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站在船舱的通道里,就能够看到铅色的天空和深沉的海面,一派黯淡,芝浦地区阴云密布的景色也渐渐地映入了眼帘。从窗户吹了进来的北风,在耳畔响起呜呜的呼啸声。
荒崎守是山景丸这艘货船上的一等航海士,此时他走出房间正要去厕所。荒崎守刚才在甲板上呆过一会儿,他穿着登山用的防风衣,脖子上围着他妻子给他织的红色条纹的围巾。从穿着打扮上来看,他并不像是个海员,不过,这条围巾在整艘船上都已经出了名,因为那是他新婚不久的爱妻特地作为礼物给他编织的。
他路过一个船舱,看到门口有一枚纸片被风刮落,荒崎身手敏捷,连忙上前一步踩住了那枚纸片。
那个船舱是事务长的房间。看起来,可能是风透过窗缝吹进屋里,把桌子上的纸张刮出来的。昭和二十三年,麦克阿瑟司令部只允许日本建造内航船,这艘两千五百吨的货船就是在那个年代制造的。所以,它和最近新造的船并不一样,完全没有配备换气装置。因此,即便是数九隆冬,船上的人也不得不开着一处窗户用来透气。
荒崎有些冷,一边想赶快找个打杂的把窗户关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捡起脚下的那枚纸片。
那是一张明信片,上面有用铅笔写的字,字迹很浅,读起来挺费力的。
荒崎首先看了看收件人姓名。
那里用汉字写着“犬伏吉太郎敬启”的字样。寄信人一栏写的是“田町病院 犬伏光夫”。
看来是司厨长犬伏的孩子寄来的,想到这里,荒崎的心里瞬间流过一阵暖意。在如此阴郁的日子里,没有比收到孩子的音信更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这份感伤,促使着荒崎做了他原本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他想也没想,就把明信片翻了过来,开始浏览文字内容。
爸爸,你还好吗?最近这几天挺冷的。手术之后已经好几天了,从今天开始,我就可以不用继续卧床了。
不过我的鼻子还肿着,难看死了。
妈妈说过不让我给爸爸写信什么的,可我还是想写。船靠岸以后请你一定要来看我啊。还有,妈妈不知道我写了这封明信片,我是拜托和我一个病房的大学生哥哥帮我寄出去的。
荒崎读完以后,一下子陷入了沉思。这封信应该放回事务长的桌子上吗。本来,这种寄到公司的私人信件,应该是由事务长亲自去公司的书函科领取或者是让服务生领班分发的。
不过,荒崎虽然是在事务长房间外看到信被风吹起来的,但是,这封明信片原来到底是不是在事务长桌子上的,如果没有亲眼看到的话谁也不会知道,如果认为是犬伏本人不小心把它掉在走廊,这种想法也合乎道理。
荒崎拿着那张明信片,刚走了两三步,就在楼梯那里看到了司厨长犬伏的身影,他不禁吃了一惊。
“喂,司厨长。”
犬伏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他留着卷发,头发上涂着发蜡。他为什么会烫发呢,这个问题荒崎老早以前就觉得不可思议了。
“你的信掉了吧。”
“没有啊。”
“刚才在那边捡到的。”
“哦,谢谢。”
荒崎把信递给犬伏时,迅速观察了对方的表情,可是无论喜悦也好为难也罢,在犬伏的脸上根本读不出任何表情,只是让人觉得他有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
犬伏根本没看信的内容,他对荒崎说道:
“一等航海士,我下午准备去趟蔬果店。”
所谓的蔬果店,是指经营船舶食品的公司。
“是吗,天这么冷,真是辛苦你了。”
荒崎就此和犬伏别过。这是荒崎最后一次遇到他。
那天的午后开始下起雨来,是一场冰冷的冻雨。
山景丸正在码头装卸货物。这次从室兰运来的货物有1068吨洋纸、130石原木、64吨杂货、27吨三合板、500吨铣铁、400吨石炭,95吨砂铁,另外还有N电气公司的委托货物酸化铬、大山商会的农具、我们公司自己的六个集装箱等等。
这次航行由于我们把石炭、铣铁之类的重物放在了货船的底部,加之海上波涛汹涌,所以一路上船体摇晃得很剧烈。好不容易来到芝浦,还以为终于能仰望万里晴空了呢,结果又碰上这么一副阴郁的景象。
雨水狠狠地打在绞车冒出来的蒸气上。从荒崎的房间可以看到在雨中装卸工人和监工们穿着的黑色雨衣被雨水打湿,透出黑亮光泽,芝浦的天空仍被密布的阴云所笼罩着。
司厨长说要去蔬果店,但是他到底要去哪里,这可就不得而知了。恐怕他是探望孩子去了吧。像犬伏这样寡言少语的男人,不可能亲切地把自己的事情特地告诉他人。大家在船上一起生活久了,有的人甚至会把自己和老婆第一次上床时说的话都喋喋不休地公之于众,有的人则从来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对于自己的事情总是缄口不言。基本来说,人们都会偏向这两个极端的某一边。而犬伏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个沉默寡言的圈子里也算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当然,我可不想用孤独之类肉麻的形容词来形容他。准确地说,他让人有一种难以琢磨的感觉。
也许,他的性格和司厨长这个职务也有一定的关系吧。在船上,人们最关心的事物莫过于饮食了。即便如此,如今公司规定每个人的伙食费每天副食只有110日元、主食只有47日元。所以我们根本就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另外,公司采取实物支给的方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允许我们购买商品。这样一来,要是别的船比我们船的开支额度小的话,就证明了我们的司厨长本领还不到家。
不过,对于饮食方面我们可以随意发牢骚。司厨长若想提高业绩,就不得不忍受一些负面的评论。当大家对菜肴不满的时候,所有的埋怨都会集中到制作食谱的司厨长一个人的头上。如果不能巧妙应对这些指责,他就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其实,司厨长这个差事从工作内容上来看绝对算是个闲职。虽说也有尽职尽责的司厨长,每到开饭的时候就来到餐厅视察,甚至连餐具的摆放都要亲自检查。不过,在关东商船会社从杉浦汽船这样的小公司作为不定期船租来的这艘小型内行船上,那么用心地工作反而会显得与这艘破船格格不入。
据荒崎所知,犬伏的任务,除了每天制作食谱以外,每个月还要上交一份关于伙食的报告。另外,当货主要来船上时,他得临时负责端上来啤酒、小吃,偶尔还要上菜什么的。真正掌勺的是被大家称为“老爹”的大厨。老爹也觉得自己才是厨房真正的责任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喜欢司厨长插手他的工作。
在船上生活有个特点,那就是新鲜事物很难渗透进来。比如,以前曾试用过以计算卡路里的方式来规范伙食制作的经营方法,可是由于司厨长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新方法,加之财政方面出现了六万多日元的赤字,所以最终这个方法还是被取消了。司厨长连写伙食报告都得“老爹”手把手地教,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他根本没有“千克”的概念。以前都是用“贯”、“文”之类的单位来计量的。
除此之外,还可以算作司厨长分内事的,就是去蔬果店了。去蔬果店采购并不使用现金交易,而是采取记账单的办法。账单上除了要有司厨长的印章,还要盖上船长和事务长的印章,由本公司的会计进行结算。不过话说回来,对这种直接交易最有发言权的还得算是司厨长本人,天晓得他到底每次能从蔬果店得到多少回扣。而且,去蔬果店这件事,别人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所以即便他假公济私去别的地方,只要托词“我去蔬果店”的话,别人也只能说声“辛苦了”。
可是,在这个下着雨的寒冷的午后,荒崎一等航海士所想的,并不是工作上的司厨长。真正牵动着他的心弦的,是那封用歪七扭八的文字写下的明信片。
原来他有孩子啊,在山景丸共事的这八个月里,从没听他说过自己孩子的事情。
犬伏的酒量很大,而荒崎则不然,他喝醉了以后有乱扔东西的毛病。换句话说,荒崎一喝多就脱鞋、脱裤子,有时还会把手表之类的东西扔掉。有一次他差点闯下大祸,自那以后荒崎也试着开始自我节制,但不管怎样,一年里还是会有那么几次丢人献世的时候。这还不算下船后部下不在的时候。若是下了船,荒崎更是得和朋友们到常去的酒馆喝个一醉方休。
如果喝得适度,对于荒崎来说,酒还是能让人放松的好东西。只要不喝到要脱裤子的程度,即便是大声嚷嚷几句醉话,他也不以为然。可是犬伏喝酒就没这么豪爽了,反而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他不管喝多少酒,言谈举止都不会改变,总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这让荒崎很不解:他喝酒到底是为了什么?
荒崎觉得,从犬伏这么阴郁的个性来看,即便有孩子,他也绝不会是个好父亲。其实,荒崎基本上就没有想像过犬伏家里的事情。
不过,通过那张明信片来看,荒崎认为他的孩子应该还是个小学低年级的学生。虽然字写得比较笨拙,从文章的内容来看,孩子的表达能力还是很不错的,说不定是个优等生呢。最重要的,是孩子对父亲那份深深的思念着实打动了荒崎的心。信中说他鼻子还肿着,看来是得了鼻窦炎之类的,刚做完手术住院疗养,十分希望父亲来看望他,信的字里行间都让人觉得这孩子很可爱。
可即便如此,为什么孩子的母亲不让他给父亲写信呢?荒崎并不明白个中缘由。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还是说她知道父亲根本不可能来探视?或者说孩子的母亲对父亲抱有怨恨,不想让他接近孩子?
谁都可能在生活中或多或少地背负一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到这里,荒崎不禁陷入一阵小小的感伤。
不过这种感伤充其量只不过是阴郁的天气所导致的,荒崎虽然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却依然无法从这种情绪中脱离出来。
将近傍晚,荒崎在芝浦的分公司和货主见面。总公司在东京站附近。自从海运这个行当开始不景气以来,货主在现场表现得越来越强势了。面对这些自以为是的货主,那些三流的商船公司自不必说,就连关东商船公司都不得不向他们毕恭毕敬。从前烟花、火药之类的那些绝对不会被受理的危险货物现在也成为了运输对象。加之货主公司也出于人之常情,他们对自己公司的船只疼爱有加,而对山景丸这样从其他地方租来的船,却如同继母对待孩子一样,总是委托一些强人所难的任务。荒崎好不容易和那些棘手的货主联系完,雨也竟然可喜可贺地停了。这样一来,既可以加快货物装卸的速度,又可以减少事故的发生率,真的是可喜可贺。
荒崎突然特别想吃热气腾腾的乌冬面,不过想是想,就是没有那个闲工夫。果然,人们对事物的执着是率真的,一旦想起乌冬面,荒崎就不禁抱怨起船上的晚饭实在是无滋无味。
荒崎准备回到船上,这时正走到仓库附近的一条岔路上。仓库的对面就是栈桥,荒崎就是在这条煞风景的货运专线上发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人。
夏天有时也会有成双成对的情侣来这里避暑乘凉,不过这个地方平日里基本上都是打散工的劳动者,一个女人不可能在这里悠闲地散步吧。更何况今天这么冷,周围连个可以避风的像样的建筑物都没有。
荒崎路过她身边的时候,从她的服饰和妆容来看,觉得她很有文雅的都市气息。她穿着黑色外套,头发染成红色,整洁地束在后面,那颜色一看就不像是天然的发色。
她看起来将近三十岁,或者说不定已经三十多了。荒崎却看那个女人看得入了神。不管她是不是美女,荒崎就是被她作为女人的那股新鲜感所吸引住了,并禁不住从内心对她生出了一种怜爱。算起来到现在,荒崎已经四个多月没和在名古屋老家的妻子见面了。所以他现在只要碰上女人就会心动,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那天夜里工人们在码头上通宵装卸货物。卸完货物后,又从芝浦港装载了变压器、汽车、钢轨、绝缘子,还有各种杂货。
晚上八点,船上的服务生端来了夜宵。
“司厨长回来了没有?”荒崎向服务生问道。
“他还没有回来。”
荒崎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所以也没有继续追问。虽然他已经习惯了通宵,不过到了凌晨三点左右,还是会感到不知是眼睛里还是神经内部有种痒痒的感觉。而且一到冬天,天亮得很晚,这也着实让人受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五点,工人们都收工了,这时,睡意和疲惫也都变成了一种安定感。荒崎回到房间正准备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觉。就在这时,门被慌慌张张地敲响了。
“怎么了?”荒崎有点不悦地问。
“公司里的川边先生请您快点来一下。”
是服务生的声音。
“去哪儿啊?”
“上岸,警察来了。”
“警察?”
荒崎鹦鹉学舌似的嘟哝,又吼道:
“告诉他我换好衣服立马下去。”
荒崎有些纳闷:我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如今,即便是像模像样的人也会钻钻法律的空子。不过上了船,我顶多是打几圈麻将赚了点零花钱而已。
荒崎在制服外面套上外套后来到舷梯,看到从公司来的川边在码头上朝自己招手。他旁边站着一个像是刑警的男人,警车停在不远处。
“出什么事了?”
荒崎上岸走过去问川边。
川边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向荒崎介绍了旁边的那个警察。荒崎根本没听清楚他报上来的名字。
“有个叫犬伏的人是……”
“他是我们船上的厨师长。”
“啊?”
警察重问了一遍。
“一般称为司厨长。”
川边给他翻译了一下。
“他现在不在船上吧。”
“我想应该不在。”
荒崎说罢,朝着船上大喊:
“喂,你们谁去司厨长的房间看看他在不在!”
一个服务生刚来到栏杆处,闻声后马上消失了。
“刚才就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具溺死的男尸。”刑警开了口。
“一艘小艇发现他之后,立刻向水上警署通报了。”
“那个男人是卷发吗?”荒崎问。
“对,卷发。从他的随身物品来判断,我们认为他是这艘船上的人。”
这个时候,服务生好像在船上喊叫了一声。虽然荒崎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不过操舵手似乎听惯了嘈杂的声音,向荒崎重复了一遍:
“司厨长不在房间里啊,一等航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