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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入新秋,果木青红

逃走的时候,她的心一直向下坠着,她感到胸腔生疼。

白色塔夫绸的桌布像来时一样擦过她的小腿,果木的香气纷纷后退。“但是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她想。

逃走的时候,她的心一直向下坠着,她感到胸腔生疼。

白色塔夫绸的桌布像来时一样擦过她的小腿,果木的香气纷纷后退。

“但是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她想。

“小朋友你能让一下吗?你都占着吹风机十分钟了!”有人拍了珠雨田的肩膀一掌,还好还好,脑洞中的红衣女侠已经飞出了画框,大仇已报,故事被这一巴掌打断也无所谓了,珠雨田把吹风机递到这位女生手里,开始穿衣服。新鲜的漂白粉的味道隔着布帘透进来,更衣间外面的游泳池开始换水了,更多的女生走进更衣室,她们脱下泳衣,不时有丰满柔软的身体擦过珠雨田瘦骨嶙峋的后背。珠雨田看着镜子,说来惭愧,十九岁了,可她连文胸都没穿过,她的身材完全可以伪装没有发育的小孩子,那一米五七的个子、细弱的胳膊腿、平坦的小胸脯和总是娇憨得微张起来的上唇,使她看上去像个三年级的小学生。

窗缝中有凉风透入,外面起风了,满地乌云的影子翻滚,天快要下雨了。

她顶风骑着自行车,裙子被吹得如同降落伞一般,路上飞沙走石,行人匆匆,这条她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摸回家的路,此刻变得朦胧不清。她在上海出生,在上海生活了十九年,路边小店招牌上的每一条裂缝她都记得,梧桐树今年长粗了几厘米她都能分辨,墙角的方砖如果翻新过,她也是能察觉的,这个世界是那么熟悉、琐碎,甚至有点乏味……但她有独特的办法来消解这种乏味。这平平无奇的街景,在她的想象中却是一个人人走路带风的江湖,马路上的这些路人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绝世高手,比如公交站牌下撑伞的那个胖胖的妇女,其实是价码最高的赏金杀手,无论寒暑春秋都撑着大伞,因为如果她把伞收起来,你会发现她长着两个头;比如在杂货店屋檐底下避雨的那只大白猫,其实是逍遥派掌门最心爱的宠物,从来不离开掌门怀中,现在灵兽变成了流浪猫,说明掌门遭遇了不测;再比如马路对面那个蛋糕房的老板,其实是江南名门越水派的大师兄,因为贪恋师娘美色而被逐出师门,不光偷走了师娘,还偷走了师门宝物越水刀,就是他手里拿着的正在给蛋糕雕花的短刀。在这个混乱的江湖里,人们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有不平就有人铲不平,而她珠雨田是其中武功最高强的那个,好几次江湖大战,坏人从未看清她使的是什么招数就已被团灭。

风更大了,她连人带车,被吹得飘摇,偶尔有车在风沙中亮着大灯从身后经过。她担心被风吹到车头上去,只好跳下车来,艰难地推着它向前走。

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喊:“小姑娘,进来吃块蛋糕再走吧!你看看这天气,大雨说下就下。”是那位蛋糕房的老板,他胖乎乎的身体上系着雪白的围裙,举着雕花的短刀,把窗子开了一条缝,风带着他身上香甜的翻糖味道吹过了小街。

珠雨田还未回答,迎面又走来几个半大少年,皆长身阔步,满面风沙,口罩之上只露着一双星目,他们交换了下眼色,说:“在这个蛋糕房避一避吧!”说着推开玻璃门,门口的铃铛丁零一声,老板招呼着:“欢迎!有新出炉的拿破仑,来一块吗?今天有特别好的手冲咖啡!”珠雨田听到老板的语气如此热情,面上露出冷笑,在心里说:“哼,你的师弟们奉师父之命来捉你了,还不赶紧带着师娘跑路吗?傻啊!”

看来身后必有一场血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她骑上自行车,像脱缰的马一样匆匆逃离了是非之地。

当然,她很清楚那个世界是假的。

所以这本书里所记录的珠雨田的经历,并不是一个穿越或者架空时空的故事,也不是精神分裂者的想象。

而是一件真事。

在一本名叫《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的小说里有一个打酱油的小姑娘珠雨田,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在那本书中她只露了几次面就去北京上学了,这个故事便是她在北京经历的事。它听上去有点离奇,有点惊悚,可能还有点恐怖,可我发誓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这个故事里的好人、坏人,前因、后果,都是真的,我们京城的黄口小儿、耄耋老者、贩夫走卒、富豪名媛,都知道它是真的,不信你可以站在任何一条街道上喊一声:“你们听说过珠雨田那件事吗?”“听说过的!听说过的!”他们都会这么回答。

如果你路过上海的武康路,一定要去街角一家名叫“小雨天”的店,那是一栋二层的木质小楼,小小的,旧旧的,它的东边是宋庆龄故居,西边是一片带大花园的公馆,和这些豪华阔气的邻居相比,它显得有点寒酸,这寒酸也使它非常醒目,所以你一定能找到。“小雨天”的店主朱老板是个单身妈妈,一个人抚养珠雨田,她家店里的上海家常菜的味道绝对是一顶一的,不过店面太小,收入并不算丰厚,朱老板在珠雨田出生时盘下了这家店,贷款直到两年前才还清呢。如果你见到朱老板本人,绝对很难相信她有这么大的女儿,事实上,朱老板生珠雨田的时候年纪也的确很小。“小雨天”对这母女二人来说,既是店,又是家,楼下的店面供她们赚钱,楼上的卧房让她们休息,虽然不宽裕,可总算是个能养活自己的落脚之地。

在大雨下起来之前,珠雨田终于把自行车停在店门口,刚一跑上台阶,忍不住觉得奇怪:现在正是晚餐的高峰时间,怎么店门上挂了“休息”牌呢?

店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店里大灯没开,只开了两盏壁灯,很昏暗,照着妈妈和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一起转过头来看着她。

珠雨田一愣。“小雨天”口碑不错,偶尔也有名人来,可朱老板还从来没为了谁而关店服务过呢。这人是谁,这么大的派头?她歪着头看那男人——好端方的一张脸!有点眼熟,这个人应该是见过的,可是,是在哪里呢?

她边想边跳上楼去。楼梯吱呀呀地响,年纪比她还大,有一块楼梯的板子有了裂缝,底下用钢条加固了,可她总是不放心,每次都直接跳过去。

楼上说是卧室,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平方米的阁楼间,中间用一个三合板隔开,每间各有一张单人床和小小的衣柜,虽然窄仄,但洒扫得一丝灰尘也没有。朱老板有洁癖。

珠雨田把沾满了沙尘的衣服脱下来扔进洗衣机里,穿着短裤、吊带背心,趴在窗台上吃雪糕。窗子打开了一半,带着泥土腥味的风吹得她的背心紧紧地贴着胸骨,手臂粗的树苗匍匐在地上,积蓄了一个下午的暴雨,一眨眼就轰隆隆地落了下来。

一根雪糕刚吃了一半,楼下店门开了,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转身向门里的朱老板说了句什么,似乎抬头朝二楼的窗子看了看——也许只是看天上的雨云罢了。接着他戴上黑色雨帽,走进大雨里了。雨很快把他的肩膀淋得湿透,但他走得那么稳,背影那么挺拔英武,好像一个年迈的将军在检阅军队。

珠雨田“啊”了一声,一口雪糕掉在地上。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北京一家叫DC的地产公司的老板,姓王,去年她刚读大一的时候,王老板来上海她的学校捐赠过一栋教学楼,她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她记得那天她对给奠基仪式跑腿的同学说:“你看那个人,虽然老得头发都白了,可是他站得好直,看上去好威武啊!”

这个人也会到上海来吃饭吗?妈妈还给他如此高规格的闭门接待。正想着,妈妈在楼下喊她去李阿姨家拿修改的大斗篷。这水红色的羊绒大斗篷在箱底压了将近二十年,又松又厚,上海的天气还不用穿它。不过,珠雨田马上要去北京做一个学期的交换生,听说,北京的冬天冷得洒泪成冰。

李阿姨在武康路的街角开一家裁缝店,说是店,其实只是一个几平方米的铺子,她是个很孤独的人,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喜爱拉住一切来店里的客人闲聊,方圆五公里哪只野猫怀了孕她都通晓,因为李阿姨,珠雨田很小就知道孤独有时候会以热闹的形式表现出来,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觉得大人的世界十分神秘。

“斗篷还是长了。”李阿姨把斗篷披在珠雨田身上左看右看,摇摇头,“田田呀,你妈妈个子不低的,可你都十九了,还是这个小身材。唉,七个月早产,发育确实受影响。”

珠雨田惭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细细的手脚。

她早知道自己是早产儿。当年妈妈一个人经营餐馆,大半夜还挺着肚子在厨房包生煎,突然一阵腹痛,走到楼上卧室就生了。单身母亲谋生不易,第二天一早,朱老板还是背着娃照常卖生煎了呢。

“羊绒斗篷现在不算稀罕物了。可是二十年前不多见哦,你妈妈以前是个很时尚的女宁(上海话:女人)呢。她当年在DC,三个月的实习工资就买了这么一件斗篷。”

“DC?!”珠雨田的小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她知道妈妈大学读的是法学系,生她之前也曾上过班,但是她从未详细问过是在哪家公司。

难怪DC的王老板会来她家吃饭,而妈妈闭门招待,不是因为王老板是什么大人物,只因他们是旧相识。

“田田,你去北京以后,你妈妈怕是天天都要偷偷咬被角哭的。”

珠雨田急忙反驳:“我妈妈不会哭的,我妈妈很厉害的,李阿姨你晓得的,从来没有人能骂得赢她,她有时候还会把缺斤少两的菜肉商打哭的。”

“傻孩子,你妈妈性格刚强,那是因为她不得不刚强,毕竟当年为了坚持生下你,你外公外婆不认你妈妈了,你妈妈在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可我只是去做一个学期的交换生啊!我可以每个星期都回上海看妈妈。”

“机票要多少钱呢?田田你要懂事,你家里没有什么积蓄的。”

珠雨田呆住了。走也不是,常回家也不行,那该怎么办呢?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她坐在大竹椅里,发愁地看着李阿姨把灯调亮了一些,一针一针地缝着修剪好的斗篷。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李阿姨,听说你什么都懂,是吗?”

李阿姨气定神闲:“还可以,见过点世面。”

珠雨田又鼓了半天勇气,终于说了出口:“那我可以问一个我心中的秘密吗?我从小学就开始好奇的一个秘密。不过,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她会骂我胡思乱想的。”

“啊哟!”李阿姨吓得针都掉了,“我不知道的呀,田田,你外公外婆家法伺候都问不出来那个人是谁,我怎么能知道呀,再说你妈妈一个人带你不是也很好吗?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别的小孩子有的你都有,什么马术法语声乐……这些有钱人家小孩学的东西,你妈妈也都省吃俭用让你学。你也就不要去想别的事了。”

珠雨田蒙了:“想什么别的事?”

李阿姨比她更蒙:“你要问什么?”

“李阿姨,你相信世界上有大侠吗?”

“啊?”

“大侠,代表正义、武功高强的那种人。”

李阿姨真的什么都懂。“钢铁侠?蜘蛛侠?蝙蝠侠?”

“有点像,但还不完全一样,是会飞,会武功,完全看不得好人受委屈,一出手就能把坏人杀了的那种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武打电视剧里那种哦?”

珠雨田没说话。她就怕听到这种回答。她怕人家又说她是个大脑发育可能有点问题的早产儿。

这件事说出来也许李阿姨不信,但她沉默了好半天,还是说了:“李阿姨,其实,我就是个大侠。”

你可能以为李阿姨会笑到喷茶,但是没有,李阿姨是见过世面的,不会那么一惊一乍。

珠雨田认真地说:“我曾经有过一把无形剑。没有形状,谁也看不见它,连我也看不见它。但我知道我有这把剑,它有时候背在我身上,有时候被我提在手里,我更喜欢提着它走。它很长,剑尖刚好拖在地上,走在雪地里的时候,它就在雪上划着……剑身上还反着雪的光。但是谁也看不见它,连我也看不见它。”

“嗯,一个小姑娘提着剑在雪地里走,倒是挺美的。”李阿姨没有孩子,这时便拿着珠雨田过给孩子讲故事的瘾,引着她继续说下去,“好吧田田,告诉阿姨,这把谁都看不见的无形剑是你从哪儿得来的?”依照李阿姨多年的评书和评弹阅读量,她觉得应该是个世外高人送她的,或者按照藏宝图找到的。

“是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在学校门口买的,花了五元钱。”

李阿姨用极难觉察的力度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珠雨田:她穿着黄底白碎花裙子和小皮鞋,小小的身体坐在大竹椅上,雪白的腿平伸着,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睫毛长得像假的,脸蛋那么粉,那么鼓,小嘴唇翘着,真像个橱窗里的漂亮布娃娃,如此美而乖的小姑娘,可惜是个傻子……可惜了这副好皮囊啊……可惜了,可惜了……早产真是伤大脑啊……

珠雨田把这意味深长的一眼当作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是上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门口来了一个卖玩具的老爷爷,那天很热,可是他穿着很多衣服,还穿着毛裤,我问他,老爷爷,你不怕热吗?他说他必须把自己全部的衣服穿在身上,因为他没有家,也没有地方放衣服。我问他,没有家的话,是从哪里来的上海呢?难道是从外星吗?他说他老家在一个很远的村子,被村长骗到这里盖房子,房子盖好了,村长却跑了,没有人给他们发工钱,他就只能摆摊凑回老家的路费。他卖好多好玩的东西,有能变魔术的帽子,有走路会响的鞋子,有做成金箍棒样子的米花糖。我这个也想买,那个也想买,可是我还没有决定好买什么,所有的玩具就都被别的同学买光了。我就一直哭,老爷爷说,他还有一把无形剑可以卖给我。”

“卖给你一把谁也看不到的剑?”

“是的,老爷爷说这把无形剑卖十元钱,可是我只有五元,他还说无形剑是八元钱进货来的,亏本卖给我的。他还说刚才有好几个孩子想买无形剑,可是他觉得他们都不像真正的大侠,无形剑只能卖给真正的大侠。”

“嗯……真正的大侠……”

“老爷爷说,我看着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

李阿姨给缝好的斗篷打了线结,拉开抽屉找剪刀。“确实不一样。唉。”李阿姨遗憾地说。

“这把剑很神奇的,自从我买了它,我就觉得我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大侠。”珠雨田把自己身边的剪刀递给李阿姨,“我和妈妈住的屋子,就变成了大侠隐居山谷的茅屋,别看它很简单,可是它很神秘的!一旦有人找到,那就将引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我平时上学、放学走过的路,就变成了大侠经常要穿越的莽莽草原和西域沙漠,我渴了就喝雪水,饿了就捉头鹿,非常有意思的。”

李阿姨看了珠雨田一眼,心想,傻子也有傻子的好处,在傻子的眼里,这琐碎而艰难的生活能变得很有意思。

珠雨田却垂下了眼睛。“可是……”

“可是什么,田田?”

珠雨田从竹椅上挪下来,站在灯影里,一脸哀愁地抬起头。“可是我现在怀疑,无形剑根本就是骗人的。”

你刚怀疑啊……李阿姨在心里说,然后不动声色地烧熨斗,斗篷改好了,稍稍有点皱。“帮阿姨扶着这个翘起来的角。”李阿姨避开话题。

“李阿姨,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谁也看不到,连我自己也看不到,对吗?我知道物理课本里有,可是,它不会是一把剑的样子。那个老爷爷,他其实是骗我的吧?”

李阿姨熨着衣服,珠雨田按住衣料的手乖巧地随着熨斗的移动而移动,李阿姨想着她看着珠雨田长大的这十九年:这傻孩子从会走路起就来店里玩了,熨衣服的时候打下手,拆毛衣的时候当人肉毛线架子,李阿姨眼睛快花掉的那段时间她帮忙纫针,差不多也是情似母女了。毕竟在这条满是带花园的私家公馆的武康路上,李阿姨和珠雨田的妈妈朱老板算是最穷的两个人。有时候李阿姨觉得自己比朱家好一点,因为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朱老板,要节衣缩食一整年给珠雨田交马术班的学费;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比朱家还惨,因为人家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而自己什么也没有,除了孤灯相伴。珠雨田三天之后就要去北京了,李阿姨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和朱老板一样失落,她疼爱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像疼爱一只小猫或者一盆小花一样不忍伤她的心。

珠雨田眼巴巴地追问:“李阿姨,那个老爷爷是骗我的吗?”

“不是。”李阿姨说。

珠雨田放心地吁了一口气。但是她接着说:“就算他是骗我的,我也是大侠。”

“为什么?”

“因为我的钱变成了老爷爷回老家的路费,我帮助了别人,大侠最重要的品德是帮助别人,而不是武功高强。李阿姨,对吗?”

李阿姨觉得眼眶有点热。“对,对。”

“所以,不管我有没有买到无形剑,我都是大侠。”珠雨田抱起熨平整了的斗篷,撑开小花伞,走进雨里去了。

回到“小雨天”,只见送菜的小卡车停在后厨门口,推门进去,妈妈的骂声在小餐馆里炸裂着:“瘪成这个样子的六月黄也敢送,你当老娘是瞎的?不新鲜的鳝鱼也敢送,你当老娘是开黑店的?鱼丸里全是淀粉,你当老娘这里是路边大排档?食材不好你白送我都不要,给我家店名丢脸,你是不是新来的?哦,昨天才上班的噢,那么回去问问你老板,‘小雨天’的朱老板是什么脾气——再送这种质量的东西来,我打死你!”

送菜的小哥被揍得在大雨里乱跳,哭着求饶……

珠雨田站在门口想:妈妈?咬被角哭?不会的。

夜深了,武康路上一片宁静,只有蛐蛐在窗底偶尔鸣叫,珠雨田睡着了,却模糊中觉察到梦中有哭声,她睁开眼睛,发现那不是梦,是妈妈在哭。

透过三合板的缝隙,她看到妈妈的床头灯还亮着。她轻轻下床,小脚踩着温热的楼板。

妈妈睁开泪眼。“田田?”

珠雨田抱住妈妈哇哇大哭:“妈妈我不去北京了,我这就告诉学校放弃交换生的名额。我们母女十九年来都没有分开过,我以后也不要离开你。”

妈妈翻身大怒:“胡说!读书是正经事,一辈子黏在妈妈身边有什么本事?”

“妈妈,我舍不得你,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

妈妈坐起来。“田田,妈妈难过,不只因为你要出远门,还有一件事,妈妈瞒了你十九年,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了。其实,你刚才见过的那位DC的王老板,他就是你的亲生爸爸。”

珠雨田:“……”

“二十年前,我刚读大四,在DC的法务部做实习生,我们有过一段秘密的感情,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可是他有家庭,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于是隐瞒怀孕的事一走了之。在那个计划生育很严格的年代,我被学校扣发了毕业证,也就无法做与法律相关的工作,你的外公外婆也不接受我们,我只好边开店边养你。你十二岁的时候,DC的一个前同事来上海出差,偶然来咱们店里吃饭,见到了你,回去又告诉了王老板,他才知道我当年不辞而别的真正原因。这七年,他一直暗中来看你,但是我担心你年龄还小,不能理解这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他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太好,日夜思念女儿。再说,如果我再不答应告诉你实情,恐怕等你去北京上学,他也会擅自去找你,所以我不能再隐瞒了。妈妈一直很要强,想给你安逸的生活,让你受最好的教育。你也没有让妈妈失望,你长成了一个善良、勇敢又聪明的孩子,我把这样的你送到你爸爸身边,也算问心无愧了。你……田田?田田?你怎么了?”

珠雨田的眼神发直。

“知道了。”她淡淡地回答,回到自己的小床躺下睡着了。朱老板惊了,她完全没预料到女儿竟然是这样的反应,因为她也看不到女儿的脑洞,一个人面上波澜不惊,不代表内心没有经历一场狂风骇浪。当银色的月影移到西天之后,当朱老板熟睡了、连窗底的蛐蛐都睡着了之后,珠雨田还把交叉的双手压在剧烈起伏的胸脯上,牙齿在下唇上咬出深深的痕迹。

没有人可以看到她脑洞中的幻象:

她还是开头血腥灭寺时的少女装束,水红衣袖,几个补丁,裙底露着绣鞋的花边,在一个简朴的小院中,她跪地抱住一个老妇人的腿大哭:“什么?娘,我不相信,我的亲生父亲是京城首富?为什么你瞒了我这么多年?为什么?”娘抚女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哪个大侠的身世是普普通通的来着?孩子,这是你的命运。去京城吧,那里才是你一直向往的江湖。”

又过了三天,珠雨田以交换生的身份去北京的明德大学报到。离开上海的时候,妈妈没有给她爸爸的联系方式,妈妈说爸爸有她的电话,会联系她的,因此珠雨田站在首都机场的大厅,找了个快餐店坐了很久,她以为爸爸会来机场接她,但是没有。

她去明大办理入学和住宿,在宿舍等了一整天,以为今天爸爸必定联系她,但是也没有。

那么,应该是明天了,可是明天依然没有,一个星期过去了,爸爸还是没有出现,就像他从未出现过的这十九年一样。珠雨田开始怀疑这一切根本只是自己的想象了,是她脑洞太大,太希望自己有爸爸,所以想象出了一个爸爸,是她很爱慕的曾见过一面的捐献教学楼的那位老板,她把他想象成了自己的爸爸。

是这样吗?

也许吧。

来北京的第一个周末,下雨了。

北方九月的雨和南方不同,它是夏的收尾,是秋的开始,暑气被冲刷得丁点不剩,珠雨田在操场上跑步,冷得像个颤抖的小草。

跑,她只想埋头一跑,把多余的力气都用光,好让自己没有精力去想爸爸的消失。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也许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想要这个女儿,那都是他的事,珠雨田对此无能为力。雨变得大了些,这时她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雨田?”是一个软糯的声音。

她奇怪地应了一声,那边又笑。“我是你的哥哥,王野田。”

哥哥!

这个词太陌生了,珠雨田在雨中打了个激灵,大脑空白了一秒钟,但她很快想起来,爸爸有一个三十多年的结发妻子,那么他当然是有孩子的,她不敢称呼,只好握着手机,抖抖地站着。

哥哥问:“我快到你学校了,你在宿舍吗?”

珠雨田很小声地报了操场的方位,然后躲在一棵梧桐树后面等,过了不多一会儿,一辆白色的车子缓缓行来。

珠雨田一颗心狂跳。她本能地觉得这便是哥哥来了,果然从车上走下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软蓬蓬的头发好像盛夏的草坪,好看的单眼皮,皮肤白得像新做好的乳酪,他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子。见他站在操场边缘张望了好一会儿,珠雨田鼓足勇气,从树后面探出半个头来,轻轻地喊了一声:

“哥哥。”

哥哥回头,看着她一笑,浅红的嘴唇间露出两颗可爱的兔宝宝牙。珠雨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除了牙齿之外,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雨下大了,我们去那个亭子里好吗?”哥哥指指校园深处。

珠雨田从梧桐树后面跳了出来。

“你长得好可爱啊!小小的,像个小玩具一样。”哥哥边走路边低着头朝她笑。

她个子只到哥哥的胸口,不得不抬头仰视他,但她的观点很坚定。“是哥哥你太高啦!我觉得我个子还可以的。”

珠雨田从不肯承认自己矮。

哥哥哈哈大笑:“是的是的,是我的错,你是很好的。”

哥哥和她在亭子里坐下,收起笑容。“雨田,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爸爸从上海回来就中风了,躺了十多天,刚刚出院,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你。”

珠雨田一瞬间很想哭,原来爸爸并不是故意不理睬她,也不是改了主意不想认她,原来她这些天在上课、在吃饭、在北京闲逛、在胡乱猜疑和发呆的时候,爸爸在经受着重病的危险,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哥哥又说:“不要难过,已经没事了。其实,爸爸今天是让我来接你回家吃晚饭的。”

珠雨田心里又打起了鼓,她很高兴见到哥哥,也无比期待见到爸爸,可是她不敢见爸爸的妻子。

她摇了摇头。

“不要害怕,我妈妈人很好的,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不。我不敢。哥哥……”她抬起头,眼神里都是求饶。

哥哥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考虑到你的感受。好吧,我不勉强你。雨下大了,回去吧。”

哥哥陪着她朝宿舍楼走,又说:“9月17号是你的十九岁生日,爸爸让我给你办个很大的生日宴会,说要把他所有的朋友都请来,他要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他的女儿。你有什么想法都告诉我,比如,想要什么风格的宴会?你喜欢吃什么?”珠雨田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捏紧了。很大的宴会?聚光灯都打在她身上的那种吗?她从此就有一个公开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有爸爸的人了吗?想想有点令人感到慌乱。

哥哥揽住她的肩,感觉她僵直得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动物。“雨田,不要这样紧张。上一代人的事和我们无关,我也很高兴有一个妹妹。这样吧——”哥哥想了想,“你是不是见到我比见到爸爸会放松一些?不如我们先熟悉起来,等你过些日子见爸爸也就不这么拘谨了。我把我家的小狗托付给你一个星期好不好?我明天要去外地出差,本来爸爸家的保姆会去我家喂狗的。”

“小狗!”珠雨田大叫着向后跳了一步,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用正常的音量讲话,哥哥都被吓到了,说:“你怕狗是吗?那就算了。”

“不不不,不怕!我超喜欢狗!”珠雨田激动得在胸前挥着拳头,“以前我们家那条街上每条流浪狗都被我喂得和熊一样胖,我早就想养狗,可是我家开餐馆,卫生不允许。哥哥,我以后就有小狗了是吗?”

哥哥无奈地摊手。“不是的,只是请你喂养一个星期,狗还是我的。”

“我有小狗了!我有小狗了!”珠雨田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在雨中转了两个圈。

第二天,珠雨田一大早就打车去了哥哥家,当满口儿化音的出租车司机告诉她“这儿就是”的时候,她满腹狐疑,犹豫了很久才下车——

她知道DC的产业规模,也大概知道爸爸的身家,那么哥哥作为爸爸的独子,在她的想象中,不是住在郊区别墅,就是住在市中心的豪华公寓,可是出租车停在了东四环边上的一片红砖楼下,她仰头看看,这片楼区只有四五层高,砖墙斑驳,是有二三十年历史的老房子,马路对面,只有冷冷清清的一排小店。

她慢慢地走进黑洞洞的楼道,并不相信哥哥住在这里。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她摸着锈迹斑斑的铁楼梯扶手,一盏昏黄的灯照着水泥磨的地面,地址一定是错了。她边上楼边想,上到二楼,将信将疑地在锁上输入哥哥告诉她的密码——

咔嗒一声,门竟然真的开了。

一个四十来平方米的单人公寓,一点称得上华贵的装饰也没有,清简得可怜。门口一双拖鞋,桌上一只马克杯,阳台上一把椅子,卧室里一张单人床。她站在门口不敢向里走,她不相信这是哥哥的家。

接着她看到了一只小狗,雪白的,鼻尖带着一点黄。她喂过整个武康路上的流浪狗,一眼便看出这只小狗是中华田园犬的血统,也就是俗称的小土狗,它怯生生地躲在阳台的花盆后面,露出多半个小脑袋,看着她。

“狗狗。”珠雨田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弯下腰拍着手,小狗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迈出小爪子,一步,又一步地朝她走来。

它走路的时候,脖子底下叮叮当当的,那是一个镶着钻石和祖母绿的狗牌。

她把小狗抱在怀里,感受着它温热的体温,摸着它光滑的毛发。“你叫什么名字呢?”珠雨田用额头蹭着小狗的毛,翻过狗牌,“花花”,背后是一串手机号码。

珠雨田背不出哥哥的手机号,但是她勉强记得开头似乎并不是狗牌上这几个数字,她翻开通讯录一看,果然不是。那么这个号码是谁的呢?不知道。

这小区太老了,连阳台上的栏杆都掉了漆,透过栏杆向远处望去,密匝匝的居民区鳞次栉比,一直绵延到视线的尽头。而视线再收回来看楼下这条安静的小街,珠雨田发现马路对面便是一个开在花园中的咖啡厅,它的空间不大,室内是一个吧台,园子里有三四张桌子,因为小街太窄,连花园里飞舞的蜜蜂都看得清清楚楚。

珠雨田肚子饿了。她牵着花花下楼去。

刚在这咖啡厅里坐下,一面翻看菜单,一面用余光瞥到坐在旁边桌上的两个姑娘,她们真是美丽!一个淡栗色长鬈发及腰,两腮像熟透的蜜桃;一个削肩细腰,乌发雪肤,双眼中流转如水波。

菜单还未看完,只听身后一声娇喝:“花花!”

珠雨田忙回头看,原来那淡栗色长鬈发姑娘一推桌子站起来,粉脸含怒。花花吓得一步蹿入珠雨田怀中,那姑娘越发生气,解开绑在桌角的狗绳,一把将花花扯下地来,一双圆眼在珠雨田身上打量了两个来回,冷笑着说道:“你多大了,高中生吧?星期一不去上学,和三十多岁的老男人瞎混,你没爸妈管教你吗?”

什么意思?珠雨田被骂得直发怔。

另一位姑娘也站起来,赶上来问:“乌鹊,怎么了,这是谁?”

这个长鬈发名叫乌鹊的人盯着珠雨田问:“我问你,这狗是哪里来的?”

“我的!”珠雨田也毫不客气。

乌鹊冷笑,扯着狗绳迈开一双长腿就往外走。“回去告诉王野田,花花我带走了!”

花花好惨!如同一个废布袋一样被拖在地上,肚皮擦着砖地,口中嗷呜一声呻吟。珠雨田大怒,顾不得想通其中的关窍,一把推在乌鹊肩上,劈手就夺狗绳。不料砖地上苔藓湿滑,乌鹊的高跟鞋一崴,整个人就扑倒了。她在慌乱中又去抓篱笆,将篱笆上一架唐菖蒲扯了下来,唐菖蒲压塌了一丛马樱丹、扯断了一株香雪兰的长叶子,一时无数花草倾覆下来,满天红英乱飞,纷纷扬扬地将乌鹊埋住了。

店员惊叫着跑出来将花草拨开,把乌鹊扶起来,她的白裙上染着苔藓的绿汁,满头草叶花瓣,手臂被花枝划了长长一条血痕。

为了逃离这个莫名其妙的抢狗人,珠雨田抱起花花撒腿便跑,刚跑到街心,只听身后有人细声细气地说:“姑娘等一等!”

珠雨田回头看去,是神经病乌鹊的同伴,那个乌发雪肤的姑娘追上来,递过珠雨田落在桌子上的手机,微笑道:“乌鹊就是这样,心里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其实心地不坏。她和王野田似乎当年感情很好,分手又分得不愉快,据说是因为王野田的父母非常不喜欢她。她今天这样失礼,也是因为她见到王野田的新女友难免情绪不好,请你不要挂在心上。”珠雨田接过手机。“我不介意,就是觉得很好笑,因为我是王野田的亲妹妹啊!”

那姑娘惊呆了一会儿说道:“啊……这可真是没想到。我会转告她的。”

珠雨田正想离开,又听花墙之内几声店员的劝慰和乌鹊的哭声,心里也觉得不忍,低声说道:“麻烦你等她哭够了告诉她,我和王野田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如果她没听说过我那也很正常,因为我是个私生女,请她不要伤心了。”

珠雨田完全不觉得“私生女”这个词有什么不妥之处,她说得非常自然。

意外的神情在这姑娘的脸上一扫而过,她很快又恢复了淡然。“这太意外了,恐怕她也不会相信。你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我叫珠雨田,刚从上海来的交换生,现在在明德大学土木工程系读大二,如果她不相信,去学校问一问就知道了。”

那姑娘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着,珠雨田想起上午的课快要迟到了,她匆匆跑回哥哥的家中把小狗安顿好,又赶回学校里去了。

晚上的课一直上到十点。珠雨田刚走出教学楼,隔壁班一个女生跑过来喊她:“珠雨田!刚才有人找你。”

珠雨田心中一阵震惊,是爸爸来了吗?毕竟在北京只有哥哥和爸爸可能找她,而哥哥正在出差呢。

女孩说:“一个女生,戴着帽子、口罩,没看清长什么样,说有很重要的关于你家的事要告诉你,她在学校对面和硕路的喷泉下等你。”

珠雨田一下子失望了。

出了学校北门就是一条热闹的小吃街,走到小吃街的尽头,路便向左一转,路中央连成片的警灯闪着红色和紫色的光,照得珠雨田睁不开眼睛,再仔细看时,原来五六辆警车停着,全副武装的警察牵着警犬在路面上嗅着,路口用警戒线拦住。“这儿不能过!”一个警察伸手挡住珠雨田,“有任务,请绕行。”

小吃街上一个光着膀子卖烤串的大叔便朝珠雨田喊:“姑娘,离远点吧!保不齐有炸弹。”

珠雨田大惊:“炸弹在哪儿?”

大叔说道:“好像是有人报警,说草丛里有可疑装置,按说不至于吧?估计很快就排查完了,你等会儿再过去。”

珠雨田问道:“请问大叔,还有别的近路去和硕路的喷泉那儿吗?”

大叔摇头:“就这一条,除非你绕过明德大学绕上一大圈,那就远啦。”

珠雨田指着对面黑黢黢的一片问道:“那不是路吗?”

大叔笑道:“那是片荒地,踩出来一条野路,不是真的路。”

“能走就是路。”珠雨田说。

这条野路不长,大概是个停工的工地,满地转头瓦砾,也没有路灯,全仗着月亮洒下一点亮光。她是很喜欢走黑漆漆的野路的,没有人看到自己,也就不用担心路人被自己沉浸在脑洞中的表情惊到,她甩开大步快走,衣袖和秋风发出唰唰的摩擦声,她的江湖世界又出现在她眼前了,此刻她衣着破烂,满面风尘,提着无形剑走在莽莽雪原上!因为她背负着全家灭门的血海深仇,将要去遥远的地方杀死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雪原中,她见虎打虎,遇狼杀狼,饿食人参,渴饮鹿血,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哈!”她向前劈了一个弓步,一脚踩在半块砖上,差点摔倒,这时背后突然透过一点灯光来,还有突突的摩托车发动机声音,一个很长的影子投射到珠雨田的面前,她往右边让了让。

路不平,那摩托车骑得歪歪扭扭的,也不快,慢慢接近珠雨田,珠雨田怕他碰到自己,不由得又往右让,人都快贴在路边的半截砖墙上了。那摩托车擦过她的身边,却也往右一歪,高高架起的车把正敲在珠雨田的后脑勺上,她大叫一声,就察觉到骑摩托车的人轰地一踩油门,她整个人被车轮顶住朝着断墙撞去,咚地栽倒在地上。

那人坐在车上,向右探着半个身子,直俯下来。她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头顶压下,黑漆漆的一张脸上瞪着比黑夜更黑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她。

大约过了两秒钟,那人骑着摩托车远去了。

“别慌,别晕,打电话。”珠雨田默默对自己说,手向着背后摸去。接着冷汗出满了全身——包不见了!而手机装在包里,是那人在撞她的同时把包抢走了。她扶着墙试图站起来,也不知道身上哪里受了伤,稍微一挪动就很疼。

过了好几分钟,又一个人影从对面走来,看个子不算高,穿着一条短裙,在砖瓦路上一蹦一跳的,可能是学校的女学生。那女学生也看到她了,怔怔地不敢往前走。

又过了半晌,女生才迟疑着走过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怯生生地问道:“喂,你怎么了?你遇到麻烦了吗?”

月光从女生身后向着珠雨田照来,她的脸一团漆黑,只留下长长的黑影在地面上,虽然看不清长相,珠雨田却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在哪里听到过?她是……?

女生先喊了出来:“珠雨田!是你吗?”

月亮在云后露出了一个尖角,月色稍明,珠雨田也看清了她的脸,竟然是白天在哥哥家楼下咖啡厅遇到的那个女生,乌鹊的闺密,乌发雪肤、身姿柔弱、讲话细声细气的那位。

珠雨田又惊又喜,难得一天之内能在北京的两端偶遇同一个人两次。

“我被抢走了书包和手机,还摔了一跤,不知道伤到了哪儿。”

“别怕。”女生很冷静,“我们先去医院,然后去报警。”

医院并不远,珠雨田也没伤到筋骨,清洗包扎之后,女生又带她去和硕路派出所。

从医院到派出所刚好经过和硕路上的喷泉,珠雨田绕着喷泉找了好几圈,只有几个老人在吸烟聊天,没有什么女生在等她。

真是奇怪了……约她来的人是谁?又是想要告诉她什么事?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不在教室外面等她,要把她叫到这里来?

她晃了晃头,头很疼。

女生告诉珠雨田自己名叫程素,在一个路口之隔的致公大学读博士,今晚她来明德大学听一个讲座,回致公的时候遇到门口封路,于是也像珠雨田一样抄了近路。

和硕路派出所分管致公和明德两个大学,外加中间一条街道的片区,这算得上北京治安最好的地带了,因为大学里有校警,街道上也只有几家饭馆和健身房。接待他们的小警察特别紧张,他看上去比珠雨田大不了多少,每问一句话额上就新添一层细汗,打印笔录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珠雨田本来就惊魂未定,此刻更加害怕了。“警察同志,是案子特别难破吗?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紧张?”

“我不是紧张,我只是觉得必须非常郑重才行,今天这是我第一天上班,这是我经手的第一个案子。”

小警察哆哆嗦嗦地在笔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赵小元。

就凭这位警察弱小的气场,珠雨田根本不抱破案的希望。她忍着腿上的剧痛扶着桌子站起来,先向程素道谢:“程素姐姐,多谢你。”

程素抿嘴一笑:“你现在要回学校吗?恐怕宿舍楼已经关了,不如去我那儿?我有一个教师公寓。”

“哎?程素姐姐不是在读博士吗?”

“也给本科生当助教,所以有这么个小福利。”

程素的公寓在致公大学的深处,甬路弯弯,垂柳掩映,房间不大,但是到处都香香软软的,珠雨田洗了澡,穿着程素的睡衣,仰头看书架上的一排大部头:“原来程素姐姐是学脑科学的。听上去就好高级,不像我们土木系,人家都叫我们‘盖房子的’。”她说着一回头,猛然发现程素就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两杯红茶。

她大概刚从厨房里走出来,她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珠雨田吓了一跳。

这是珠雨田第一次平静地看着程素。白天的那次偶遇,她是气得肺都要炸裂的,晚上的这次偶遇,是在漆黑的夜路上的,只有现在,捧着热杯子,全身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她才仔仔细细地看清楚程素的长相——

她好美啊。

她的皮肤、脸形、头发、五官……甚至比乌鹊还要完美,乌鹊是明艳的,使人移不开眼睛,又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而程素是清冷的,就像月亮,可以一直盯着看又不被灼伤,又仿佛博物馆里的玉石雕像般温润又木讷。

美人是看不够的。这与性取向无关。珠雨田盯着她,手里的杯子慢慢地发着烫。

“你在看什么?”程素浅淡的嘴唇又抿起来,抬起一只雪腕将头发别在耳后。

她连耳朵的弧度都长得好完美……

珠雨田傻笑着:“程素姐姐,你真好看。”

程素笑而不答。珠雨田有点不好意思,又好奇问道:“程素姐姐最近在做什么研究呢?”

“一种从后顶叶皮层的神经细胞剔去前运动信号的实验。”

“这个实验很难吗?”

“实验不难,不过也经常觉得所做的一切距离它的终极意义还很遥远。”

“终极意义是什么?”

“是永生,关于脑科学所有的实验和所有的研究,都是为了得到永生,只是研究人员一般不会公开这么讲。”

珠雨田很意外。“哪种永生?长生不老的那种永生吗?”

“是的。将大脑移植到另一个身体的存活问题如果能够攻克,人类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实现永生。永生是人类永恒的课题,是从古代帝王到现代平民都在追求的东西,也是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宗教,别的宗教重视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们好像更想要永远不死。”程素又笑,“你可以假想如果你能永生,是不是很多现在的烦恼都不存在了?其实人的痛苦,本质上是我们在时间面前无能的体验。”

“可我现在就没有烦恼啊!我觉得我的生活非常地幸福。”

“如果幸福到极致,也同样会追求永生的,难道你不想把生命永远留住吗?有一些富人,他们在财富和地位上都再也没有什么继续索求的余地,于是他们开始寻求永生,他们给医学生命科学类的捐助主要集中在攻克癌症、艾滋病等病和脑科学研究上,前者可以说是做慈善,后者就是在寻求永生。”

珠雨田大惊:“难道你们在做人体大脑移植的实验吗?”

“当然没有,那是非法的,在全世界范围内都不被法律和伦理允许,所以学院里的脑科学研究永远不会开展这样的实验。不过,这只是冰山一角,在学院以外,还有一些被大财团支持的地下研究所,他们可不是什么民科,他们的科研水平完全不弱于我们,在实验上也领先我们很多。这个听上去很无趣吧,真抱歉,我白天讲课习惯了。”

“不会的,只是有点惊悚,好像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很恐怖的变态实验室。”

程素笑了。“别害怕,它距离我们很遥远,据我所知,现在能把实验开展到活体移植之后没有立即死亡的程度的,只有俄罗斯。俄罗斯那些醉生梦死的寡头大亨大概只剩下这一个未竟的追求了。”她摇摇头,换了个话题:“你的妈妈,现在是你的爸爸的妻子吗?对不起,我也许不该问这么多。”

珠雨田认真地解释:“不是的,我妈妈一直没有结过婚。爸爸七年前才知道我出生了,妈妈又一直不许我见他,现在因为我到北京做交换生才不得不告诉我。我和妈妈平时住在上海的。”

“父母一辈的感情,做儿女的其实很无力,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我相信无论是抚养你长大的妈妈,还是只见过一面的爸爸,应该都是很爱你的。”

珠雨田用力点头。“嗯,爸爸还说要给我办一个生日聚会,说要请他在北京的所有同事和朋友。”

“DC的王老板的聚会,排场一定很大。日期是哪一天呢?”

“就是这个月的17号。”

“那么只有十多天了,地点在哪里呢?”

“这个嘛……”珠雨田抓抓头皮,“要等我哥哥出差回来才有时间安排。”

程素站起身来。“北京有一个酒店名叫果庄,说是酒店,其实更像个园林,有一片很大的果树林和草地,很适合办聚会。我帮你问问有没有档期。”

珠雨田刚想说“不用麻烦,我哥哥会安排的”,程素就拨通了电话:“你好,我想预订17号白天一整天的草地,是的,举办生日聚会,真的吗?太好了。主人名叫珠雨田。”

就这样,珠雨田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十九岁生日宴会的场地就被预订好了。

想到宴会,想到爸爸将在众多亲人好友面前承认这个女儿的存在,珠雨田心中很热。

她在程素舒适的小床上躺下,却无法入睡,她睁着眼计划着今后的生活。首先,她要非常刻苦地读书。她现在每门功课都是全系第一名,这个成绩要一直保持下去,她要使爸爸每每提到她都感到骄傲,同时向爸爸证明妈妈的教育是成功的,虽然她们母女俩生活清苦,但这不妨碍她被培养成为一个很棒的孩子。

其次,她要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谁的女儿,绝不能像三流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羞羞怯怯的,总带着“私生子”的自卑感,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生是没有原罪的,她要活得坦荡并且快乐。

然后,她要学习非常多的东西,法语、马术,一切无用的知识、所有美好的技艺……从前妈妈省吃俭用给她交这些课程的费用,以后她要让爸爸请最好的老师来教她,她不会放过受良好教育的机会,因为她想成为非常优秀的人。

最后,她要做一个好女儿,等这学期的交流结束、回到上海读书,她也会经常来北京看爸爸,给他讲学校里有意思的事,逗他开心,关心他的健康,开解他的烦恼,前十九年没能尽孝,好在后面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补救。

珠雨田在甜梦中睡着了,青白的月光洒在她的圆脸上。

今天是个满月。

白天,程素因为赶实验而喝了不少咖啡,今晚看来很难入睡。她面朝着窗子,看着墨黑的天上那轮黄澄澄的圆月,北京空气不大好,从来看不到星星,只有月亮孤悬。不过,即使连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星星一直在看不到的地方存在着,月亮从来不孤单。

程素的嘴角露出一丝无法觉察的微笑:我知道我也不是孤单的,你此刻也是在一个我看不到,但是并不遥远的地方,对吗?

咖啡的效力太强大了,如果不是怕这小单间里的灯光影响到珠雨田的睡眠,她就要起来看书了。可她只能这么躺着。她想,反正你就在我的附近,反正你应该也是一个人,要是在这个失眠的夜里,你能跟我聊聊天、解解闷,多好!这不是程素第一次有这个念头。早在好几年前,广州老家的外婆去世了,她得知消息时已经是深夜,最早回广州的航班也在五六个小时以后,那一夜多么难熬啊。她哭得蜷缩在地板上,像一棵被开水烫软的蔬菜,她抱住身边一切可以抱住的东西,可是悲伤还是几乎压垮了她,最后她无法承受了,冲到阳台上推开窗子,向着夜空大喊:“你在吗?你在吗?你在吗?你在吗?”

楼下,有同院系晚归的老师被吓了一跳。“小程,你在跟谁说话?”那位老师看看身边安静的夜幕,觉得毛骨悚然,而程素关上了窗子,不再回答。

程素知道那人虽然就在附近,但是未必近到能听到她的喊声,她想到一个能传达的办法,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这种办法,也不知能否奏效:她给刚认识不久的乌鹊发了条信息,告诉她自己的外婆去世了,她非常痛苦。

几个小时后,她走上回广州的飞机的一刹那,在登机口的显示屏上看到一个身影。不必回头,她知道那个人来了,那个人用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从乌鹊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之所以来机场送她,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她吧。

程素对着那模糊的身影用无法察觉的力度点了点头。

你在吗?我知道你在。知道就是知道,这种话不必真的说出来。

身后的珠雨田翻了个身,似乎还有几句呓语。程素回过神来,见窗外的圆月又向西移了一些,夜很深了,她边闭上眼睛边在心里说:

永远守候在附近的那个你,我又要杀人了,这一个看上去很傻,你可能救不下了哦。

第二天清早,珠雨田又去哥哥家喂花花,路过楼下的咖啡厅,正看到服务生把昨天被弄坏的花架拖走,种上新的花苗。珠雨田站在门口鞠了一躬。“对不起!昨天弄坏了你们的花园。”

服务生慌忙摆手说:“啊!没关系,意外嘛,大家都没有受伤就好。再说,乌鹊和程素是我们的老主顾,也算朋友了。”话刚说完,店长隔着门大喊:“你手里那些花苗有没有给张教授看过?”

服务生大拍脑门道:“我忘了,我这就问张教授。”

珠雨田好奇:“为什么要把花苗给教授看?”

服务生笑着解释:“是给一位林业大学的老师辨认花苗里有没有有毒的物种。”他转头看看店长,压低声音:“两三年前,我们这里出过一场事故。以前这里种着一片夹竹桃,因为知道有毒,谁也不会去吃它,所以多少年都没事,后来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树枝着了火,那烟雾也是有毒的,坐在这个位子上喝茶的一个客人就晕过去了,我们都没在意,都以为她靠在椅子上打盹呢。要不是一个路过的人看到了,发现不对,我们店砸锅卖铁都不够赔人家的。从此以后,花园里的每样东西都要请林业大学的教授看过才敢种。你猜猜那个中毒的和救人的是谁?”

“我怎么猜得到?我刚来北京,谁也不认识啊。”

“就是乌鹊,救她的是程素,当时她俩还不认识,是程素正好路过我们店,直接冲进来,背着乌鹊就往医院跑。她们认识之后非常投缘,成了闺密,每次乌鹊来我们这儿,程素都来陪她喝茶聊天。”

珠雨田十分感动,算上乌鹊,程素一共救过两个人了。

花花饿坏了,一见她进门就扑进了她怀里。珠雨田抱它去阳台,在食盆里填满罐头,直起身来,隔着小街看咖啡厅的服务生种树苗打发时间。

服务生这件制服大概穿了很久了,连后领上的一点开线都看得清清楚楚。

喂过小狗之后她又回学校上了一天的课,傍晚时昏昏沉沉地走出教学楼,压在心里的一点念头,好像开水浇在冰面上一样冲开一条细细的路——她想起服务生身上的线头,从哥哥家的阳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

服务生还说,乌鹊是这里的老主顾了……

老主顾……

珠雨田的心中突然一亮:“我明白了!是为了乌鹊,一定是为了乌鹊!一定是哥哥想要经常见到乌鹊才住在那么破旧的小公寓!否则是说不通的!”

她在夕阳下呆立了很久才平复了心情。作为一个资深的脑洞很大的人,她想象过许多种痴情的方式,但是这一种,甘愿久居陋室,只为远远看你一眼的情深,她不禁感叹。哥哥,论痴,还是你更厉害啊。

狗牌背面的那个电话号码,她也能猜到主人是谁了。

该给乌鹊打电话,邀请她来自己的生日聚会吗?哥哥不会怪自己多管闲事吧?不会的,哥哥多年痴情守候,一定还会很感激自己发出了这个邀请呢。

早上珠雨田在咖啡厅门口看服务员种花苗的时候,位于北郊别墅区的某个小区还在安静中沉睡。这里被森林公园围绕,比城里湿润一些,空气里常年笼着一层薄雾,远远看去,似乎缺乏人间的烟火之气,而是存在于梦境或幻境中的华宅。时间尚早,外面只有一个人穿着暖和的毛衫,边哼曲儿边从自家大门里走出来。

那是DC的王老板。他的背挺得很直,好像一个年迈而英武的将军,可是稍留心便能看出他是大病初愈的人,因为他的神情有点憔悴。

不过他心情很好,嘴角带着笑,眉毛向上扬着。

王老板还没走近,第二个人出现了,是从薄雾里远远跑来的一个银发老人,吸汗带、运动背心、手环、护膝一个都不少,头顶呼呼地冒着热气,好像一个大号的刚出笼的包子。他是王老板家的邻居。这副红光满面的样子使王老板有点嫉妒,他心想:你有必要穿成这样吗!只不过在小区里跑跑步,装备倒是齐全得很,照片都得自拍二十张,不是嘟嘴就是比V,这么大岁数的人了!

红脸老头老远就扯着嗓门打招呼:“哟,老王,你一个人边走边乐,嘴都咧到耳根子上去啦,遇到什么好事啦?”

王老板没停下脚步,边摆手边说:“先不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王野田结婚了?要抱孙子了?”

“呵呵,连女朋友都没有。”

红脸老头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着。“说说!”

“过几天给一个小朋友过生日,你得来。”

“小朋友?是谁?”

“不能说,你绝对想不到。”

“呵!话说一半,急死人哪!”红脸老头抓耳挠腮。

王老板嘿嘿笑了两声,摇摇摆摆地又走进薄雾里了。

这个社区里有个很大的人工湖,湖岸有一小段向着湖心的方向凹进去,茫茫的白色苇草把湖岸遮蔽得严严实实,像水面上覆了一层厚雪,苇草的边上种着一棵大榕树,不知有多少年头,千百条须根垂成了小森林,如同乌云下的雨柱。糟糕,王老板刚走近榕树就看到一对小情侣正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抱着亲吻,他只是稍微避开了一两米,背着手假装看风景,还哼了两句曲儿。

小情侣站起来,白了他一眼走了。王老板心想:孩子们,对不住啦!你们换个地儿也能亲热,可我非得占据这大榕树不可。他从树干上蛀空的一个洞里掏出盒雪茄,一层一层地打开油纸包,在长椅上坐下,美滋滋地抽了起来。

王老板身体不好,早就被太太、儿子和医生强迫着戒了烟,但是他偷偷给自己保留了一个小小的坏习惯:每天早上抽几口雪茄,不多,就几口,一支他能抽一个星期。这个对身体伤害不大,但独坐吐烟的这一会儿清晨时光却是享受,总体来说,应该是利大于弊吧,大概。

但是今天王老板破了只抽几口的戒,他走了神,一口接一口,又一口,又一口,没有留意到一支完整的雪茄已经在遐思中抽完了。

他想起自己七年前犯心肌梗死的那天。

那天也是和今天差不多的初秋时节,天气微凉,似乎早晨还下过小雨,他清楚地记得同事老徐在美滋滋地吃一盒鲜肉月饼,月饼在茶水间用微波炉热过,满办公室里都是肉香味,任谁从门口经过,都忍不住猛吸鼻子。

吸了好几次鼻子以后,王老板也忍不住了,他站在老徐办公室门口问:“老徐,馅饼还有吗?”

老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鲜肉月饼,不是馅饼,不过我估计你们北方人吃不惯。”王老板接过袋子,见封口贴着的印花胶纸上写着店名:“上海武康路·小雨天制作”。

他想起来了,老徐今天刚从上海出差回来。

“那我不客气了啊!”王老板夹着纸袋就走,老徐在身后说:“你记得十几年前法务部有个实习生叫朱莺吗?”王老板像是被雷从头顶击中一样愣住了。

老徐看他的表情,以为他没有印象。“就是蹦蹦跳跳的,特别爱笑的那个——你忘了吗,以前我们还开玩笑说过,以后开会不管有没有法务部的事都叫上小朱,有小朱在旁边坐着,王总特别话多——哎呀,就是那个实习期没满就辞职了的小朱嘛。”

王老板强装镇定,不动声色。“啊,她啊,想起来了,她怎么了?”

老徐说:“我今天见着她了。”

“在哪儿?”

老徐朝他努努嘴,王老板不明白,老徐说:“就你拿着的那个纸袋啊,武康路‘小雨天’,是她开的饭馆。”“……她怎么去开饭馆了?这可真没想到。”

“是啊,我见到也吓一跳。十几年前她说家里有急事要辞职,我还特意让人事转告她毕业以后直接来正式入职,可是后来连人都联系不上了,整个儿一人间蒸发呀。”

“你怎么找到她的?”

“我找她干吗,完全是巧合,今天上海大雨,飞机全延误,我就想找个地方吃顿饭,听说有家叫‘小雨天’的饭馆很不错,等我走过去一看,咦,老板竟然是当年那个小朱!她正跟人打架呢,在雨里又是踢又是踹,满嘴那些脏话骂得简直不敢听,要不是她的脸一点也没变,我真不能相信这是当年那个水灵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姑娘。”

“有人打她?她怎么样了?”

“是她打人,把一个在她饭馆吃饭的客人揍得都没人样了,半条街的人围着看热闹,派出所的都来了。警察也真有意思,摆摆姿势假装拉架,实际任凭她打,根本不管。”

“为什么不管?”

“那个猥琐男摸她女儿的屁股,还不该打死吗?”

“哦……她结婚了啊。”

“应该是吧,女儿都好几岁了,长得真漂亮啊!眼睛大大的,小脸圆圆的。我跟你说,小朱不是凡人,把那猥琐男打得肋骨都折了,打了120,然后没事人一样回厨房接着做鲜肉月饼去了。我一看,这肯定得拘留啊,赶紧买了十斤。你带回家热一热更好吃。”

王老板没说话就走了,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门,一点一点地撕开封口的胶纸,生怕把它撕破似的。鲜肉月饼早已凉了,一口下去,冷了的油脂又腻又香,含在嘴里咽不下去。王老板的心脏一阵抽搐,一行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纸袋上。他在泪光中买好了去上海的机票。

到了上海,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他不停地催促出租车司机:“快一点,拜托您了,再开快一点。”

司机不乐意了:“先生,不管你有什么急事,我们却要遵守交通规则的呀,超速是不可以的呀。”

王老板差点在车里跳脚,擦擦汗问:“请问,武康路那边的餐馆晚上一般几点关门?”

“这个不一定的呀,九点多十点多或者通宵都有的。先生你从北京来就是为了去武康路吃顿饭呀?”

“对。您尽量往快里开吧,这顿饭我可是等了十二年啊。”

出租车停在“小雨天”外,王老板心都凉了。两扇木板门紧闭,楼上漆黑一片。

他退后几步,看着这栋两层木质小楼。

它好小啊,旧旧的,可是刷洗得很干净。

小朱这些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突然和他分手?她嫁给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她这些年过得可幸福?

当年她匆匆辞职,说家里有急事,他猜测是父母身体抱恙一类的,还问她有没有困难,需不需要帮忙,她笑嘻嘻地说不用不用,表情很轻松,所以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以为过几天她就回来了,没想到从此人间蒸发,一别就是十二年。十二年里王老板去她的母校找过,但是校方拒绝透露毕业生的去向;十二年里他每次到上海出差都会想,既然她是上海人,那么她很可能还生活在这儿,也许下一分钟就能遇到她呢?跟自己打个赌吧,前面十几米外有个花店,赌五元钱的,她会从花店里走出来,王老板朝花店一步步走去……丁零,花店门上悬着的铜铃一响,门开了,走出一个穿长裙的姑娘,抱着一大把向日葵——不是小朱。

其实还有一个路子是百分之百能找到小朱的,但是王老板一直没动用过:他有个好朋友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如果在户籍系统里查“朱莺”这个名字,几秒钟的事,但是他想,她人间蒸发,是她在主动结束这种可能引来无限麻烦的地下情人关系,她真是深明大义、为他着想,否则他还蛮为这关系如何收场而头痛。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来买消夜啊?”一个穿着睡衣抱着猫的阿姨用上海话问王老板。

王老板一下子回过神来。

“今天没的卖了,五天以后吧,朱老板被拘留了五天。”

“什么?!”王老板大惊,接着想起来了,“因为她打人的事是吧?”

阿姨点点头,走进巷子口的一家裁缝铺。王老板追到人家裁缝铺里问:“朱老板被拘留了,她老公不开店卖消夜吗?”

阿姨从缝纫机后面抬起眼睛打量着王老板。“你是哪里的?你不住这附近?”

“啊,那个……我是朋友推荐来的,说这家鲜肉月饼做得好吃。”

阿姨压低声音:“朱老板哪里有老公啊,她一个人的。”

“她……离婚了?”

“哪儿有!”阿姨的双眼一亮,迸发出了八卦之光,说道,“朱老板蛮厉害的,大学没毕业就未婚生女,娘家也不认她,她被拘留这几天哦,她女儿都得送到一个远房表妹家养。”

王老板在“小雨天”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半天,坐到夜深露重,月上中天,一个奇怪的直觉一直在他心里盘桓——女儿是谁的?

他心里有个猜测,他知道这很荒唐,可是他没办法让它消失。

王老板最终还是给那个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打了电话,把人家从梦里喊起来,拜托他查一下朱莺女儿的生日。

“1998年9月17日。”

几分钟以后,朋友回复了这串数字,接着说:“这女孩名字很古怪,叫珠雨田,不是她妈妈那个朱,是一个王一个朱,珍珠的珠。”王老板一听就大脑轰然爆炸了,朋友在电话里还在说着你什么时候来上海啊,一起喝酒叙旧啊,他什么都没听见,连自己怎么挂的电话都不记得,他只知道心里有个巨大的声音在喊:

“我有个女儿!我有个女儿!”

五天之后,倾盆大雨。早饭时间已过,午饭时间尚早,“小雨天”里冷冷清清。王老板撑着一把黑布大伞,披着黑雨衣,过于宽大的雨帽垂下来遮住半张脸,他走进“小雨天”,一直走到最靠近柜台的位子上坐下,柜台后面的朱老板正在看账本,头也没抬问:“吃什么?”

“要一碗清水酱油面。”

“没有,有大排面、黄鱼面、蟹粉面。”

“我要清水酱油面,不能做吗?”

“仔细看水牌上都有什么,没有的不能做。”

“很简单的,把水烧开撒一点盐,龙须面煮软捞出来,蘸着酱油吃。你以前实习的时候工资低,不是天天吃这个吗?”朱老板一抬头。店里没开灯,这人背光坐着,脸又被雨帽遮住,只露出一部分胡楂。

朱老板不动声色,低头把刚才算好的账记在账本上才站起来。“王总,你好啊。”

王老板一把掀掉雨帽。“小朱,你的女儿呢?”

“十几年不见,一见面就查户口吗?”

“哼,我早查清了。”

“你查清什么了?”

“我查清你的心有多狠了!”

“咦,王总在乱发什么脾气?是前几天老徐见到我以后告诉了你吧?喂,我现在又不是你的员工,不用跟我耍老板的威风吧?”

“不要跟我东拉西扯,珠雨田呢?”

“和你有关系吗?”

“你自己清楚!朱莺!”王老板一拍桌子,长睫毛上的水珠落在了地上,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我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以为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放着公司不管在上海待了五天等你,你以为我就是为了来诈你吗?你自己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告诉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们母女俩,你别想今天还像你走的那天一样能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不信你试试!”

朱老板走到后厨,给厨师和一个杂役工放了假,然后她把小雨天的前门和后门都锁上,坐在王老板对面说:

“不要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她现在还是个孩子,我不知道你突然出现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很快乐,很健康,很完整。如果你能在她十八岁以前不打扰她,我可以考虑等她成年以后告诉她你是谁,如果你忍不住一定要瞒着我试着联系她,我就保证带着她去一个你永远不能再找到的十八线小城。我是她唯一的合法监护人,我要对她的心理健康负责。王总别跟我拍桌子比狠,你知道你比不过我!不信你试试!”

王老板痛苦极了,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他永远见不到女儿,要么这六年的时间他要朝思暮想但见不到女儿,每一个都像受刑一样,只有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的区别,女儿近在咫尺,却无法……他心脏猛地一疼,接着头突然发晕,视线也开始模糊了,眼前朱老板的脸越来越远……

是心肌梗死,幸亏送医及时。

之后的六年,王老板给珠雨田买过无数的生日礼物,但是每次都犹豫好多天还是不敢寄,因为他不确定在朱老板眼里寄礼物算不算“试着联系女儿”,要是她一怒之下再次启动带娃消失功能,那就完蛋了。

王老板还打听到她们母女俩开店的小楼是借钱买的,这么多年一直在还钱。他估计着小楼的价格给朱老板打了一笔钱,但钱刚一到账就被全部退回来了。

再之后,他一直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多废一句话,一直到珠雨田十八岁生日过去快一年了,眼看都快十九岁生日了,他才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去了上海。那天又是一个暴雨天,他大拍桌子。“朱莺,你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吗?说好的等女儿成年就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呢?你耍我是吗?你以为我没办法联系上她是吗?哼,我早向她校领导问清楚了,她马上要去北京做交换生了,你看我会不会去找她,就算她再回上海上学,她的班级、老师、课表,一切一切我都能知道!我要认我的女儿,我要认我的女儿!你拦不住我!”这时门开了,一个伶伶俐俐的小姑娘跑了进来……

王老板坐在湖边的榕树下,静默着吸完了一支雪茄,回忆着自己第一次犯心肌梗死的经历。所谓“急痛攻心”,人很难过的时候心脏真的会抽搐起来的。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因心脏病而去世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早晚也有这么一天,所以他捂着心脏栽倒的那一瞬间想的都是:死之前都没见女儿一眼也太遗憾了……

现在如愿见到了女儿,她是如此可爱、健康、漂亮……真是心满意足,那个想法变成了:死之前没把女儿的一切都安顿好也太遗憾了……

那么如何才算把女儿的一切都安顿好呢?

“给她许多的钱和许多的爱!”

王老板对着自己在湖水里的倒影点点头,像是做了个重要决定似的,站起身把雪茄盒子放回树洞里藏好。接着他又揣着一颗欢喜的心蹒跚着回家,时间还不到早上七点。

保姆罗嫂正在客厅里边看肥皂剧边擦地板。王老板心中有一点点不满,罗嫂是在家里做了十几年的老工人了,他低声提醒道:“罗嫂,电视声音放小一点,太太还在睡觉呢!”

“太太早就起来啦!早饭都吃过了!”罗嫂直起腰朗声答道。王老板觉得奇怪,快四十年的夫妻,他最清楚太太雷打不动的作息,她九点之前是不可能起床的。

王老板一上楼就见太太对镜梳妆,她穿着乳白色的套装,刚染黑过的一头短短的鬈发吹得整整齐齐的,正从首饰柜里挑选出一套珍珠项链戴在颈上。罗嫂提着一只行李箱跟上来:“太太,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您看看还缺什么不缺。”王老板大奇:“你要去哪儿?”

王太太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已过中年却依然保养得很好的脸,亲切、柔和、白净,额角的几道皱纹展示着岁月的痕迹。“我要去度假。”她微笑说。

“去哪儿?你对我说过这件事吗?对不起,我现在的记忆力越来越不行了。”

“没说过,临时决定的,不知道去哪儿。”王太太笑笑站起来,她已经戴好了项链,现在她要选一枚配套的戒指。“先去机场,看能买到去哪里的机票吧。日本、美国,或者随便哪个暖和的海岛都行。”她伸手去拉行李箱,王老板一把抓住她的手哀求道:“你想去度假当然没问题,可是可不可以再等几天?我的病刚好,离不开你。”

“罗嫂可以照顾你,你还有司机、秘书、医生、护士,他们都在你身边,你不需要我。”

“我需要你啊!司机、秘书、医生、护士怎么能代替你!”

王太太微笑。“需要吗?哦,你需要亲人的关怀,儿子可以下班后来陪陪你,如果这还不够,不是还有个女儿吗?”“琴……”多年来王老板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他一泄气,松了手,“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容易接受这件事。”

“你还要我怎么接受呢?”太太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你知道我是通情达理的人,七年前你告诉我这个女儿存在的时候我只是感到意外,我甚至没有和你吵架,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要过以后的生活,不能守着从前的错误活着。”“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你、敬重你!”

“前几天你让儿子去把那个孩子请到家里来吃饭,我也很爽快地同意,孩子是无辜的,你知道我绝不会为难她,一大早我就让罗嫂去买菜,我还亲自下厨做了两个汤,可是呢?人家根本不来,好大的架子呀。”

“什么架子嘛,她只是个孩子,她很可能只是害羞,你难道为了这件事和一个孩子赌气吗?”

“我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会和孩子赌气?你也太看轻我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老王,你真是糊涂了,你是老了,还是被所谓的父女亲情弄糊涂了?你私下里怎么疼爱她都可以,可是只有一点,你不能在她的生日会上把你生意上、生活上的朋友们都请到,在大家面前公开承认她。没错,你已经退休了,可是家里的公司还在,儿子还在董事会里,你总要为公司的声誉考虑吧?你想过陌生人会怎么议论你吗?”

“我根本不在乎陌生人的感受!”

“你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吗?我也有我的朋友,他们会怎么看我,怎么小心翼翼或者不经意地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我又该怎么面带微笑地替你解释,我该有多尴尬、多难堪?我维持了一辈子的贤妻和体面的太太形象在一瞬间成了笑话,我该如何使我的朋友认为这不是我四十年婚姻彻头彻尾的失败?我的面子你在乎过吗?你想过你公开承认这个女儿就是在公开羞辱我吗?”

“琴,这不是我的本意!真对不起。这几十年都是你照顾我,包容我,我很少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如果我知道这个生日会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我……”王老板把双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在头发里痛苦地抓着,他想说取消生日会吗?不可以,儿子已经把这个生日会的消息通知了珠雨田,他仿佛看到了她失望的神色,那会使他的心好像被生生剜走一样疼。

最后他做了个折中的决定:“我应该尊重你的感受,不请咱们的朋友们就好了。只请珠雨田的同学。”

“不。”王太太微笑着摇头,“那孩子就在北京读书,这件事早晚会传出去,你的朋友们也很快会知道,他们会亲自问你,你还是会把这件事公布出去,他们来不来这个生日会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我应该怎么办?把她赶回上海去?没这个道理!人家是来上学的!”

“我要你多多地把你的朋友们请到她的生日会上,一个也不要漏,然后告诉他们,珠雨田是你收养的女儿。”

“这……这——”王老板张大嘴巴,除了喘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没什么不妥,你的朋友们都是人精,他们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古怪吗?你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为什么要收养女儿?养女又为什么要介绍给所有人认识?人人都会怀疑、都猜得到她就是你的女儿,甚至从长相上也能确认她是你的女儿,但是也都能理解为什么你要假托养女的名义。这样做不也等于借助大家的默契公开了那孩子的身份吗?对那孩子来说都是一样的,对我来说却免去了很多难堪,这也算两全其美。老王,看在四十年的夫妻情分上算我求你,给我保留一点面子,好吗?这是我在求你,可以吗?”

王老板的心脏又隐隐地疼了,但是他没有喊医生,只是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抬起头,看着妻子那张相伴四十年的脸,他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世界上没有两全的美事。他遗憾地想,结发妻与私生女,必然要有一方无辜受到伤害,该牺牲哪一方呢?他努力挺直不再健康的后背,看向窗外朦胧的晨光和绵延的白色苇草,似乎想要从这静谧的秋之景致中找到答案。

几天的时间弹指就过,今天是2017年9月17日,珠雨田十九岁的第一天。

“从今天开始,我就正式有爸爸了。”她在图书馆里看书,可是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个小时后的宴会,甚至能闻到早秋的风中苹果园的清香,感受到白色塔夫绸餐布轻拂小腿的柔软。

早上下过一场小雨,现在雨停了,满天的云散去,晴暖的阳光使水汽迅速蒸腾,晴天之下,整个世界都一尘不染,绿的叶子像碧盈盈的翡翠,白的花朵光洁耀眼。珠雨田托着腮,看着外面雨后的美好世界,想到自己从此成了父母双全的人,那快乐简直要把胸腔涨满,不仅如此,她的爸爸还是一位儒雅的名士,他的相貌那么端方,他的公众名声那么高雅,他旗下的楼盘拥有最好的品质和信誉,他慷慨捐赠的慈善项目又使他的商业口碑更上一层,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完美的父亲吗?珠雨田想,我真是拥有非常好的命运啊。

唯一的遗憾就是妈妈不肯来。她邀请过,但是妈妈说店里的生意忙走不开。她挂掉电话,心里觉得非常地空,爸爸妈妈并肩站在一起为她祝贺生日,这是一个很小的愿望,却无法实现。不过,失望的情绪很快又被兴奋压倒了,就算爸爸妈妈不能同时出现又怎样,她毕竟还是有爸爸了。

DC的司机们来接珠雨田和她的同学,车在学校北门外的林荫路上排了长长的一列。珠雨田独自坐一辆车,她一夜没怎么睡,却一点也不疲惫,她的眼睛、嘴唇以及整个人都散发光彩,她扒在车窗上向外看着,街景也没什么特别的,可是一棵歪斜的巨大柳树、一对带崽游街的野猫,都能使她突然兴奋起来,在心里暗暗发出“哇”的一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以和昨天不同的特别之处向她致意,对她说:

“生日快乐呀,从今天起就有了爸爸的人!”

车一出四环,又绕过一条没有水的河床,她远远看到一片深绿色的丛林,中间有乳白色的小楼群点缀着,换一个方向,还能看到楼群之外的巨大草坪。她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甜美的果香混合着雨后湿润的空气扑到脸上。

“那片树林和草坪就是果庄吗?”珠雨田问司机。

司机恭敬地回答:“是的,小姐。”

她很满意。不过是程素姐姐心血来潮帮她定的场所,没想到如此合心。

车队鱼贯驶入果庄的大门,她早看到草坪上陈列着四五张巨大的条桌,雪白的塔夫绸桌布和她梦中的一模一样,香槟桶里盛满了冰块,外层都结了细密的水珠;草坪的边缘有一长条果树投下的树荫,摆满了摇椅和竹质方桌,桌上的水果和甜点堆得像海一样多;车子又绕过半个果园,她看到草坪的另一端挖着几个深坑,木柴在坑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熏烤着架上的肉,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正给烤肉涂上蜂蜜。

草坪上已经有不少人了。珠雨田隔着车窗看着他们。他们大概都是爸爸的朋友,一对对中年夫妇,都穿着看上去很热的套装,香槟杯子拿在手里,可是半天也没看到谁真的喝上一口。同学们也下车了,这片草坪上突然多了一半的年轻人,他们是最开心的,还有不少人跑去和爸爸合影。

爸爸站在长餐桌前的主位上,花白的头发在早秋的晨风里微微颤动着,阳光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越发清晰,他那么慈祥、端正,带着可亲的笑容,来往的宾客们经过他的身边时,每个人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尊敬……珠雨田知道车窗是不透光的,外面的人看不到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地、近距离地看着爸爸。

“小姐,下车吧。”司机帮她打开车门,她下了车,于是浓烈的果香、草香和烤肉香从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她感觉头晕晕的,不知道是因为这味道,还是因为紧张。

意外的是,根本没人注意到她,没有红毯、拱门、掌声和飘洒的花瓣迎接她。

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快乐里,甚至没有人来招呼她。

在一群裙裾纷飞的女同学和雍容华贵的阔太太中间,她发现自己不起眼得就像树荫下的一棵小草。

她有点尴尬,连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像只离群的幼鹿一样,她看向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想要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走过去的地方,这时她看到远处草坪的边缘和果林相交之处有一个中年人坐在那儿,笑着看着她。他身旁树荫下摆满了水果和甜点,但是很冷清。

珠雨田盯着他看,十九年里,她从未见过和他一样明亮的面容,他的五官就像利斧斫出来般深邃,虽然他坐在那儿,但是仍然能看出他是个健硕的大个子,肌肉饱满得几乎要把衣服撑裂。他穿着半旧的工装裤和衬衫,这不修边幅的豪气和满草坪的优雅衣着相比很是随意。

他可能是果庄酒店的工人。

他似乎的确是在看着她。

珠雨田又觉得是错觉,这么大的草坪,这么多的人,距离这样远,他可能是在看任何一个人,或者压根儿是在看自己附近的一团空气。但珠雨田无法不被那明亮的面容吸引,就像飞蛾总会朝着亮光的方向飞去,她走了过去,那面容上的目光随着她移动,他确实是在看她,她站在了他身侧。

她也不打招呼,从长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就啃。

咔嚓!好脆的一声。

又吃蛋糕,奶油下肚,胃口大开,再倒一杯气泡酒,咕咚咚两口喝尽。

“留着点肚子,等会儿还有烤肉。”这人突然开口说,很低沉有力的嗓音。

珠雨田大嘴圆张,把一勺乳酪送进去。“不怕,我吃得下。”

这人又歪着一边嘴角笑了笑:“你很饿吗?”

“我很容易饿,不像这些人,他们好像从来都不用吃东西似的。你看,那个人,还有那个人,我看了他们好一会儿了,他们手里捏着的东西从来没有往嘴里放过。”

“哈哈!”这人朗声大笑,“因为你还在长身体,他们都老了。”

珠雨田太得意了。“我下雨从来不打伞,游泳比赛还是全校第一呢!”

这人朗声大笑:“那你很厉害!”

他的笑声真痛快,一点局促和虚伪也没有,珠雨田被感染得十分快乐。她又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你不用去工作吗?等会儿被你老板看到你在这儿偷懒怎么办呢?”

这人笑着皱眉沉思。“你问住我了,怎么办呢?这样好不好,你就说你一定要我陪你在这里聊天,老板就不好意思为难我了。”

珠雨田啪啪地拍响平坦的胸脯。“这个忙我帮了。”

这人又笑:“你是王家小姐的同学?”

珠雨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家小姐”应该指的是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她只能接受自己姓珠,她就是珠雨田,不是什么别的人。

“嗯。”她揉揉鼻子,同时转移话题,“你在果庄工作,是不是经常举办这样的宴会?”

“是的。”

“这工作真有趣,总是能经常见到这些漂亮的人。你看,他们穿得多美,走路的姿势多么优雅啊。”珠雨田隔着头上垂下来的树枝草叶,看着翩翩走动的人群。

“漂亮的人?”这人歪过头来看着她笑道,“这些年轻人,勉强算得上漂亮的人,那些贵妇,个个都无聊得没法多说一句话,至于那些西装革履的老头,我告诉你吧——”他倾斜身子,微微靠近珠雨田,“没一个是好人。”

“那也不一定呢!”珠雨田大声反驳,“DC的王老板不是好人吗?人人都知道他是建筑学大师,年纪轻轻就有了无数好作品,转型经商也这么成功,做慈善大手笔,家庭和睦,性格又好,长得还这么帅,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吗?”

这人笑道:“你还小,容易崇拜所谓的精英,可你把这些精英的发家史拉出来晒晒就会发现,他们没一个是干净的;至于你说的什么英俊和美,那都是漂亮的壳,壳里装的东西也未必都很体面——有些甚至相当不体面。”

“我从来不崇拜什么精英,我反倒觉得你对所谓的精英有偏见。”珠雨田生气地站起来,把吃剩的半杯乳酪重重一放,大声说,“你不能因为自己不那么完美就否认这样的人存在,王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真君子,这个所有人都知道!”珠雨田拂袖便走,胸脯气得鼓鼓的。竟然有人这样当面诋毁她的爸爸——也许未必是针对她的爸爸,而是笼统地评价一类人吧,不管怎么说,这人真是太粗鲁无礼了!他的无礼真是浪费了他那张明亮的脸!

不远处的苹果林里有人在朝她招手。她站住脚步。

那是个女孩子,裙摆很长,浅栗色的长发一直披到腰间,珠雨田大惊:“乌鹊!”

太意外了,那天傍晚她鼓起勇气照着狗牌上的电话打给乌鹊,邀请她来宴会,只听到那边一片嘈杂的街声,还以为她根本没有听到呢。

乌鹊看上去比上次更漂亮了,她一把把珠雨田拉进苹果林。

“乌鹊姐姐,你为什么躲在这儿?你是我请的客人呀!”

“不,不。”乌鹊紧张地笑着摇头。

“恋爱分手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和前男友见面,也没什么可怕的吧!”

“对不起,我只是来见见我的狗,可以吗?”

“花花吗?没有带来呢,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

“那……打扰了。”乌鹊松开握住珠雨田的手,转身就走。

“乌鹊姐!乌鹊姐!”珠雨田追上去,这片苹果林刚刚浇过水,满地泥泞,夹着大大小小的沙石,石子滚进了她的鞋子里,每走一步都磨得皮肉剧痛,可是如果她轻易放走了她,下一个乌鹊可能和哥哥见面的场合又不知在哪年哪月了,她忍不住喊了出来,“乌鹊姐,我要告诉你一个我无意中发现的秘密——你知道吗,其实我哥哥就住在那个咖啡馆的对面,就是那栋五层红砖小楼,我也是见到你才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住在那么狭窄那么破的地方,因为他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就能远远地看到你啊!所以我才自作主张给你打电话,虽然不知道你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哥哥一定还是深爱着你,就算你已经有家庭了,可难道不能像朋友一样聊聊天吗?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连面都不肯见啊!何况如果真不肯见的话,哥哥就不会住在那个地方,你今天也不会来了!”

珠雨田一口气说完,只见乌鹊的表情已经完全僵住,她没有走过来,而是向后退了一步,问道:“他真的住在咖啡厅的马路对面?”

珠雨田大喊:“所以我带狗狗下楼散步才能和你偶遇,否则,北京这么大,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啊!”

“雨田过来,客人都到齐了,主人倒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身后一个软糯的男声,珠雨田猛地回头,哥哥站在那儿,看着苹果林深处的乌鹊,他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他还保持着刚才温和的笑容,朝她微微一点头说:“这么巧。”

乌鹊也笑着一点头说:“你胖了。”

珠雨田大喊:“我哥哥不胖!”

乌鹊笑道:“只是和七年前相比而已。王野田,你妹妹真的很护着你呢。”

“但你还像七年前一样漂亮。”

“真的吗?你真的七年都没有见过我吗?”乌鹊眯起眼睛,头歪向一侧笑着,9月的晨风从林间吹过,她浓密的长鬈发被吹起了薄薄的一层,披拂在白皙的颈上。

哥哥说不出话来。

珠雨田拉着乌鹊就往宴会上走,乌鹊边走边挣扎道:“不可以,你不知道,我不能见你们的——”

三人远远走来时,王老板和太太早就站在长桌前看着他们,珠雨田心中突突地跳着,想要叫爸爸,却说不出口,只得呆立在原地。

爸爸却根本没有看她,倒是把乌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抬头问儿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珠雨田半晌没听到哥哥的回答,回头一看,哥哥的脸涨得通红,低头看着脚下的草地。

“她是——”珠雨田插话,乌鹊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我是乌鹊。您见过我。”

“哦!”爸爸恍然道,“七八年不见,你看上去过得不错啊,最近生意可好?”

“爸!”哥哥大喊一声,惊得不远处几个珠雨田的室友慌张地回头看向这边。

乌鹊抬起头笑笑。“是您女儿请我来给她庆祝生日的,不是我上赶着来的,当然如果您不希望我在这儿,我就走好啦。”王老板笑道:“你这姑娘还是那么会编瞎话,我女儿是个家教严格的好孩子,怎么可能认识你这种女人。”

乌鹊并不说什么,松开珠雨田的手转身要走,王老板厉声道:“站着,长辈和你说话说到一半你就走,你们这种人不应该很懂礼貌才对吗?”

乌鹊回过头来笑道:“我们这种人,腿也是长在自己身上,有人请就来,想走的时候就走。王老板别跟我摆谱了,我又不指着你发工资吃饭,也不想跟你儿子破镜重圆,你能把我怎么着?找人把我拖进死胡同里打一顿,还是去报警说我十年前是出来卖的,赶紧把我抓起来?别说我对长辈没礼貌,今天是你先找我的碴,七年前我伤了王野田的心,你已经骂过我祖宗十八代了,我当时没说什么,是因为我有错在先,这件事已经两清。王老板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我可不是,我可什么都说得出来,现在你要想翻旧账当众羞辱我,我劝你先冷静下来想想,现在的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包子一样的性格了!”

一席话还没说完,王野田早慌了,大喊:“乌鹊你不要胡说!”再看王老板身子一晃,手在背后撑住桌角,那矮桌上的酒杯滚下来,啪地碎了一地。

王野田怒喊道:“我爸得过心肌梗死,前不久还中过风!”话音未落,王老板已经向后倒去,幸好珠雨田站得近,一把托住,只见他脸色铁青,牙齿和眼睛都紧闭着,珠雨田吓得眼泪直接喷了出来。王野田大喊:“妈!妈!咱们的医生来了吗?”

王夫人赶来,声音颤抖地说:“早上我说叫医生跟来,你爸爸还不高兴,先把你爸爸背到那边的椅子上去吧。”

“别动。”一个人拍了拍王野田的肩膀,“最安全的办法是平躺等医生来处理,不能随便移动。”

这粗浑的声音好耳熟,珠雨田抹了把眼泪抬头看去,见是刚才坐在树荫下和自己交谈过的男人。哥哥将妈妈从爸爸身边拉开说道:“明总说得对,确实不能随便移动。明总,你们酒店有医生吗?”

这人点头说道:“我已经打电话给医疗部了。”

话刚说完,只见三个医生抬着担架,提着急救箱小跑而来,众人将王老板抬上担架,围簇着他而去,乌鹊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珠雨田慌乱之中回头一看,草坪上欢乐如常,烤肉和香槟已经开始上第二轮了,没有人发现主人一家都不在。

果庄酒店的急救室虽然设施比不上医院,但是幸好王老板病史清楚,十分钟的胸外按压之后他便醒了,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

乌鹊吓得不轻,收起刚才爽辣的模样,低头道:“您醒了我就放心了。我是习惯嘴上不饶人,真不知道您身体不好。我今天就不应该出现。王野田,咱们当初说好的这辈子再也不见才是对的,果然一见就会出事,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你也……你也快点搬家吧,你怎么能住在那种地方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珠雨田的心仿佛被扔进了一个绞肉机被绞得稀碎,她想着,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先是因为给我办生日会,继而又因为自作主张请来了乌鹊,不仅害得哥哥和乌鹊连从前陌生的和平都不能继续维系,爸爸也差点再也醒不来,要是爸爸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面对哥哥全家,怎么向妈妈交代,又怎么原谅自己呢?做事怎么能这么糊涂啊珠雨田!她擦了把眼泪,站在爸爸病床前低头哭道:“您别生气,今天是我请乌鹊姐姐来的。”

爸爸将头从枕上微微抬起来,侧着脸看着珠雨田,他的脸色笼罩着一层惊讶和愠怒,半晌吃力地说道:“是真的吗?”珠雨田垂头说道:“是真的,不怪哥哥和乌鹊,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王老板脸上惊讶和愠怒之中又多了一层失望。“雨田,我还以为你看上去这么文静乖巧,读书成绩这么好,家教一定很严格,你妈妈是怎么教育你的?你怎么能和这种女人交朋友呢?”

珠雨田说不出话来。

“你妈妈是不是开店养家很忙,根本没时间教育你?”

“我……”

“还是她对你娇生惯养,你想干什么都纵容你?”

“这个……没……”

“你真是和你妈妈性格一模一样!什么规矩、道德,通通不讲!”

珠雨田震惊了,“规矩”“道德”这两个词,好像刀子在割她的皮肉,巨大的羞耻感使血液突然冲上额头,撞得她头晕目眩——她是私生女没错,妈妈是未婚生育的女人没错,可难道妈妈能一个人生孩子吗?难道她珠雨田是无性繁殖、有丝分裂、细胞克隆出来的吗?爸爸竟然当着自己妻儿的面指责她们母女没有规矩和道德?

她想,也许她也要晕倒了。

王夫人柔声解围:“少说两句吧,等你病好了想教导什么不行,现在先养养神,我去跟客人们说,散了吧。”

“这么多客人都来齐了,怎么能散。”爸爸吃力地坐起来,“明生老弟,能请这几位医生跟我一起出去吗?我的宝贝女儿的生日,不能让她失望呀。”

“宝贝女儿”四个字如同温柔的手捧着珠雨田的心,她一下子原谅了刚才的眩晕。

这个叫明生的人,原来他是果庄的老板,点头说道:“当然,一会儿这几位医生还会陪您上车,一直护送到家里。”

珠雨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又高又壮的,站在人群外围,话是对王老板说的,眼睛却一直看着珠雨田,珠雨田忙把视线移开,搀扶着爸爸走出急救室。

草坪上的客人们终于发现主人不见了,他们有一点小骚动,远远地看着王老板一家走来,有人喊着:“老王,咱们的小公主怎么不露面啦?”

爸爸笑着,先谢过医生的搀扶,又携起珠雨田的手,蹒跚着走近条桌的主位,他走得很吃力,却一直维持着珠雨田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挺拔身姿,她不得不手上暗暗用力好撑住他。

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珠雨田抬头看爸爸,金灿灿的阳光照着他花白的鬓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那么慈爱、温柔、宽厚,她感到无限的幸福和安全感……她等待着爸爸开口,赐予她完整的身份与爱,这是她等了十九年的一瞬,而她也将回报同样的爱。此时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就是我的养女珠雨田。”

珠雨田怀疑自己瞬间失聪了,她一动未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抬着头看着爸爸,爸爸的表情也未变,还是那张儒雅英俊的脸,带着微笑。

难以言喻的震惊和屈辱,使血冲头的感觉又回来了,不,不仅头,她的脖颈、脸颊、耳朵,仿佛都有滚烫的血液左冲右突着,想要使她的皮肤爆裂而奔出去。晴好的初秋上午突然变得闷热,她大口喘着气,仍然觉得胸口憋闷。

爸爸依旧用幸福的语气说着:“我和太太收养雨田十九年了,她一直被寄养在上海,最近刚来北京读书,所以带她来见见她的叔叔阿姨们。雨田还小,有点认生,雨田,别愣着,和叔叔阿姨们问好吧。”

珠雨田回头看,只见王夫人脸上也带着和爸爸一样慈爱的微笑,看着她。而哥哥和乌鹊都一脸困惑,看看她,又看看爸爸。

“多谢叔叔阿姨们来给我过生日。”珠雨田喃喃地说完,心想,这一定是梦,不可能是真的,先说了也无妨,反正等会儿她就会醒过来,然后她会发现时间是今天早上,那时生日宴会还没开始,爸爸也不会宣布她是养女,那时她还保有天真的幻想,在心中一步步计划今后该如何做个好女儿。

但是酒香、花香和烤肉的香味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提醒她这是一个真实的草地宴会,每一句话和每一个人的笑容都是真的,她的确变成养女了,没有人提前通知她这件事。

珠雨田一口酒也没喝,一口东西也没吃,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她就坐在最中间的位子上看着众人散去,看着爸爸被妻子和医生搀扶着上车,哥哥在爸爸走后也追随乌鹊而去,同学们也一同坐车回学校了,可能他们以为她在宴会结束后会去爸爸家吧,哦不,是“养父”,呵呵,养父。

餐桌上一片狼藉,香槟桶里的冰块早已完全融化,气温升了上来,酒瓶上的水汽汇成股,流到雪白的桌布上。

服务生来了,推着装垃圾的小车,胳膊上搭着抹布。“小姐,请让一让。”他们客气地说。珠雨田只好站起来了。这里太吵了,四下看看,只有苹果林很安静,她走进苹果林,刚一进入那飘着香甜味儿的树荫中,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何况也没人听得到,她头抵在一棵苹果树上,放声大哭起来。

从未感受到这样摧毁般的被伤害感。就连一直没有爸爸的那十九年也没有这么伤心,就连六岁时妈妈带她去给从未谋面的外公拜寿被赶出来也没这么伤心,就连中考因为高烧而发挥失常也没这么伤心,就连大一的时候打球摔断了胳膊也没这么疼。

从小,她生活在一个人际关系极简单的小世界里,身边发生的一切事都有明确的因果联系,比如考试考了第一名会被奖励好吃的,弄坏了小朋友的玩具要赔给人家,所以她单线程的脑子也处理不了眼前这个复杂的事件: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使她经受这万箭穿心的惩罚。

爸爸,为什么几天前我还是你的女儿,现在我又不是你的女儿了?

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你就不要理我,像过去的十九年一样永远和我不要有交集就好,为什么要把我拉到所有人面前,告诉他们我不是你的女儿呢?

如果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她想。

可是我错在哪里了呢?没有啊,没有啊!她在心里大声质问。

“对不起,我不是想打断你啊,但这片树林刚洒过农药,你的脸最好别往树上贴。”树林里一个人说。珠雨田吓了一跳,忙抬头看,是明生,他从几棵粗大的苹果树后面走出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被吓到了。“你躲在这儿干什么?”

“躲在这儿?这是我的酒店,我的树林,我还没问你呢!”明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在宴会之前,珠雨田还觉得这面容明亮到使她无法移开视线,现在却只恨他目击了她受辱和伤心的全过程。

“多谢你的酒店,你的树林!”她咬着牙说,刚要跑出去,明生又笑着说:“你真是王老板的养女吗?我看不是吧,刚才在急救室的时候,他明明说到了你和你的妈妈——”

珠雨田愤怒地回头道:“我是路边捡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有关心别人的时间不如多关心自己,比如……刮刮你的胡子吧,我最讨厌胡子拉碴的男人了!”

明生大笑:“当然,你尊敬的爸爸又英俊,又儒雅,还是个道德上的完人呢!”

珠雨田听了这话,通红的脸色转白,继而又恢复了平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沾满泪水的大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出了树林。逃走的时候,她的心一直向下坠着,她感到胸腔生疼,白色塔夫绸的桌布像来时一样擦过她的小腿,果木的香气纷纷后退。“但是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她想。

“我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并且我要忘了今天的一切。”她在心里发了好几遍的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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