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2年第21期
栏目:佳篇连载
鬼打墙
阿月打量了一眼天色,提醒我道:“老大,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还是先回到村庄再说,免得和日本军一样遇上了鬼打墙。”
“好,走吧。”我转身迈向原路,阿月跟了上来,天色又幽暗了一些,我们前方的路径因为视线不明,变得越加崎岖。
走到一半,我回头看向圣湖,心底不禁期待可以看见昼伏夜出的食骨庵从水面下升起,但又害怕真的会看见不可思议的画面。湖面上依然平静,只有隐隐约约辉映着月光的雾气。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留下来,毕竟食骨庵是昼伏夜出,如果我们想要找到它的话,理论上应该到半夜才能找到。”我说。
阿月闻言,打了个冷颤说:“那我们会不会跟日本兵一样,被人鱼抓进湖底当饵料?老大,你可要考虑清楚喔。”
我正要回答,阿全的声音却忽然插进来打断我和阿月的对话:“你们好了吗?天色暗下来了,再不回去的话,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好,走吧。”我向阿全比了一个带路的手势,让他在前方带路。
阿全转身便走,似乎急着要回村子,我和阿月也只能跟在他后头,暂时打消留宿在湖边的念头。
阿全见我们跟上了,三步并两步地急走,边走边向左右探望,他的动作里似乎藏着心慌,脚步也比来时显得零落许多。看他这副模样,我直觉地想起了日志的内容,日本军一度想要进入树林中查探是否有敌人,却总是会遭遇到莫名的力量影响,导致他们无功而返。阿全是否也知道什么?会不会是天黑之后,那股莫名的力量就会随着黑暗的来临而向四周扩张,导致我们也走不出这片树林,只能再度折回湖边?这个假设让我感到惊心,连忙出声询问阿全:“阿全,你知道鬼打墙吗?”
阿全愣了一愣,回头看我一眼,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依然往前急迈,片刻之后,阿全才回答我:“你们也知道吗?”
“这片树林果然会鬼打墙?”我了然地说道。
“嗯,所以村民没事不会靠近湖边,除非是商船靠岸的日子,或是要进行水祭仪式,否则大家是不会进入树林的。我妈妈也曾经交待过我,夜里千万不要进入树林里。以前曾经有村子里的小孩跑进树林玩,结果迷路失踪了两天两夜,当村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昏倒在湖边,什么事都不记得,也问不出任何东西。大人们说,那是圣湖的妖怪在作乱。”阿全说。
这番说辞和日志里面所写的相应,唯一让我不解的是,日本军在白天就遇上了鬼打墙,但按照阿全的意思,只有晚上才会碰上,白天是不需要忌惮的,两方的说辞让我不由得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时间差异。
天色更暗了,我们甚至看不见自己的鞋子,更别提路上的石头或是凸起的树根。天空的颜色变成深蓝,几乎和林叶难以分辨远近,月色昏黄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帮助。
“糟糕。”阿全低喊了一句,随之而来是树根被扯断的磨擦声,他一不小心便被绊倒,整个人往前跌去。
“阿全。”我连忙出声叫他,阿月也立刻过去搀扶。
“我没事,不小心跌了一下,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阿全从地上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他的姿势似乎是把筋给拉伤了。
“你还能走吗?”我关心地问道。
“可以,没事。”阿全逞强地点头。
我们再度准备启程,但经过刚才那么一跌,阿全竟然傻住了,他看着前方问我们:“我们刚刚……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和阿月互相看着对方,由于一直靠着阿全带路,我没有多注意周围的环境,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回答阿全的问题。此处树林的模样大同小异,只要我们偏差了十五度,恐怕就回不到村庄了。
阿月也是摇头,他吱吱唔唔地表示:“我也不知道,刚刚过来搀扶阿全,把方向弄混了,不过应该是这个方向没错吧,阿全是跌往这方向的。”
“我……我刚刚脚很痛,没有办法直接站起来,所以侧了个身子才爬起来……”阿全惶恐地表示。
我们各自看向周围,每个方向的路都长得一样,实在无法确定该往哪里走,困扰之际,一股夜风呼啸而起,震得林叶发出沙沙的响音,仿佛有许多夜莺受到惊吓,群起鼓翅飞向天际。几片黑漆的叶影落下,在我们周围绕起旋风涡流,周身氛围瞬间变得惊悚颤栗。因为这股风来得不自然,持久且有愈见强烈的趋势,叫人不禁心底发寒,风起之处像是有着什么正在奔驰而至,我们不由得看向风势来源,原先以为只是心底的错觉作祟,但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却叫我们三人无法再移开视线。
无尽的黑幕之中,竟然随着风势漫开了一阵厚实的雾气,雾气自黑暗中涌来,潮水一般地覆向我们的膝下,我的小腿顿时感到一抹寒凉,温度的差距冰凉了我的血液,顺着脉博的传导,让我的心跳因冰凉而漏了一拍。
阿全吓得身子往前踉跄,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跨了三四步,但还是比不过雾气的漫延速度。
阿月连忙转头看向周围,叫了一声:“不妙。”
转眼时间,我们已被这片雾气团团包围,有如置身于飘渺的酆都鬼境之中。
阿全连连哈着气,像是快要窒息似的,张大了嘴巴换气。阿月和我还算冷静,但也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慑,因为这片雾气熟悉得令人胆寒,它应该是只会出现在圣湖上的景象,此刻却随风飘至,并且逐渐的浓厚,已经淹上了我们的腰际……
我不敢想象,要是雾气将我们的视线也遮挡,会不会带着我们又折返到圣湖?或者像阿全口中的那名孩子,会在雾气中迷失两天两夜,甚至更久;最糟的情况便是,成为日志中殉职的士兵,再被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颗浮出水面的头颅。
“老大。”阿月叫了我一声,同时抓住我的手,他恐怕是担心我们会在雾中失散。
“不要说话,谁都不要说话、也别叫彼此的名字。”我说完,也伸手抓住一脸惧色的阿全。
一段轶文像是尘封已久的种子,忽然在我的脑海中发芽。山中的魑魅魍魉总是在夜里行动,或是勾人魂魄、或是吸取精气,有的只是想要捉弄人类,有的却是不怀好意。而受害人的名字,是他们使出幻术的必要条件之一,所以住在山上的居民在落日之后,便会避免互相呼喊彼此的名字,就算有人不小心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千万不能回头,以免落入鬼怪的幻术之中。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厚重,像是要将我们没顶般,已经淹到我们的颈肩处。我们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视线便白了一片,冰凉的雾气顺着呼吸灌进我的气管,挤进了肺叶,导致我的胸腔变得紧迫,宛如盛着一块大石在里头,明知道这是心理作用,我仍然因为看不见同伴而感到心慌。
阿月和阿全的手劲不由得加重,我们三人的心思一样,都怕被这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雾气冲散,即使它飘忽得像是不具任何威胁性。
雾气越来越凉,侵袭着我的皮肤,随着温度的变低,我的触感也因为冰冻的感受逐渐迟钝。由于看不见彼此的存在,只能透过手心的温度去感受对方,可是低温使然,我们手心的温度也变得虚无,我开始怀疑自己握着的是不是阿月与阿全。
这抹疑虑在我的心中迅速地滋长,宛如一滴落入碗中的墨汁,飞快地渲染成恐惧。我反射性地拉了拉左手边的阿月,想将他拉到我的身边,以确定他是不是还在那里。
阿月接收到我的讯息,慢慢地靠了过来,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接近,心跳同时加快了许多,害怕浮现在雾气之后的,会是一张腐败可怕的面孔。
幸好,雾气后头确实是阿月,阿月紧紧抿着嘴巴,他在看见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我拉了拉阿全,可是阿全却一点没有默契,丝毫不挪动身子。
阿月见状,也拉了拉阿全的手。不料,阿月一拉,表情骤然变换,他牵着我的另一只手传来了颤抖,原先紧抿的嘴唇也松了开来,形成哑然的空洞。
我皱起眉头,以表情询问阿月状况。
半晌之后,阿月才缓缓地伸出原本拉住阿全的手,他把手伸到我们眼前,距离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朦胧之中,我们看见了一截枯枝,阿全不见了,他从阿月的手中不见了,互相牵住的手,竟然变成了一截枯枝。
我吓了一跳,奋力拉了拉阿全,可是阿全仍然不动,我跨出脚步靠近阿全。
慢慢的,雾气后头浮现了一座亭子,月光突破了林荫射入雾气里头,让我的视线清晰不少。虽然眼前仍覆着一片白纱似的遮蔽物,但我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牵着的东西,居然是根立在地上的柱子。我连忙放手,转头想要找阿全,但是近处皆没有他的身影,倒是阿月即刻跟了上来,他拨着眼前的雾气,雾气却像是巧合般地被他挥散了,我们的视线逐渐变得干净,只是环境变化却在几分钟不到的时间,叫我们目瞪口呆──这里不是树林,方才找寻阿全的那几步路的距离,我们竟像是行经了数十里路,通过了雾气来到全然陌生的区域。
阿月的双眼直视着我身边的木棍,视线攀爬而上,最后抬着下巴停顿了动作,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惊觉刚刚所握住的木棍原来是根旗杆,上头系着一张垂落的白色布幔。我伸手去掀开叠合在一块的布幔,赫然看见里面藏着的红色太阳图案,这是一面日本国旗!
阿月也看见了,他从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触犯禁忌随意开口。我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而去观察附近的环境。阿月伸手拉住我的衣服,就像小孩子那般,大概是害怕突来的雾气将我们分散。
较远处的雾气也在消退,月光从原先厚实的云层中挣脱开,朦胧之中我看见了数个突起物,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六个灰色帆布架成的营帐。日本国旗以及营帐的出现,让我陡然一惊,难不成这是日本军队的驻扎地?意识到这点,我连忙想找处地方掩蔽自己的行踪,可是下一秒,我的脚再次紧紧地粘在地面,那些雾气有如被漩涡吸收,由四面八方集中向某一处,这奇妙的景像令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秒,然后……我看见了雾气之下的那片圣湖,它吸回了四溢的雾气,并且出现在日本军队的营帐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