这份胆量和气魄，显然比传言中更强悍、更出众！
只不过，家族如今早已经不具备昔年的威望和权势。
今次面对的，又是公理司和京兆尹两大官府力量，再加上背后隐藏的各方势力，小少爷一行能不能顺利抵达天栏，都还不好说。
就算赶到，面对一千多名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士兵，他又能做什么呢……
而且听说这位小少爷虽不谙武道，性子却极蛮横、极霸道。
万一他与士兵们冲突起来，家族陷入困境且不提，再有甚损伤，咱们可就罪大了。
于是，在从小凡等还没到达前，他们便用秘密传讯的方法，达成一项共识。
主动认罪和集体缄默，以此拒绝救援！
达成共识的过程，迅速而又短暂。
包括妇孺孩童在内，八宝坊合计一百五十五人，无一人反对。
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投毒，是晋律中惩罚最严厉的大罪、重罪……
从小凡和从善善等走近天栏，看到的正是八宝坊众人全体埋头沉默的一幕。
嘴角微微一扬，从小凡缓缓蹲了下来，并没说话。
从善善和十七名腌臢汉子，看到这一幕，无疑比身后民众更愤怒，更狂躁。
毕竟，天栏中有不少人，都为昔日驰骋沙场，生死相交的战友……
华隆街一战后，从善善等对从小凡的脾性和为人，都有一定了解，也非常信服。
所以尽管怒不可抑，一帮人还是强忍住没有直接动手。
正因如此，当从善善等第二次把眼光投向天栏时，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老六叔、铁头、钩子……”从善善皱眉，“小少爷到了，你们还低着个头干啥？”
“从啸苍一时糊涂，败坏家族声誉，辜负大帅多年教诲，实罪无可恕。”天栏中一名须发斑白，头顶还有一道触目惊心刀疤的老者道：“小少爷，善将军，你们还是请回吧。”
“从吼罪大恶极，无颜面对族人，小少爷请回。”一名光头锃亮的大汉瓮声瓮气道。
“从季云连累家族，甘愿入狱受罚，小少爷请回。”一名独臂男子道。
“从令之乃待罪之身，无颜面对小少爷和善将军，你们请回……”
一个又一个或铿锵有力，或童稚犹存的声音，开始从天栏中不断响起，
八宝坊众人集体投毒，自始至终就没有民众相信。
哪怕眼下八宝坊一百多人当众集体认罪，仍然是一样。
不过，在场的大部分民众，很快便想明白了八宝坊众人为何会如此做。
民众们都已看出或猜到，既然直到现在，也不见其他从家人马出现，那么从家小少爷一行此来天栏，应该是个人行为无疑了。
只是，十几二十人的队伍，委实远不足以和一千多刀甲齐整的士兵抗衡。
如此就算从家小少爷真如传言中一般疯狂，敢公然抢人，结局也必然凄惨无比。
八宝坊众人，显然亦是想到了这一点，方会有集体主动认罪的举动。
心里愈发钦佩敬重，逾万民众渐渐停止怒骂和叫喊，沉默不语，气氛陡然沉凝。
“老六叔，你们……”从善善摇头苦笑道：“这是在犯傻啊！”
他自然比民众们更快猜到八宝坊众人在想什么。心道小少爷手段惊世，神通广大，单凭早前那片恐怖的火烧云，灭杀眼前的一千守军，还不跟玩儿似的，用得着你们瞎操心么。
“善将军，不用再说了，尽快带小少爷回府。”白发老者不抬头，还语含责怪。
“老六叔你不晓得，小少爷他可不是一般……”
从小凡一挥手，阻止了从善善，然后平静地问道：“你们真投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