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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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犹如一条永恒的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走在铁轨上,高毅的心里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锈迹斑斑的铁轨此时也像一条大蟒,蜿蜒向前,不见首尾。两旁的野草枯萎得只剩下了根茎,裸露在红土外,光秃秃地、丑陋地蔓延,铺满了铁轨两边的山丘。附近没有树,能看到矮丘后较高的群山。一轮残阳斜倚在其中一座之后,欲坠不坠。
如果世间一切,包括宇宙都能够循环反复的话,自己是否就可以通过咬住自己的尾巴,以吞噬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回到过去?
手机里有一款蛇的游戏。游戏规则是蛇头永远不能碰到自己的尾巴。这条规则很简单,一招决定生死,就连小孩都会玩。
一条窄窄的细蛇,在手机有限的屏幕里,扭动着的僵硬的腰肢,一口一口吞掉路上的方块。方块在进入蛇的身体之后,变成了蛇身的一部分,加长在尾部,将蛇身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难以摆动驾驭。蛇,最终因为吃得太多,转不过身,碰到了自己的尾巴。
游戏结束。
这个游戏,叫贪吃蛇。可是,如果这条蛇不贪吃,它就不会有积分。没有积分,这条蛇永远只能停留在起点上,不停地躲避着路上的方块,直到手机耗尽电池累死。
高毅觉得,他和很多人一生中大多时候的处境,就像这条蛇。
铁轨忽然转了一个弯。一条隧道猛地出现在拐弯之后。太阳终于落下去了。干燥冬天里的晚霞比寻常鲜艳。在绛红色的霞光中,红砖脱落的隧道口反而被衬托得更加深邃漆黑。洞口立着个人影。逆光,看不出模样。在夕阳庞大的幕布下,人影如同一层透薄皮影,贴在洞口墙壁上,整个场景形如一幅史前壁画。隧道里偶尔有一束光线闪动。高毅辨别出,那是警员的电筒。
这条隧道已被废弃很多年。铁路在前面的山脚早改了道,从另一端开始了新的行程。今天下午,有人报了案。报案的人结结巴巴,惊魂未定,说在隧道里发现了一具奇怪的尸体。
高毅向着这幅壁画走近,看见那个人影是警员孙立。孙立见到高毅,低声喊了一句:“科长。”
高毅点点头,觉得小孙神色不对。“怎么了?”高毅问着,越过小孙,走进隧道口。隧道口如同一个怪兽大张着的嘴巴,迅速吞噬了两人的身影。
才跨进隧道,高毅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臭味。
“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小孙跟上来,拧亮手电,照亮高毅脚下的路。
高毅摆摆手,自己掏出一个电筒,打开,四处照了照,看到地面上和铁轨上散落堆积着垃圾和粪便,墙壁上布满了各色涂鸦。被遗弃的隧道成了天然洞穴,人和兽都喜欢。
“死者是谁?这次身份认定的速度可真快!”才说完这话,高毅的心就凉了。报案人是两个小时前报的案,刑侦科警员立刻出动,开车出城到这里花了一个小时,再顺着铁轨走半个小时的山路,就只剩下半个小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死者的身份,只有一个原因:警方有人认识死者。
隧道内的地形比高毅想像得复杂。它像一截生来就注定将要被抛弃的盲肠,执拗地在山体内腹拐了个小弯。转过去,高毅立刻看见在隧道一侧,恍然一片明亮。在漆黑和恶臭之中,这种峰回路转的感觉让高毅觉得像被从一个噩梦抛向另一个。几盏大灯聚在一起,照射出一个两米长、两米宽的方块,仿佛黑色舞台中央最突出的一块。在亮块中,有一面残破的化妆镜。镜子将近一米高、八十公分宽,镜底还连接着一个化妆台。化妆台有半人高。在镜子的边框上,沿着边缘镶嵌着串串白色小灯泡,瓦数很高,射出雪白光芒,却因接触不良,光芒不能持续,垂死挣扎般地一闪一闪。
这是一面典型的、专供演员使用的化妆镜。
在镜子前,倒伏着一个人。这人坐在一把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化妆台上,头背向高毅。高毅看不到死者的面部。
死者留着波浪长发,身穿黑色长裙晚装,高跟鞋,一只手伏在化妆台上,另一只手垂落在一旁。高毅看到,化妆台上的手戴着白色珍珠手链和一枚巨大的珍珠戒指,指甲染得猩红。
死者的手保养得很不好,粗糙,布满的皱纹如同树根。这名女子的身材也不怎么样,好像是上了年纪发福后,硬憋着气挤进了年轻时最喜欢的衣裙,身体在晚装里撑得满满的,腰缝随时都会炸线。
法医站在一边,等待着一名警员照相。照相机的闪光灯随着“咔嚓”的声响,在隧道里明亮湮灭,如同是在记载一位著名女影星辉煌谢幕后的黯然消逝。
这个场面无疑成了整条隧道黑幕中的一个亮点,把隧道切成了两个宇宙。一个活的宇宙,和一个死亡的宇宙。警员的身体偶尔进入到这四平方米的光线中,在镜子后面的墙壁上投射下移动的黑影。整个场面是一场谋杀哑剧的尾声,同时也是警方另一场噩梦的开场。
高毅走上前,绕到女子正面,看到了她的脸,大吃一惊!
死者的脸上化了很浓的妆,黑紫色眼影,鲜红的嘴唇,粉红色的面颊。死者的眼睛大睁着,瞳孔涣散。这名死者明显地上了年纪,厚厚的脂粉反而突出了皱纹,沟壑一般在脸上纵横。死者被刮过脸,不知道是因为技术不好还是行动仓促,腮帮上留下几道刮痕。嘴唇上的胡楂也没有被刮干净,像刚才铁路边的荒草,裸露着黑漆漆的胡根。
死者是一名男扮女装的男性。
高毅认识他!
所有的警员都认识他!
他们昨天还见过他,还和他一起喝过酒。
死者名叫唐蜀慈,是刑侦科的一名老警员,昨天刚刚光荣退休。二十四小时之前,全科在办公室里为他开了欢送会。唐蜀慈干刑侦二十年,兢兢业业,平时累了就爱喝两口酒,通常是为了办案,忍着不喝。
冲着唐蜀慈有酒不能喝的分上,在他退休半年前,全科室的人悄悄凑了分子,订做了一只酒缸,青花瓷,两米高,半径为八十公分。缸体上卷曲的云端探出九条强龙,嘴里吐出水雾。造型气派!酒缸侧面有个精致的龙头,拧开,清香的酒就会像自来水一样流出来。
昨天,高毅派了年轻干警,把缸抬到他家,然后灌满了他最爱喝的高度青稞酒。青稞酒也是几个星期前就订好了的,专门从他的老家拉来的。
唐蜀慈拍着酒缸,闻着酒香,站在一边笑眯眯,喜上眉梢。高毅记得当时自己说:“唐爷,敞开了肚皮喝,我们小辈给你管够。”唐爷是唐蜀慈在科里的绰号。唐蜀慈虽然干的是刑警,整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清爽的儒雅风范。不认识的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一名大学中文系的古诗文教授。加之他姓唐,局里的人在高毅参加工作之前,就已叫他“唐爷”。
不过,“唐爷”这个尊号并不浪虚。这二十年来,唐爷经手案件无数,从未出过差错。黑道上的人听到“唐爷”这个名字,即便表皮上装得再无畏,心里也会悄悄地抖一抖。
“有这酒,我这后半辈子就有依靠了。”唐爷围着酒缸转了一圈,被他老伴在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老伴比他早退休,退休后天天上公园练太极,这一掌拍得很有水平,柔中带刚,刚柔相济,把所有的爱意和埋怨都拍进去了。
唐爷老伴侧过脸来,说:“小高,现在讲求退休后健康生活,你这搞的什么鬼,分明是让这个老酒鬼天天醉嘛。”唐爷老伴嘴上抱怨着,脸上的笑容却有增无减。刑侦科的礼算是送到唐爷心里去了。
“我这辈子,收到过不少礼物,就你们这份礼送得最好。来!咱们一醉方休!”唐爷拿出一套珍藏的夜光杯,给在场的警员每人倒了一杯。
昨夜,刑侦科的警员们,在唐爷家喝到半夜,兴致高昂时还一起唱起了嘹亮的军歌,在夜晚焕发出活力四射的阳刚之气。
昨夜,他们真是,一醉方休!
耳边的歌声尚未散去,时空却在弹指间转到了隧道之中。此时的唐爷,被浓妆化成了一个女人,臃肿不堪的身体撑着低胸衣裙,无比猥琐而丑陋地伏倒在化妆台上,全无了当日与众不同的潇洒。看到唐爷这样,高毅的心仿佛被一根细钢丝绳勒住,越拉越紧。
唐爷脖颈上,还戴着一串珍珠项链。项链的下面,有一片干了的血迹,一直流到衣裙里。高毅转过身,看了一眼照相的刑警,意思是你照完了吗。
刑警点了点头,难过地侧过脸去,眼睛红红的。在警局里,谁不认识办案如神风流倜傥的唐爷。
高毅戴上手套,轻轻扒开唐爷的假发。
此时,高毅能够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奔流,听到心脏如鼓跳动。项链被血迹黏在脖颈上,高毅稍稍用了力,才将其挑起。他看到在后脖颈上,有几条刀痕,都不长,边缘参差不齐,似乎凶手本想砍下头颅,却无法做到,只好放弃。
在唐爷的脖颈侧面,高毅看到了一条细长的刀痕。法医走近,低声告诉高毅,这里才是致命伤,是用极细的刀片割的。
一股复杂的气味在空气中盘旋。血味夹杂着酒气。青稞酒的气味。高毅凑近,发现酒气是从唐爷的假发下飘出来的。唐爷的头发里怎么会有酒气?难道,唐爷死前在家?那里才是第一现场?如果唐爷是在家被杀,那么他老伴……?
高毅一个冷噤,立刻拨打了唐爷家的座机。
铃声在响,在响,却没有人接……
这时,在唐爷的前胸,高毅又看到了数道刀痕。每一刀都用了力,充满了仇恨。作为一个老警察,被唐爷抓住坐牢判刑的罪犯无数。这些人当中,不少人对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那么,是谁,专门等到唐爷退休这天才动手?用侮辱的方式,用残酷的方式?
二十分钟后,高毅接到了白欣的电话。她带着人此时就站在唐爷家中。
白欣才开了个头“我们……”,就说不下去了。她颤抖的嗓门已经说明了一切。
高毅没有出声,他在等待白欣安定下来。几秒后,高毅听到白欣一声沉重的深呼吸,然后用最短的言语陈述了一个最残酷的事实:唐爷的老伴是在酒缸里被找到的。
隧道外的夕阳急速地降下去了,同时带走了冬日傍晚的微薄气温。现场已经勘察完毕,一张铁架抬着一个盛尸袋,里面是身穿女装的唐爷,缓缓地从隧道中走出。锈迹斑斑的铁轨一直在前面延伸,没有其他山路,别无选择,只能沿着铁轨往回走。
警方的队伍,如同一场沉寂的大出殡,警员们抬着唐爷渺小的身影,像一行黑色的蚂蚁,在枕木上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