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躺在医院的手术室外。
已经迟了一个小时,麻醉师还没有来。她赤裸的身体和走廊上往来的男女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白布,这让她感觉十分不安。
“为什么还不开始手术?”她询问护士。
对方的语调略显慌乱,“我们刚刚收到消息,您的器官培育订单因为某种不可抗因素被取消了……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这简直毫无道理!她是飞船上最循规蹈矩的乘客了,一百多年来她一直按时缴纳器官培育保险,从而保证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能维持在年轻健康的状态。愤怒让她的心脏一阵狂跳,而这正是她本次手术想要更换的部位之一。
她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第一时间报警投诉,然后直接搭乘轨道交通到达七号甲板——按理说,她的新内脏就在那儿的“亚当”里面。
“作为你们的顾客,”她向管理人员提出抗议,“我需要你们解释取消订单的原因,我可不想顶着这颗残破的心脏再等三年!”
“可您的订单好好的呀。”对方惊诧地回答道。他打开监控,里面正是器官培育舱内部的情景:一颗颗被薄膜包裹的人类内脏生长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管状物尽头,仿佛一串串等待收割的葡萄。而属于林可的那颗心脏已经消失不见,并被标上“已收割”的记号。
林可一怔,她再次查看了医院的信息平台,然后把那条主题为“订单取消”的信息转发给了面前的男人。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拒绝相信信息的真实性:“我们的监控平台不可能出错,女士。”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林可,她站起身来,“如果你们无法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我只能自己去看看。”
“当然,根据器官培育合约,这是您应有的权利。”管理员的语调没有丝毫退缩,“但请注意您只能查看,不能踏入舱门之内。”
十分钟之后,林可在机器警察的陪伴下打开了35号器官培育舱的舱门。
恐怖的血腥气息只一瞬间便击溃了她的神经,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胸口凶狠的痉挛和紧缩的钝痛。随后,她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骆明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类警官。
一片狼藉。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词语。在踏入35号舱之后,他很难想象眼前的如小山般堆积的血肉曾经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压低了声音询问自己的“助手”艾德蒙,这个无法用肉眼看到的人工智能是他最可靠的秘密伙伴。他有些后悔没有戴过滤口罩就进来。
“报案的林可女士由于受到巨大的惊吓,心脏病发,目前正在医院抢救。”艾德蒙的声音从耳内扬声器传来,“她报案的理由是器官培育机构擅自违反合约,取消了她的订单。”
骆明咋舌道:“我眼前这些,恐怕不止是撕毁合约啊……”
洁白光滑的地面上,黏稠的血液还在从直径近三米的内脏堆向外漫延,有些地方的边缘已经干涸,变成乌黑的一片。在大约一米高的肉堆上,最外层的一些内脏看起来还很新鲜,甚至有几颗还在痉挛蠕动着——如此看来,空气中隐约的腐臭气息,只能源于压在里面的器官了。
只是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那里的画面,骆明就感到头皮发麻,“我们最好确定一下这里面确实只有正在培育的人体器官……千万不要还藏着一桩凶杀案。”骆明一面嘀咕着,一面命令艾德蒙对内脏堆进行扫描,后者则立刻通过微型无线网络控制了机器警察,并侵入其视觉系统来完成骆明交给自己的任务。
“每次看到你这么轻而易举就能控制它们,我都会有种不安的感觉。”骆明嘟囔道。他当然也能直接对机器警察下命令,但之后就要浪费大量的时间在整理和分析原始资料上。
“请不要再跟我叨唠你对人工智能的心理阴影了,”艾德蒙回应道,“我好像发现了让你更加不安的东西。”
原来骆明不幸言中。扫描显示,内脏堆中还掩埋着两条手臂和半颗头颅!显然,这三样东西都是不可能在“亚当”里自行生长出来的。
“好吧,看来我们又新增了一桩碎尸案。”骆明叹息道,“这下《伊甸日报》得有好一阵子不用担心头条新闻了……”
骆明让艾德蒙对舱内的情况进行全面扫描和记录,然后接通了飞船大副秦威的视频电话,对方是“伊甸号”内部安全的最高负责人。
“这大概是我在船上一百零三年间碰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了。”骆明在对他说话时,视线无意中对上了一双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人类眼球,语调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您……最好亲自过来看一看。”
2.艾奇德娜(Echidna)
凶残的神女艾奇德娜。她既不像会死的人类,也不似不死的神灵,她半是自然神女——目光炯炯、脸蛋漂亮,半是蟒蛇——庞大可怕、皮肤上斑斑点点。
——《神谱》赫西俄德
“请问您是……”在观察了我二十分钟之后,身边的女士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提丰乐队的主唱伊文·李吗?”
“不是。”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她飞快地说了一句“抱歉”,又补充道:“您和他长得真像。”
我用尽可能冷淡的语气回答道:“是吗?”
于是,这个话题就此终结。很快空乘送来了饮料,我要了一大杯葡萄酒,然后是第二杯。狭小的经济舱座位让人从肉体上就深感局促,另外一些可怕的名词则在精神上为我戴上更为沉重的枷锁,例如“父亲”和“责任”。当我还是那个“伊文·李”的时候,享受和挥霍的日子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直到她离开我,带走我一半的财产和所有的音乐灵感。
在分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她,分析她,研究她。我重新翻看八卦小报,捡起当年的狗仔趣闻,一遍遍地回放婚礼录像中她的一颦一笑,以及婚后每一次她为了配合我的宣传而出席公众场合的照片和录像。在最为黑暗的阴霾时光中,这些就是我曾经的辉煌带来的最大好处——足够的资料。就这样,我终于一点点靠近她完美外壳之下的那个魔鬼,靠近掩藏在那张美丽容颜之下的蛇妖半身。然而有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始终不能够明白。
那就是她怀孕的时候。
看起来,怀孕完全是她计划中的事情。在我们婚姻的头三年,尽管我很多次告诉她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孩子,但她总是用一句“不要着急”外加一场特别的性爱来搪塞我——而当她决定要怀孕的时候,她根本不会跟我商量。
“伊文,你猜猜发生了什么?”那是巡演结束之后的头一个夜晚,我推开家门,就感觉到了特殊的节日气氛。
“我的小甜心为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吗?”我勾住她柔软的脖颈,亲吻她的嘴唇。
“一个孩子。”她笑着,眼睛弯起来,“亲爱的,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我一时竟惊呆了,在三年多的请求被无视之后,我几乎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它已经三个月大了……”她把我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上,“就在这里。”
我的手掌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但是在那一刻,“父亲”这个词汇突然砸中了我的心,让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狂喜。两个月之后,“提丰”的最后一张专辑《雷火》诞生,乐评人认为它“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爱和喜悦”。然而就在主打曲拿下金曲榜冠军的那一天,我的妻子却发生了让我意想不到的变化。
事实上,那天是她实验室的同伴打电话给我的,说她精神崩溃了。
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妻子 ——在她身上,连“情绪不佳”这样轻微的负面词汇都很难出现——精神崩溃?
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我赶忙冲到学校去。她的实验室在林荫大道的尽头,成排的梧桐已经落尽了叶子,只剩下长长短短的枝条挂着圆圆的果实。走进那栋砖红色的小楼之后,她的一个学生立刻认出了我。
“李先生,您终于来了!”他的神情里混杂着激动、紧张和好奇,但谨慎地压抑在礼貌之下,“我是艾德蒙,博士在三楼的动物室,我想您最好去那里看看她。”
“你好,艾德蒙,谢谢你。”我飞快地说道。
尽管学校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这却是我头一次踏进她的实验室。光洁的地面与医院相似,其上是一排排金属搁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与通风系统相连的塑料笼子,里面是……成千上万只老鼠!我努力不去看那些窸窸窣窣的小动物,走了过去,在装满老鼠的搁架背面发现了她。她正抱着头坐在角落里,头发凌乱,肩膀耸动着,但并没有听到哭泣声。
“宝贝——”我被她的模样吓坏了,“亲爱的,你怎么了?”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碰触到她的一霎,她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我不禁后退了一步,“我不会伤害你。告诉我,甜心,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缓慢地抬起头,眼里的惊慌失措是我在她身上从没有见过的。她咧开的嘴唇抖动着,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吐出我的名字:“伊文……”
“是我,没错,亲爱的。”我自责极了,“我应该拦住你,不让你来实验室工作的。孩子已经快六个月大……”
“不!”她尖叫起来,“不!不要提它!不——”
“好的,亲爱的……我们不提孩子……”我伸出手,试图靠近她,她全身发抖,挣扎着想要逃开。这反应让我感到深深的挫败,我只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宝贝,我们一起唱《泰坦》好不好?”
她停止挣扎,茫然地看着我,像个无助的孩子。
“荒野里的歌者,述说众神的故事……”
那是柔和的副歌,也是她最喜欢的旋律,我用最轻最轻的调子唱下去,几乎听不到歌词。音乐果然比语言更有效。我刚唱到一半,她突然吸了吸鼻子,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大哭起来。我抚摸她乱蓬蓬的头发,想平复她恐惧的战栗。“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我对她说。
她趴在我的怀里,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些不连贯的词汇:“那是一个……寄生的……寄生的……怪物……”
“什么?”
“我不想要那个孩子……伊文,我不要那个孩子寄生在我身体里!”
我吓了一大跳,“宝贝,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在把鼻涕蹭到我的衬衫上之后,她终于能够说出完整的话来:“这个孩子在夺走我的一切!它寄生在我的身体里,它在控制我的思维,它命令我吃它需要的东西,命令我去它想要去的地方,命令我做它想要做的事情……这是个寄生在我身体里的怪物,一个怪物,它在吞食我,你明白吗?我无法控制自己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它!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我看不懂我的实验记录,我也不关心我的论文,我脑子里只是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让它更舒服一点!我被它寄生了,它已经钻到我脑子里了,你明白吗?”
我哑然失笑,“我的傻姑娘,这是怀孕的妈妈最正常的反应了,这是因为你爱它啊……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不!”她惊恐地盯着我,“这一点都不正常!这完全不正常!你根本就不明白,因为它没有寄生在你身上!”
我忍住笑,用自己能够使用的最诚恳的语调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希望能够替你怀孕,宝贝,但是我做不到。坚强一点,你现在是个母亲了。”
于是她停止哭泣,有那么两三秒钟,她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我才是一个疯子。但很快她就变回了自己——平时的自己,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抬头略带尴尬地笑道:“哦,天哪,我今天可真是发疯了。”
“这只是很正常的神经紧张而已,宝贝。”
她靠在我肩膀上,“亲爱的,你说得对。这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很正常的感觉,我需要适应它的存在。”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也有那么一两次,她表现出沮丧和闷闷不乐,但都没有实验室里那次严重。但这些迹象也让我开始警惕。我推掉了新一轮的巡演,尽可能多地陪伴她。大约是她怀孕三十九周的时候,我偶然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详尽地记录着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和她的每一次“对话”——从她上厕所的时间、睡眠中的梦境,到喜欢的食物以及音乐类型,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看到后面我仿佛理解了一点点那天她的话,因为她记录下来的一切都不是她的习惯和喜好,而是另一个人的。
那个逐渐成型的婴孩正在利用她的身体,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被吓坏了。
如果是通常的母亲,大概会以“爱”来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她不会,情感于她只是外在的伪装色,让她看起来同其他人一样。所以所有这些事情都只能从婴儿的视角来解释:这是一个怪物为了在她的身体里生存下去,采取的寄生和控制行为。
或许是飞机上的空调太冷,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想通她为什么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因为如果她不这么做的话,她或许就会永远被托尼控制,永远失去自己的生活——正如现在的我。
“请您系好安全带,先生。”空乘走过来提醒我说,“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
我照做了。飞机不断下降,窗外广袤的沙漠中,一座城市围着绿洲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