犍陀罗国,富楼沙城。
万人瞩目中,第二场赌斗开始。玄奘带着那顺来到高台之上,依旧坐上那张胡床,那顺侍立在他身后。
高台上,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火坛,里面烈火熊熊。燃烧物是石炭,火势猛烈,温度极高,整个高台上热浪灼人。底下的围观者都有些不解,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一名赤脚的长袍男子走了出来:“鄙人苏罕哒。这场赌斗非常简单,无论玄奘法师抑或是娑婆寐法师,只要跟随鄙人在这火上走一圈就行。”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这火势太猛,只怕是一头牛扔进去,一时三刻间也给烤熟了,何况是人,这分明是要搏命了。苏罕哒却笑着:“鄙人已经请得火神护佑,入水火而不伤。”
苏罕哒就这么赤着脚,缓步走进了火坛之中,烈火熊熊,瞬间将他包围。但令人震撼的是,如此大的火势,却连他的衣袍也不曾烧掉,只有赤脚踩在燃烧的石炭上发出的哧哧声。人群中鸦雀无声,一些信徒跪拜下来低声祷告。
苏罕哒在火焰中无法张嘴,火焰和炭气熏得他两眼通红,几乎流泪。他朝玄奘和娑婆寐招了招手。玄奘皱紧了眉头:“此人的确非同凡响,你应付得来吗?”
娑婆寐叹息:“只可惜,老和尚这身衣服保不住喽。”
他呵呵笑着,走下胡床,走向火焰,赤着脚走进了火坛。这一刹那,所有人屏息凝神,仔细观看。只见娑婆寐走进火焰之后,那身僧衣立刻焦枯,随即燃烧起来,化作火焰蝴蝶,四处飞舞。苏罕哒的信徒立刻欢呼起来,而娑婆寐的净人和侍女则失声惊呼,如丧考妣。苏罕哒脸上露出笑容,但随即就凝固了。只见娑婆寐的衣服虽然烧掉,人却安然无恙,信步在火坛中行走,径直走到苏罕哒对面,朝他深深合十施礼。两人浑身火焰围绕,对峙而立。
“可惜,这火尚不够烈。不如试试老和尚的无名业火。”娑婆寐手一挥,那火焰猛然变色,从赤红逐渐变白,温度似乎更高,玄奘远离火坛,也感觉眉毛脸皮都炽热无比。
火焰变白的瞬间,苏罕哒怔了一怔,忽然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拼命跑向火坛外,却一跤摔倒,在火焰中翻滚。惨叫声中,瞬间就烧成了焦炭。娑婆寐合十,对着尸体深深鞠躬,默念咒语,然后从容走了出来。
此时,他几乎浑身赤裸。身上的衣服尽数化为灰烬,有风吹来,灰烬如同蝴蝶飘舞。人群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神鬼般的手段震慑了。
大麻葛低声叹息,从胡床上走了下来,径直走到二人旁边:“今日的比试且到此为止,明日午时,老夫出手,还请娑婆寐不吝赐教。”
娑婆寐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了僧衣,深深地盯着大麻葛:“等你许久了。”
大麻葛朝玄奘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犍陀罗王宣布第二场玄奘和娑婆寐获胜,然后命人撤掉了火坛。苏罕哒的信徒却铲走了那些石炭,里面有苏罕哒的骨灰。
玄奘并未与娑婆寐一起返回王寺,他离开高台,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中。那顺在一旁跟着。那顺虽然两世为人,却到底是个少年,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苏罕哒的神真的不如娑婆寐的佛吗?”
“与神佛无关。”玄奘道。
那顺诧异道:“可娑婆寐明明入火不伤,而苏罕哒却抵挡不住他的业火。”
玄奘本欲解释,想了想却抚摸着那顺的头,叹息道:“那顺,今世你既然做了普通人,那就无忧无虑地过完此生吧。这场斗法其实也是战争,只要是战争,无论哪一种,内里都是污浊不堪,你不用去探究。”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顺道。
“那顺,你前世能算透轮回,躲避三年,想来是修得大神通之士。”玄奘道,“可既然回归凡俗,此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咱们这就去寻那莲华夜吧!”
一提莲华夜,那顺当即两眼放光,连连应着,到粟特人商铺取了自己的金袋子背在身上,带玄奘往莲华夜所在的妓院走去。
妓院在城东靠北,占了好大的院落,层层叠叠,依山而建。又从北面的喀布尔河引来了渠水,环绕各个院落流过,渠水两侧种满了各式花木,典雅无比。玄奘此生还是第一次来妓院,抬头观看,只见门上写着香遍国的石牌,字体有突厥文、波斯文、梵文、粟特文四种。玄奘这才恍然,因为犍陀罗国的音译,正好是香遍国,意指香花满地,香遍全国。居然是用国名来做妓院的名字。
那顺带玄奘进门,找到一个管事,对他说:“请告诉莲华夜小姐,就说那顺来了。”
那管事打量他一眼:“你不就是那个一直窥探莲华夜的粟特人吗?五百金可凑齐了?”
“凑齐了。”那顺把金袋子拿了出来。
那管事大喜,随即看见玄奘,恼了,道:“怎么又带了个僧人?不行,必须再加五百金!”这时,他忽然看清了玄奘的样子,顿时目瞪口呆,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原来是大乘天!请恕罪,请恕罪!大乘天可是要来过夜?小人这就去请莲华夜来服侍您!”
玄奘闹了个大红脸,急忙表态:“贫僧六根已断,并非来……”想想终究没有言辞可以表达,“管事的,你且去请莲华夜出来。贫僧有些事情想找她谈谈。嗯,贫僧就在前院,不进后院了。”
“是是。谨遵大乘天之命。”管事的爬起身,飞也似的跑进了后院。
玄奘暗暗叹息,这几日的斗法,看来娑婆寐对民众的震慑的确如他所言,到了一种恐惧而虔诚的地步。相比前几日玄奘自己托钵化缘的景象,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过了不久,整个妓院都知道玄奘驾临,所有人都轰动了,无论是妓女、管事、仆佣、保镖,还是逛妓院的客人,纷纷前来礼拜。有些人甚至根据自己地方的礼节亲吻玄奘的脚面。玄奘一一祝福,让他们散去。
这时管事的回来了,恭恭敬敬地邀请他们到河边一处幽静的圆顶塔楼内坐下,敬上瓜果和葡萄汁。那顺急不可待,抓耳挠腮,玄奘平静地喝着葡萄汁。片刻之后,花树间响起金玉交鸣的叮咚之声,一个身姿曼妙的女郎袅袅婷婷走来。她竟然有着中原人的肤色与眼眸,牛奶般的肌肤,净滑细腻,宛如丝绸。黑色的长发,漆黑的眸子,眼波流转,黑发飞舞,带着无尽的柔媚之意,仿佛漫漫长夜,仿佛轮回之河,将人的灵魂和生命吸入其中,无法自拔。
“当啷”一声,那顺手中的葡萄杯落在了地上。他已然痴了。
玄奘静静地望着她,从容道:“女施主,许久不见了。贫僧还没谢你的布施之恩。”
那莲华夜此时完全没有了当日街头的狐媚,屈身施礼:“是莲华夜造次了,请大乘天恕罪。”
“你们认识?”那顺愕然。
莲华夜不理他,径直跪坐在玄奘旁边,为他斟了一杯葡萄汁,双手高举,低头捧到了玄奘面前。玄奘接过,默默地喝着。那顺丝毫不理会莲华夜的冷淡,喜滋滋地把金袋子摆到石桌上:“莲华夜,你看,我已经凑够了五百金。”
“那么,今夜你尽可以来嫖了。”莲华夜淡淡道。
那顺脸色涨红:“不是那样的,莲华夜,我对你的敬爱就如同对我母亲一般……”
“你积攒五百金,就是为了做我儿子?”莲华夜问。
那顺张口结舌,急得浑身颤抖,干脆把金袋子一抖,五百枚金币哗啦啦地落在桌子上:“莲华夜,我是真的爱慕你。这两个月,我卖掉了我的商队,卖掉了所有的货物,甚至卖掉了祖宅,借遍了亲友,凑够这五百金。我没有亵渎你的意思,只求能和你静静地待上片刻,我想和你谈谈,我想看着你的样子,闻着你的气息……”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失声哭了起来,“莲华夜,我是真的爱你。我也不愿意如此痛苦。可为什么从我生在这世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从我三岁起,我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你。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难道是往生的宿缘?可我知道,这是生命的纠缠,我今生注定要为你而来,躲也躲不开。”
莲华夜默然无语,神情冷淡。
玄奘叹息:“莲华夜,你已经知道那顺的事情了吗?”
“是的,法师。”莲华夜恭敬地道,“两个月前,他来找我,说了一些疯话。这些人,这些事,我经常遇到。我接待客人,只看有没有五百金,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理由能让我对任何一个男人假以辞色,哪怕是国王。管事的将他驱赶出去,他却日日跟着我。后来我无奈,就让他去凑够五百金。”
“你为何要定下五百金的夜资?”玄奘问。
“倘若厌恶男人,却又无法躲避命运,以色娱人,您不觉得这是最简单的方式吗?”莲华夜道。
玄奘点点头:“莲华夜,贫僧对世间男欢女爱并不关心,只不过那顺和你的事情,涉及前世今生,六道轮回,加上那顺乃是贫僧故人,所以才想来探究一番。”
“前世今生,与我何干?”莲华夜冷笑,“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各国慕名而来,又拿不出五百金的,如恒河之沙。他们都会说,莲华夜啊,我从前生就爱上你了,你就免费陪我过一夜吧!您这位故人,年龄虽小,嫖妓手段却不凡。”
那顺想要说什么,玄奘阻止了他,温和道:“莲华夜,宿命之缘,并非那顺一人能够引发。在我佛家看来,一切众生,本来清净,然而前世之中,一念妄动,便造下了今生之业。有造业,便有入胎之识,有入胎之识,便有今生之胚胎,有了胚胎,便具备了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出胎后,便有了今生之你,今世之他。在世间你们会有各种感受,有了感受便懂得爱,懂得爱就会执着,懂得执着就会夺取,有所夺取,就会有今生之纠缠。莲华夜,今生的爱欲纠缠,贫僧不懂,不问,贫僧所要看的,是这六道轮回中你们的前世、今生、来世,只有如此,才能让你们二人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永远脱离沉沦之苦。这也正是贫僧答应那顺要做的事。”
莲华夜沉默了很久,玄奘静静地看着她。
“大乘天,今生的宿命是不是安排好的?”她问。
玄奘点点头:“或许是吧。”
“既然如此,您把这六道轮回看一眼又有何用?我只需要跟随命运的指引,在佛灯鬼火的指引下默默前行便是。”莲华夜站了起来,“大乘天,小女子还要赚夜资,告退了。那顺——”
那顺急忙站起来,赔着笑:“莲华夜……”
莲华夜道:“你既然带来了五百金,今夜我就是你的,任你一偿夙愿就是。只是今夜之后,你我妓女恩客,从此就像汪洋与宇宙,沧海与星辰,不复有相逢之日。哪怕来世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来吧。”
她淡定地转身离去,那顺呆在一旁,然后他迷茫地追过去,走出几步却又停下,失声哭泣:“莲华夜,我不想就这样和你擦肩而过,我想要你今生今世!”
莲华夜不再回答,曼妙的身姿掩入花木丛中,楼阁之内。那顺泪流满面。
玄奘站了起来:“那顺,走吧!”
玄奘默默地走了出去,那顺哭着收拾好金币,跟随在他身后。两人离开香遍国,返回迦腻色迦王寺。娑婆寐正在岩石上禅修,他将整个身体缠绕折叠成一种诡异的姿势,静默不动。
“师兄,”那顺道,“你能帮我吗?”
玄奘默默地沉吟着,好半晌才道:“那顺,莲华夜知道的,比你更多。”
“啊?”那顺愣了,“什么更多?”
玄奘道:“关于你们之间宿缘的因果,她已经明了,只不过对你我有所隐瞒。”
那顺吃惊道:“她怎么会知道?师兄,我能不能直接去问她?我这样……我五百金币给她,不让她和我过夜,只让她告诉我原因。”
玄奘摇了摇头道:“没这么简单,你在这里先住下,贫僧出去走走。”
玄奘离开王寺后,整整一夜未归,那顺到底是个少年,一开始还等着,后来实在支撑不住,头一歪,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玄奘出现在他眼前,递给他一个水囊:“醒了?来,喝点水,吃点东西,一会儿第三场赌斗就要开始了。”
“师兄,你昨夜去哪儿了?”那顺边吃东西边问。
玄奘道:“昨夜我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所有和莲华夜相关的人等仔细询问,对莲华夜的来历已然知晓。”
那顺顿时怔住了:“师兄,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玄奘神情有些伤感:“她也是个苦命人。你知道苏毗国吗?”
“就是大雪山中的那个东女国?”那顺道,“知道,却不曾去过。”
“她就是苏毗国人。”玄奘道。
这个苏毗国,天竺人称之苏伐剌拏瞿呾罗国,意译黄金氏族。位于喜马拉雅山之中,气候寒冷,东接吐蕃国,北接于阗国,西接三波诃国。国内种植宿麦,放牧羊和马,国中盛产黄金、食盐。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女权制国家,女性称王,小到家族大到国事,一切以女性为主,男性只负责耕种、战争。连女王的丈夫也不能干涉政务。因此汉人称之为东女国。苏毗国崇奉巫教,信鸟卜,语言、风俗与天竺类似,时常与天竺各国有贸易往来。
但前些年,发生了一桩大事。吐蕃史上最具雄才大略的赞普松赞干布即位,年仅十三岁。松赞干布即位后,迁都逻些城,励精图治,扫平内乱。几年之后挥军向西,征服了象雄,与苏毗国接壤。他随即出动大军,攻破苏毗国,迫得苏毗国向西迁徙。在这种国破逃亡之中,莲华夜被乱军俘虏,随后被军队卖给一个商人,并随其来到了天竺。
起初,莲华夜被商人纳为妾侍,但她容貌过于惊人,被商人之妻嫉妒、虐待,背着商人转手卖给一个行商。行商带着她走到吐火罗时,钱财赔光,不得已又将她卖到妓院,弥补亏空。
从此,莲华夜流落于吐火罗一带的多个妓院,一年前,被犍陀罗王城的香遍国妓院买走,在此安顿了下来。
那顺听了莲华夜的经历,禁不住号啕痛哭:“师兄,为何我不早生几年,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要让她遭受如此凄惨的命运!如今想起在河洛山中,我躲避轮回三年,实在是好生愚蠢,若早知今日,我应该提前十年自杀,好早早地来到今生,去找到莲华夜,不让她经受这种命运!”
玄奘不知该怎么安慰他:“那顺,有些事情既然是命运注定,便无法改变,只要你今生能好好待她,幸福圆满就是了。”
“师兄,我一定要好好待她。”那顺擦干眼泪,“可是她却很抵触我!”
玄奘苦笑:“莲华夜对人提防很深,只能缓慢图之。走吧,第三场赌斗要开始了。”
昼一时,晨朝。吠舍佉月[13]。
天气渐热,王宫高台上,日色当头。玄奘和娑婆寐坐在胡床上,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场赌斗。对面只剩下四个人,另外两人已经在两场斗法中死亡。其中三人望着娑婆寐,面有惧色,但大麻葛却神情平淡。
居中的犍陀罗王正要宣布开始,东门处突然间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从高台上望去,只见一支三百人的骑兵席卷而来。守门兵卒猝不及防,直接被这些人夺去了城门。随后,在骑兵的拱卫下,一辆十六匹骏马拉着的巨型辇车缓缓驶进城门。
城墙上立刻响起急促的号角声,王城守卫军纷纷出动,沿着长街组成队列,迎击过去。犍陀罗王走到高台边缘,脸色凝重,刚要下令,大麻葛缓步走了过来。
“陛下请勿担忧,是伊嗣侯三世前来拜访,并无恶意。”大麻葛道。
犍陀罗王愣了,愤然道:“伊嗣侯三世要来,为何不递交国书,知会本王,反而要派骑兵抢夺城门?”
大麻葛淡淡道:“皇帝万金之躯,担心消息泄露,引来不法之徒的窥测。万一皇帝在王城有个闪失,您比如今更要被动。”
犍陀罗王冷笑不语,他其实明白,这是波斯人给自己的下马威。但他并不担心,因为波斯人在犍陀罗的土地上流亡可以,一旦要攻占王城,就必然会引起吐火罗,甚至是西突厥的怒火,这六十万波斯老幼就会被屠杀殆尽。伊嗣侯三世后有大食追兵,前有天竺堵截,除非昏了头了,才会得罪这片土地的主人。
犍陀罗王传令下去,说明了情况,周围惊恐的百姓安定下来,自动站到道路两侧,给波斯骑兵让开了道路。玄奘也走到高台边缘望着,只见来的都是波斯的重骑兵,号称不死军团,又称长生者军团。这是波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标准配备是盔甲、护胸甲、头盔、护腿、护臂、长矛、小圆盾、剑、锤矛、战斧、三十支箭的箭筒、弓袋和两张弓,以及两根备用弓弦。连马匹也披上了铁甲,整个骑兵仿佛用钢铁给罩了起来,只有眼睛外露,完全武装到了牙齿,所以又称铁罐头军团。富裕的萨珊波斯倾国之力,也只打造了一支万人军团,任何战死、重伤或重病的士兵立刻会被一名新的士兵取代,保持人数永恒不变,宛如不死者,因此才得名不死军团。
然而在历次与大食人的战役中,不死军团伤亡惨重,以波斯如今的国力无法维持万人规模,只有三千骑,但这种精锐中的精锐,是伊嗣侯三世对各国最有力的震慑。这次伊嗣侯三世只带了六百骑,但这钢铁洪流行走在长街上,铁甲映日,马蹄如雷,甲叶铿铿,给犍陀罗人以最有力的视觉震撼,甚至高台上的犍陀罗王都不禁色变。
犍陀罗王很清楚,萨珊波斯虽然崩溃,但到底是国脉四百年、疆域数万里的庞然大国,仅仅这支三千人的不死军团,就能横扫周边的十几个小国。当然,对大食、天竺、西突厥和大唐这种大国而言不值一提,可就算自己的宗主国吐火罗,只怕也得倾举国之兵才能与伊嗣侯三世相抗衡。
这时,伊嗣侯三世的巨辇到了高台下,巨辇里出来一个内侍,带着文书走上高台,宣读伊嗣侯三世对犍陀罗王的尊敬和善意。犍陀罗王也就顺水推舟,下高台亲自迎接。伊嗣侯三世从巨辇上下来,他头戴金冠、手持黄金权杖,与犍陀罗王寒暄,两人脸上都带着矜持。随即犍陀罗王邀请伊嗣侯三世上了高台,在自己身边的尊位上加了王座,请他入座。
犍陀罗王将参加斗法的五人一一向伊嗣侯三世引荐,又特别介绍了玄奘和娑婆寐。伊嗣侯三世是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一一与众人见过,却对娑婆寐颇为冷淡,老和尚也不在意。
伊嗣侯三世走到玄奘面前,露出笑容:“法师可是来自大唐帝国?”
“正是。”玄奘合十。
“听说您与贵国的皇帝陛下交好?”伊嗣侯三世问。
玄奘想了想,道:“贫僧曾经与陛下共经一桩厄难,至于交好,实不敢当。”
伊嗣侯三世感慨颇深:“哪怕在甜蜜中共度几十年,又怎比得上共经危难,彼此扶持。法师想必也知道朕的处境,自从朕的帝国崩溃,流落异国,有无数朕曾经信赖的人弃朕而去,所以时至今日,朕才明白,能在逆境厄难中帮助朕的人,才值得朕永生感恩。”
“陛下说得是。”玄奘不愿借着与李世民的交情和这些帝王们相处,可伊嗣侯三世感兴趣的恰恰是这些。
“法师,四年前,朕曾经派出使团前往长安,拜见大唐皇帝。”伊嗣侯三世道,“朕希望他能够出兵帮助朕抵御大食,岂料却被大唐皇帝拒绝。他回复的国书中说道:国君相救,理固然已。然朕自贵大使之口,得闻大食为何等人,其风俗,其信仰,其首领之品格,皆甚详尽。人民如斯之忠信,首领如斯之才能,焉有不胜之理。尔其慎修德谨行,以博彼等之欢。”
伊嗣侯三世竟然把几年前的国书内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可见他对此事早已刻骨铭心。
“法师,您与大唐皇帝既然相熟,不妨说说,你们皇帝到底是什么想法。”伊嗣侯三世深深鞠躬,“请法师指点迷津。”
眼看即将斗法的当口,他竟然向玄奘咨询起国策来了。众人愕然,但犍陀罗王明白,这恐怕才是伊嗣侯三世亲自前来的目的。想亲眼见见这个大唐高僧,亲耳听听大唐皇帝李世民的秉性。
玄奘仔细沉吟:“从国书的措辞看,我国皇帝并非不愿救援。”
“哦?”伊嗣侯三世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红晕,握着玄奘的手,“法师,您请说!”
“我国皇帝认为可以救援您,然而大食和波斯强弱悬殊,出兵意义并不大。其次,大唐和波斯之间隔着西突厥,如今我国皇帝正在向西突厥用兵,恐怕在没有征服西突厥之前,鞭长莫及。所以,陛下认为您首先要做的,是在大食的攻势下,想方设法自保,以待来日。”玄奘道。
伊嗣侯三世沉思着。如今世界大国之中,萨珊波斯和拜占庭、西突厥关系一向紧张,而拜占庭也在遭受大食的进攻,西突厥则是一边内战,一边被大唐步步紧逼,两国根本不可能援助他。至于戒日王,则年龄大了,进取不足,国力也不足,只要能防守印度河,维持帝国不遭受外族入侵就足矣。何况伊嗣侯三世对天竺虎视眈眈,戒日王更不可能帮他。
这世上唯一比大食强盛、唯一能帮助波斯的顶级大帝国,唯有大唐!
只可惜,玄奘说得没错,伊嗣侯三世和大唐中间隔着西突厥。在大唐征服西突厥之前,根本不可能对他提供有效的帮助。
不过玄奘的分析也给了伊嗣侯三世莫大的希望,因为这些年他们翻来覆去研究这份国书,大部分人认为最后那句话说明李世民是让他们向大食人投降,这让伊嗣侯三世无比绝望,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即便冒着与两大帝国同时开战的风险,也要强渡印度河。玄奘的话,瞬间带给他另外一种希望。
伊嗣侯三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颓废的表情开始有了神采,他朝玄奘深深一鞠躬:“多谢法师指点。今日法师还有要事,他日朕再专程向法师求教,请法师不要拒绝。”
玄奘点头答应,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麻葛也在旁边,把两人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不禁一咧嘴,自己若是赢了,这和尚就要被砍掉脑袋,皇帝还求教谁去?可若输了,拜火教就得离开犍陀罗。这都什么事儿啊!
犍陀罗王见两人谈完,宣布第三场斗法开始。
大麻葛当先站了起来,走到高台中央,唱着古老的祝词:“嗬,马兹达神!你在世界之初创造了我们的灵魂;出于本性,恩赐我们以智慧,并将生命置于我们的躯壳。”大麻葛唱完,高声道,“今日,我将展示造物主的神迹,每一缕火焰都包含着一个孤单的灵魂,它将在圣火的指引下,从黑暗的深渊归来,讲述地狱的故事。”
大麻葛平伸双手,念动咒语,忽然间,两只手上各自出现了一缕火焰。围观的人群中响起惊呼声。大麻葛一挥手,一缕火焰飞上半空,摇曳着划过人群,消失不见。随后他又一挥手,另一缕火焰也飞过人群,消失不见。大麻葛不停地念动咒语,手上接连出现火焰,他双手如蝴蝶般翻飞,火焰飞舞,消失在各处。
“在圣火的照耀与指引中,死者,归来吧!”大麻葛一声吟唱,然后沉默地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众人都愣了,往四周看看,毫无动静,连玄奘和娑婆寐都有些不解。这时,城西南的荒芜之地忽然跑来一个人影,那人一边喊着一边跑,脸上满是恐惧,只是隔了太远,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高台上的人远远地望着,就见底下仿佛在池塘边缘投进了一块石子,迅速波及整个人群,所有人都朝西南处跑去。片刻间高台下的人所剩无几。
“这到底怎么回事?”犍陀罗王皱眉。
立刻有王宫的内侍跑下去打听,片刻后上来,脸色异常难看,说:“陛下,西南荒坡上的坟茔,炸了。”
众人都愣了,一起望着大麻葛。大麻葛好整以暇,淡淡地笑着:“各位少安毋躁,片刻便见分晓。”
众人更加好奇,翘首遥望人群涌去的方向,果然,片刻后人群中发出一声巨大的惊呼,潮水般朝后退缩,一个个面带恐惧。跟随过去的内侍疯一般跑回来大叫:“复活了!坟墓里的尸体复活了!”
王城的西南方是一大片荒地,城内的死者大都葬在此间,坟墓林立,荒草丛生,狐兔纵横。每到晚间阴森幽暗,时常有鬼火飘飞,鬼魂呜咽,但白日里倒没什么异常。可就在今日,大麻葛挥手间,那蕴含灵魂的火焰飘散之后,就在这坟茔间,突然有一座新坟炸开,一条腐烂的手臂从泥土中钻了出来!
那手臂呈半腐状态,一边血肉仍在,一边只剩下白骨,穿出泥土,僵硬了片刻,五指突然动弹起来。随即另一只手臂也钻了出来,泥土翻滚中,头颅、肩膀、身躯,一具尸体慢慢挣扎了出来。那尸体的头脸也是半腐,嘴唇已经全部烂掉,露出森白的牙齿。它慢慢睁开眼,有些呆滞地看了看四周,随即就看见了面前的这些人。
人群惊骇地望着,这样一具尸体虽然恐怖,但青天白日的,又有这么多人,大家倒也没放在眼里。可随后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周围的坟茔纷纷炸开,一具具尸体从坟墓中爬出,眨眼间就有几十具出现。那些尸体腐败程度不同,有些新鲜,有些腐烂,有些半腐,衣服早就在泥土中沤烂,一片一片地挂在身上,它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朝着人群逼迫而来。
人群后退间,有些人摔倒,有些人跑得慢,当即落在行尸群中。那行尸一把按住,狠狠地咬了下去,手撕牙咬间,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众人何曾见过这种恐怖的事情,当即溃散奔跑,哭喊推搡,仿佛天崩地裂。
波斯的不死军团骑兵急忙上前,形成一条钢铁长城,放过人群,阻挡了行尸。在旗长的号令下,六百重骑兵齐齐伸出长矛,长达三米的长矛宛如密集的獠牙,朝着行尸刺了过去。
“扑哧”一声,长矛刺进行尸体内,然后收回,再刺。六百支长矛围绕着三十具行尸击刺,密密麻麻,发出沉闷的响声,污血飞溅。然而这些行尸却是丝毫无损,有些身体被洞穿,依然活动自如!
这下子连不死军团的骑兵都变了颜色。
高台上,所有人都站在边缘处望着,一个个也脸色苍白,大家都望着大麻葛。大麻葛慢慢走了出来,平淡地望着娑婆寐:“这就是我的法,这就是我的术!”
高台上所有人都望向娑婆寐,连玄奘也皱紧了眉头。娑婆寐远远地望着那群行尸,淡淡地一笑:“所谓行尸,阴晦污物,佛法遍照娑婆世界,当然可以破之。”
犍陀罗王急忙问:“怎么破?”
娑婆寐道:“法术好破,法器难寻。陛下,你若是可以尽情供应,我就在你眼前破掉它。”
“法师请讲,一切法器,由本王支应。”犍陀罗王表态。
娑婆寐道:“我要一面大鼓,剥掉十六个童女心口的皮肤,缝合成鼓的阴面,再剥掉十六个童男心口的皮肤,缝合成鼓的阳面。然后用晨二时出生的男子心头血一升,在鼓的阴面画符,用夜二时出生的女子心头血一升,在鼓的阳面画符。你再砍下一个老者的胫骨,以之做鼓槌,老和尚捶之,行尸自然化作脓血。”
众人听得一个个脸上变色,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术法太过歹毒邪恶,竟然用人的骨血来祭祀。玄奘更是骇然色变:“娑婆寐,你胡说什么!我佛教哪里有这种恶毒的术法!”
“术法千变万化,你能知道几何?”娑婆寐冷冷地道。
犍陀罗王也脸色阴沉:“我犍陀罗国乃是堂堂光明国度,怎能用这种残害生灵的术法!此事休提!”
“慢!”大麻葛却冷笑,“娑婆寐,你莫不是破不了我的术法,在信口开河吧?明知这种条件陛下不可能答应,你正好躲过一劫!”
娑婆寐冷笑:“不知死活。也罢,这面大鼓,老和尚自己带有,只要你能弄来男女的心头之血和老者胫骨,我就破了你这邪术!”
他向净人吩咐下去,两名净人回到王寺,果然带过来一面大鼓。鼓面的皮质上有数十条缝合的纹理,细细一数,果然是十六张皮!众人看得头皮发麻,知道这就是娑婆寐用十六童男十六童女的心口皮肤做成,一时间竟然有些恶心。
大麻葛脸色铁青,朝犍陀罗王鞠躬:“请借陛下狱中死囚一用!每一名死囚,我萨珊波斯补偿其家人百金!”
玄奘急了,飞奔过去阻拦:“千万不可。这是残害众生的恶行,死后要沦入阿鼻地狱!贫僧宁愿认输,请斩掉贫僧的头颅!”
大麻葛冷笑:“法师,众生的生命来自于马兹达神,若是能证明马兹达的神迹,众生死而无怨。他既然要以人命献祭,那便看看他的本事!”
玄奘又哀求犍陀罗王,犍陀罗王一时骑虎难下,望着伊嗣侯三世:“陛下,您看这……”
伊嗣侯三世淡淡道:“朕也想瞧一瞧。”
犍陀罗王无奈,吩咐内侍到监狱中提取三名死囚。玄奘还要阻拦,伊嗣侯三世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低声道:“法师,您的慈悲朕是知道的,可是此时此际,这赌斗已经无法终止。朕相信,佛教与此人毫无关联,此人不知从何处学来的邪术,来玷污光明世界。可是朕如果不比试下去,难道说光明无法战胜邪恶?难道说圣火无法照亮污秽?法师,既然是死囚,终归有取死之道,即使他们今天不死,来日也会被一刀斩掉头颅。何况此时死去,他们的家属可以拿到一百金,倘若家中有病人老幼,也能安置妥当。”
玄奘默然半晌,长叹一声,望着娑婆寐:“今日之后,你我分道扬镳。”
“六道轮回就如同车轮滚滚,今日之后,任何人都再也阻挡不了它的前行。你杀了老和尚都无妨。”娑婆寐笑道。
玄奘默然无语,走到犍陀罗王面前低声叮嘱了一句,犍陀罗王露出诧异之色,却点了点头,吩咐内侍拿着谕令,带领兵卒到了死囚牢中,提取了一男一女一老者三名死囚,押上高台。
娑婆寐询问了那两名男女的生辰,准确无误之后,命人手持弯刀,剖开了他们的胸膛,心血飞溅,娑婆寐早就命净人持着钵盂,装满鲜血。然后用鼠尾笔蘸了鲜血,在鼓面上画出一道道符咒。随后又命人剁掉那老者的双腿,剖出胫骨,刮干净,变成两根鼓槌。
整个场面血腥无比,令人不忍目睹。玄奘端坐一旁,面露痛苦,默念往生咒。大麻葛等人却面带冷笑,嘲讽地看着。
这时,在不死军团的掩护下,犍陀罗的兵卒搬来了鹿角,形成一道工事,不死军团的骑兵在鹿角后面以长矛阻敌,行尸们面对这道工事使劲儿地抓挠,却无法突破。兵卒和百姓在鹿角之内胆战心惊。娑婆寐站在高台上,将大鼓架起,猛地一敲,咚的一声,那群行尸忽然一颤,露出惊慌之色。
娑婆寐开始敲击大鼓,轰隆隆的鼓声震天动地,却透出阵阵的阴森之意。这时百姓们也都知道了这鼓的来历,一个个满脸恐惧,然后看着那群行尸的反应,却又不禁愕然。只见那群行尸一个个嘶声尖叫,在自己身上又挠又抓,随即互相撕咬,血肉横飞。一头行尸被咬断了脖子,浑身一抽搐,身上突然冒出熊熊火焰,转眼间被烧成了灰烬。
这些行尸在彼此厮杀的过程中一个个身上着火,仿佛点燃了数十支人形火炬,眨眼间尽皆化作了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