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2年第15期
栏目:童话·暗
吴鸣叔叔被杀的第二天,我收到了父亲的书信。
展开信纸后并没有很讶异,心情反而出奇地平静,继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冰冷感觉——不单单缘于腊月的天气,大概也与信中对鸣叔死相的描述有关。父亲在这部分写得很详细,我并没有细读,草草收拾一下后便踏上返家的火车。
吴淞离上海并不算远,即便是脚力不好的马,大概也只需要大半天。火车自然要比马快上好几倍。但是淞沪铁路修建于1876年,算来已有六十多个年头,铁轨老旧,这铁箱子也不敢肆意妄为。到头来,反而和骑马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这对于我倒没什么关系。路上刚好可以把父亲的信件再读一遍,或许能找出一两条线索。然而火车刚刚开动,我却涌上一股困倦感——靠着毫无舒适感的硬木车座,我沉沉睡了一觉。
醒来后,我蓦地发现对面座位上多了个人。
是个50多岁的男人,粗布衣服,一顶格子圆帽,脸几乎全部笼在阴影里。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在盯着我。
那不是让人舒服的目光,甚至有一些可怖。我想起身换个位子,没想到阴影里的男人却开口了:“您就是吴然少爷吧。”
我一愣,身体瘫坐下来:“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年纪轻轻,却穿着一身考究的西服,看做工应该是出自法国人之手。这样贵重的物件,当然不是平凡人所能享用的——至少在上海,只有三大家族有如此财力。此外,我素闻吴家二少爷喜好黑色,甚至可以说到了酷爱的程度。而您的皮包和西服,甚至桌上的笔记本恰巧都是黑色。”
我来不及惊讶,那人又说道,“此外,您的笔记本装有密码锁,封皮上有一圈螺旋形数字。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一套回文,也正是打开笔记本的密码。中国没有几人懂得这种密码,但对于情报人士来说又显得过于简单——所以,这也可以推断出您的职业是侦探小说家。上海最负盛名的侦探作家,自然就是吴公馆的吴然少爷了。”
真是出色的推理!不知为什么,我刚刚紧张的情绪莫名放松下来。
“您猜到我的职业了吧?不过和夏洛克那傲慢的家伙不同,我可是个非常谦卑的人。”那人咧嘴笑笑,“我叫薛名海,家里排行老三,叫我薛三就行。”
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细想却记不起来。
薛三朝一旁的老者要了个火,点起卷烟来:“我是您父亲邀请过来调查吴四爷被害一案的。少爷,您看过二爷的信了吧。”
“只是粗略地翻了一遍。”
“四爷是昨天下午在卧室被人发现的,发现时已经死了一个时辰。上海警局那帮家伙声称是死于中毒,当然,这话不能全信——话说回来,据说四爷死前十多天都有食欲不振、身形消瘦的症状,死前三天更像是完全如死人一般,但还一直声称自己没有病,拒绝请德国医生过来。这资料听上去挺没谱的,吴然少爷您……”
自从去了印书馆后,我与家里的联系频率就大不如从前了。不过从大哥那儿,倒是听过一两句关于鸣叔的怪异行为,基本和薛三所说无异。
我缓慢地点点头。薛三“啊”的一声,像是很头痛的样子,用力吸了口烟卷。
“事情难办了。”
“难办了?”我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就是——难办了。这种事应该让巫婆来做才对嘛。哎呀,居然揽到一件麻烦的案子呢。”薛三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我完全听不懂。
窗外的植物渐渐看不清了,已经是傍晚。冬月的寒气又一次紧逼上来。就在我下意识将身体缩成一团的时候,铁箱子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笛。窗外的植物换成了泥瓦白墙,远远便听见夜总会里传出来的歌舞声。
到上海了啊。薛三拍了拍我的肩膀。拉低帽檐踱步出了车厢。
傍晚的上海比白天更热闹一些。
我和薛三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一辆洋车,很快抵达了吴公馆。
进了铁门,忽然发现灯影下人头攒动。走近一看,清一色穿着靛蓝的制服——警察局的?这么晚了,这帮人怎么还在这儿?
薛三朝其中一人打了招呼,然后便进了客厅。我将箱子放在门口,脱下长衣后刚好看见父亲在客厅现身。父亲身形削瘦,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便像那种精明睿智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半个月不见,父亲似乎老了很多,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二爷万福平安!’''薛三抖开袖子向父亲作揖。
“薛先生,不必那么拘束。”父亲晕出一丝淡笑,“一路照顾然儿,我反而要谢谢你呢。”
“哪里的话。”薛三似乎并不善于应付这套礼数,简略回应后便抖出正题,“调查一整天了吧,这群软刀子发现什么了?”
他说的是警察。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大概三四个人,每个人都一副忙碌模样。
“只是说死于中毒,还要等几天才能拿到详细报告。”父亲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大概是因为这诡异气氛和冰冷天气,我做不出什么表情,只能淡淡地点点头。
“嘿,吴公馆的案子也敢胡乱搪塞,这群混球。”薛三骂骂咧咧了一通,“这么下去可不行。二爷,如果没关系的话,我想现在就去现场看看。”
父亲怔了一下,面露难色:“这……现在现场还受到警察局的管制,自家人也不能靠近……”
“正则!”
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父亲。身宽体胖的男人从旁门走了进来,捋了捋胡子,脸上有些微微的愠怒。
是天城伯伯。
吴家有四个儿子,长子吴天城,次子吴正则,三子吴与杭,四子吴鸣。爷爷过世之后,吴公馆的大事就由天城大伯把持,纺织厂和机械厂的大部分事务交给三叔。大概由于精明的缘故,父亲负责管理公司的财政收支。
反而是鸣叔,倒是看起来并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作。
天城伯伯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会出口伤人。外头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在世之董卓”。若是这话被他听到,非得拔枪毙人不可。
“那帮揣警棍的废物,忙活两天了也没弄出点干货出来。由着他干什么?薛三你跟着我,我现在就撕掉封条。”天城伯伯一副蛮横口气,甩甩袖袍,领着我们去了二楼鸣叔的卧室。
房门开着,周围拉着封条。天城伯伯三下两下将其全部撕烂,进去后捂住口鼻,愤愤道:“都开始发霉了!妈的,那帮警察非要查到四弟化成骨头不成!”
果然是一股刺鼻的味道。但是和普通尸臭并不同,就像天城伯伯所说,有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霉”气。
父亲递给我一方手帕。我摇摇头婉拒了。
薛三弯下腰,那对浑浊的眼球赫然明亮起来。我也踏上前去,用一只手掐着鸣叔的皮肤,提起他的手臂。我明显感觉到了僵硬,但和正常死亡后产生的尸僵并不相同,有一种更为强烈的硬感。同时,手臂上和腿上有轻微的淤血,似乎死前撞到了什么东西。手臂内侧则呈现出大量晕红的斑块——
大概叫尸斑吧,我脑海里并没有确切的概念。但记得在法国人的医学院里听解剖课时,尸斑的颜色并不是如此鲜艳。
真是奇怪。
薛三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看不清尺寸,但异常锋利——轻轻一下便切进了鸣叔的脖颈。我吓了一跳,但父亲和天城伯伯却是一脸平静。
薛三将小刀侧身放到眼前,那是近乎于墨的颜色。果然没错,是中毒。
薛三却没有立即下判断,反而从腰间取出另一把更为细小的刀,划开尸体的下腹。这一次,小刀上的血痕显鲜红色。
怎么会这样?不是中毒么?天城伯伯同样露出紧张的神情,一把抓住薛三的肩膀:“这怎么回事!”
薛三将刀收回口袋,那张牛皮纸般的脸淡出一丝笑意:“难怪那群笨蛋查不出来。四爷的尸体上没有外伤,大致看应该就是中毒而死没错。但是,他所中的并不是普通的毒,应该是一种常人闻所未闻的新玩意。而且,凶手毒杀了四爷之后,还给他下了另一种毒。”
“另一种毒?”
“是的,很普通的毒药,塞进老爷的口中。因为已经死了,自然也不会下咽,所以毒药就会停留在喉部附近。这样,那帮家伙用针一捅,看见黑血自然会认为是普通的毒杀了。”薛三叹口气。继续说道,“实际上,真正的毒药藏在四爷的肚子里。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但是……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说到这,薛三也露出苦相。
凶手毒杀了鸣叔,随后又给他吞进毒药,以混乱警察的判断。这样缜密的思维,大概只有杀手才能做到。我扭头看着尸体。鸣叔双眼大睁,仿佛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死去了。
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大喊,大门被人撞开了。我回过头,正看见秃子带着两三个人站在大厅气喘吁吁。
秃子是吴公馆的保卫队长,不过胆子出奇地小。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父亲,当时为什么对他委以重任。
天城伯伯转过身喝了一声:“什么事儿这么慌张!”
秃子还是大口大口的喘气,直到天城伯伯又厉声责问一句,才缓缓抽动嘴唇:“天城老爷,吴觉少爷他……他要处死连云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我忽然惶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