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科幻世界》2015年第07期
栏目:银河奖征文
橙色倒数出现的时候,我在五号州际高速公路边上不远处的一个露营地。那天风很大,我用一只手抽烟,另一只手压着湖蓝色的长裙。
我冲着天空吐了一口烟圈,然后抬头看着烟圈在风里很快被吹散。透过快要消散的烟痕,我突然发现黝黑的夜空多出了一道鲜艳悦目的橙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串长长的数字,我数了数,有九位,每隔一秒左右,最后一位就会减去一。
我揉了揉眼睛,倒数还在那里。不过,我以为是自己的抑郁症加重导致了幻觉,并没有太在意。自男友陆澜自杀之后,我一直处于崩溃边缘,又饮酒过度,产生过好几次幻觉。或许现在我终于精神失常了。
为什么精神失常了,还这么痛苦呢?我苦笑了一下。就不能产生一些令人愉快的幻觉吗?比如陆澜其实没有死……或者我干脆失忆也好,这样就可以把关于他的事完全忘掉。
我正在一路露营到温哥华的途中。我带着帐篷,专找偏僻的露营地,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状态,开车的时候只是听歌。我不想和人接触。在那段时间,对于人,我有着深深的恐惧。
第二天早上出发时,我发现橙色倒数还在天上。我没太在意,径直开上了五号高速公路,但只开了十公里左右就完全堵住了。我无聊地打开收音机,才知道橙色倒数竟然不是我的幻觉,它的存在已经引起了世界性的恐慌,各国政府一方面在努力平息局势,一方面在竭尽全力追查倒数背后的真相。
由于高速公路上堵车太严重,我决定在附近找一个露营地先住上几天。
我去了蓝湖。蓝湖在一个火山口上,水色深蓝透明,又叫作火山口湖,或者深蓝湖。我曾经和陆澜在那里露营过一次,那片湖水深蓝得近乎不真实。我知道我应该忘掉陆澜,不该去到和他有关的地方,但是我管不住自己。
到了蓝湖附近,我才发现这里的露营区被关闭了,禁止闲人入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里开。橙色倒数出现之后,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要和家人聚在一起,像我这样无处可去的人才会在这里孤单游荡。
果然,我在湖边住下后,一个人也没看到。几天来,靠收听广播,我大概知道了外界的局势。联合国成立了专门机构对橙色倒数进行调查,世界上所有的科研机构,包括各国军方的实验室,都进行了各种尝试,想要科学地解释这串不断递减的橙色数字。几个大国派出了战斗机甚至宇宙飞船,向着橙色倒数的方向飞行,虽然橙色倒数看起来不远,却根本无法接近,就好像遥远的恒星一样。
在科学无法解释的情况下,各种神学、宗教、超自然的解释开始流传,最深入人心的说法是:倒数是神的喻示,在倒数结束的时刻,神会降临到世间。
我相信科学,可能因为我的专业是心理学,科学对我而言可以是神秘而柔软的,违反现有物理法则但又确实存在的事物对于我来说可爱而不可怕。如果在几天前,我会很有兴趣地研究橙色倒数在心理层面对大众的影响,但现在我整个人好像自身难保的溺水者,世上发生的事再奇特,都非常遥远,与我无关。
就这样过了几天,蓝湖周围一点人迹也没有,我每天吃得很少,只是看着蓝湖喝酒抽烟。一天晚上,我看着星星发呆。想起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星夜,我和陆澜坐在蓝湖边抽烟,我并不喜欢抽烟,但是有时也会陪他。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只是享受着彼此的存在。沉默了一支烟的工夫,他突然提了个古怪的建议:“不知道这个蓝色的世界还能存在多久,让我们做些疯狂的事吧。我们裸泳游到湖心去好不好?”那时的我很害羞,没有答应,现在想起那个建议,我突然非常想为他了却这个心愿。
蓝湖中间有个废弃的餐馆。二十年前,有个富翁突发奇想,在湖心造了一个漂浮餐馆为划船的人服务,他大概丝毫没有考虑过是否能够赚钱这件事,所以在他死后,这个餐馆就废弃了。
我脱掉衣物,只背着一个防水的小包,里面放着手电筒、衣物、香烟、打火机,还有一瓶蓝姆酒。我准备到湖心餐馆喝酒抽烟看星星。餐馆的外壳已经锈迹斑斑,但是深蓝色的船体浮在湖面上,并不显得突兀。我觉得在上面喝酒抽烟一定不错。
水很冷,裸泳的滋味并没有我预想得那么刺激,也没有那么害羞。我慢慢游着,眼睛有些湿润,有些东西融进了蓝色的湖水。
当我爬上湖心餐馆,才发现自己全身冻得发青,我赶快拿出蓝姆酒,想要喝几口暖暖身子。
我刚哆哆嗦嗦地喝下一口酒,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一个半裸的中年男子!我顿时吓得一惊,手上的酒瓶也掉在甲板上砸得粉碎,我转身跳回水里,包也没有拿,飞快地游回了湖岸边的露营地。
因为晚上没睡,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把我吵醒,我爬出帐篷,看到一架水上飞机降落在蓝湖上,然后慢慢地停在湖心餐馆边。我离得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飞机上似乎是美国空军白星蓝圈的标志。
过了十几分钟,一艘小汽艇从湖心餐馆驶到露营地的岸边,开船的是昨晚那个中年男子,他手里拿着我遗失的小包。
我害羞得无地自容,没想到他也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两个人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良久,他才说昨天很不好意思,害我打碎了酒,今天他特意带了两瓶酒来向我表示歉意。
我这时没有心情和人打交道,本想立刻拒绝,但是看到他拿出来的两瓶蓝姆酒,我有点儿心动。
陆澜最喜欢喝蓝姆酒,我饮酒是跟他学的,自然也喜欢蓝姆酒。眼前这人手上两瓶酒,一瓶是白银镶嵌的红色水晶瓶身,肯定是安格仕的遗产,那是安格仕公司为多米尼加建国五十周年推出的顶级限量款,只酿造了二十瓶;另一瓶古朴得毫不起眼的蓝色瓶身上,镶嵌着淡黄的十一颗星辰,像是我在网上看到的巴蒂斯塔星辰。不过,巴蒂斯塔星辰只在传说中存在,古巴革命之后就不知所终,而且要从一九五九年储藏至今,只能窖藏在特制的橡木桶内,这个瓶子虽然是巴蒂斯塔星辰的专用瓶,但里面的酒不可能是巴蒂斯塔星辰。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道:“这瓶真的是巴蒂斯塔星辰吗?真是古巴最后一个总统巴蒂斯塔为他女儿酿制的陈酿蓝姆?”
他说:“应该是真的,刚刚是连着橡木桶一起运来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答应了。
蓝姆酒,又名朗姆,是用甘蔗酿制的烈酒,本来是现酿现饮的廉价酒,辛辣刺喉,是水手和海盗之酒,但后来人们发现,如果加长储藏期,其酒味会变得更加可口,而且有着焦糖的香味。巴蒂斯塔星辰如果保存到今天,已经储藏了五十五年,应该是辛辣尽退,代以甘甜,但是后劲十足,一杯的酒力至少相当于五六杯新酒。
我们坐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喝着巴蒂斯塔星辰,一瓶喝完,就直接从橡木桶里再灌一瓶。两个人慢慢都有些醉了,我问他如何称呼,他说叫他X好了,他的名字是X开头,这也是我所知道的关于他有限的几件事之一。
我们又谈起了天上的橙色倒数。我说这个现象太诡异了,可能谁也不知道倒数的尽头是什么。他喝的比我多,话也多了起来,“怎么没人知道?我就知道,不过是世界末日而已。只不过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世界末日……”
我答道:“对呀,我也一点不在乎,我的世界末日七天前就到了。”
他听了很开心,和我干了一杯,“难得碰到一个同样觉得世界末日不末日不那么重要的,能不能讲讲你为什么不在乎呢?”
也许是因为蓝姆,也许是因为蓝湖,我跟他讲了我为什么不在乎的原因。
我小时候的生活应该算是一帆风顺。我的父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执行官,母亲是著名的作家,我是独生女,从小备受宠爱。
父母对我的宠爱并不是一味地给我物质上的享受,也和我分享了很多他们觉得美好的精神世界。我记得妈妈喜欢给我念古诗,她很喜欢《古诗源》,我就是在“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的声音里开始认字的。爸爸喜欢音乐,他对于事业不仅仅是喜欢,还有着一点点狂热,他认为自己成功的动力就在于他对生活一直充满激情。
我继承了母亲对美的敏锐感觉,也继承了父亲的激情,但是我又有着他们没有的害羞和内向,所以我最喜欢自己独处,读书或者沉思。
十九岁那年,父母在驾车来大学看我的路上,与一辆超速的大货车相撞,两人当场死亡。我不愿意继续待在让我触景生情的家乡,而且正好拿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入学通知,于是,我用父母的遗产在斯坦福大学边上买了一间小公寓,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大学,还请了一个钟点工帮我做饭洗衣,这样我可以更加专心地读书。读书成了我当时唯一的安慰和寄托。
第一次见到陆澜,是在去年夏天,我去听一个网络新贵的演讲会。作为青年一代的偶像、我们最出名的校友,此人的演讲会一票难求,朋友临时有事才把票让给了我。我一直认为财富可以让人拥有更多的感受,因为财富可以扩展你的视界,让你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作为一个如此年轻就赢得了巨大财富的人,我很好奇这种财富和青春的混合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是那次演讲让我很失望,充满了庸俗的气味。我一边听一边想,个人内在的感受还是最重要,一个天才的诗人从一朵路边的野花得到的感受,远远胜过一个拥有着世间至美之花的富豪。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如此浪费时间,准备悄悄地溜走,出了门,阳光有点儿晃眼,我也不知要去哪里,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又有一个人溜了出来,还笨手笨脚地差点撞到我。这人对我笑笑,想解释自己的开溜,“盛名之下……”没等他说完,我接了一句:“却是个银样镴枪头。”
他笑了,笑得那么灿烂。
他就是陆澜。
第一次见面,陆澜就约我去他家做客,而我也答应得自然而然。他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栋平房里,房子有些老旧,但是很宽敞,而且有一个非常大的院子。他话不多,让我觉得很舒服。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了一会儿,然后他问我看没看过打铁。我说听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说他很喜欢打铁。
我一直记得那天他打铁的样子,火光映照在他修长的身体上,是怎样的一种红色,闷热潮湿的气息中,他的汗水四处流淌,还有我自己有些温暖有些害羞的感觉……简直像在梦里一样。
后来我经常陪陆澜打铁。大部分时间我自己看书,有时会偷偷看他一眼,还是和第一次一样觉得温暖又有点儿羞涩。他也很喜欢我的无声陪伴,常专门打些小东西送给我。
有一次他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幸福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件自己真正喜欢的事,而且可以经常做这件事。而最幸福的则是在做这件事时,有你喜欢的人在身边陪伴。”
陆澜和我一样也是孤儿,但他总是很快乐。从那晚之后,他就把快乐传给了我。他真诚地希望我快乐,带我走出了抑郁。我因为他而看到了生活开心的一面。我学会了喝酒、唱歌,参加通宵聚会,还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他。他的声音很好听,歌虽然唱得有点儿跑调,但我很爱听。
开始我很忐忑,不知道为什么很受女生欢迎的陆澜会喜欢算不上美貌的我,直到半年过去后,我才慢慢习惯了他给我的幸福。这份幸福一直持续到七天前的那个夜晚。
我们当时在网上语音聊天,还有八分钟就午夜了,他突然对我说:“鸿,我只要你爱我八分钟,还有八分钟就是明天了。只要你能爱我到明天,我就能相信你会爱我到永远。”
刹那间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傻傻地说:“我爱你,我当然爱你。”
他又轻轻地说:“鸿,我们在心里说就行了,一直说八分钟。”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只是呼吸之间,八分钟已然过去,已经是明天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终于能说永远爱你了,鸿。但是永远不永远不重要,重要的是,请你一定要快乐。”
我还沉浸在感动里,他已经下线了。我打他的手机,他也关机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他给我的永远并不是我想要的永远。
电话是清晨四点打来的,他自杀的消息传到我这里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因为我是最后一个和他接触的人,警察把我叫去了解情况。我从警察那里知道,他自杀的时间就是刚过午夜的那几分钟,当然,精确的时间没有人能知道。
他说完永远爱我之后,就自杀了,没有留下遗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