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的乐逸年探长最反感吃午饭时被打扰,尤其还是别人掏钱。接到下属报告,他就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第一眼看见蜷缩在浩瀚血泊中的死者,最后两块扣肉还是险些糟进了。好在他见惯大场面,给硬生生地顶回了食道。
现场的店面分成前后两间,外屋待客,内屋是工坊,一道青灰色门帘将内外分割开来。外面的街道上人丁兴旺,不一会儿就聚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哲人说:“人类最大的兴趣莫过于看到他人的不幸。”警戒线外那一双双激动的眼神不正是最佳佐证吗?
先头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各方面的调查结果很快汇总到乐逸年的手里。他定了定神,粗糙的手粗糙的在脸上抹了一把,将前后关系稍一整理,开始讲述笔记上的内容。
“死者名叫葛好运,今年52岁,是这里的老伙计了。还有三个徒弟跟他一起在郁记裁缝店做事——就是我们站的这个地方。今天上午,徒弟们都去了华东美专量尺寸,只留他一个人在店里,临走的时候没看出有什么异样……”
楚文娟在指头上舔了舔。这张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面孔毫无特点可言,妆化得很是细致。她捋了一下当前最流行的发式,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问:
“量什么尺寸,要同时去三个人这么多?”
“给新学生做校服。你也上过学,不会不知道的。”乐逸年进一步解释道,“郁记裁缝店的前身叫茂昌裁缝店。很久以前,茂昌就获得了华东美专的校服生意来做,至今已经十几年了。虽然后来裁缝店换了东家,可怎么说也是换庄不换人,伙计还是以前的那帮伙计,学校那方面又没有另寻别家的打算,干脆就继续保持着合作的关系。”
“茂昌的老板为什么不做了?”
“我哪儿知道,都三年前的事了。已经派人去找现在的老板了,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接着往下说。”
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从门帘外传来。
“学校食堂留下那三个徒弟吃完中午饭才回来的。一进门,大徒弟叫了几声师傅,见没人应声,走到里屋看见满地的碎布扔得到处都是,葛好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周围全是血。几个小子吓得不轻,撒腿就往外跑,所以现场几乎没有受到破坏。”
“嗯,这样很好。有效地保护现场对于我‘侦探之花’的后续工作有很大帮助!”
“千万别客气。”乐逸年冷冰冰地说,“屋子里没有发现值钱的东西,每个抽屉柜子也都检查过了,东西摆放整齐,没有被人翻动的痕迹,所以见财起意的几率不大。根据他徒弟的口供,葛好运平素很少跟人接触,没有结婚,当然也没有子女了,几个熟人来往不算密切,无不良嗜好,除了喜欢喝酒。”他放低本子,“总之,从目前的情况看,似乎找不到被人杀掉的理由。”
楚文娟用貌似行走江湖多年的口吻说:“在上海这块码头,每个丢掉性命的人都不需要理由!——这人喝酒多吗?”
“估计少不了。上个月还因此被老板臭骂一顿。”
“喝酒误事吗?”她好奇地问。
“恰恰相反,是因为酒喝得不够。走剪时手一哆嗦,把客人送来做衣服的一块上好布料给铰坏了。老板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嫌他老不中用,还让他卷铺盖走人。徒弟都在旁边看着,有点让人下不来台。”
“长期酗酒的人的确有这种症状。可惜死的不是老板,要不然动机就吻合了,可惜,真是可惜……”
“你这叫什么心态!”乐逸年不满地说,“容易破的案子找你作甚?”
楚文娟从门帘外把手伸进来,摸索着拍拍乐逸年的肩膀。
“老乐,放轻松一点!你动脑筋仔细想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帮你破案吗?不是因为整天地忧国忧民如何维护法纪,而是我自始至终都十分痛恨成为一名侦探。不错,十分的痛恨!”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她都会像现在这样咬牙切齿。“要不是一岁抓周的时候,外公不负责任地把放大镜扔在床上,我现在应该做着更有价值的事情——抱着野餐篮子,看坐在我对面的人荡起双桨,而不是在这里对着你这张老脸——你瞪我干什么?不服气是不是?死亡时间呢?”
“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从乐逸年平静的语气判断,这种抱怨不是头一遭了。“没有目击者可以证明这段时间有人来过。”
“但是的确有人来过,而且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徒弟不在家,只留下老师傅一个人。”
“难道凶手一直在附近监视?”乐逸年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看法,“那样的话,在徒弟走后不久动手更能说得通。过了十一点,凶手难道不怕他们回来吗?”
“但也不能排除你说的这种可能。让弟兄们出去打听一下,今天上午是否有可疑人物在店面周围徘徊。”
“已经去了。你有什么看法?”
楚闻娟轻轻地合上书,封面的烫金大字写着《深情款款步入爱的死亡终点之灵魂曲线抑或肉体的轮回》。
“我更倾向于凶手是死者叫来的。试想,葛好运素来与人无过节,何以会染上杀身之祸。谋财害命是不可能了。一个嗜酒又光棍的老裁缝能留下几个钱——报仇吗?这个没准!说不定他以前干过什么缺德事……”
“如果是报仇,凶手就不可能是死者叫来的了!”乐逸年打断她。
“正是我想说的。所以杀人灭口很有机会,而且是老裁缝敲诈勒索在先。”
“连这个你都知道,从哪里发现的线索?”乐逸年把头从门帘里伸出来,吃惊地问。
楚闻娟懒洋洋地说:“随便猜猜嘛,又不犯法!”
她用书签重新翻到刚才的页码,探长投去的鄙视目光自然没有得到回应。
“把案发现场给我描述一下。”
“描述?!”
她不耐烦地说:“就是致命伤是什么的,四周有没有可疑线索之类。用词尽量准确一些,你当巡捕十几年,这些不用我教你。”
“真不明白找你干什么来了!”乐逸年无奈地摇摇头,“……尸体俯卧在地上,四肢健全,衣着正常。全身上下只发现一处伤口,在颈部左侧,系大动脉破裂导致失血过多而死。地上、墙上、桌子上到处都有血迹,如果能劳驾你亲自看一眼,会发现其状非常之惨。凶器初步判断是一把剪刀——留在现场——剪刀表面有明显被擦拭过的痕迹。凶器是垂直插入的,伤口深度有近一寸,可见凶手用了不小的力气。”
“使用裁缝店的工具杀人,是否说明凶手到来之前没有取其性命的打算呢?事先有预谋的复仇行为似乎站不住脚。也就是说,这是一起突发性犯罪,或者是目的没有达成后的鱼死网破——剪刀被清理过,所以没有办法取到指纹。”
“很奇怪,不仅是剪刀,就连地面上的血迹也擦拭过。不对!说‘涂抹过’更适合。凶手把碎布撒在尸体周围,像是有意地擦掉了一些东西……”
楚闻娟警觉地问:“有鞋印吗?”
“没看见有,而且太乱了,其中还夹杂着死者的血,就算有也也很难提取到。房间和屋外也没有留下带血的脚印。”
“又是就地取材!”她扬起头,捏了捏僵硬的脖子。“似乎是个足够聪明的凶手。真讨厌!”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莫非葛好运临死前留下了指证凶手的线索,被凶手发现后故意涂抹掉了。”
“你可以找人给你脖子上来一下。我保证休克前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乐逸年又把头探出来,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态度不要这么嚣张,要栽跟头地!”
“除了过分的谦虚,我几乎没有缺点。”她说,“你眼前的案子看起来非常棘手,需要我调动相当规模的智慧才能应付。桌上和墙上的血迹有擦过吗?”
“没有,只有地上的擦过。”
“凶手要擦——我们暂且认为是凶手擦的吧,而且九成九是他擦的——却有所擦,有所不擦。凭你对现场的描述,这个人想要把全部血迹擦干净是不可能的。我猜他的行为一定另有目的。”
“又猜!”
“‘我分析他的行为一定另有目的。’换个动词你是不是会觉得舒服一点?”楚文娟嬉皮笑脸地说。
“你这种工作态度,我舒服得了吗?”乐逸年吼着,一把抢过楚文娟手里的书。“到了案发现场还在看垃圾小说。你有点儿职业道德好不好?”
“多大的人了,拜托你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楚文娟笨拙地反击,却扑了个空。门帘不跟她怄气,识时务地让到了一边。楚文娟的视线如入无人之境地杀进里屋。
“哇……”
小姐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