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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北斗寺大师

梁少顼往那个方向追了有半个时辰,虽然他也会轻功,但是他的功充其量不过是三脚猫的,只不过跑的比别人快,跳得比别人高,在飞檐走壁这一方面还是颇为潇洒的,可到了玉衣公子这里……话说玉衣公子到哪里去了?

梁少顼索性不再追了,换做慢吞吞的走,有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了,他还没吃晚饭,不省着点力气,怎么挨到天亮。半夜要是在这里昏睡,那可相当于给狼虫虎豹送饭。

他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山,借着月光摸出包裹里的一块干巴巴的捏糕,唯一的干粮了,早知道出门这么艰难,就应该带他个十斤八斤大饼,外加烤鸡一只,还有新鲜的水果,对了,还有装水的皮囊,不然像现在这样,忍饥挨饿,还没水喝。

要是早知道着狄隐鹏跑得那么快,就不应该去追,追什么追,人家又不会给他东西吃,有这个时间不如去搜一搜那黑店——酒店,那两个活宝夫妻逃了,里面的东西还在,怎么说也能给自己屯点吃的,再打两斤酒带着,这回不就有吃有喝了么。

不过那黑店的东西着实不能乱吃,再说那两夫妻一阵烟雾之后就不见了。谁知道是跑路了,还是就躲在哪个酒缸后面。

这世道,朝廷萎靡,世风离乱,坏人横行,好人不剩多少,还是相信自己,小心着点为妙。

梁少顼掰完最后一口干粮,又从树上采了几个野果,一路吃着继续走,没多远看见了一个岔道,立着几块路牌,好笑的是三块路牌的材质都不一样,分别是石质的,木质的,还有一个是木桩,吊着一块木板,木板随风飘来飘去,根本没办法指引方向。

这里应该是三岔口的出村口,往北边是蜀国剑门蜀道,往南是楚国凤凰城,往东(南西北?)是梁国芙蓉镇。

往西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刚从西边来,那么这个木板只可以是往东。梁少顼摇了摇头,就地折下一些稗草,揪掉穗子搓成一根麻绳,将那木板穿了个孔绑在木桩上,看了看,觉得还是不牢靠,于是用剑在木板上刻了个东。

借着头顶的月光,梁少顼径直朝东边的路上走去,那个方向通往最富庶的大梁国,也是表弟郁乐曾经提过的地方。

一路往东走了近一个时辰,全都是杂草丛生的荒弃官道,有的地方连路也看不清,梁少顼已经累的两腿像走在沼泽里的艰难,要不是被那黑店耽搁了时间,或许这回早就到了芙蓉镇,现在在这个荒郊野岭,多停留一刻都是危险,远处还有狼嚎声此起彼伏,天上这明月接近正圆。

突然他看见前面一个岔路的尽头,有一束亮光,橘红色的,暖进人心的光。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那个方向走去,回头环顾了方才走过的地方,狭窄的旧官道,杂草和灌木各分半边天,有一个牌坊,上面的字迹早已褪色风化,只余下一个拱形石胚,不知年月的守在这里。

还不算难记,返回原路应该没问题,梁少顼心道。先往那亮光的地方前去。

然而到了目的地,却是一个坟园,满山遍野的乱葬荒坟。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座破庙,依稀建造在坟园尽头的石桥后,石桥干枯,底下无水,一盏灯笼挂在桥头的木桩上,早已经熄灭,诡异得像是奈何桥

梁少顼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决定去那破庙里看看,因为那束光就是从那寺庙里飘出来的。

破庙门口很素静,依山建在这座高耸的凹进去的岩缝里,山峰顶上是一个巨大的石笋岩,寺庙就建在这样的岩石下面,却又一个阁楼在石笋缝里,像是被挤扁了塞进去的,看上去年代很久远,屋檐的飞角塌了一处,瓦砾粼粼白灰色,风吹即化,腐朽的木结构清晰可见,仿佛几百年也不见得修葺过,墙体也都开裂,剥落了一大片。

寺里一片幽黑,门上牌匾描着北斗寺三个字,在寒风中荡来荡去。寺庙前殿和后殿都没有人,下面是大乘宝殿,上面是观音殿,再上面一段长长的悬空木梯,顶上十几丈高的石笋上面还有个阁楼,那灯光就在那阁楼上面。

梁少顼仿佛被某种东西吸引着,循着石阶摸上了阁楼,听到上面的阁楼上,似乎还传来一阵念经的声音。

这座庙很破旧,上面的阁楼更破,由原木搭建的,连柱梁都没有,悬梯引伸到看不见的岩石夹缝里。屋椽直接插进山岩里。可能比不上下面的寺庙久,却顶着山雨。看得见到处都是腐化得成粉状的木板,随时会塌下的样子。

更可怜的是这尊泥菩萨,竟然停放在岩石的凹壁里面,面前的香炉倒是看着挺贵重的黄铜鼎,但是已经被黄土埋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和颜色,里里外外甚至长了草,角落里爬满苔藓。

梁少顼好不容易到了最顶上的阁楼,推门进去看见一个长宽不到五步的空间,居然还有露台和挂壁的神龛,神台上一个香炉,两只烛台,那橘红色的光,正是烛火透过黄幔。

烛火还在跳跃,香炉里的三支清香也在袅袅的飘烟。地上中间的蒲团上,盘着一个老僧,纹丝不动的正对着那神龛里的一尊铜佛像。

他面部黝黄而消瘦,神情冷淡,脸上没有太多皱纹,光滑的像渡了一成蜡。剃光了的头看得到白色的头茬,山羊胡有一尺长,奚落的垂在胸前白得像雪,梁少顼猜他至少耄耋年岁。

他穿的僧衣是一种灰不灰,黄不黄的颜色,左手拈指,右手持礼,挂在手腕上的一串黑色佛珠,既不是木质也不是石质,反正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似乎蕴藏着某种奇怪的能量,他纹丝不动的盘坐着,看着就有得道高僧的感觉。

梁少顼看了一会儿,也不见这老僧有任何举动,突然看得毛骨悚然起来,这老僧,好像并没有在呼吸啊!

神差鬼使的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猛地缩回去,真的没有呼吸啊!就像已经坐化了一样。

早听说过僧人是会坐化的,就是坐着毫无痛苦的就死了,叫做坐化,也叫圆寂。

忙两手合十道歉,“阿弥陀佛,无意冒犯,还请赎罪。阿弥陀佛,大吉大利,霉运走开……”

一边念叨着准备下去,突然看到那老僧似乎动了,如同石雕的缓缓转过来,“来都来了,还不参拜一下!”

老僧平静的扭头看着梁少顼,好似对他的突然闯入并不意外。

梁少顼却被吓了一个激灵,他本不信佛,但是看到这样的一幕,顿时感到浑身阴凉,为了保护自己免遭厄运。他小心翼翼的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拜了拜,也许是受这阁楼老僧的感染,走到蒲团上跪下,对着铜佛也磕了几个头。

一仰头,却看清楚了跪拜的是何物。

此处已经没有房屋,是屋和山体的连接处,黄色的幔布向两边撩开,后面就是裸露的岩石,里面供着一位高不足五尺,瘦如蚱蜢的“佛”,适才看到的铜像,并不是什么铜像,而只是一个铜铸的面具。

那铜面具丑的实在骇人,比他看到的任何一张面孔都毛骨悚然,简直就是从地狱出来的修罗,那双空洞的眼孔,盯着看就好像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面具下面是用稻草绑成的一个身体,根本没有人形,只用血红色的披风包裹着土黄色的布料,却看上去使人觉得那就是身体,而且是有生命的身体。

梁少顼震撼加惊诧之余,踌躇着要不要直接从这阁楼上跳下去得了,架轻功应该不至于摔死,总之尽快逃离这里才是王道。

只见那老僧眉开眼笑,“施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梁少顼定了定神,回答:“现在是……万宗年,秋了,十月十三。”

老僧盘在蒲团上,一脸的白胡须炸开道:“我问你时辰,你告诉我年月干什么,十月十三我不知道啊!几时了?”

梁少顼被这一斥,感觉魂魄又附体了,看了看阁楼外的天空,“子夜,快三更了吧。”

说完,觉得自己的魂魄又有点开飘乎了。

老僧望着那铜面具,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快了,终于,来了,我的时辰快到了。

然后有慈眉善目的看着旁边的梁少顼,梁少顼一脸惊愕,这是在念什么咒语吗?嘴里神差鬼使的问了一句,“师傅,你可有见过一个年轻的后生,穿着白色衣服,年龄和我相仿。”

那老僧突然瞪大眼睛,将梁少顼从上到下瞄来瞄去,长叹道,“阿弥陀佛,蓝色的,我还以为是黑白无常来勾我来了呢。”

听得梁少顼浑身一哆嗦,庆幸自己穿了蓝色的衣服出门。看来以后得多穿红色的,那样喜庆。

老僧旋即点头,“见过了,他也和你一样来到我这座寺庙,爬上了我这个阁楼,参拜了我的佛,我还给了他一颗舍利作为见面礼。”说着双手合十,虔诚的磕下头去。

梁少顼也跟着磕了一个头,“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老僧慈蔼的笑:“我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收留一个人,他早走了,去了他要去的地方,去找他想要的东西去了。”

这话听着高深,也听明白了这个老僧的意思,就是说来了又走了,不知道他去哪了。

想着老和尚年岁这么大,腿脚肯定不方便,也肯定不知道郁乐去哪里了,于是起身告辞“既然如此,少顼打扰了,告辞。”

心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多呆一刻都觉得恐慌渗入脊髓。

“施主留步,”那老僧叫住他,“敢问施主姓甚名谁,可知道你自己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梁少顼想了想,“在下梁少顼,从西边山里来,要去寻表弟回家。”

“不,你是在寻找你自己。不是别人迷路了,而是施主,是你自己迷路了。”

梁少顼感到莫名其妙,也不想与这耄耋老僧多纠缠,便告辞道:“既然师傅不知道我表弟的去向,那在下就去别处寻了。”

“施主留步!”那老僧又叫住他,不用扶就从蒲团上站起来,看起来身子骨还是挺健朗的,到阁楼边缘摸索了一会,从一个岩石缝里找出来一个发黄的信封,看起来至少放在里面几十年了,他小心翼翼的用一块黄绸包起来,递给梁少顼。

“贫僧法名楞恪,施主此番要去京城,麻烦帮贫僧将这封信送到一个老友魏仁义手里,手里,你到了京城,随便打听一下就能找到魏仁义,告诉他贫僧我先行一步,魏老弟尽快跟上。”

梁少顼一听,原来他就是玉衣公子要找的楞恪大师,却是被他无意间先找到了。

楞恪大师这话听着实在奇怪,看了看他手里的信,梁少顼拒绝道:“抱歉道,楞恪大师,我是出来找我表弟的,找到了就回家,或许不会去京城。”

楞恪大师笑了笑:“施主可相信缘分天注定?你此番出门,要找的人定会在京城相遇。”

梁少顼觉得奇怪,但是心里是惊喜的,“大师难道真的会未卜先知?”

楞恪大师摇头:“非也,贫僧是僧人,不是道士,不会卜算,但是贫僧有一双天眼,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我看得到施主将来一定是人中龙凤,而且你将来的某一天,一定还会回到我这阁楼里来。”

梁少顼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但是觉得这话很厉害,继续问,“那大师可知道我要找的人会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楞恪大师说:“这个嘛,你可以去问五味茶楼,在京城,五味茶楼可以打听到任何消息。”

“啊?”又是五味茶楼,梁少顼感觉这老和尚是在忽悠他。

继续试探道:“依大师的道行,既然能知道我以后的命数,那你可知道这大梁国以后的命数?”

楞恪呵呵干笑几声:“贫僧也并不是得道高僧,否则就能帮着梁国改国运了。但是因果轮回,其因在早年前就种下,其果很快就能显现,等到施主得到了正果,就会明白贫僧所说的意思。贫僧只能知道一些小的命数,比如贫僧自己的命数。”

梁少顼一听,觉得这话实在是太忽悠了,若说别人的命数,那就罢了,说来吓唬人很有效果,若说自己的,谁会知道自己能活几岁,会经历什么样的事!

再说,即使说了也无法考证,难道他要在这里坐等大师寿终正寝?

他表示要揭穿这老僧的谎言,“大师好厉害,居然知道自己的命数?那么你知道……”

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了,因为他本来想问的是,可知自己能活几岁。这话若是问小孩,这就当是个玩笑了,可是耄耋老人,不用想就知道,再怎么长寿也长不了多少了。

觉得这话会太伤人,所以咽回去,不想那楞恪大师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呵呵笑着说,“你是想问我的寿命吧,我就告诉你,好让你信服,贫僧我能活九十九岁。”

他是很得意的语气说这句话的,目光敏锐的看着梁少顼,好像在说,看,我知道自己的寿命,厉害吧,你不知道吧。

梁少顼嗤之以鼻,谁不想长命百岁,说自己九十九,谁不会。鬼使神差的问:“那您今年高寿啊?”

楞恪捋了一把胡子,“贫僧九十九啦,而且生辰就是今天,十月十三!”

梁少顼听得呆若木鸡,如果他说的是属实,那么今天就……可他还好好地,还会幽默的开玩笑,身子骨也看着还很健朗。

似乎看出了梁少顼的怀疑,楞恪大师也不再一副开玩笑的表情,他肃穆的双手托着那封信,直伸到了梁少顼的鼻子底下,恳切的看着他,“施主务必要帮贫僧这个忙,将这封信亲自交到京城的魏仁义手里,切勿假手于人,也请务必保重自身。”

梁少顼叹了口气,想他这么老的人,腿脚肯定不方便,反正出来找人。常听人说,得道高僧说话,可能一语成谶,说不定真的如这位老僧说的能在京城找到,帮他送信也权当是尽一份感谢之心。

于是接过来,为了避免他担心,他很慎重的将这黄色的布包,塞进衣领里面的内兜里,与狄隐鹏给他的玉坠放在一起,“楞恪大师放心,我若是到了京城,定会去找那个魏仁义,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

老僧满意的点点头,又从手腕上褪下来那串黑色的佛珠:“初次见面就要分别,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串佛珠就当做是见面礼吧,预祝你此去平安,登高圆满。”

梁少顼接过那串黑色的佛珠,材质颇重,包浆油光发亮,看就知道用过很多年,也能作为代表身份的信物,“大师放心,我定帮您把这封信送到。”

老僧仰天长笑,“哈哈哈……贫僧与施主有缘,来来来,让贫僧送你到地上去,你也送贫僧一程。

梁少顼听这话感觉脚下晃了晃,这话怎么这么奇怪,但他没有多想,巴不得赶紧离开,于是两个人一老一少沿着陡峭的悬空木梯走下阁楼。

一开始他还担心这九十九岁的耄耋老人走不下去,但是很快他就知道,担心是多余的,难恪走得比他还快,有些拐角他甚至是蹦下去的。

这就是高僧啊!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将来某一天会回到这里,可是梁少顼满心的抗拒,将来非到万不得以,他是绝对不会再来这里。尤其是那阁楼。

“走快些吧,我快不行了。”走到一半,楞恪大师突然爆出这么句话,吓了梁少顼脊背幽凉,回头看他的行动还算稳健,难道是因为他刚才说了自己得寿数?

梁少顼不觉加快了脚步,到了低处干脆跳下来,后面的楞恪大师也几乎是跳着下来的,简直难以相信,如此健朗的一个人,居然说自己快不行了?

到了楼下的大乘宝殿里,楞恪大师端端正正的坐到如来像前的蒲团上,坐上去前还不忘捡起上面那件红色的袈裟披起来。

他一只手做拈花状放在膝盖,另一只手在胸前执空手行礼,摆好了造型,他愉快的对梁少顼说:“施主,你可以走了,记得快些离开,越远越好,接下去的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希望你不失众望,贫僧会为你做最后的祷告和加持。”

他口念阿弥陀佛的俯身下去,再次嘱咐梁少顼,“快走,不要停留。这座庙就要塌了。”

梁少顼本来觉得莫名的紧张,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听到楞恪大师说这句话,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惊撼的说了一句,“大师,保重。晚辈一定把信带到。”

说完立即退出后大殿,刚一出来,看着风雨飘摇的寺庙真的崩塌下来,就像榫卯建筑被突然抽走了承重的部件,轰隆隆自下往上,就这样坍塌成了一个天然的坟墓,把楞恪大师葬在了里面。

梁少顼震惊的看完这个场面,整个寺庙就这样塌了,像预先设计好的一样,连那些悬空的木梯也掉得一个不剩,只有那高高的阁楼,还孤独的屹立在看不见的岩缝里,里面供着那奇丑无比的铜佛。

悬崖缝里,蕨叶的深处,似乎还亮着跳跃的烛火,橘红色,但是很快就会熄灭。

明月往西移去,冷漠的照着这片坟山脚下的废墟,天亮的时候,人们便再也不会注意到这荒凉的坟地,和那座倒塌的破庙了。

梁少顼已经没有了来时的恐惧,剩下只有那使命感的壮观。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的,那么他会不会担心得没法活?

还是会和楞恪大师一样,从容的选择自己的归路?

梁少顼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北斗寺,夜已深沉,时间已经是三更天,这一折腾,他反而清醒了,也没觉得累,半夜三更没地方去,这坟地绝对不能留。

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突兀的念头,这下可好,连破庙也没得住。出门遭黑店,遇见庙连庙也塌,别说吃口饭,睡个觉,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这遭遇,这命运,还有谁比他更坎坷崎岖。

摸了摸胸口的那封信,和手腕上的佛珠,梁少顼将斗笠戴回头上,拎着他的包裹和剑继续向东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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