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啄木鸟》1985年第02期
栏目:外国作品翻译
续《啄木鸟》1985年第1期
等他消失之后,我又愣了一下,才沿着凄清、寂静的长廊走到电梯间。一进餐厅,我发现卢孚尔太太已经坐在饭桌旁她的位子上,我冷冷地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慢慢打开餐巾,用眼角悄悄盯着她。只见她上穿褐色小褂,下穿百褶裙,打扮得十分漂亮。前夫刚刚入土,她打扮得如此轻佻,我感到很不是味儿。
我私下把她看成新寡,维尔贝同她穷聊,没有丝毫新鲜东西。维尔贝谈到公墓上的地皮,他说:
“还是早点到新公墓上买块地皮比较稳妥,听说地皮马上就要大涨价。我已经选好了一块地皮,又请石匠替我刻制了一块既漂亮又便宜的石碑。您们猜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说:“咱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维尔贝向卢孚尔太太:“您不爱听?”
她回答:“不,我爱听。我知道有许多人在生前就把后事安排妥了。”
维尔贝说:“是呀,特别是象我这样没有子女的人。我来到这里就等于在上帝那里挂了号。其实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这样做并不会早死,不做准备的也不会晚死。我们住在这里心里很平静!怎么,您不这么看吗?”
我干巴巴地说:“不,我不这么看。”
“啊,对不起。”
他马上摘下助听器耳机子,开始往杯子里倒药水和药面。
我对吕西尔说:“是我惹他生气了!”
她嫣然一笑,轻轻对我“嘘”了一声。
我说:“不用害怕,他听不见。一摘去助听器就失去了听觉,象傻瓜一样。当然喽,他说得对,我也同意早做准备。但我们干吗要在今天谈这件事情呢!”
维尔贝用力掰着一片药,他的药盒、药管、药瓶把荣吉的地方全占满了。他一双长满疙瘩的老手怎么也掰不开那片药。
卢孚尔太太说:“我来替您掰,我常干这种事儿!”
她接过药片。
维尔贝说:“请小心一点,从正中间掰,我不能多服……谢谢!”
他吞下药片,站起来对我们一点头,向客厅走去。
卢孚尔太太说:“他可真是个怪老头儿,叫人无法放心,是不是?”
“他爱激动,总象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您要不要来一杯咖啡?怎么,晚上您吃咖啡不合适,是吧?……”
“噢,不,我不怕。相反,晚上我常常喝咖啡。”
她解释说她晚上之所以要喝一杯咖啡是为了提神好替丈夫朗读文章。
“您给他读什么文章,是小说吗?”
“不,不!您想会那样吗?我主要为他念评论性文章……现在,我正在为他朗读《中国即将苏醒》,他满有兴趣。”
“您呢?有兴趣吗?”
她狡黠地瞥了我一眼,说:
“我对这类书没有兴趣。”
“您这差事很费力,是不是?”
她思忖片刻,说:
“不,并不太费力。但是……这事我本不该讲,不过……”
“讲吧,怕什么呀!”
“好,我讲。他大概以为这类书对我也有吸引力,对我也是一种消遣。他很希望我也能消遣一下……可是,终日陪伴着他,唉!……当然,我应该体贴他、照料他,他病成那个样子,也怪可怜的。”
我脱口而出:“而对您呢?”
她没有回答。
我又说:“我不难理解您的处境。您可以经常出外走走吗。他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总缠着您吧……”
她打断我说:
“当然不是这样。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有时间休息和娱乐。”
她语气诙谐,我也装作开玩笑似地说:
“这个我明白。您常出去跑跑……”
“对,一个女人总有一些东西需要采购,但我从来不敢在外边多呆。”
“您怕什么?他需要人时,可以按电铃叫护土克莱蒙丝或女工呀!”
“对,他当然可以这样做。我是担心他跌倒摔伤。我不在家,他就容易激动,一激动就不想安静地待在沙发上,要自己试着走路,那就有跌倒的可能。而且一旦跌倒,他自己是站不起来的。唉,真是个老小孩,总跟小孩一样任性,一样爱发脾气,他知道自己身体弱,离不开我。”
我听着听着思想开了小差,猜想着也许是卢孚尔沿墙蹒跚着走到电梯口,上到平台同荣吉辩理,然后又一瘸一拐地去取荣吉的眼镜……可是,夜那么深,他能躲开太太溜出来吗?不对,这个想法太荒唐,根本不可能!
我说:“我愿为您效劳。假如您让我认识一下您丈夫,在必要时,我就可以去陪陪他,让您放心外出散散心。”
我心里想:“老家伙,你今天是怎么啦?你这张被虫蛀坏的嘴巴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会道?怎么,想上钩吗?”
她马上回答:“不,我知道您为人十分热情,但我不能连累您。您知道他那号人,既嫉妒又霸道。”
听罢她的话,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打开手提包,然后又迅速合上。她这一动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不由又想起了我妻阿莱特。对呀,想当年我不也是既嫉妒又霸道吗!可现在我还能嫉妒谁呢?我象找不到顾客的屠夫,没有嫉妒对象了。我现在的处境多么滑稽、多么可笑。我站起来,对她说:
“晚安,尊贵的太太!明天见!”
“好,明天见!”
我今天怎么如此活跃?这需要认真思考一下。我有怨气,但心头又感到一丝宽慰。我没有同她谈及荣吉的事情。假如提到荣吉,她会惊慌失措吗?说实话,我用不着了解她的反应,因为我认定她就是杀人凶手。
碌碌无为又一天!今天我兴致勃勃地进城兜了一圈。我想看看吕西尔常去哪几家商店采购?我顺着普利苏尼大街往前走,到时装商店门口东张西望。我这是要干什么呀?是希望遇见她,然后象年轻的情侣那样,陪她逛马路吗?不,不对。我对她没有兴趣。真的吗?是因为她杀害了荣吉,我才对她厌恶了吗?我有时认为自己的估计无懈可击,便对生活充满了兴趣;有时又觉得自己的雄论没有可靠的依据,这时便认为人生可悲可叹,毫无意义。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最使我感到为难的是,吕西尔十分沉着,毫不惊慌。她真是个怪物,叫我有点害怕。然而,我又想,她丈夫天天监视着她,她不这样又怎么办?
我的推敲不够周密,不能忘记她丈夫是法官,这个问题不容忽视。要知道,他一生不知审判过多少案件。由于职业习惯,他目光敏锐、多疑。吕西尔,您也真可怜,您只有对他笑脸相迎,并细心地照料他。您这种生活实在可悲。突然,我对自己的估计又开始怀疑。荣吉是十到十一点死的,而在这个时候,吕西尔正给丈夫朗读《中国即将苏醒》。即使她那个时候不读书,也难以瞒着丈夫跑到平台上去呀?难道卢孚尔先生天天吃安眠药?对,明天早上找克莱蒙丝了解一下!
十点钟。
听罢克莱蒙丝的话,我心里平静了一些,我要把她的话记下来。卢孚尔租住的套间共有三间房子:卧室、客厅兼写字间和小厨房,当然外加盥洗间。卢孚尔先生睡在卧室的大床上,由于他臀部经常疼痛,夜间尤其厉害,所以他不让妻子陪睡;吕西尔睡在隔壁的两用沙发上。
我问:“他天天服安眠药?”
“对,而且一天服好几片,我看剂量有点大,但他执意如此,我有什么办法?”
“他一般在几点入睡?”
“不清楚,估计比较早。您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常失眠。我不是要了解什么,但同病相怜,我关心他呗。我也想了解一下他有无医治失眠症的诀窍。”
看来问题已经明朗,吕西尔趁丈夫睡熟之际,把中隔门关上,这样她就可以自己行动了。
今晚,维尔贝没有去餐厅用饭,大概他的十二指肠溃疡又犯了。桌上只有我和吕西尔。开始,我俩都感到不自在,象在众目睽睽之下幽会的情人,有些不知所措。我们互相问候了几句:“卢孚尔先生好吧?”您的坐骨神经痛怎么样了?”我回答说没有关系。我不敢说痛,怕她把我当成胆小怕痛的懦夫。后来,不知由什么事情引起的,我们谈到了养老院的图书馆。
她说:“这个图书馆确实太差劲了。”
“我不是对您讲过吗,现在主要是缺少人手,谁也不愿意去整理它。幸好,住院的人都没有兴趣读书。我曾有心整理,但懒散和自私,使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不信,您既不懒,也不自私。”
“等您将来了解我之后,就会知道我是何等自私了。”
就这样,我把自己说成是个呆傻、粗鲁的平庸之辈。她思忖片刻后,说:
“我去整理图书馆,您看行吗?”
“您?”
“我怎么了?我当然没有那么多时间,不可能
一个人单独完成,但先编个目录,开个头总可以嘛!”
“那您丈夫怎么办?”
“噢,他呀!他每天总得给我一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吧,因为中午他总要休息一下。您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编目录至少得两个人,一个人查书,一个人注册登记。我愿意为大家做点有益的工作!我们还可以申请一点补贴,您看行吗?住在这里面的老人都是富翁,他们不会拒绝。”
我开始有点保留,不想干,因为我怕一干上这项工作,就没有时间去考虑我所关心的那件事了。而且我还知道,这里的读者所喜欢的作家不值得我花这份力气。但吕西尔一再催我,弄得我心慌意乱。我估摸她这样做也许另有打算,于是便答应了。通过这次交谈,我发现吕西尔是位很有组织才干的女性。我是上一代的人,我一生中没有遇到过多少象她这样刚毅果断、才华横溢的女人。
我说:“看来您早就胸有成竹了?”
她神色坚定地回答:“我从不仓促上阵。”
我听不惯她这种自负语气,但一时无可反驳。我认为,世界上的女人共分两类。一类是奶妈型,一类是巾帼英雄型。阿莱特属于前者,即属于占有式女性,她不仅在夫妇生活上要完全占有丈夫,甚至在精神和肉体上也要完全占有丈夫。她要求吃、穿、玩、乐,要求丈夫俯首贴耳,但在工作上,她从不提任何意见,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主见。巾帼英雄式女性则不同,她们有主见,有主动性和心计。
我们开始整理图书馆,可养老院里干吗要建图书馆呢?“我从不仓促上阵”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那天晚上,在平台上把荣吉推下去的会是她吗?……我该把她列入哪一个类型呢?奶妈型?她外貌吸引人,象奶妈型,你看她线条优美,小脸蛋象秋天的水果,间有几条浅皱纹;她一头金发,是染过的,发根呈灰白色;她臀部肌肉丰满,很有几分刺激性;她身腰苗条,好似妙龄少女;一双小手又白又嫩,一点也不干瘪。还有她的眼神、姿态和动作都很吸引人。她的言谈话语和心灵,都表明她刚毅、有心计。我们男人往往看不透这类女人的心思,往往受骗上当。这一切的一切,驱使着我去探讨一下,去了解一下吕西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确切地说,我是想了解一下她到底为什么要杀害前夫。但她并不象杀人凶手。这种矛盾心理一直在折磨着我,怎么才能治愈这块心病呢?
我们俩注定要在这里住下去。我每次遇见她,心里就嘀咕:“在平台上发生的悲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弄明白这件悬案,我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同她交朋友、套近乎,同她友好相处,并同她交换知心话。但另一方面,我又必须时时留意,不能被她的美色所迷。这个危险是存在的,她那动听悦耳的甜言蜜语不是已经拨动了我的心弦吗!我象久旱逢甘雨的禾苗,恨不得把她的话全部吞下去。她到底是水,还是火,我一时弄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刚接触不久,她就搅得我心神不宁。
五点到六点,我到海边散步。现在游人日益增多。我心神忧郁,慢慢地往前走,心里厌倦,毫无乐趣。现在,我对电影也失去了兴趣,只偶尔去看上一场。因为现在的银幕上不是惊险片,就是色情片,对这类影片我一向看不惯。去咖啡馆坐坐,观赏一下街上的景色怎么样?不,我决定继续往前走,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入非非。有时,我也去参观美术展览,但许多现代作品我看不懂。我在年轻时,也画过水彩画,画得还满不错哩。水彩画可以给人以遐想和启迪。可惜现代派美术家把美术的精髓全给抽去了,他们善用夸张手法和色彩刺激来招徕观众。
我该用另外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意思,因为我并无意全盘否定现代派艺术。有不少老年人爱说:“想当年,我们如何如何……”他们说得对,我们这些老糊涂在替人类前途担忧时,有时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假如再往深处挖一下,我们准会发现,我们所担心的并不是人类的现在和未来,而是我们对过去的思恋。只有对昔日的爱才能点燃我们心头已经冷却了的火焰;只有回味往事,我们才感到我们还活在人世。但是,难道我们这些人还有爱吗?我们都是老胳膊老腿了,经不起折腾了呀!……,怎么,还想再品尝一下爱的滋味吗,可怜的福斯特!
卢孚尔太太在大厅靠近电梯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启事。养老院的壁报就设在那里,那里经常张贴电影节目单、音乐会和展览广告、戏剧节目和别的启事。如××丢失了一块手绢;“约加”球队定于×月×日在体育室开会;还有关于“神秘的印度”、关于海洋污染和关于特异功能的报告会……院方这样安排就是为了让我们经常参加一些活动,头脑常常处于兴奋之中,以免忧虑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