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五月,天空弥漫着秸秆的干酸味,各家各户都忙得热火朝天,田间地头车子与行人来回不断。
无谓的争执暂时抛在脑后,即使擦肩看到对方也如望而如空,在身后留下鄙夷的目光。可笑的如同过家家的孩童,可是又能怎样。
村上学校考虑到农忙,有的老师家里也有田,学生们各家都需要帮手,就特地给孩子们放了几天假。至此,学校围墙里孩子们一下散开,遍布田野。一个个小脸在阳光下晒得通红,汗水沾湿整个衣背。
春叶跟冬晨都回了家帮忙。秋实也请假回来了,家里太忙了,父亲都希望自己多长两只手,一双手疼时就换另一双手。多一个人干活,就能赶在晴天早些忙完,吊着的心才能放下。
梁家的打谷场堆满了麦子,把空场上全部摊开厚厚的一层,周围还余下几垛等待脱粒。阳光照射下,麦芒焦干硬如针。冬晨坐在谷场边的空地上,父亲开着拖拉机,车后带着石磙,正一圈一圈的碾压麦穗。拖拉机是从叔叔家借的,叔叔比父亲小五岁,家里有三个孩子,只有一个男孩,家里分的田少。这天他家的拖拉机刚好没使用,奶奶就说通叔叔让开过来用一天。
奶奶也是育有四个孩子,冬晨的父亲是老二,上面一个姐,老三是冬晨的叔叔,冬晨还有一个小姑。
秋实站在石磙上让石磙的力道更重,干透的麦秆在车轮碾压下发出噼啪的响声,干脆如点点鞭炮。那时这种已经是最先进的工艺了,几乎每家都这样,没车的就借,带着石磙吱吱呀呀响,但不会压坏麦粒。夏荷与妹妹拿着木叉在车后翻挑,让麦穗更均匀的被压到,翻起的麦秆下面,麦粒逐渐多起来,成暗红色,与压过后白亮的秸秆鲜明分开,一个个谷场也都是如此。
阳光从树叶间穿过,投下的阴影片片在风中时大时小。木叉挑起的碎屑随风飞向各处,落在树叶上,也钻到冬晨鼻孔里。
冬晨吃过布袋里的黄瓜,便跟着车子跑起来,他一圈圈在麦上翻滚,头发上沾满银白色秸秆皮,拖拉机轰轰响,车头的烟在上空升起。父亲手握圆形的方向盘,胳膊上还有一道伤痕。秋实说想开拖拉机,他还没学会,父亲说:“等咱买了车再给你学”。现在也没工夫教他。他只好继续当石磙的助手,车子转的他都快晕了,仰头只看到太阳的光晕。
有下乡卖雪糕的路过,一边吆喝,一边四处寻找买主。冬晨听到就追过去,一个白色的木箱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箱子三面都用红油漆写着“冰糕”,字体倾斜,一看就是小学水平,但能辨认出。那人问冬晨要几个,冬晨摸摸口袋,没有钱,他砸吧着嘴,一边回头望向父亲。父亲也看出孩子们的辛苦,就拿钱让秋实去买。
乳白色的方块雪糕被冻得像石头,是用香精加色素加奶粉勾兑冻成,冬晨在学校时也买过,吃过的棒柄还会收集起来,作一种游戏的材料。雪糕在木箱里用棉布盖着,拿出来时,上面的寒气与太阳下的热气交融相汇,瞬间就被热流席卷,冬晨伸出舌头高兴的舔啊,很甜,他的舌尖被冰的发麻,但他依然乐滋滋。他的鞋被扔到一边,光着脚丫走在晒得滚烫的路面,头发一缕一缕都是汗水,雪糕融化滴下的奶油则落在他的衣服上。
已快中午,拖拉机不知转了多少圈,春叶也甩甩酸痛的胳膊,抱着木叉站在谷场中央,车子在四周轰鸣。
“春叶累了就歇会去吧。”大姐说,她也一边拿毛巾擦汗。
“我回家拿午饭吧,奶奶应该快做好了。”
“带上冬晨,回家给他洗洗脸,你看他脸上花的,像个唱戏的。”
她们笑他。
午饭的时候他们也没停下,拖拉机一直在转,父亲就吃了点馒头。借的车要还,所以要抓紧,把这道工序做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扬场,筛糠,如果有没干透的麦粒还要再晒。脱过粒的秸秆堆在树下,远看像莫奈笔下的西方世界,风中夏荷与春叶的裙摆在阳光下晃动,乌黑的长发挽在背后,金黄的麦子成堆,其中的光与影叠加,在垛与垛之间,在树荫与光芒下面。远处麦茬整齐,有农妇弯腰捡拾洒落的麦穗头,树影婆娑,如果加上一个边框则成了米勒《拾穗者》的油画风景。
一切看起来又显得那么祥和,躁动的内心被燥热掩盖,只有当太阳退去,大地才有阴凉的喘息。
收割的麦堆从谷场的一边转到另一边,也预示着这道程序完工,麦粒混着谷皮留在地上。当这些完成,天早已黑下来,父亲收拾着地面,拖拉机停在一边,拥挤的谷场总算有了点空隙。他看着今年的收成,满意的点着头。
孩子们都已回家吃饭了,四周的地里有稀稀拉拉的灯光在亮着,各家还是会留一个人看着自家的财产。月光淡淡的,夜色朦胧,草丛里各种虫鸣。
今晚是要在这过夜了,粮食成堆放在外面没有人会放心,不是贼多,是因为它们太重要了,就像金子,在黑夜里也闪闪发光。
冬晨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他跟父亲还有哥哥一起要留在打谷场睡觉,父亲让他回家睡,他不愿意,躺到席上就裹住被子。夜里还是有一点凉意,风不知从哪边吹来。父亲给他们讲起了一些往事。
“那时我也是跟着你们的爷爷在地里看麦子,就像现在,不过没有拖拉机,全是用手工,很不方便。天一黑就啥也看不见,也不能做活,有一天夜里,我们正睡着,突然听到有哗啦哗啦的动静,你们爷爷起身去看,在麦堆后面有一个人影,正偷偷装麦粒,他就喊我,那人听到有人过来,立马吓跑了。”
“那人是谁?”秋实问。
“当时天太黑,看不清脸,只有一个黑影,而且跑的又快,朝树林窜去。但后来我还是知道了是谁。”
“是谁?”
“根据那身影,我猜就是那个姓徐的老不死的。当时在村里,别人都知道他有这嗜好,而且被抓住过,不过后来又放了。”
“应该严惩啊,为什么要放了?“
“是偷一些小东西,不值钱的。“
“那行为太可恶了。那你跟爷爷怎么不举报他,偷我们粮食啊。”
“还不是因为你们爷爷太胆小,不想惹事,他说当时没抓住也没证据。”
“那当时你们怎么没追他,他提着袋子也好追。”
“我追了,没追上,只能干生气。后来碰到那个姓徐的,他还得意洋洋的,好像故意显摆他的伎俩。我真想揍他,他就是看我们梁家好欺负,才偷上门来。”
“不是还有我叔呢吗?”
“他那时还小,也不懂。其实爸爸跟你们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们去报仇啥的,只是想让你们记住,人不能太软弱,不能一味的忍让,不然别人就以为你好欺负。你们现在也长大了,爸爸希望你们变强,不是去欺压别人的那种强,是拥有能保护好自己的那种本事。”
“你还在怪爷爷吗?他没能保护好你们。”
“怪有啥用,他人都没了。”
父亲说完转过身,背着两个孩子,脸上的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已变得和身体一样顽强,也是为了孩子。远处也是黑黑的,像那年一样。
冬晨一直听着没说话,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一片树叶飘落在他脸上,凉凉的很舒服,他慢慢睡着了,伴着夜风,他梦到又吃了凉凉的雪糕。
雪糕很甜,梦也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