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大唐贞观十四年,波斯历伊嗣侯纪元九年,天竺戒日王在位三十五年。
萨珊波斯帝国东部山区,呼罗珊行省[1]。夏末午夜,大雨。
暴雨冲刷着山脉和战场,波斯帝国和大食之间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山谷里到处是战死者的尸体、折断的长矛、弯曲的利剑、碎裂的皮盾。被砍倒的战旗卷在泥地里,死亡的战马和战象身上插满了箭镞,战士的尸体大都残缺不全,残肢断臂和孤单的头颅分散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雨水混合鲜血,在地面冲刷出一条条沟壑。
战场上,一群白衣不净人[2]正在收拢尸体,他们用白麻布将尸体包裹起来,两人一组,抬上一座山峰。不净人仿佛搬运东西的蚂蚁,在山道上组成长长的队列。山雨路滑,不少不净人一经滑倒,便顺着斜坡滚落山崖,却没有人说什么,后来者接过前面的尸体,默默前行。
他们知道,伊嗣侯三世皇帝在山上等待着他们。确切地说,皇帝在等待着这些勇士的尸体,要以最盛大的礼仪,将他们葬进寂静之塔,让他们回归拜火教的神祇——阿胡拉·马兹达的怀抱。
不净人抬着尸体抵达山峰之上,伊嗣侯三世站在路边等候。雨水浇透了他全身,他的目光呆滞,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有内侍打算给他撑起伞盖,被伊嗣侯三世推开。看着战士们的尸体运到,伊嗣侯三世沙哑着声音吩咐:“给朕穿上王服和正道之衫,朕要迎接他们。”
内侍给他穿上金丝袍服,在外面套上白色的正道之衫,又系上七十二根白色牛尾毛编织成的圣腰带,戴上皇帝的冠冕,又递来黄金铸就的权杖。伊嗣侯握着权杖行礼,平静地看着不净人抬着遗骸,走过自己身边,走向山脉的高处。在那里,耸立着五座圣火祭坛,祭坛上,圣火熊熊燃烧。五座圣火,萨珊之火,祭祀之火,胜利之火,战士之火和伊嗣侯之火。前四座圣火已经燃烧了四百年不曾熄灭,它们分别象征着萨珊波斯的国运、拜火教的气运、萨珊军方的武运和士兵的命运。而最后一座则象征着他伊嗣侯三世的个人命运,至今仅仅燃烧了九年。
大雨中,大麻葛(祭司)和信徒不停地添加木材和火油,维持着圣火的不熄。因为,这是萨珊波斯帝国和拜火教最后的圣火了。四年前,伊嗣侯三世在大食人的攻势下放弃国都,逃往帝国的东部边境,大食人几乎摧毁了拜火教所有的祭坛和圣火。这四年来,他率领波斯皇族和追随他的子民们且战且逃,一路被大食人向东驱赶,携带的圣火几乎损失殆尽。
山顶上,波斯人已经建造好了寂静之塔。这座塔极为巨大,以石块砌成,环形、无顶。塔内是条石砌成的圆形平台,为了不让尸体污染土地,条石之间切合整齐。平台分成三圈,每一圈用颜料画出一格格的位置,用来摆放尸体。根据拜火教的教义,外圈摆放男尸,中圈摆放女尸,内圈摆放童尸。各圈和各停尸位之间预留了过道,以便不净人抬尸。
这时,不净人抬着尸体按性别和老幼摆放整齐,须臾间,密密麻麻的尸体覆盖了寂静之塔,堆积如山。有些尸体仍然流淌着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鲜血顺着沟槽流淌到内圈的中间位置。那是一眼深井,井底和井壁铺以石板,井底连接着四条排水沟,排水沟末端置有木炭和沙石。若是以往,尸体经过长年日晒鹰啄,会在这里过滤掉细碎骨质和尸液,而此时流过的却是鲜血。经过第一层过滤,雨水澄清了一些,接着流进地下井,井底铺有一层厚沙。最后一抹血水在这里过滤,变成纯净的雨水,进入江河大地。
这是拜火教徒的最终归宿,不以自身污染任何一寸土地。
辛苦了整整一夜,不净人将所有尸体都运进了寂静之塔。此时已经是清晨时分,雨依然在下,山间雾霭苍茫。伊嗣侯三世率领波斯皇族和麻葛们开始祭祀,麻葛们唱着拜火教古老的祭词,伊嗣侯三世解下圣腰带双手托起,微微摆动着。
我们赞美正教徒纯洁、善良而强大的众灵体,他们是最矫健的骑手、最机智的首领、最坚定的支持者、最锐不可当的武器。
当斯潘德·迈纽擎起苍穹,创造大地、牲畜、江河和植物,保护母腹中的胎儿,使其维持生命,待到分娩,将其骨肉、毛发、手足、五脏六腑和生殖器官合为一体时,马兹达神召唤众灵体前来协助保护天、地、江河和植物。
我们赞美正教徒纯洁、善良而强大的众灵体。他们异常英勇地从高处给敌人以有力的打击,在战场上将邪恶仇敌的强壮臂膀斩断落地。
我们赞美正教徒纯洁、善良而强大的众灵体。他们组成披坚执锐的无数军队,高擎着闪光的旌旗。
这时,山谷间响起沉闷的声音,一支波斯重骑兵奔驰到了山下。当先的将军在侍从的帮助下,摘下盔甲、胸甲、头盔、护臂等物,这才能跳下马,几乎手脚并用往山上爬。山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伊嗣侯三世静静地注视着,脸色紧张发白。
大麻葛低声道:“陛下,是菲鲁赞将军。恐怕大食人又要进攻了。您还是带着皇族先行离去吧!出此山区几百里,就是印度河。这片五河之地河汊纵横,在沙漠里长大的大食人断然无法越过。咱们萨珊波斯,就能留下最后的圣火。”
伊嗣侯三世握紧权杖,五指苍白:“若是没有子民和军队,朕渡过印度河又有何意义?渡过印度河又如何?难道要让戒日王抓获,押到曲女城绞死?朕还不如与我的子民死在这里,死在我波斯的土地上!”
大麻葛苦劝:“陛下,您的安危关系到我波斯的存续啊!”
伊嗣侯三世终于流出了泪水,说道:“四年前朕不战而逃,舍弃了国都,这才导致了亡国灭种的命运。从那以后,朕就决定,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跟朕的子民在一起。绝不再放弃一人。”
这时年过五旬的军方统帅菲鲁赞爬到了山顶,向伊嗣侯三世鞠躬施礼:“臣菲鲁赞参见波斯的王,伟大的万王之王。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陛下,大食人退兵了。”
伊嗣侯三世愣了:“退兵?他们已经将朕包围,为何会退兵?”
菲鲁赞将军道:“臣一开始也不解,于是冒险抓获了一名敌军审讯。原来大食的哈里发传来命令,要将咱们只击溃,不歼灭,重兵压迫,向东驱赶。”
大麻葛吃惊:“大食人究竟什么意思?”
伊嗣侯三世惨笑:“因为大食人已经知道,朕要突破印度河,进入天竺避难。他们只怕也想进入天竺,只是苦于印度河天险,所以才驱使朕和天竺的戒日王开战。一旦朕冲破印度河,大食人就会尾随而进。”伊嗣侯三世继而愤怒起来,“难道朕现在让大食人轻视到了这种地步么?难道在他们眼里,波斯人就是一群绵羊,任由他们在草原上放牧吗?”
周围的皇族和麻葛一个个心情沉重,纵有清晨的冷雨浇头,也敌不过内心的冰凉。伊嗣侯三世向东眺望,雨雾山峦之外,就是犍陀罗之地,过了犍陀罗,就是五条河流所汇聚成的印度河,被天竺人称为五河地的地方。五河地仿佛梵天神张开了巨大的手掌,用纵横的河汊、神秘的沼泽、湍急的水流守护着它身后那片广袤、富饶、温暖,到处流淌着奶与蜜之地。可是,即便他用几十万子民的尸体击穿这河流进入天竺,也终究是在为大食人做嫁衣。前有戒日王,后有大食人,萨珊波斯帝国唯一的结局就是被这两大帝王一口一口地咀嚼磨灭,化作尘埃。
伊嗣侯三世心中茫然,朕到底能往何处去?
菲鲁赞建议:“陛下,咱们往北如何?若是能得到吐火罗国的接纳,咱们进可以凭借地势抵抗大食人,退可以进入大唐的边界,得到大唐帝国的庇护。三年前您向李世民皇帝递交国书,恳求他的援助,他认为路远莫及,没有出兵。咱们若是靠近……”
伊嗣侯三世悲哀地摇头:“吐火罗隶属西突厥,突厥人的性情你比朕更清楚,咱们这几十万人一旦进入草原,就会被这头狼彻底吞掉。朕已经决定——”
伊嗣侯三世狠狠地拽掉皇冠,披散着头发,任凭大雨浇头。他挥起黄金权杖指着东方大声嘶吼:“朕要带领你们,击破这印度河!朕要在天竺夺取一片土地,让我萨珊波斯帝国的圣火永恒燃烧!朕要向两大帝国同时开战,不能生存,那就死亡!”
周围的皇族、麻葛和将士一起狂呼:“生存!生存!生存——”
伊嗣侯三世大吼:“抬起圣火,跟随朕的脚步,我们要渡河!”
“渡河!”
“渡河!”
“渡河!”
呐喊声仿佛雷霆,震动山野。波斯人用巨大的圆木捆缚好圣火祭坛,上百人一组,呼喊着抬上肩膀。伊嗣侯三世走在最前面,他用黄金权杖撑地,迎着风雨在山路上跋涉而行。五百多人抬着五座巨大的圣火祭坛跟随在他身后,圣火照耀着萨珊波斯帝国最东部的边境,指引着最后的波斯人走向流淌着奶与蜜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