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家?”应小雀咂嘴看着眼前一切。
韩拾的住所位于一栋老式公寓的二层,顺着吱嘎响的木质楼梯上去,从进口处就与众不同。家具仿佛测算过某种数学公式,鞋柜上的鞋按颜色和皮质划分——双拉门式。几案上的CD以大小、音乐家、专辑归类,地毯是规则几何图形。大小不一的圆吊顶,渐变浓烈色彩的地灯。直让人生出错觉——参观的不是某个居所,而是某家房产公司的样板房。
客厅设计充满未来感,荧光色墙壁下,造型奇特的红色沙发像个巨大的飞碟,沙发上到处散落的打着草格的服饰设计图纸,一旁立着四个齐人高的仿真模特,身着怪异的小丑服。
这些“小丑模特”戴着帽子,披着假发,眼上有栩栩如生的睫毛,甚至还有各自的神情,或是弯腰或是叉手垂头,跟其主人的“风格”倒是相得益彰。
刚进门的时候韩拾介绍说他正筹备新的个人品牌服装展,而这次的设计主题就是:“慌乱的小丑”,所以当小雀见到墙上挂着的那幅诡异的巨型小丑海报,她只是皱了皱眉。
那个小丑脸涂得雪白,没有眉毛,手里拿着个木头十字架,在黑色背景下,不屑睥睨着整间客厅。
应小雀手中握着从书架笔筒取出的一把五颜六色的铅笔,小腿打颤。
“死的是哪一枝?”她很想这样问,但这样的问法实在太傻了。
手里铅笔的牌子她没几个认识,笼统看了下,好几种品牌。除了几枝“中华”、“长城”、“马可”、“三菱”,清一色德文,显而易见不便宜。
小学三年级前老师规定每天写两页铅笔大字,不带橡皮头的每枝四毛钱——这是应小雀对铅笔所有记忆。现在,她极度羞愧于自己的记忆匮乏。
刚才房子的主人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不贵,一枝五六块钱而已。
有钱人总觉得奢侈天经地义。
“你进来看!”卧室方向,突然传来韩拾愤怒的声音。
又怎么了?应小雀跑去。只见他半跪在卧室地板上,圆礼帽扔在一边,手中正拿着一枝断裂成两截的红色铅笔。
“究竟是谁干的?!”男人用通红的双眼朝她怒吼。
“……什么情况?”可怜的女子一句未说完就被直直伸来的“利器”惊出一身冷汗。
那枝六角铅笔的断裂部分正张狂对着自己眉心。
“你看,又有枝铅笔死了。”男人说这话时活脱脱现代版“暗夜公爵”。
“唔……”女子接过它仔细端详,这是一支尚未削过的新铅笔,却从中间兀然断裂,露出木质黑铅芯。她注意铅笔末端有个小小花形的“R”,应该是刻上去的标记。
再仔细看地板上的那些铅笔“尸体”,无一例外都有这个字母。
“这个是你刻的吗?”她比着那个铅笔上的标记问韩拾。
对方点头,“嗯,这是我的标记。”
“知道了。你看看还丢其他东西没有?”小雀关心询问。
虽然她的直觉第一个排除的可能就是窃贼。
男人翻箱倒柜,沮丧看她。
“没有,前几次也这样。”
小雀感到自己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这个人和这件事真不是一般的奇怪,先是奇装异服的男人专门为了铅笔登门求助,再看他反应——铅笔莫名其妙折断这样的情形应该发生了好几次。
“你真的确定你每枝铅笔只有五六块钱吗?”
她现在恨不得对方跟她说这些失踪还有死亡的“主角”其实都是黄金做的。
“你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韩拾悠悠吐气,“女侦探,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如今没有安全感可言,没准下一个死去的就不是铅笔而是我本人了。今天出门的时候我明明上了锁,但仍然出了这样的事。”
“……”
“你还是不相信我?”韩拾肩上趴着的那一只只羽毛制黑蝴蝶轻颤,在卧室蓝调光线下显得格外吓人。
“我……”或许是先入为主的传统思维作祟,对于“铅笔死亡”这样的新新概念,她到现在还没有消化过来。
“听我说,现在我只能让自己相信,你家进了不速之客,并且帮你把铅笔弄断了。至于你说下一个死去的是你本人,我没有办法理解。”小雀平静道,“你家平时只有你一个人吗?门上钥匙除了你还有谁有?前几次事件也是这样么,外出归来发现铅笔被折断了?”
刚通过对居所观察,屋内没有宠物(排除宠物),没有香水味,卧室男人衣服杂乱堆砌,没有女性衣物饰品,床上地毯没有长发,屋主单身汉身份应该无疑。
“这房就我一个人住,钥匙原先两把,一个半月前丢了一把,另外一把在我身上。我父母都居住在其他城市。前几次情形差不多,我有次只是出门下楼倒垃圾,五六分钟回来就成这样了。”
“钥匙给我看看。”
小雀接过男人递来的钥匙,又去检查了遍门锁。门锁很老旧,锁孔边缘锈迹斑斑,门边看不出新足迹,地毯也没有半点脚印。她默默帮他把地上散落的铅笔拾起,“垃圾桶在哪?”
这些铅笔断裂碴口刺手,是不能再用了。
对方却从打开床头柜抽屉,“放进去吧,明天我拿胶布把他们粘好。”
抽屉里,一枝枝“腹部”“胸部”“腿部”贴着彩色胶布的铅笔静卧,女子不甚唏嘘。
两人回客厅坐下。
“韩先生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吗?”应小雀直言不讳。
“我回蒙城不到一年,自己给自己打工,平日生活两点一线,要么工作室要么家。搬进这栋公寓这么久,也只认识保安而已。朋友都没几个,仇家我想更没什么机会结识了。”韩拾咬了咬细薄嘴唇自嘲道。
“那么你亲近的朋友呢?他们有没有机会碰到你的钥匙?”
“不可能,我钥匙都随身带的,别人接触不到。”
“这样说来,很有可能问题出在那把丢了的钥匙上了。你在哪丢的,还有印象么?”
“时间过了这么久,早就记不得了。搬家那段时期太忙,就落在家里某个地方也说不定,我懒,丢了就没找。”
“你似乎很喜欢铅笔啊……”女声犹豫道,“铅笔于你难道有什么特殊含义么?”
“我觉得铅笔是自己的同类。”男声倒是答得爽快。
“啊?”果然是搞艺术的……
“是不是觉得奇怪?你知道我早年在大牌设计室做助理,那六年的日子我是从端茶送水,在发布会后台给模特调合码的高跟鞋,帮大师提包开车门做过来的。独自在纽约,四周没有华人没有女朋友,天天不是面对布料就是草图铅笔,久之我就有了这样的感觉。铅笔虽沉默寡言,却有独特思想。不同型号铅笔描绘的笔触和意念也都不同。”
“噢?铅笔不就是用来书写的么?还有什么意念么?我只知道写字用HB铅笔,考试答题卡用2B铅笔。”小雀尴尬笑。
韩拾表情流露出兴奋:“你说的是两种常用铅笔。铅笔分类正是按照笔芯中石墨的分量来划分。一般划分为H、HB、B三大类。其中H类铅笔,笔芯硬度相对较高,适合用于界面相对较硬或粗糙的物体,比如木工划线,野外绘图等;HB类铅笔笔芯硬度适中,适合一般情况下书写;B类铅笔,笔芯相对较软,适合绘画,也可用于填涂一些机器可识别的卡片。一枝好铅笔的诞生其实用尽心思,铅笔杆用料、石墨铅芯原料、颜色铅芯原料和外观装饰用料这些都不能马虎。你看就拿普通铅笔杆来说,木材用于制作笔杆,要求纹理正直。结构细匀,质软或稍软,略带脆性。少含树脂,吸湿性低,胀缩性小不变形。品种也分铅笔柏(红柏)、香杉、西达木、椴木、桤木不同种类。”
“这么复杂……”小雀咂舌,“那铅笔有没有什么延伸或者特殊的含义?”
就拿上次的“志摩杀”案来说,徐志摩的一首《毒药》就被人赋予了象征色彩,没准这次的案犯也是拿铅笔做背后文章。
“特殊含义么……铅笔好像没有吧。哦对了,它倒是有个引申意义:铅笔派。”韩拾还没说完就哧哧笑。
“铅笔派?什么意思?”
“就是同性恋的意思。哈哈,放心,我性取向很正常。”在女子无比尴尬眼光中,韩拾起身到厨房,不消两分钟端来饮品。
“自己榨的果汁,要不要来一杯?”
“嗯。”小雀掩饰面色接过,心烦躁不安,想到天台透透气,却被虚掩窗帘后的白色卷角吸引。“这是什么?”她将窗帘拉开,墙上贴的密麻的小照片露出。
都是抓拍照:红绿灯、乞讨的小孩、低头啃苹果的恋人、汽车上贴的违章罚单、拎着NK包的彩绘指甲的手,半根地板上燃烧着的香烟,更多主题则是一个女孩。
女孩只有十六七岁年纪,有着明亮额头和微黄的蓬松长发,颈部肌肤在镜头注目中显出年轻特有的骄傲瓷白。穿着打领结的校服衬衫黑色百褶裙,及膝棉袜裹住纤细小腿。照片上或是焦急看表或是背着画板安静低头行走,满墙快要枯萎的爬山虎映衬下,她背影孱弱教人隐隐心疼。
从女孩不看镜头这点来看,这些照片无疑都是偷拍的。
“她是?”应小雀犹疑道。
韩拾眼神却慌乱,将大窗帘拉上,“没什么,一个邻居女孩。”
“学生?”
“嗯,听说才上高二。你别误会,我跟她没什么的。”回答的声音很轻。
面对揶揄目光,韩拾再次补充,“我觉得她蛮可爱的,就情不自禁拍了她一些照片,生活里没有往来。”
小雀忍俊不禁,“瞧你,我又没说你对人家居心不良啊。她是对面住户?”
“嗯,所以你千万得给我保密。”
“跟她说话过吗?这女孩儿应该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偷拍她吧。”女子故意逗他。
“嗯,说话就一回。前两天整栋楼停电,她敲门问我借蜡烛。刚好我那时在家就找给她了,不过也就是门口客套了两句,她没进屋。”韩拾一改常态的扭捏。
“哈哈,好啦,我又不是问你的罗曼史。时间不早,我也该告辞了,你自己多注意。你干脆把铅笔锁哪个抽屉里吧,我带枝折断的回去研究研究,你这儿一旦有什么异常情况随时联系我。”应小雀站起,四周旁顾食指轻扣下巴。
如今她毫无头绪,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等待。
男人看着她没有说话。
两日后,传来他的死讯。
韩拾正如他那些死去的铅笔,在突如其来的清晨,老式公寓天台坠落过程中被层层居民自己搭建的护栏阻断。最后落地的他,经过法医鉴定,尸体骨组织绝大部分都呈断裂状态。
人们如回哨的鸽群纷纷朝巨大声响聚集打量,这是一具穿着滑稽小丑服的醒目男尸,血液从他的身下缓缓蔓延。
围观者只是呼吸短暂停顿了几秒,便开始热烈地新一天清晨新话题讨论。
但据说,当时谁都不敢看那睁大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