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以来，刘越还从未见过纸币，而且还是这么多的纸币。在辅芯取代手机成为全新一代的通讯工具以前，买卖交易完全用手机扫码支付完成，在这之后，则借助于扫描视网膜内码支付。现金似乎早已随地表文明一道淹没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了。桌面上放着三叠纸钞，每一张都是一千信用币的最大面值，那这么说就是三万，不，是整整三十万信用币！相当于他七个月的工资了！
这是昨晚那则消息的价值。
“不必客气，这是你应得的。”东方尊悟坐在月牙形灰色办公桌的里侧，嘴里斜叼着雪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的身旁站着董事长秘书，魏哲，架在他尖刻的鼻子上的金丝眼镜边框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透着一股狐假虎威的富贵气。老板的话一说完，他便把桌面上的三十万信用币推到刘越的手边，眼中满是轻蔑与不屑。马屁精哈巴狗！刘越在心里咒骂，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你又有什么资格讽刺他，心中另一个声音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穹顶的虚拟阳光经海水折射后穿过东方尊悟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在月牙形办公桌上洒下粼粼波光。窗外，几条色彩鲜艳的鱼儿为室内灯光所吸引，不停的拿鱼嘴撞击着超级抗压玻璃。东方尊悟的办公室在地下塔的50层，也就是未来智慧的最高层，恰好被海水淹没，处于海面以下。
这些可悲的小鱼和我多么相似啊，刘越暗自感叹，被财富的光芒晃晕了眼睛，迷失了回去的路。一叠纸钞的重量比他想象中的要轻许多，而他拿起它们时的心情也没有原以为那样沉重，刘越沮丧地审视着内心的情绪变化，发现自己比自我感觉的印象来得更加无耻。他把信用币塞进老旧的公文包里，啪嗒一声扣上包盖的纽扣，起身，机械地向东方尊悟和魏哲鞠躬作别，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传来的视线似无数细针一般刺得刘越心烦意乱，良心鞭笞着后背催促着他加快步伐。东方尊悟的容貌还是13年前和他握手时的样子。当时他的手抽离得多么的快啊，刘越至今还记得，仿佛我的身上沾满了瘟疫的病菌。他对待我的态度和他的容貌一样从未改变，思维跃迁技术永驻了他的青春，也固化了他的骄横自大，目中无人。尽管我为他带来了他想要的预言家的消息，和他之间有了紧密联系的利益关系，可是他仍然鄙视我，不把我当回事。他坚持要给我现金就是为了能享受当面侮辱我的快感，以一种商人特有的慷慨和虚伪的亲切，将一个人的自尊践踏的粉碎。
刘越来自地下家园七大城市里最小也最不起眼的牧夫市，那里至今仍以半自动化的纺织工业为主，生产各式各样的服装，代加工各类服装品牌的新款服饰，更多的还是偷偷加工名牌的仿造品。全市没有一所像样的大学，否则刘越也不必南下老远来到银河市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因为家乡没有合适的工作而留在银河市就业。牧夫市部分地区甚至还有人务农，在这个军事转移至南非地下基地，农业转移至南美地下农庄的分工如此明确的时代，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加上先前东方尊悟为了拉拢刘越所支付的600万信用币，共计630万信用币，这是刘越个人尊严的价值。以后或许还会值更多，只要他定期向东方尊悟汇报预言家项目的近况。
可悲。
如果说有一个人和王泽教授一样有权利获悉预言家所作出的预测的话，那个人就是东方尊悟，刘越试着安慰自己，他为这个项目提供了服务器，为我们提供了工作环境，付给现有的五十多位项目参与者薪水，虽然这个项目在名义上并不属于未来智慧，可是却不能因此对其金钱上的巨大支持视而不见。刘越不知双方有没有签订明确的纸面协议，但是教授不可能将预言家据为己有，而将未来智慧拒之门外，据说预言家最终会交付给政府，以为领导者提供客观可靠的建议，但是到目前为止预言家对政府而言仍然是一个谜团。十三年来，从没有一位政府官员对预言家项目表示过兴趣。高高在上的官员只会对预测未来这种迷信嗤之以鼻，不管它披上如何科幻的高科技外衣。刘越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他走路的步伐却越来越快，不久便转化为焦虑的奔跑，走廊左手侧未来智慧管理部门里有几个人好奇地看向他，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垂直电梯就在前方不远处，电梯门口的指示灯亮了，表明有人正要从里面出来。刘越一下子难以停下脚步，电梯门刚打开他就这样鲁莽地和里头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双双跌倒在地。刘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感觉一只手搭在一团绵软的东西上，一股夏日的芬芳顺着呼吸进入鼻腔，人工智能夏娃就被压在他的身体下面，脸上满是惊愕。从心房瞬间喷涌出两股炙热的血液，一股往上染红了他的脸颊，一股往下蓬勃了他的下体。羞耻心迫使他惊慌地自夏娃身上起开，他看见了四散一地的打印稿，于是便窘迫地帮她把它们一张张捡起来重新整理好。
“谢谢！”夏娃整理好出现褶皱的裙摆，从他手里接过文件后便离开了。
刘越按下26层的按钮，电梯智能语音提醒他前往人工智能研发层，和夏娃的声音一模一样。她只是一台机器，刘越提醒自己。抵达后他转乘横向胶囊电梯，按下西五区的按钮，语音提醒道：“当前位置东一区，正要前往西五区，预言家人工智能项目研发专区，全程距离855公里，约耗时15分钟，电梯启动，请坐稳扶好！”眼前掠过一条白线，可能是海洋中的鮟鱇鱼或是会发光的水母，在昏暗的海底，光线总是有着诱人的魔力。电梯显示需要在北一区作短暂停靠。有人要在那里坐电梯，刘越心想，而且方向和我一样。他暗自祈祷千万不要碰到导师王泽，否则他真的不知道在手里提着靠背叛得来的30万信用币时该用何种表情面对恩师。
来人却正是王泽。教授那一身棕色西装在一群清一色的黑色西服人群里显得很是格格不入，电梯门开，他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早啊，刘越！”他看见我了。
王泽挑了刘越对面的一个座位坐下，和蔼地朝他微笑着。如果遇到的是约翰尼，刘越不知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他会选择坐在他的旁边，而不是对过。他鼓起勇气望向导师的脸，发现对方正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手中的公文包。莫非他发现我和东方尊悟的交易了？刘越紧握了一下公文包。
“你看起来活脱脱一个销售主管，”王泽指着公文包咯咯笑道，“而不是一个科学家，或是一个工程师。”
刘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让自己尽可能显得自然一些。老师总能留意细枝末节的琐事，刘越回忆起念大学时的情景，那时选了王泽教授的电子电路课，动手能力很强的他出于自卑为了不引人注目，虽然每每第一个完成电路实验，却刻意等到下课铃响前一分钟最后一个提交实验报告，教授尽管给了他一个中等偏下的评分，但是却还是选了他跟着自己做研究。他留意到了我在课上的蓄意拖延，并认可了我的个人能力，最关键的是，他考虑到我的感受没有在众人面前戳穿我。刘越不禁暗自感慨，在这个世界上估计只有老师对我不存偏见吧。可是我却……
羞愧。
西五区到了，电梯门开，刘越跟在老师身后走进预言家项目科研室。科研室就处在构成预言家的那1000光量子服务器的正下方，好方便与实验室的一台中继服务器对接，对接方式是通过一条光纤将中继服务器的网口与其中一台光量子服务器的网口相连，以此构成一个封闭式的局域网，起到数据传输的目的。
预言家绝不连接互联网！他想起五年前有个工程师为了在老师的55岁生日派对上给他制造一个惊喜，谎称不小心将预言家连接上了无线网络，把老师吓得差点没脑溢血身亡，事后老师把惊喜返还给了他，当即就把他辞退了。
马上老师的六十大寿就要到了，刘越却还没想好该送什么礼物，他望向不远处坐在工位上的约翰尼，看见他正在仔细审查预言家导出的一个社会学算法基本公式，认真专注，心无旁骛。相必他早已做好准备了，约翰尼是与生俱来的社交家，很擅长讨人欢心。
刘越将公文包仔细地藏在办公桌下文件柜的最底层，拨乱柜子的电子锁，处理完毕后方才安心的打开电脑，桌面中心的蓝色水晶泛起蓝光，然后在它上方投影出“FI”的立体字样，接着近十个重叠交加的桌面便像文件夹一样从前往后排列在他的眼前。刘越把这些重叠的桌面一个个水平排开，直到画面像屏障一样将其遮挡在他人的视线之外。其实他外全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大部分的人都像他现在这样被各自的全息投影桌面挡住了视线，而身为项目主负责人的王泽教授则完全淹没在堆积如山的投影桌面之下。
除了那台与预言家相连的中继服务器被锁在一个全封闭的隔间里之外，其他所有人的办公位都被安置在科研室一间宽广的房间里。王泽教授的工位就像掷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中心，其他项目成员的工位则像激荡开来的水波，刘越和约翰尼因身兼要职，故有幸处于第二波次，一左一右位于王泽的两侧。
午间师生三人一同吃饭时刘越像往常一样听着约翰尼和老师有说有笑，嘴里机械地咀嚼着饭菜，却全然不知滋味。他既不擅长插入别人的话题亦羞于主动提出一个话题，而且他害怕他人对自己的话题不感兴趣，而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因为他只知道专业领域内的事情，对其他的花边新闻视若无睹。他很死板也很枯燥，如同印刷完毕后的电路板一样。而约翰尼幽默大方，脸上总是挂着赋予感染力的自信笑容，他的嗓音富于磁性，而他说话的方式又是如此的彬彬有礼，令人身心愉悦。约翰尼对待工作严肃谨慎，在与同事意见不合时懂得把握进退的时机和尺度，若是自己错了则欣然道歉，若是别人错了则悉心讲解直到对方心服口服，而他很少有犯错的时候。刘越引以为傲的工作能力约翰尼毫不逊色，而约翰尼出色的社交能力，刘越却只能望尘莫及。他羡慕他。
下楼梯时约翰尼贴心地搀扶着老师走下一步步台阶，刘越沉默地走在后面，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东方尊悟自称拥有地下家园最伟大的商业头脑，现在想来倒也不是自吹自擂，当年他不选约翰尼而挑中了我做他的眼线，可见他的商业眼光确实不错。他料定我会出卖自尊为他服务，并为这一自尊估算了一个不高不低却又令我难以拒绝的价格。约翰尼肯为了钱背叛老师吗？一定会的！刘越一口咬定，只不过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若是换做约翰尼，东方尊悟又愿意出多少价呢？一定比我高……
嫉妒。
午休时分，多数人都伏在桌子上打算小憩片刻，刘越正欲闭目养神就瞥见老师王泽用低调的手势招呼他与约翰尼过去。约翰尼三两步便到了王泽身边，刘越则稍稍踌躇了会儿，待他挪步至老师工位边，发现老师示意他们进入封闭的预言家中继服务器室。
室内一片雪白，不光四壁洁白无瑕，就连地板和天花板都没有半点杂色。房间中央漂浮着形态各异的数学方程式，它们有的发光闪烁，有的渐趋暗淡，有的旋转游移，有的岿然不动，有的似流星转瞬即逝，有的则如鬼魅般变幻莫测……它们是预言家此时此刻思维回路的真实写照，由隐藏在天花板里的全息投影摄像头实时展示，而纯白的墙壁颜色则表示他目前的心情沉静平和。当昨晚预言家意识到经济大萧条的灾难来临时，房间的六面都变成了警示的橙黄，而中央则漂浮着红色的“经济大萧条”几个大字。教授要求预言家详细说明，于是文字变成了图画，图画有演变为动画视频，在视频里，一条象征股市的绿线自8000的数字高点不断下跌，直到跌至2800的谷底后绿线上方衍生出一个个层层叠叠的方块，看上去就像一座座高楼大厦，方块似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塌，预示着房地产泡沫破裂；而后泡沫的碎屑幻化成一具具人形，人形相互推挤攻击，最终相继倒下消失，预示着大萧条的末期很可能会以暴乱的形式终结。刘越注意到那些人形不尽相同，有的中间是一个红心，有的则是一颗白心，他猜测这可能是指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群。
预言家给出的详细文字解释与众人猜测的画面内容差不多，只是最后与暴乱相关的部分他没有说明红心人与白心人的具体含义，而是草率地以“战争”二字结尾。既然他说是战争，那么红白心人的其中一方必然代表军队了，刘越心想，只可惜预言家和他一样不爱说话，否则一切就能明朗许多了。
“叫你们来……”老师的话将刘越拉回到了现在，“是想警告你们一件事！”老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关于大萧条的预言，目前为止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暂时先不要外传。”刘越点头附和，心里想的却是太晚了，东方尊悟也已经得到这个消息了。
“老师，为何您不在昨晚就警告我们呢？”约翰尼问。
“昨晚这则预言来得过于突然，我一时之间没有心理准备，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思考了一夜之后觉得这个坏消息还是先不要张扬为妙，既然大萧条已经显露出征兆了，现在向公众宣布这样的消息只会火上浇油，对控制局势没有丝毫的帮助。”教授解释说。
“我同意。”刘越轻声应和。约翰尼也点头表示赞同。
虚伪。
下午刘越帮着约翰尼审查了几个预言家生成的社会学算法公式后便按时下班回家了，既然预言家以进入预测未来的应用阶段，那么留给项目开发人员的就只剩下较为轻松的测试检验的工作了。很快，最多半年时间，预言家项目正式交付（不管交付给谁）之后，项目研发组便也要宣告解散了。教授这把年纪或许会直接退休，而他与约翰尼则可以选择回母校任教或是成为未来智慧的正式员工。
“加入未来智慧是多少人的梦想啊！”刘越突然觉得自己姑且也算是上流社会的人了，虽然他居住在银河市西区，街坊邻居都是社会底层的小商贩、高中教师、厨师、保安等等，不过他存的钱已经够他在银河市东区不那么繁华的街区置购一套百平米的房子了。房地产泡沫，刘越想起了预言家的话，就在股市跌破2800点之后。西区目前还算稳定，或许等待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不要，请别这样！”一声尖叫传入刘越耳中，是夏娃的声音。他寻声找去，听见在打印室里传出桌椅倒地的刺耳声响，想都没想便破门而入，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粗暴地将夏娃压在打印机上欲图谋不轨，听见有人闯入他惊惶地转过头来，竟然是东方尊悟的哈巴狗秘书！魏哲见来人是刘越，脸上的惶恐一扫而光，立刻转为狰狞的怒容，“滚出去！”，他愤怒地呵斥道。刘越也没想到会是魏哲，顿时心生怯意，可是他瞧见夏娃干净整洁的制服被撕得破破烂烂，散乱的头发挡住了她半边美丽的脸庞，她的瞳孔闪动，眼中满是恐怖。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他鼓励自己，他凭什么瞧不起我！刘越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魏哲的裤腰带把他从夏娃身上拖离，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身上，犹豫了一下之后在他脸上留下了硬生生的一拳。
“你滚！”刘越低声吼道。打印室的动静引来了附近的其他员工，魏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说了一句你给我记住的苍白无力的威胁语之后便仓皇逃离了打印室。他回头望向夏娃，她的脸上、胳膊上和大腿上都有深蓝色的印痕，那是人工智能的仿生皮肤被大力挤压之后形成的，就像人类身上的淤青。融入仿生皮肤的压力传导纤维赋予了人工智能痛觉感知力，而思维成像技术又赋予了夏娃羞耻心，所以方才的性侵行径对夏娃造成的伤害不会比人类女性来得少。她一定吓坏了，刘越一边为夏娃穿好高跟鞋一边想，而我第一感觉竟然想着弃她不顾！
“谢谢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
“无需多言，我送你回去。”刘越把自己的西装披在她肩膀上，搀扶着她离开打印室。这才发现门外早已围了一小撮人，多半是预言家项目的同事，他们纷纷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为他勇敢的骑士行为鼓掌叫好。
“需要帮忙吗？”约翰尼从人群中走出，一脸关切地朝两人走来。刘越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约翰尼也在人群里，而他竟然没在第一时间看到他。我忽视了约翰尼，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刘越意识到此刻他才是这次事件的主人公，而他可不想被别人抢去风头，于是他果断回绝了约翰尼，看到这位热心肠的好友略显遗憾的表情，刘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受。
每一层都有人工智能的收容室，刘越记得应该是在南一区，于是他按下了横向胶囊电梯“S1”的按钮，大约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收容室就在电梯出口的右手边，刘越搀扶着惊魂未定的夏娃回到了她在未来智慧的“家”。
一进收容室的金属门就有一个与夏娃声音一致的智能语音播报道：“EVE2703，欢迎回来！”此刻收容室内漆黑一片，只有西南角一个偏远角落的地板上亮起一道颜色渐变的蓝光，自上而下蓝色越来越浅，至齐人高的地方已变成薄雾般朦胧的白光了。估计那就是这位夏娃的位置，刘越心想。
果不其然，当刘越把夏娃送到那束蓝光处后，她即刻进入了睡眠模式，与此同时她身上的蓝色印痕也在逐渐淡去。刘越原想从她身上拿回自己的西装，转念一想觉得这么做不是很妥当，于是便缩回手，对着形同死人的夏娃说了一声再见后就转身离开了。收容室足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如果所有的夏娃都回到这里，那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这么一想，他顿时又觉得有些失落。她终究只是一台机器。
为了一台机器，得罪一个未来智慧的当权高层，值得吗？
鲁莽。
搭乘列车回家的路上，刘越对着车窗总结起今日一天的收获：可悲、羞愧、嫉妒、虚伪、鲁莽，当真是一个社会五好青年！车窗里的刘越朝他露出一个沮丧而疲倦的笑容，经海底高速铁路沿途的灯光照射后便扭曲变形，消散无踪，旋即复又出现，变得木讷而呆滞，如此循环往复，终于列车进入陆地隧道，只留下一张冷漠的脸庞。
“乌鹊大桥站到了。”列车语音播报进站信息。车厢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刘越一个人。过了乌鹊大桥，就是贫穷的银河市西区了。西区的总面积只有东区的十分之一，相较之下更像是一座岛屿，仅靠着乌鹊大桥与富饶的东区相连。从未来智慧出发的人多半不会选择定居在西区，尽管那里房价更为便宜，但是比起与同事在乌鹊大桥站挥手告别的窘迫比起来，多付几倍的房租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刘越是个例外，他本不善与人交际，所以没有类似的社交烦恼，上下班都是孤单一人，根本没有人关心他住在哪里。在住房的问题上，他无需为自己的虚荣心买单。只不过……
列车刚过乌鹊大桥，刘越便看见路边有几盏灯没有照常亮起。它们已经坏了一周了，却还没有人员前来修理。若真的发生暴乱，西区必定首当其冲，刘越对西区的安保问题是越来越没有信心了。
河湾区到了。刘越下了列车，径直朝出口走去。若是在平时，他会先进车站内的卫生间换下招人注目的高级西装，穿上廉价的休闲服饰，低调地走出车站回家。他住的地方最近来了一群街头混混，没事就成群结队在大街上溜达，若是让他们逮到身着西装的中产阶级一个人走在路上，不把你全身上下扒个精光才怪。今天他为了让自己显得有生意人的样子，把装衣服的背包换成了公文包，这才想起来这个公文包可能会成为混混们抢夺的目标。该死，里面刚好装着30万现金！刘越把塞进裤子里的衬衫抽出来，好显出休闲随性的样子。公文包看上去又老又旧，刘越安慰自己，他们不会在意的。
雨已经停了，地上却还有积水，在虚拟月光的照射下闪着清冷的光。路边一个年迈的清洁工朝他看了一眼后便继续佝偻着腰推着一车的垃圾往反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又有一辆人工驾驶的出租车停在他的前面，司机见他没有打车的意愿之后就一脚油门扬长而去了。后来遇到了几个醉酒的男人，不过自始至终他们都沉醉在某个人讲的低俗笑话里，压根没注意到刘越和他的公文包。
提心吊胆地走过一条乌漆抹黑的小巷，刘越终于安全回到租住的公寓了。他住在二楼68平米的房子里，同居的还有一个刚满20岁的侄子，名叫刘楚楚，两年前考上了银河市市立大学，于是就从牧夫市的老家来这里和他同住。侄子第一眼见到他的住所时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表情，这也难怪，他读的是地下家园数一数二的中央科技大学，修的还是炙手可热的智能硬件专业，博士毕业后还有幸跟着人工智能之父做研发，工作地点还是在地下家园的中心，地下塔的未来智慧科技公司，家人可是对他赞不绝口。我是他们心中的骄傲，刘越心想，或许我真应该搬到银河市东区去。可是这有何尝不是虚荣心的另一种表现呢，然而打印室门外人们对他的赞许着实令他心动，刘越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成为焦点的感觉……
门上的人脸识别系统确认过主人身份后门便自动打开了，一股浓郁的老坛酸菜味扑面而来，楚楚又拿方便面当午餐了。刘越将面盒里残留的汤汁倒入水槽，反复冲洗干净之后把盒子扔进了激光垃圾桶，只见蓝光一闪纸盒就化为了灰烬。他唤了几声侄子的名字，没有人应答，估计又在潜行了吧。潜行是玩家对进入虚拟现实游戏世界这一行为的另一种说法，官方的称谓是沉浸式体验，刘越觉得玩家的描述更为贴切生动。刘越推开侄子的房门，发现他果然躺在低配版的沉浸式体验椅上，龇牙咧嘴的表情证明他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战斗。体验椅是刘越在侄子19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花费了近1万6千个信用币，他本想亲手做一把，后来发现光采购零件就要花去1万2千个信用币，看来流水线为未来智慧剩下了一大笔成本。不知道他还要玩多久，刘越坐在侄子的床上静静地等着他，希望不要太久，我肚子可有点饿了。刘越很想找个人陪他撸个串喝点酒，刘楚楚是他在银河市唯一的亲人，而且说话幽默风趣，热爱聊天，和什么人都能推心置腹，一醉方休，是在合适不过的人选了。约翰尼也很懂得说话的技巧，优雅风趣，属于宴会的焦点人物，却与地边摊格格不入。
“啊哟，你吓死我了，叔！”刘楚楚从椅子上惊坐而起，夸张地张大嘴巴，“你说你进来怎么一声不吭啊，你是鬼吗你？”
“走！陪你叔喝一杯！”刘越一拍大腿自床上站起，推着侄子就往外走。
“叔，怎么了这是？你不会要赶我走吧？叔，你三思啊！”他忽然紧紧抱住刘越的腰，双脚抵住门槛死活不让刘越出门：“以后我会好好打扫卫生的，叔，我知错了。”
“哎呀，你别戏精附体啦，只是让你陪我出门喝点小酒聊会儿天。”
刘楚楚将信将疑地抬起头：“叔，你……失恋了？”
“那也得先有女朋友才行。”
“那你就是鬼上身了！”
刘越弹了一下他平坦的额头，侄子这才松开胳膊，揉着被弹的地方跟在后面出了门。两人去了刘楚楚介绍的住所附近的烧烤摊，老板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高瘦青年，染了一头的草原绿，正在翻烤着几串翅根，见有客人来便立马开口招呼人里面坐。
“史蒂夫，先来一箱啤酒！”刘楚楚和老板比划了一圈花里胡哨的问候手势，最后以相互击拳结尾。
“你们很熟吗？”刘越不解地问。
侄子点了点头。“他开张第一天我俩就认识了。”他看着史蒂夫把那箱啤酒摆到两人的桌边，等他放下酒箱后问道：“嘿，史蒂夫，你开业多少天了？”
史蒂夫张开五根手指，“五个月？”刘越问，“哥们，你想什么呢！五个月，你想累死我吗？五天！是五天！”史蒂夫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的脸。五天算得上熟吗？刘越心想，而且年轻人喝酒都是以箱计算的吗？
“你们想吃点什么？”老板问。
“先来50串羊肉串吧，多撒点孜然多放点辣。”刘楚楚说完后从箱子了掏出两瓶啤酒，一手一瓶上下颠倒，瓶盖咬合之后用力一撬，下面那瓶的瓶盖就被轻易地打开了。他把开了盖子的酒递给刘越，接着用牙齿咬下了剩下那瓶的盖子，“干杯！”，他说。
“直接对口喝呀？”刘越犹豫着像侄子一样喝了几口，觉得这么喝无拘无束，倒也轻松自在，便不再介意那么多了。
“喝酒啊就该这么喝！喝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刘楚楚很快就喝完了一瓶，转眼间又开了两瓶。
“瞎说，谁说我是因为烦恼才喝酒的。”
“切，还死鸭子嘴硬，叔，不是我说你呀，你这人就是不实诚，警惕着别人，欺骗着自己，活得太累，太累！”
此时刘越已灌下了三瓶酒了，脸颊绯红，肚腹鼓胀，理智虽还清醒，眼神却有些迷离，兴致却才刚刚上来。“你才死鸭子，今晚咱俩就比比谁的酒量更好，谁骗谁！”
等到羊肉串上桌时，他们已经喝完了半箱子啤酒，胡乱吃了一通之后剩下的半箱酒也被喝干了。刘越喝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几次险些摔倒在地，刘楚楚见他喝得差不多了，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老板”，刚打算买单就见喝醉的刘越猛地抬起头大喝一声：“买单！”然后从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千元大钞用力拍在桌子上。
“你用现金付账！”刘楚楚和史蒂夫异口同声地说道。两人说话的内容完全一致，各自的语调却不尽相同。刘楚楚警惕着史蒂夫的表情，趁它由惊愕转变为贪婪之前迅速将钞票塞回了叔叔的裤兜。“他喝醉了，多少钱啊？我用辅芯转给你。”他笑容灿烂地问烧烤店老板。
“189信用币。”史蒂夫面无表情的说道，声音却微微颤抖，眼睛里有一种危险的狂热。
刘楚楚看了史蒂夫手中的收款机一眼，光速付完钱后立马搀扶着刘越和他告别。他背起刘越快步离开，喝的酒全部变为冷汗排出了体外。他听见醉的不省人事的叔叔嘴里呢喃着“太累、太累、太累”，心里又心疼又气恼，是谁经常告诫我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财的，现在可好，你直接把一千大洋砸在了一个刚失业的街头混混脸上了！
他好想把背上这个醉酒的闷骚理工男扔进路边的污水潭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