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奶奶特意嘱咐了多遍:冬晨,可别乱跑,跟着你爸,看着些粮食。
冬晨坐在木板车上,屁股刚好卡在两袋粮食的凹陷处,他双腿叉开,怀里抱着几个刚煮好的鸡蛋。哥不在家,他今天要跟父亲“出征”了。“爸,我跟着去吧,冬晨又抬不动。”夏荷担心到地方后,父亲一个人卸车会很累。父亲说不用。让她带春叶去地里看看玉米苗。家里的羊也要放出去吃草,奶奶则说她来看着,夏荷就把它们拴在家西边的树林里,那里草地落叶很多。
家里每天都是各人都有活干,父亲有时会安排,夏荷懂事,该做的农活她也主动承担,“不然又能怎样呢。”她在心里说。在有限的时间合理做些家务事情,是这个家需要的。地里的玉米苗长势很好,在雨后,淡绿色的小长叶子冲出土层,还有些微黄,在田埂间连成一条绿丝带,遇风后起伏如波浪。大姐要去剔苗,播种时有些种子挨在一起,长出的幼苗就会离得很近,这样会使两颗都长不大,只能早早去掉一颗,现在土壤还有些湿润,拔出的幼苗可以继续补上空缺的地方,大姐学着父亲的样子一趟趟挑过去,她对这些事都已经学会了,有时候她弯腰在田里干活,跟远处的农妇已无差,可她心里不喜欢这种生活,在一天安静下来时她会思索,上天对她不公,为什么要当老大,为什么家会这样,可是她又能改变什么呢?她经常是在这种思考中入睡的,等醒来又是一样的忙碌,仅因为别无选择。弯腰并不是屈服生活,也许是积攒更多力量,坚硬的泥土会被雨水融化,他们也都是待喷发的种子。
春叶跟在后面拔草,干麦茬歪七扭八的竖立着,渐渐的被阳光和雨水浸入,便不再那么锋芒。她把袜子往上提了提,有麦秆扎在了裤腿上,小辫子从肩膀处滑落,她的头发很蓬松,大姐说像杂草,她就生气似的噘着嘴,然后让奶奶帮她梳头,奶奶用很细的梳子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由于不经常洗头,梳子落下时偶尔还会带出个别虱子,她害怕的问奶奶。
“啊,我头上长虫了啊,奶奶,它会不会把头皮咬破?”
“用洋碱(肥皂)洗洗头就会好了,没事。”
那时候很多长头发的小女孩都有这样。
她把青草堆起来装在袋子里,还要带回去喂羊。她哼着小歌蹲着往前,遇到可以吃的野菜就另外放,奶奶蒸过野菜,家里人都喜欢吃。她拿着野菜想喊大姐,大姐早已走到了田的另外一头。
冬晨跟着父亲往镇上赶,四轮车在土路颠簸,后面的冬晨不得不一会换一个姿势。出了村子往西是一条很直的路,两旁杨树茂密,冬晨躺着,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粮食袋上还算软和,他看着绿茵环绕的上空树叶慢慢往后移动,阳光从晃动的树叶间照下来,忽闪着他的双眼。四轮车咚咚作响,车头冒出的黑烟随风飘到后面,拉出很长的黑影。别的车子经过时,他就张望有没有认识的小伙伴。“也没几个拉粮食的车子嘛。”他嘀咕。他听到父亲有跟过路的人打招呼。
“赶集啊?”
“老梁,今年收成不错啊。”
“唉,还过得去,你家交过没?”
“昨天交的。”
冬晨眯着眼,摇晃的光线使他想睡觉,远处的玉米田越来越模糊,他趴在车上,头朝后,无聊的朝两边张望,在经过一大堆麦秆后,他看到远处有一个身影很像白玉沐,他朝她挥手,可太远了,他随车子往前,那身影站在田头没看到他。
四轮车过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终于走上了柏油路,路渐宽起来,赶路的人也增加了,拉麦子的车从各条路汇合到一起,有很多跟梁家一样,四轮车上搭个木板车,车头找路,车尾摆动。在有些车头上,司机两边坐着其家人,手里拎着布袋,说话声传出很远。路两边的房子多起来,快到镇上了,冬晨坐起来,他的大眼睛直盯着两层的楼房,蓝色玻璃窗上贴着窗花,他多想走进去瞧瞧,里面的灯肯定很亮,比蜡烛的光要大十倍吧,他昂着头,感觉房子很大,一根蜡烛的光都照不满。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像一根蜡烛,处在人群里,发着微弱的光,照亮的只有他自己,这些莫名的想法忽的闪过,下一分钟他又不想这些了,他摇摇头,“我才不要那么悲戚。“他告诉自己。他咂摸咂摸嘴,有点渴了,皮肤上的毛孔一点点蒸发出汗,汗水紧接着又被空气吸收,他把衣服盖在身上挡太阳,身子缩成一团。阳光又升高了。
他记得上次来镇上,还不是这副模样。离镇不远处有一座中学,从外面看去,两栋楼并排耸立,比树梢还高。冬晨知道这里是哥哥姐姐都待过的地方,且他们都在中途离开了,他以后也会去里面读书,走在哥哥姐姐走过的路上,他幻想老师的容貌以及同学间的游戏,他们会在楼上奔跑,他喜欢高高的红旗,宽阔的操场,他现在竟有些向往了。
临近街上的房前摊位上摆着锅碗瓢盆,木架上有五颜六色的布,摊主穿着喇叭裤,斜挎着小包,正用木棍压住布面,一捆一捆布的颜色比三四月的花还鲜艳。地摊上还有卖菜的,吆喝换西瓜的。冬晨听的直咽口水。
他们经过一个转盘型建筑往北拐去,这个转盘是镇上的地理标致,有时谁家等人,接人,只要约定说在小转盘就知道了,这里是个大的十字路口,也是街的开头,买卖东西就一直往里走,冬晨也不知道这条街到底有多长,他只清楚这是镇中心最热闹的街。他往里望着,四周经过的车子一会挡一下他的视线,他还是很有兴趣的不停张望,卖糖葫芦的从他身边经过,他想跳下去买,可是再回头望望父亲,他又选择老实坐着。离开拥挤的街,父亲开着车绕过人多的路,从最北边开往粮库,车子慢下来,前面交公粮的车已经开始排队。冬晨站在四轮车后的三脚铁架上,后面的车子并排往前开,都想挤到前面,可到粮库门口只能一个一个往里进,门口的路被堵住了,想上街的路人扭着腰,侧着身通过。交公粮的人们很多早早就赶来了,“别着急,一个个进。”一个门卫样子的人大声喊。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冬晨闻声看去,正北方在一个桥洞上,一节节黑色的车厢横穿过去,桥洞两边的画面被房子挡住,车厢很快过去,数不清有多少节。
“爸,那是不是哥坐过的火车?”
“这些是拉煤的,不是客车,客车是绿色的。”说完,父亲又开着车朝前进了一点。
冬晨的目光好似被火车带走了,看了又看,他想等父亲说的那种绿色的车经过。
粮库就在火车站附近,从一边的门口可以看到地道口,铁路的另外一侧已经属于别的县,火车从这个两界连接的小镇奔腾而过,车道把两边分开,对面的人想来赶集,必须要经过地下道,冬晨看到人们从那个洞口走出来,远看洞里是乌黑的,那些人就像是从远方的火车上下来,再来到这个小镇,好比他们回去时,从洞口进入到另外一边,仿佛是坐上火车又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