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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诊断

那个十月的傍晚,天气冷得非同一般,我大步流星地走出心理医生的诊室,手里攥着张单子,上面写着我肯定是有毛病的。几个月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能勉强称之为“希望”的东西。当然,说我觉得积极乐观就有点儿过了,只是这意料之外的诊断让我仿佛穿上了一件充好气的救生衣,那种舒适和安全感让我惊喜。医生严肃地诉说诊断结果时,我心想:“千万别显得太高兴哦,艾米丽。他会觉得你刚才说的都是编的。”

我已经说过了,拿到诊断结果是我快乐的人生巅峰,这话发自肺腑。虽然我显然还是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但脑子里那像群蜂“嗡嗡”般告诉我一切绝对不可能好起来的声音短暂地消停了。我感觉到一种平静、稳定和决心。我准备好要康复了。

不幸的是,我这么平静、安详的原因,是因为我对“康复”的理解错得完全离谱。我以为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毛病,是通往心智健全之路的第一步;以为我终于理清了那团纷繁复杂,最终会引领我跟自己的精神病针锋相对的乱麻;以为有了相关的知识(以及大量抗精神病药物)做铠甲,就如同拥有了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之前未知国度的大门,马上就能获得重大的突破和深刻的认知。

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我没考虑到我与自己、与自我认知的关系。我作为某某的女朋友、某某的女儿,或者只是作为一个人,所有这些概念,都和我的精神病紧密相连,从未能够获得过正确的理解和标注。管我是躁郁症也好,抑郁症也好,边缘性人格障碍也好,我就翻翻DSM[5],随便指个诊断标准都行。真正重要而那天我又没搞明白的是,我的性格有多少是这个“精神病”形成的,而这个“精神病”又是一个多么模糊、朦胧的概念,而不是个很严格的科学定义。

除此之外,医生的诊断通常也是很主观的。很多研究表明,就算西方心理医学中已经有了广泛应用的标准,不同的医生对完全一样的系列症状,也可能下完全不同的诊断。文化差异也在其中起着作用:在某些文化中完全是社会标准规范的行为,到了别的文化中就是病态的。所以,到头来,拿到诊断结果,根本不是精神病之旅中最重要的一步。

说到精神病,不管它披着什么样的伪装外衣,有个什么样的学名,最重要的是,它就那么缠着你,让你时时刻刻发自内心地自我怀疑。你会扪心自问:“我真的是抑郁,还是只是懒惰?”“我理财很糟糕,是因为我犯病了,还是仅仅因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时时刻刻想寻求药物刺激,真的是我解决问题的一种应对机制,还是说我真的爱嗑药?”这些声音充斥着你的耳膜,真是要烦死人了。就像光碟里的导演评论,喋喋不休地重复讲述着电影里的精彩片段。

很显然,精神病一定会影响到你生活的某个方面:你在抑郁的时候,当然是反社会的;狂躁的时候,肯定是一副危险分子的样子;焦虑的时候,必须是逃避一切,紧张兮兮啊。但是,这种病理学上的分析不仅仅停留在糟糕的部分,不仅停留在你性格中控制不住要伸出来伤害别人的尖利爪牙上,还涉及你的一切。所以,就算状况比较好的时候,你也会受到影响,方式不同而已。你可以扪心自问:“我对自己比较欣赏和喜爱的品质,其实也是因为这精神病才有的吧?我真的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吗?我是真的关心别人,还是只不过与一个跟我一样的‘废柴’产生了可悲的惺惺相惜之情?我是真的开朗、幽默,还是只不过在狂躁症的作用下马力全开,吵闹又火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到底有多面目可憎?”

我刚才说的,就是把自己性格中的一切都归因于你的病,医生们常说这是“过度识别”,但不这么做很难,特别是当你十几岁就开始犯病了。青春期的时候,大家都会盲目地摸索自己性情的开关。而如果那些年与你如影随形的伙伴是精神病,你就很难不用这个病来定义自己的全部了。到底哪些部分是我自己,哪些部分是躁郁症的作用?

医生的诊断,一方面有帮助,另一方面又造成了一定阻碍。有帮助,是因为能让你的疑问得到确切的解答:是的,你是抑郁了;是的,你的焦虑是真实的。但另一个声音仍然得不到平息,还在不断地追问:要是没有这精神病的话,你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诊断化解不了你内心百感交集的情绪,理不清那混乱如麻的困惑,不能帮助你找到众多问题的源头,也不会告诉你每个问题到底存在于你内心的什么地方。

******

我第一次从大学辍学后,开始去看心理医生。那个医生傲慢自大、态度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这个性格来当心理医生真是入错行了)。我说的每一件事情,无论是什么,他都说是因为我有“自毁”倾向,好像我特别喜欢做个疯子,享受心中绝望的忧伤,好像我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没有任何控制力。

我还记得刚开始去见他的时候,有一次,我似乎是在咆哮(想想十九岁的我,可能是在引用维基百科上看来的加缪的话,有可能有些词句还记错了),结果他打断我,问:“你难道不想好起来吗?”我实话实说吧,答案是“不想”。

我说了,我并不享受这种病态,很显然,很清楚,我一点儿都不享受。我才刚刚发了一会儿疯,整整两天,都特别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已经死了。那两天的种种我记不太清了,但知道自己在大学那间小宿舍的单人床上躺着,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不知为什么,笃定地觉得别人看不到我,我是个幽灵——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幽灵。就像《鬼马小精灵》里面的卡斯帕,过去一年来都生活在电影《动物之家》[6]的背景中。这话实在太白痴了,但我脑子就是不停地这么想,还好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拼命地搜寻有关的回忆,为自己找个答案:我到底在想什么?还有,我真正又在想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其中的因果关系,但这次犯病恰好和一个人生节点重合:我大学的第一学年结束了。两个学期我都酗了很多酒,睡眠不规律,有时候连续几天总共只睡四个小时,有时候一天又能睡十六个小时。刚进校园时那种奔涌的热情和效率慢慢地消散了,到圣诞节的时候,我已经不去听课了。学期继续,我参与的社交活动越来越少。那种一个星期要出去四次喝酒、跳舞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天天待在宿舍里,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刻绝不出门。我经常深夜才摸到公共厨房找点儿吃的,免得遇到同住一楼的舍友(后来躲得就更厉害了)。最终,我开始在线订餐,外卖小哥直接送到我门口,或者买不用开火就能吃的方便食品,这样就完全不用出门了。刚开始去看心理医生前的两个星期,我买了很多包“跳跳虾条”在宿舍里囤着,每天吃四袋当一天的口粮(回答你可能产生的疑问:是的,我现在闻到那味道还恶心),就着三罐五百毫升的能量饮料咽到肚子里。我本来心情就狂躁易怒,又喝这么多能量饮料,怕是对病情没什么帮助。

几星期前,我跟男朋友分了手。分手总是会催化我的崩溃,我甚至都没那么爱他,简直可以说完全不喜欢他,不过一分手,日常的节奏就被打乱了,人生之路出现了颠簸。我觉得他也知道我不对劲儿,跟我在一起瞧他紧张的那样儿,完全暴露了他对我精神状态的极度恐惧。(更荒谬的是,他是穿着一身奶牛装跟我分的手。)

分手以后,我着魔一般地翻看他的脸书(Facebook)和推特(Twitter)主页,想探查一下他晚上会去哪个酒吧、哪个夜总会。然后,我就出现在现场,跟他说话,也跟陌生人搭讪,用特别快的语速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话。我说的疯话,不是酒喝多了的大学生说的那种醉话,真的是含混不清的胡言乱语。没头没脑地来那么一句,一串串随机胡乱脱口而出的句子,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自己都无法预测下一个词、下一个句子是什么。很多个这样的晚上,到最后我都是歇斯底里地尖叫,要么被一个彻底蒙圈儿的陌生人送回宿舍,要么被一个早已无动于衷的熟人硬拽回去。我常常想,那些人到底会怎么想呢?他们也喝醉过,是不是会理解面前这个口无遮拦、失去控制的人呢?或者,他们在我背后说尽了各种坏话,骂我是个“疯婆子”。我怀疑是后者,因为大家都十八岁,十八岁有谁不是傻了吧唧的呢?如果你不想成为这样的人,那么本书后面会有很多给亲朋好友的建议。

这种事情发生在多年以前——我滴酒不沾、还没有独自生活的多年以前,我还不能想睡就睡的多年以前,就已经很痛苦了。从十三岁起,我就自残;从十五岁开始就想要自杀,常常和自己进行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掂量生与死的成本和收益。

我从来不是校园中受到大家衷心喜爱的人。我怀疑是因为一开始我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迫切想被接受,想要讨好他人的气息,之后则成为一个截然相反、很难相处、根本不在乎是否被喜欢的女孩。激怒别人,故意挑衅,成为我最大的爱好。我有一头轻柔、顺滑的金发,但同学们都嘲笑我,说我腿上有很多毛,于是我故意再也不刮腿毛了。我在聚友网(My Space)的性倾向那一栏写了个“双性恋”,于是学校的走廊上和教室里,就总有人嘲笑我是“拉拉”。而我的反应,是更加频繁和激烈地在动态、论坛和博客中写我会被女性所吸引。

不过,对于这个“怪胎”的标签,我是相当喜欢的,甚至陶醉其中。我可怜的精神状态当然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从某种角度来讲,我为此骄傲。他们给我挑了那么多毛病,其实让我不受待见的主要原因,可能就是我这样的态度。我本身就焦躁不安,所以令旁人更加焦躁不安。

和很多青少年一样,我会从那些能反映我情绪的事物中寻求抚慰。我简直爱死了莫里西[7]和他的史密斯乐队(狂热得不得了,我敢肯定,有些同学到现在想起我,还会说那个“爱莫里西爱到死的怪女孩儿”),我死记硬背了很多西尔维娅·普拉斯[8]的诗。现在说起来还真是又土又俗气,但那时候,这些歌和诗,就是我世界的中心,我就用它们来定义自己。显然,串起所有这些热情的,是痛苦和悲伤。这让我觉得得到了安慰,但觉得享受、觉得快乐吗?没有。那么,为什么五年后的我,还会告诉心理医生,不想好起来呢?刚刚讲的一切就是原因。

我觉得自己的身份认同已经完全包裹在那种如影随形的不快乐中,所以没了这种情绪,我可能什么都不是了。要是我快乐起来,或者至少是没有了不快乐,那我就什么都没了。我就会变成那种浑身脱个精光,连个头都没有的人体模特。一切归零,一片空白。我得用别的东西来填补这样的空白,我想应该是让我快乐的东西吧,但那些又是什么东西呢?每个人的建议好像都很主观,而且没用。我被我妈催得不行了,就去超市找了份工作,这倒是让我更善于交际,没那么自闭了,但是往架子上填货可没法让人充实、快乐。还有什么呢?有些人建议我去读那种函授大学,但是我之前刚被迫辍学,自尊心上的伤疤还没结痂呢。加入个什么读书会?学学织毛衣?多写点儿东西?找个男朋友?我都干了,没一件有用的。反正都是些平淡无奇的事情。没有了我的精神病,我就是只无头苍蝇,仿佛船抛了锚,迷失了方向。

特别是心里那种悲伤的感觉,是我相当熟悉而依赖的东西。我熟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安全,我深谙这情绪中的种种微妙与差别,对快乐却绝对没那么熟悉。你有没有很紧张地进入一个房间,里面全是你并不真正熟悉的人,场面很尴尬,你突然间就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起来?快乐于我,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很难真正地把握它,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维持这种情绪,或者带着这种情绪生活。这情绪让我觉得费劲,仿佛一项永远做不完的苦工,需要一些我想我绝对没有的技能。你需要学习如何快乐吗?难道这种情绪不是自然而然的吗?我对快乐一无所知。而不快乐,则是我的老熟人。对我来说,不快乐,更容易一些。

到我最终获得诊断结果时,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已经又复杂了十倍。确诊,相当于肯定了每一个“我就是个天生不快乐的人”的想法,证实了我对自己没有快乐能力的怀疑。我是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没有夸张。我没有编造。我有毛病:不仅是脑子有病,我的每一寸核心、思想、灵魂,都有病。

我想其中也有些表演的因素吧。别人一直叫你“疯子”,最好的应对方法,不就是尽量表现得像个疯子吗?就像我少女时代坚决不刮腿毛一样。别人批评我什么,我能做出的最好应对,就是变本加厉地继续那个被批评的行为。表现得像个疯子,至少不在人前掩饰自己的疯狂,这让我感觉自己是在向他们证明。嗯,听起来是挺幼稚的,可能真的挺幼稚,但真的很少有人相信疯子们的疯狂,总会有人说他们是装的。所以,我的种种表现,似乎很重要,我得不停地刷我这个精神病的存在感。如果人们不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我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表现了。他们不注意我,我完全就是个透明人了。要说我的行为是夸张地“寻求帮助”,可能也不太诚实,我只是想“寻求注意力”,想对他们说:“喂!我在这儿呢,我很痛苦。”我需要确认自己的感觉。

确诊给予了我重大的解脱感,有了这个诊断,我就能完全卸下任何自我责任的包袱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一直知道自己是有病的,惭愧惭愧,有时候我会把这当作借口,但我已经尽力不去用了。我要确保不能自轻自贱,更重要的是,不要伤害到别人。不过,只要我一开始自认为是个“躁郁症患者”,而不是简单的“艾米丽”,情况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这本书读到后面你会发现,我的抑郁症一来,最先牺牲的就是个人卫生以及住处的整洁。我简直是目睹情况的恶化,而当那些堆起来的脏盘子与没有洗的T恤组成一支大军,缓慢而沉默地朝我那如烂泥般瘫软,无法做出任何行动的身体行进而来时,我总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但我内心深处总是渴望能半路进行拦截和阻止。不过,诊断结果一出来,我就开始从精神病的角度去看待这一切,即使有时候感觉没那么糟糕。先是懒了两天,然后变成两个星期,脏衣服堆成了山,脏盘子在水槽里发臭、发霉。但是,我总把精神病拿出来当挡箭牌,欺骗自己,为自己的懒惰行为辩解。“我抑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平静地对自己说,“根本控制不了……抑郁的时候,我就是没法干净,所以……”其实,我不是抑郁,而是懒得发慌,现在,我终于有了个完美的借口。

狂躁也是一样。几年前,我刚和男朋友分了手,当然也有点儿心碎,不知不觉间就被对孤独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之前,我一星期有五次约会,都是和同一个人,这次关系算是比较稳定的。对方年纪比我大,很清楚我是个病人,并且开始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想让我好起来,想好好照顾我。我想,我们俩都应该很早就知道彼此并不是真爱,但他经常到我家来陪我看看片儿,要不就一起去泡吧,激烈地讨论一下莫里西专辑的好坏。简单地说,他真是个可爱的男人。

但很快,一波狂躁的巨浪“不屈不挠”地袭来,狠狠地把我摧毁,让他一切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我请他出来泡吧,结果他出现的时候,我又完全把他当个透明人,还当着他的面亲了别的人,整个晚上没跟他说一个字。第二天上午,我从宿醉中醒来,下了床,当时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想克服这种情绪,开始做很多事情来分散注意力,陷入无休止的循环:脸书、推特、脸书、跟朋友煲电话粥、推特、嗑药……我四天没洗澡(洗澡的时候,我无事可做,就必须面对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不免会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烂人)。我对自己这具臭皮囊嫌弃得要死。

一直到现在,每当想起那时候,我心里都会涌起一种深沉而猛烈的羞愧。其实,把我经历的所有综合在一起看,当时的情况也没那么糟糕,我没有偷他的信用卡,也没有开车把谁的宠物兔兔轧死,但那种恐惧依然让我无法呼吸。这件事像一面镜子,让我发现自己要是喝高了或者嗑嗨了,能成为多么可怕的人。除了把这样的表现归咎于精神病,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对诊断结果的“过度识别”,导致我前所未有地过度纵容自己,让一切糟糕的人生选择都有了借口。我成为一个完全的利己主义者。嗯,就是做了很多一直想做,但知道自己不能或者不应该做的事情。真是完美的借口啊,我不用成为一个更高尚、更好的人,不用采取必要的、积极的措施,来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从某个方面来说,我感觉自己像个孩子,既安全,又温暖,就这么蜷缩着,舒舒服服地待在“没有罪恶感”这个自己构建的胚囊当中。上班的时候说了蠢话?因为我有躁郁症。和不该上床的人上了床?因为我有躁郁症。懒得出门而又一次放了朋友们的鸽子?不是因为我不靠谱,而是因为我有躁郁症啊。

这也是原谅自己失败的最好借口。有时候,工作做得一团糟,和合作伙伴争论的时候说错了话。这其实很正常,但精神病这个借口实在太好用了,有了它,你就不用费心费神地去分析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么蠢的话,为什么做事不经过大脑。当然啦,有的时候,精神病是会让你工作、恋爱出问题的,也的确是你做这些蠢事的原因,但很多时候其实跟精神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要是你一直把自己的行为归咎于此,那就变成一个毫无责任感、完全不靠谱的人了。

这当然是很消极的,但是一团糟本身也是个人选择,而且经常是更容易做到的选择。想想你做的一切,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能用精神病去解释,觉得如何?肯定能让你好受很多啊。没人对你有任何期望,你对自己也没有任何要求。成人期渐渐逼近的可怕脚步停止了,责任感消失了,这些东西不会来阻挠你那些自私自利、自我放纵的想法和计划了。这简直是终极逃避神器。

要是不愿意去想爱我的人被我伤得有多深,那么我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这都是因为我有精神分裂症。如果我不是个疯子,肯定不会干这样的事,但狂躁通常只是让我已经存在的某一方面的自我更为夸张而已。我是个荡妇,是个反社会的人,是那天晚上随便怎么说都成立的烂人吗?也许不是。但是,我有时候的确自私、不负责任,还总是反复无常、任性妄为。当时的我,正是自我的一幅讽刺漫画。就像很多人假期时的样子,巨大的头,凸出的金鱼眼,血盆大口。但是,不管有没有夸张,是不是漫画,那仍然是我。

我继续生活着,诊断结果像文身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每当我做出错误的选择时,它就开始像念经一样默念起来,其实这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错误,没有之一。有了这个借口,我从不反思自己的行为。没有了主观能动性,没有了自主行动力,我成为自己那糟糕精神状况的被动受害者。事情本来完全不该是这样的。我本应该一直像拿到诊断结果当天那样积极乐观、热情满怀的,但最终,这个诊断结果却让我不再负任何责任。快乐当然不只是一个选择,我的确有精神病,不管有多少积极乐观的思想和心理暗示,都不能完全根除。

诊断结果根本不可能充当药到病除的万灵药,你自己不可能什么努力都不做,但这个结果的确成为一块跳板,让我能借此进行到下一步,慢慢理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破事儿。我当时觉得确诊是第一步,这想法没错。不管是什么样的精神病之旅,这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分界点,可以为你打开很多不同的门。咱们后面再去慢慢探索不同的道路,看看这诊断结果能够给你的生活带来怎样美好的变化。不过首先,你一定要知道的是:如何获得诊断结果。

如何成功地获得诊断结果

前面也说过了,我的确诊之路很漫长、很艰难,很多时候都是靠自省完成的,但那些切实有形的现实是值得一说的。比如,去看医生,以及死记硬背长篇的文章,好让医生好好听你说话……怎么得到那一纸诊断书呢?

我的经历,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如下:

·十四到十七岁:不断地去看全科医生,想要得到抑郁症的确诊。被不断忽略,并被告知,这都是因为我“在青春期”。

·十八岁:精神病全面暴发时期。最终得到药物和抑郁症心理治疗,但医生完全忽略了我的精神错乱程度,之前提到的一位医师说我“可能只是压力过大”。

·十九岁:接受了国家医疗服务系统下的免费心理治疗。倒是有助于缓解我的焦虑,但只去了六次,过了段时间又是一切归零。

·十九到二十一岁:继续去看全科医生,想开一些不会让我感觉更糟糕的药。医生给我开了新药。没用。继续去看医生。换新药或者加大剂量。无止境地重复。最终停止服药。

·二十三岁:第二次精神病暴发,出现视听幻觉。看了一位心理医生,他终于认真地问我都有哪些症状。最终得到诊断结果,开始进行对症下药的药物和心理治疗。

所以,你看出什么套路了吗?我这将近十年的误诊,轻率的开药和被忽略的症状,说明一个什么道理呢?这是个很悲伤的道理,那就是最终确诊很难。就连让别人相信我都那么难。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当然也遇到过很多能与我深切共情的全科医生,得到他们的治疗是很棒的。也有些人直截了当且别出心裁地用治疗胃溃疡的办法来对待我的躁郁症。这是个医学事实,影响到了你的生活,你需要这样一步两步三步地去改善、去纠正。但是,确实也遇到过一些特别糟糕的医生,他们显然不太关心心理疾病,或者觉得我说得太夸张,整天疑神疑鬼,假想自己有病。经历了这样的十年后,我现在当然能说出一些很专业的话去跟他们辩论,但刚开始的时候呢?根本没门儿。

那么,你如果觉得自己病了,还要让医生相信你真的需要帮助,该怎么办呢?要是他们叫你“两个星期后再来”,或者问你有没有想过跑跑步来改善,你又该说什么呢?我来给你支几招。

预约诊断,并且一定要去

这好像是根本不用说的事情,“想去看医生,预约就好了啊”,但这说不定是最难的。鼓起勇气给全科医生诊室打电话,预约看诊,这是很让人恐惧的,但我希望你记住以下几点:

一、不用跟前台说自己是什么病。他们可能会问,但要是你不愿意,就不用跟他们细说。

二、可以一次预约两段诊疗时间。一段也就大概十五分钟,根本不算什么,但就是多出来的五到十分钟,可能会让你取得很大的进展,跟医生谈得更深入,也可能让你好受很多。

三、记住,需要帮助就开口要求,没什么丢脸的。你不是个失败者。你并不软弱。你没有胡编乱造。你正在做的事情,很勇敢,很重要,很负责任,你在照顾自己、爱自己、尊重自己。

对,预约完了,要真正去看医生也很难。你可能觉得很紧张,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万一他们觉得我是编的呢?”“万一我真的是编的呢?”“我是个骗子吗?”“万一我出了丑怎么办?”“万一他们不帮我呢?”这些问题,还有其他很多问题,可能在你的脑子里“爆炸”,让你恶心到想吐。

请提前计划(详情见下文)。深呼吸。需要的话,请某个朋友握着你的手,或者分散下你的注意力。如果真的很紧张,也可以让朋友陪着你去看医生。阐述病情的时候,你要是觉得艰难,朋友可以帮你,也可以当你的证人。

做好准备

准备是关键。你可以先预设一些问题,想好答案(“你有这样的感觉多久了?”“你想过自残吗?”等等)。愿意的话可以记日记,或者带个小本子,简短地记录下症状、心情、想法和行为,每个都标好时间。时间也许能传递出很重要的信息,能尽可能多地记录一下没什么坏处。他们可能还会请你填一个调查问卷(PHQ-9抑郁症筛查量表,网上搜得到的),询问相关的感觉,以及过去几星期来你的相关经历。

你还得做好心理准备,医生有可能成为你得到相关医疗服务的阻碍。这种可能性有很多原因。医生常常是不够用的,精神医疗服务资源也一样紧缺,所以,要是不能确定你的情况真的非常严重,他们可能不会推荐你去接受本来就已经超额预约的治疗。一次看诊可能短得你不敢相信(有时候五分钟就完了),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把你的精神问题看到点子上,可能很难。

不过,你也有可能就是运气不好,遇到个只看重身体健康,没把心理健康当回事的医生。我算是“阅医无数”了,有的特别善解人意,有的就没那么好。有些朋友不怎么相信我这些经历,因为他们遇到的全科医生都很好,给了他们热心的帮助。你完全无法预测碰上什么样的医生,得到什么样的治疗。所以,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是最好的。也许我这话听着有点儿悲观主义,不过要我说,这其实是完美主义:我会提前设想、反复思考一切担忧,并且做好准备。有时候,这种努力是值得的。

做好准备,可能医生只不过问了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而你却感到很不舒服、很悲伤,甚至可能泪流满面。你要做好准备,看了医生,可能会觉得筋疲力尽,更加糟糕。

不过,也千万别觉得去看医生就一定要有很明确的目的。“我要去看医生,换一种药”,这话我说着容易,因为我是精神病的“老司机”了啊。我什么都经历过:紧张、误诊、药物和心理治疗;一次次地费尽口舌想要说服“冰块脸”的医生们,却无济于事。你可能还没走到这一步,这完全不是问题。也许,你可以想想,自己想要什么:是想要药物治疗,还是要心理治疗?是想要立刻就得到诊断结果,还是想让医生给你介绍些专门的心理治疗服务?要是这些问题你都没有确定的答案,那也没事,但还是值得认真想想的。

做好功课

我们在专业医生面前很容易觉得害怕、胆怯,但时刻都要记住,自己的生活自己最了解,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有什么症状。写下来,去查一查。很多医生都不赞成病人自我诊断,但这也是在了解自己,是很重要的。你要知道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或者缺乏应对机制,大致是个什么情况,可能是什么病。

坚定立场

运气好的话,你会遇到个好医生。他相信你,真诚地想要帮助你。不过,你可能运气没这么好。要是运气差,那可真是艰难到难以想象了。但要努力,不要被对方弄得缴械投降。你真的病了。你需要帮助,而他们只是顽固的“看门人”,不让你得到帮助。千万别因为他们的偏见,你就乖乖地让他们堵上了去路。

不要灰心

看过一次糟糕的医生,你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一直到现在,我因为精神问题去看医生的时候,还会觉得很恐惧,因为之前的很多经历都是噩梦。别学我。要是一个医生帮不了你,就约另一个。换个诊室。可以的话,自己付钱,去看私人心理医生。查查当地有没有治疗师,他们虽然不能诊断,但可以提建议,并且在整个过程中提供帮助,帮你多了解一下心理方面的相关名词,再次接近确诊的目标。

这可能是最难做到的。每当遭到医生的拒绝和打击,我经历的那种绝望的低潮,实在是太糟糕、太可怕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被忽略的可怜虫,一点儿也不重要,太渺小、太卑微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克服这种情绪,继续寻求帮助,这是至关重要的。你应该要坚信的是,大多数医生都会很真心地帮助你。你可能会遇到一些比较顽固、比较难以相处、说起话来自相矛盾的医生,但医疗队伍的大多数人都有一颗善良、美好的心,专业素质也很过硬,可以处理你的一切问题。

记住,诊断结果不能定义你这个人

把你自己想象成那些卫生棉条广告里的女人。你看看她们啊,滑着旱冰,滑着雪,游着泳,笑容满面,无忧无虑,一点儿都没想着自己正在来例假。你的诊断结果也是一样,它绝对不能够,也不会定义你这个人。

我有个朋友最近取得了医师执业资格,她跟我聊了聊,她提出的建议与我不谋而合。她接受的训练很全面,有至少八个星期都是心理医生的训练,而且包含了实习:要么是加入一个医院的心理科,会接触到别的科转来的病人;要么是去一个专门的心理医生小组。作为课程的一部分,她还进行了四个星期的儿童与青春期少年心理治疗训练,另外有四个星期在一个女性住院治疗中心实习。她的选修课还包括了一门时间比较短的CBT(认知行为疗法)。

“我们经常讨论到抑郁、躁郁、精神分裂、边缘型人格障碍和分裂情感障碍之类的人格障碍,还有酒瘾和毒瘾,”她对我说,“我想现在基本上比较重视这些病了,整体上对于心理健康的重要性也更有意识了。”

她和我的意见一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时间有限啦,沟通不畅啦,或者只是因为对心理健康不够重视,只要医生和你没有共情,不表现出支持的态度,“那就别再费心费神,去想到底怎么回事了”。不管是同一家机构还是换一家机构,你都要去找新的医生,开始新的尝试。

“一定要记住,你的问题不可能当天就解决,”她说,“这只是漫漫长路的开始。”

诊断的好处

关于确诊结果,我说了挺多不好听的话,但不是说我就觉得诊断没有价值了。很有价值的,我只是觉得可能有被这个结果完全吞噬的危险,因此很警惕。不过,从实用的意义上讲,诊断有好多巨大的价值。

要寻求帮助,第一步就是确诊你的病症。一开始,也许到底能寻求到什么样的帮助并没有那么明确。比如说,你是否需要药物?是要去接受心理治疗,还是应该被转去别的地方,比如私人心理医生或者心理健康义工那里?你手里握着诊断书,这一切都会容易很多。就我在英国的情况来说,有了这诊断书,我才有可能获得这些帮助,就是这么简单。英国的国家医疗服务系统里有很多心理健康服务都存在相当难以解决的官僚体制漏洞,但如果你有了全科医生的诊断(就算病情随着治疗发展有所改变),就能得到那些服务。要是没有医生给你转诊,你就办不到。还记得那时候,我去了“十字心理健康服务中心”,大汗淋漓,不住地抽泣,就快要自杀了。那里的人很想帮助我,可是却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只能让我坐下来,跟我说话,努力安抚我,请我平静。要对我进行治疗,他们是需要之前全科医生给我开具的转诊书的。而那时候,我当然还没有。

有了诊断结果,你不但能享受到这些服务,还能最有效地利用起来。被诊断为躁郁症,和被诊断为重度焦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病要经历的心理治疗系统大相径庭。有了诊断书,你就能找到前进的方向,让治疗发挥最大的好处。

诊断还能帮助你把自己的情况与他人的联系起来。本书后面会就这个问题再详细讲讲,在这儿就简单说一句:分享你的诊断结果,也许能很容易地帮助你周围的人明白你现在的病症,让他们心中有这么个概念。当然,肯定不会总是这么简单。有时候,对具体的心理疾病和其含义,人们会有误解;有时候,一听你得了什么精神病,他们的脑子里就“嗡嗡嗡”地围绕着一些成见,任凭你怎么解释都改变不了。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会这样。

总体来说,我的经历还是比较积极的。我对别人说,我有躁郁症,他们基本上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不知道,我可以给他们一个更宏观的解释:有时候用自己的经历去现身说法,有时候动用更广泛的知识,比如这种病症在别人的身上有什么表现。

诊断结果还能帮助你更加了解自身的情况。现在离我最初确诊躁郁症已经两年了,我都还在进行各种调整,理清各种思绪,并努力去理解各种各样的行为模式如何影响了我的小半辈子。心理治疗是我做这些事情的主要途径,给我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和很大的帮助。不过,有时候就是巧合的灵光一现。比如,大概两个月之前,我才突然意识到,大体上来说,我的情绪实际上是随着天气变化的。我去采访一个同样患有躁郁症的人,他是我很崇拜的一位乐手。他描述自己的发病状况,很随意地提了一句,说他的情绪起落通常都受到天气变化的影响。他说,天气比较暖和的时候,他就比较容易狂躁。

就是在那个时候,与躁郁症同行将近十年的我才突然意识到:啊,我也是呢。我坐下来,思考了一下我每次精神失常、狂躁与抑郁的时机,终于搞清楚了,宽泛地来说,我也和他一样。就是通过这些对诊断结果的讨论(注意,是讨论一个很具体的情况与病情,而不是泛泛地谈“心理健康”这个抽象概念),才让我得到了这样的重大启示,看到了就在身边,之前却被忽略的明显事实。

拿到了诊断结果,就可能会有这样的谈话:很健康,很有帮助,很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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