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码头上所谓的“女鬼”,明凤桢几乎忍不住大笑出声。那些女人的脸色确实白得疹人,不过却不是天生的白,明明是粉用得过多了,再加上头上不断冒出的汗水,使得那些脸蛋儿看上去更加惨不忍睹。
明凤楔仔细打量着这些女人,从十四五岁到四五十岁不等,几乎清一色都是骨骼宽大的大饼脸,估计是那个地方的人种特色,不算太瘦也绝对说不上胖的身材,瑟瑟地堆在一起,满眼的畏惧。
“都是从乡下刚招的女工,没见过世面,这不来上海了吗?本来是跟她们说也打扮打扮,别太给自个儿丢人,哪知道她们把自己弄成那个鬼样子。”一个精瘦的汉子在码头警长程斌晖的面前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让长官您见笑了,下船时我还骂呢。说咱们招工人做衣服,又不是上台唱戏……”
“明凤桢,搜一下这几个女人!”程斌晖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头,“仔仔细细地搜!”
“是!”明凤桢一面回答一面走到这群女人的面前,正色道,“跟我来!”
女人们被带到一处用布帘子围起来的角落,这里是专门用于检查女性旅客的地方。
“一个一个来,谁第一个?”明凤桢捞开帘子,目光投射到一个小女孩身上,她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有一双黑漆色大眼,再加上圆圆的娃娃脸,显得十分温和敦厚,眉心一颗黑色的小痣,又增添了几分俏皮。
“就你吧。”明凤桢指着小女孩说道,没想到她的眼里立刻流露出恐慌,把身子缩到了身旁女人的身后,那女子挺了挺胸,大声道:“先搜我!”
明风桢乐了:“怕什么?抢什么?又不是让你们上断头台!你来就你来啦。”
那女子深吸一口气,随着明凤桢走进了布帘内。
明凤桢仔细地拍摸女人身上各处——柔软的触觉,说明对方身上并没有夹带违禁品,但她却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怪异感,她重新又搜了一遍,这一次,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哭了起来,眼泪把粉底冲得越发不堪人目。
“怎么啦?”明凤桢好笑又好气,“大家都是女人,害什么臊啦!好了,好了,出去吧。”
女子飞快地跑出去了。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她比上一个更紧张,全身绷得笔直,闭上双眼,咬紧了牙:“来吧!”
明凤桢苦笑,这阵势弄得她像个要剔骨喝血的女魔头似的,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放松点,没事儿。”她叹了口气,中年女人没有答话。明风桢皱了皱鼻子,因为她闻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其实这股味道在之前的女人身上也出现过,但不像眼前这位这么难闻。
像死老鼠。明凤桢在心里作出了结论,大概是在船舱里染上的味道,她知道那些末等舱是什么样,肮脏的地板、垃圾、发馊的食物、秽物桶…一明凤桢觉得胃肠一阵搅翻,几欲作呕,她加快了搜查的速度。
眉心有痣的女孩是第四个进来的。大概因为前几个女人都顺利过关,她的神情少了几分惊恐。
“没事儿,不痛,就是检查一下,很快就好!”她微笑着把手放在女孩的双肩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周小梅。”女孩怯生生地回答,明显的四川口音。
“来上海做工啊?”明凤桢尽量表现出亲和力,“和姐姐一起来的吧?这么小就出来做工,你爹娘舍得哦?”
周小梅摇着头:“我没有姐姐,老家闹饥荒,爹娘死了,活不下去了。”
一句话立刻让气氛沉重了起来。
“哦。”明凤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周小梅点点头:“我还有个哥哥,五年前就来上海了,我哥哥好厉害的,给家里捎了好多钱,还说要接我们来上海,还要带我去大戏院看影戏呢,就是这半年不晓得昨了,一直没消息……我就想到上海来找他。”
女孩眼里闪烁着光彩,但是明凤桢心里却一阵黯然。
人人都觉得上海滩遍地黄金,那些抱着发财梦到这里的人,不是把尸骨留在了这个深洞里,就是用灵魂与魔鬼做了交易……
“好了,小梅,我们开始吧。”明凤桢移开放在周小梅肩上的手,她觉得不对劲,这几十秒的接触中,那肩膀始终是冰冷的,她的手指没有感到任何温度,不仅仅是周小梅,之前的每个女人都是如此!她搜查过上千人,就算是隔着衣服,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更何况现在是酷暑七月,两个人稍挨近些。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热气。可是这些女人,明凤桢打了个寒战,她们居然还穿着长袖长裤一当然,这可以用“保守”两个字来解释,衣服质地也不算厚,可是……
这些女人不会出汗吗?可她们额头上几乎全是汗珠子!
明凤桢抬眼看着周小梅的脸,上面的粉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露出萎黄的脸色,那双胆怯的眼睛里还藏着某种她无法名状的东西,那东西让她不安。明凤桢心不在焉地在周小梅身上拍寻着,她越发觉得手下的那堆皮肉是没有生命的。她在周小梅的胳膊上捏了一下,皮肉随着掌心的力量浮起来,软软的,没有什么弹性……她又把周小梅的手拉到眼前:手又瘦又小,与她的脸和身体几乎形成畸形的对比——这双手也是冰冷的,而且还有些发青,指甲没有修剪过,里面藏污纳垢,让人反感。
“小梅,你把裤脚挽起来。”明凤桢蹲在周小梅的面前,她已经完成了小腿部的搜查,鞋子也脱下来看了,没有发现夹带——但那种古怪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周小梅开始发抖,她弯下腰,慢慢地将宽大的裤脚往上提,先是露出白色袜子的上半截,然后是她的皮肤,白得发青的一段肌肤,明凤桢从没见过那么白的肤色,几乎和那袜子一个色了,她小心地用指头按压,周小梅的腿上立刻出现一个小小的凹陷……
“好啦,好啦!”张东起在布帘外喊道,“头,头儿,说说不,不用查了,让,让她们赶陕走。”
“我还没查完呢!”明凤桢掀开布帘走出来,指着剩下的几个女人,“没见这儿还有呢嘛!”
张东起一把将明凤桢拉到一边:“傻,傻呀你,你看看不出来,头,头儿为什么叫你查啊?”
“可疑啊!”明凤桢糊涂了,“这些女人确实有些可疑……”
张东起的眼睛亮了:“身上有,有枪?”
明凤桢摇摇头:“没有。”
“有刀?”
“没有。”
“有鸦片?”
“没有!”
张东起苦笑:“那,那有什么?”
“好像有病,”明凤桢压低声音,“怪病。”
张东起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啊,啊?”
“那女孩的脚白得怕人呢,一按一个手印。”明凤桢解释,“身上也冰凉冰凉的……”
“那是饿,饿的,肿了。”张东起失笑道,“饿得脚肿,没见过?全身肿的都有,这年头,多,多。别,别耽搁了,后,后面还有,有人等,等着呢。”
张东起说完,用嘴朝程斌晖的方向努了努,明凤桢顺着看过去,只见那个精瘦汉子一脸哈巴狗样儿地绕在程斌晖的身边,程斌晖嘴角微笑着,面皮子全都松了下来,堆成一种招厌的得意神态,他的制服口袋分明鼓了起来。明凤桢立刻明白了,程斌晖是故意做出刁难的姿态来索要贿赂,自己是被人彻底利用了。
“我还没查完,”明凤桢故意大声喊,“下一个,进来脱衣服!”
程斌晖脸色阴沉地朝她望了过来,张东起一把捂住明凤桢的嘴,高声压过她的抗议:“查,半天什,什么都没查出来还查个什,什么?”然后他朝着那群女人挥着手,“看!看什么看!走,走,走!”
精瘦汉子立刻跑过来,带着一干女人飞快地离开了。
程斌晖转过头,指着一个穿长褂的男人:“你,过来!”
张东起将明凤桢拉到一边,低声道:“他是,是什么身,身份,你,你是什么身,身份,跟,跟他较真,你,你输得起吗?识,识相点吧!”
明凤桢挣脱张东起,郁闷地看着那群女人消失的方向:“可我觉得她们真有古怪,还有那个小女孩,要真是病得严重,怎么能让她去上工呢。纺织厂那种地方,好人都要脱层皮,会出人命的!”
“你,你是警察,又,不,不是医生,有病,不归你管,”张东起看着程斌晖,“妨碍长,长官发财,就,就有,有你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