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娥歪着头有些倔强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二娘呢?”耶律渊往四下看了看,却不见林婉容的身影。
“她不在!”尹小娥将目光转向萧剑卿,“你是捕快?”
“没错,我是捕快。”萧剑卿点头道。
“我听二娘说,捕快就是专门抓坏人的,那你一定要抓住凶手,千万不能让他逃了。”
萧剑卿一愣:“那是自然,这是捕快分内之事。你在这等我们就想同我说这个?”
尹小娥连忙摇头,怯生生道:“不,我是想让你们给我讲讲些岛外面的事情,我……我从没离开过这里。”
萧剑卿惊讶道:“你爹没带你出过海?”
尹小娥又摇了摇头。萧剑卿面露同情之色,向园中一指,道:“那好,我们去那里说吧。”
他所指的地方是园中的一个六角亭,这个亭子在庭院西北角,被树木半掩,极是僻静。
三人来到亭中坐下,萧剑卿开口道:“小娥,我答应给你讲岛外的事,但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件事?”
尹小娥显得有些紧张,惴惴问道:“什么事?”
萧剑卿笑道:“小娥不用害怕,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听说,是你先发现了下人的尸体?”
尹小娥点点头,面露悲色:“是,徐福他是为了找我才会被人杀死的。”
“那你当时在……”
“我在海边看海。”
“哦——”萧剑卿把声音拖得很长,他似乎十分理解这个少女对外面世界的好奇,随后又问道,“小娥今年几岁了?”
“我十二岁。”
“你娘亲是在你两岁的时候遇上海难的?”
听到萧剑卿提起自己娘亲,尹小娥的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但她并没有开口,而是点了点头。
萧剑卿接着问道:“和你娘亲一起遇难的还有个下人,他叫……”
“王喜。”
“那么张禄呢?”
尹小娥抬起头,神色有些茫然。
萧剑卿解释道:“当然不是现在那个张禄,听你二娘说,他来岛上也只七八年,那么在他来之前,一定也有个叫张禄的下人吧。”
尹小娥点点头,道:“听二娘说,他是自缢死的。”
“缢死在哪里?”萧剑卿追问道。
“就是徐福死的那棵树上,你们应该也见过。”
萧剑卿回想起他们来时见到的那棵不知是死是活的老树,难怪当时觉得这棵树透着一股沉重的死气。
“那张禄是死在你娘亲以前还是以后?”萧剑卿又追问。
尹小娥想了想,摇起头:“不知道,二娘没对我说,我只知道他是死在我出生之后。”
“你爹爹去世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萧剑卿随口一问,但尹小娥却有些恍惚,愣了半晌才慢慢点头。而他刚刚提到她娘亲,甚至那个叫徐福的下人时,她眼中分明流露出了悲伤,为何对自己的父亲却反而如此漠然?
萧剑卿不再提问,沉默良久,尹小娥怯怯地试探道:“现在你们可以给我讲讲岛外的事了吧?”
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时在每年的七月十五。这日原是小秋,民间按例要祀祖,以新米作为供奉,向祖先报告秋成。当然,期间也不忘向祖宗祈福,无非是请求家宅平安,夫妻和睦,五谷丰登之类的话。
但这里的中元节却是七月十四。
夜幕降临,冷月枫和慕青清各捧一盏花灯,行走在街市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那是两旁有人在焚烧袱纸。
此情此景却让慕青清心生疑惑,她随口问道:“按理说中元节在每年的七月十五,为什么这里却是七月十四?”
冷月枫走了几步,并没有回答,反问她道:“你可知中元节又叫做鬼节?”
慕青清连连点头道:“这我当然知道,传说中元节这天,地府鬼门大开,会放出全部的鬼魂。所以这一日不仅要祭祀先祖,还要普度孤魂野鬼。”
冷月枫看了她一眼道:“其实还有种说法,中元节并非是鬼门大开之日,反而是鬼门闭合之日。七月又叫鬼月,初一鬼门开,十五鬼门关,而鬼门关上的时间恰好是七月十五的子正之时,所以很多地方都选择在七月十四祭祀先祖,为他们送行。若是在十五白天祭祀,那些鬼魂都已回到地府,就没了意义。”
慕青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冷月枫淡淡道:“小时候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疑问,这些都是家乡的老人告诉我的。”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集市北面的码头上,此时的码头没有白天那般繁忙,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不止码头,两旁的岸上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有的是太平集上的住民,更多的则是从附近赶过来的乡亲,还有趁着节日卖花灯以及各色吃食手艺品的小贩。人声中夹杂着吹打叫卖此起彼伏,冲没了鬼节该有的凄凉气氛,倒有些像上元或者中秋。
冷月枫和慕青清挤进人群,挤了很久才来到江边,江面上已经漂满了河灯。这些河灯形似莲花,在底座上放置一根蜡烛,融融火光在水面上连成一片,顺着水流沿下游漂去。与这些河灯相比,天上的星辰都显得黯淡了不少。
冷月枫取出火折,为慕青清点燃蜡烛,两人俯下身去,将河灯轻轻放在水里,慢慢放手。
两盏河灯被水流带动,渐渐向前漂去,眼见就要与河心花灯汇在一起,就在这时,吹起一阵怪风,慕青清看到自己的那盏河灯一歪,慢慢地沉下水去。
慕青清蹙起眉,轻声道:“沉了……”
冷月枫看着那盏沉没的河灯,良久才回过神来,安慰她道:“不用太在意,每盏河灯最后都是要沉到水底的。”
慕青清恍若未闻,心不在焉道:“我们走吧。”
冷月枫意外道:“你不看了?”
“不看了!”
二人回到客栈,坐上屋顶,一轮满月悬挂在半空,洒下一片柔美的霜白。
慕青清却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冷月枫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就因为那盏河灯?”
慕青清点点头,冷月枫无奈地摇起头:“说了不用太在意……传说七月十五,鬼门就会关闭,人间的所有孤魂都会赶在鬼门关闭之前回归地府,而河灯就是给他们引路的。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有种说法,鬼门就在阴暗的水底下,与忘川相连,作为引路的河灯,自然都会沉入水底……”
慕青清打断他的话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早知是给鬼魂带路的,我就不许愿了。”
冷月枫一愣,试探道:“你许什么愿了?”
慕青清咽了口唾沫,惴惴道:“我许的愿是,钱伯伯、梅叔叔还有尹叔叔他们都能平安。可是……可是河灯那么快就沉了!”
冷月枫脸色微变,叹了口气道:“中元节的河灯怎么能随便许愿……不过这些鬼神之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慕青清黯然道:“话是这么说,可心中总有个疙瘩,我担心他们会出事。”
冷月枫摇头道:“你与他们隔着一片海,担心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那岛上可能出现的情况。”
慕青清有些迷惘:“可能出现的情况……我怎么想得到?”
冷月枫笑了笑:“本来我也毫无头绪,不过今天听了见痴师父的那席话,忽然有了些许启发。”
慕青清睁大秀目望着他:“什么启发,快说来听听!”
冷月枫缓缓道:“当年凤凰山上,黑鸦就是七兄弟之一。”
慕青清闻言一怔,冷月枫接着道:“记不记得昨日见到的那具尸体?”
慕青清道点点头,冷月枫沉声道:“我昨日看那尸体手上的茧子,至少练过二三十年的刀剑功夫,可见死者绝不是寻常的打手。”
慕青清不解道:“那又如何,难道他是黑鸦?”
冷月枫摇头道:“他当然不是黑鸦,而是被黑鸦所杀。”
慕青清惊诧道:“黑鸦为何要杀他!”
冷月枫道:“他和你一样,也是来赴约的,黑鸦杀他不奇怪。”
慕青清有些意外:“那他……他是谁?”
冷月枫幽然道:“你回忆一下,去岛上的那几人中,谁是在昨天早上才到的?”
慕青清想了想道:“钱伯伯、梅叔叔还有柳叔叔都是我前天就看到的,谷先生是昨天早上到的客栈,而那个马叔叔我一直没见到。”
冷月枫点点头:“你那马叔叔恐怕来不了,所以六扇门派了萧兄过来,看来那人只可能是谷秋声。我推测谷秋声是黑鸦的同谋,其实他早就到了这里,只是没有现身与你们相见,又趁夜色去那个地方与黑鸦会面,却不料黑鸦临时变卦将他杀了。”
慕青清更加不解:“你把我搞糊涂了,既然那具尸体是谷先生,那昨天早上到客栈的那人又是谁?”
冷月枫吸了口气道:“他自然是黑鸦,只是冒充谷秋声与你们相见而已,想必你们以前都没见过那谷秋声吧。”
“没见过,别说谷先生,就连钱伯伯、梅叔叔他们我都没见过……”慕青清缓缓蹙起眉,“你这样一说我更担心了,明天我们必须尽快去那岛上。”
又是夜深人定之时,和昨晚一样,萧剑卿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然后慢慢掩上,生怕惊醒了还在熟睡中的耶律渊。
本来大家听从了萧剑卿的建议,同居于客厅,但夜幕降临,困意逐渐侵蚀他们的意志,最后还是没有坚持住,一个个都回房休息去了。
萧剑卿这时候出来,是因为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有脚步声从窗外走过。那脚步声极其轻微,走路之人似乎刻意遮掩,但还是没有逃过他的耳朵。他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见一个人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萧剑卿连忙跟了上去,那人走向后院最北面的正房。目前正房中只住着林婉容和尹小娥二人,但看那人的背影却分明是个男子,他去那里做什么?
正房共有三间,中间最大的那间应是尹天一的卧房,两旁各有一间较小的耳房,那人在东侧的耳房门前站住,然后小心地敲了几下。很快门被打开,开门的是林婉容,只见她衣衫不整地探出半个身子,向外面看了看,然后急切地拉着他进去。
萧剑卿已隐约猜到那人的身份,待房门再度关起,他才轻轻地走到门前,侧耳倾听。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的声响,接着是男女的呻吟,那声音刚开始细弱蚊鸣,后来渐渐肆无忌惮起来。萧剑卿从门前离开,心中暗暗惊讶,平日所见的林婉容都是一副端庄温婉的模样,想不到背地里竟和人做出这种事来。
萧剑卿回到东厢房,但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推开了南起第二个房间的门。房门虚掩,房中布置十分简陋,与自己住的那间大同小异,最大的不同在于这个房中有两张床,虽然如此,但仅有一张床上铺着床席和被褥。东厢房靠南的两间是下人房,这间房中只住了一人,现在庄上的三个下人中,只有张禄独住一间。
那个人是张禄,萧剑卿所料不差,他在白天就发觉林婉容对张禄颇为照应。这也难怪,尹天一长年在石屋闭关,林婉容夜夜独守空房,难免心生寂寞,而张禄年轻气盛,在岛上更是无处排遣,这两人碰上,还不是干柴烈火,难舍难分。
萧剑卿涩然一笑,慢慢走出房间,对着夜色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梅鹤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荒野中。
月光映照下的荒野十分空旷,遍地是半人高的杂草,在夜风的吹拂下起伏不定,发出沙沙的声响。
梅鹤轩起身,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孤坟,他脸色一变,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他知道这里是孑然庄外的那片旷野,而这座孤坟属于他心中最爱的那个女子。
他在坟前颓然坐下,小心翼翼地抚摸冰冷的墓碑,眼神中充满了怜爱。碑上刻着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这个名字他已在心中默念过无数遍,却从来不敢在他人面前提起。
“方姑娘……”梅鹤轩用手指描摹着碑上的刻字,终于忍不住唤出口。
仿佛对他的回应,天边传来一声女子的叹息,这声音空灵邈远,陌生中夹杂着几分熟稔。他抬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目之所及,一棵树突兀地伫立在远处的荒野中。
那棵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怕是早已枯死。枝干弯曲成古怪的形状,看起来就像一个身材枯槁的老人。树下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月光的映衬下清丽绝俗,宛如绽放在深夜里的一株幽昙。
“方姑娘,真的是你?”
梅鹤轩迫切地向树下的人影走去,越走越快,可是当他终于能看清那人影时,却逐渐放缓脚步。他发现那个人并非站在树下,她的双脚竟是悬空的,身体就像一道白绫挂在树枝上,随风飘动。
那是个缢死在树上的女子,恐怕死去已有些时日了。她身上的衣物白得纯粹无瑕,肌肤却腐败发黑,一些部位甚至被蛆虫啃食,显露出森然的白骨。梅鹤轩扑通跪倒在女尸脚下,发出一声尖啸,这啸声绝望无力,很快就被浓重的夜色吞噬殆尽。
忽地,梅鹤轩听到一阵摄人的冷笑,他抬起头,见树枝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这人浑身漆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难怪之前没有看到。
梅鹤轩厉声道:“你杀了她?”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动不动地望着树下的可怜人。他的面目隐藏在黑色的斗篷里,无法看见容貌。
梅鹤轩试探道:“你是黑鸦?”
那人还是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梅鹤轩全身一震,连忙定了定神,再次问道:“你杀了她?”
那人依旧没有开口,梅鹤轩骤然起身,指着他吼起来:“装神弄鬼!摘下你的帽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那人果然将斗篷的帽子往后扯去,但帽子下面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无头的厉鬼!
梅鹤轩瞪大双眼,怪声道:“你你……你的头呢!”他的心脏好似被提到了嗓子眼,随时会从口中蹦出来。
那人再次发出一声冷笑,可是他没有头,这笑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梅鹤轩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想逃离这里,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地瘫倒在地。他只得用手撑着向身后爬行,眼神却一刻不离地盯着树上,好像生怕那人跳下来。
那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蓦地从树枝上跃下,化作一只巨大的无头黑鸦,张开羽翼向他身上扑去。
“啊——!”
凄厉的哀嚎从旷野中响起,犹如一声惊雷,划破寂静的夜空。
梅鹤轩猛地睁开双眼,噩梦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推开被褥,从床上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