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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沽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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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维坚和吕晓雯的婚姻终结是在三年前,鬼子进村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手续办了。哦,不对,是鬼子出村一般。进村应是结婚,进围城嘛,离婚便是出村了。村外有虎视耽耽的八路设伏,村内的地道里又藏着提刀握枪的武工队,鬼子想撤出去,不趁着夜黑风高蛇行鼠窜又怎么行。

闻维坚和吕晓雯的离婚不是因为感情。两个人情投意合相濡以沫,女儿都八岁了,家里既没有拳脚相加的寻常仇怨,也没有眺目以报的冷暴力。更不是因为经济问题,恋爱时,两人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基本实行的是AA制,婚后,闻维坚将工资往家庭财务总管吕晓雯手里一交,收支不问,甘当甩手自在王。哟,又说错了。当今社会,大到国际上的战事纷争,小到家庭的兄弟反目、婆媳成仇,分析深层次的原因,哪个脱离得开经济上的原因呢?吕晓雯和闻维坚都是离不开柴米油盐的俗人,比不得梁山伯与祝英台或罗密欧与朱丽叶。古往今来,能破蛹成蝶的夫妇又有几人?多了,也就难称绝唱了。

所以,闻吕二人离婚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经济,但不是因为两个人斤斤计较的小经济,而是齐心协力共同应对学校分房政策的大经济。大学扩招了,随着扩招而来的是扩建。北口师范大学的校址原来在城市的黄金地段,没扩招时显得规模不小,但大批的学生涌进来,就磕头碰脑地拥挤了,于是,校领导学着其他学校的经验,拿着芝麻饼换煎饼。芝麻饼个头虽小,但含金量大,足可去郊区换下摊展得很开很大的煎饼,而且一块可换两张。北口师大没换两张,只换一张,用另一张的钱在煎饼地上搞校舍建设,再用那校舍作抵押,从银行贷下巨额的票子,继续在新校园里锦上添花。反正都是国家的土地、国家的钱财,这年月,谁胆子够大、谁算计得周密,谁就先张扬起来。

闻维坚有个学兄原来是学城市规划的,学校移址改建的工程开始后,被借调到工程指挥部去。一次,几个老学友相聚,有人问那学兄,说师大眼下也算有些模样了,你是不是也该回学院教课了?那学兄笑说,革命尚未成功,我等还须努力,新的工程项目马上就要开工,我哪里回得去。学友们问是什么新项目,学兄说,教职员工们不能总坐着大客车跑通勤,校领导听说市里的地铁一号线已在规划,而且有个站点离我们校区不远,就下了决心,在学校边上又买下一块地皮,专用来建设教职员工住宅小区。同学哥、同学姐,这可是校领导为大家谋划福利的大手笔,可谓百年大计呀!学友们兴奋起来,齐齐举杯庆贺,追问未来的住宅面积将是多大。学兄略作思忖,伸手将餐桌上大中小三个盘碟移到自己面前,说设计图纸尚在勾画之中,我眼下能透露给诸位的只能是,好比这三种盘碟,有大有中也有小,至于各位到时能吃到哪盘菜,还请自己掂量吧。学友们笑,说大的少,归领导,我们这些刚执教鞭没几年的小字辈,能供嘴就不错了。只是提请学兄注意,在设计时,务必将这小盘勾画得大一些,小人喻于利嘛,搬新家时我们请你喝酒。

那天散席时,闻维坚有意滞后,将那位学兄扯进了洗手间,说在设计前领导不会没有主导性意见,你给我交个实底,那大中小三种盘子,到底都按多大面积设计的?学兄机警地前后看了看,又挨个看过蹲位间,才放低声音说,冬季取暖标准知道吧,基本参照,或加或减,大的可能更大一些,小的也再小一点。这事你心里有数就行了,领导要求保密,惹出事端可了不得。学兄说着,就匆匆跑出去了。

那一夜,闻维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瞪得像夜里的猫头鹰。吕晓雯奇怪,说:“以往你喝酒回家,是头只知贪睡的猪,今儿怎么变成看家护院的狗啦?”

闻维坚说:“你换个比方好不好?”

吕晓雯说:“是不是哪个小狐狸给你打了飞眼?”

闻维坚说:“咱家里卧着一只吊睛白额的母大虫,狐狸们充其量玩玩狐假虎威的把戏,她敢?”

吕晓雯笑起来,说:“咱家咋还成了动物园?”闻维坚便把酒桌上听来的学校盖住宅的事说了。吕晓雯说:“领导切蛋糕,分你分我也分他,大家都有份,可落一村但不会落一邻,你何苦为这事睡不着觉嘛。”

闻维坚翻身坐起,按亮了灯,说:“如果确实参照取暖标准,厅局级140平,处级105,科级往下就是80,如果大的和小的再分别加上10和减5,新房设计标谁就出来了:150,105和75。咱俩眼下还都是讲师,估计只能享受75平的待遇。现在我问你,如果咱俩分得的新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两室一厅一卫的75平一套。再一种,同样是75平的,两套,你愿意接受哪种?”

吕晓雯说:“我当然要两套,那合在一起就是150平,相当干校领导的待遇啦。可咱俩都在师大,一家想分两套房子,你不是瞪着眼睛做梦吧?”

闻维坚激动了,跳到地心去:“怎么是做梦,这叫事在人为,关键是提前算计,未雨绸缪。据我估计,尚未出笼的分房标准除了级别因素,也不能排除婚姻状况,正因为咱俩同在一校,已存在破解这道难题的前提条件,这事才有了可能。”

吕晓雯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丈夫的算计,她瞪眼说:“你什么意思你?摆弄数学公式摆弄魔怔了,还想玩假离婚呀?”

闻维坚嘻嘻坏笑,说:“娘娘果然圣明,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吕晓雯抬手按下墙壁上的开关,说:“你愿睡不睡,我困了。我没你的脸皮厚,我怕丢人。”

闻维坚站在黑暗中,仍兴致勃勃地说:“丢不丢人,关键是看值和不值。为争取取暖费离婚的,为确保不下岗离婚的,这类新闻报纸上还少登啦?人家打的就是政策上的‘擦边球’。你算算看,如果咱俩各分得75平的住房一户,那就等于多得了75平米。按眼下政策,学校不会把房子白给大家,总要收回成本,成本费且按每平三千元计算,咱们校区附近的商品房每平已卖到五千,多出了两千元,两千乘以75是多少,十五万呀!这还是按眼下的市场行情计算,如果再把地铁因素考虑进去,每平房价再上涨三千,那又是多少?咱们两口子的工资合在一起,一年也就六七万元,减去日常开销,一年攒下三万已是大数,我这个算计挣来的钱,顶上你精打细算多少年呀?”

数十万的赢利数字果然让吕晓雯动了心,她说:“这笔小账,你以为就你会算呀?校领导和那些高参、谋士们哪个不猴精猴精的,政策出笼时,肯定防范在先了。”

“奥林匹克追求的是更高、更快、更强。现在要看的就是,谁的计谋更高,谁的出手更快,谁的手段更强。我们说干就干,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闻维坚兴奋莫名,把那位著名体育解说员的经典语录都整出来了。

吕晓雯又按亮灯,掀被坐起来:“别人问,我们怎么解释?”

“为什么让他们问?我们不过是去办一个离婚手续,而且要做到鸦默雀静、水波不兴。手续到手后,仍然睡在一屋,饭吃一锅,上至亲爹热娘,下至宝贝女儿,谁也不让他们知道。日后有一天,大功告成,那就让他们为之惊叹白瞪眼,若是功亏一签,咱们悄悄把复婚手续往回一办也就是了,顶多搭上几百元钱的手续费。”

“你这厮,是不是看上了哪个不要脸的小蹄子,想用这种鬼招子骗我出局?”吕晓雯的目光鹰华一样逼过来。

闻维坚哈哈笑:“我的心爱娘子呀,当今社会,我要真想当陈世美,还犯得上如此这般吗?”

两人的离婚手续,是一周后去区民政局婚姻办事处办的,特意选的傍晚快下班时间。闻维坚事先做过侦察,那个时段人少、清静,办事人员忙着回家,懒得多费唇舌。两人递上结婚证、户口本和身份证,办事大姐问了两人的工作单位、职务、离婚原因,又看了看两人的神色,不耐烦地说,啥叫感情不和?和了又咋样?两口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你们俩都是大学老师,知识分子,别人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回去都冷静冷静,好好想一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孩子。我也不是撵你们走,我还得去接孩子呢。我家的那口子,下班就去和朋友们喝酒打麻将,孩子的事一概不管,你们说我是不是也该离婚?两人出了办事处,吕晓雯埋怨说,看到了吧,离婚也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闻维坚说,刘皇叔请贤,还去了三次呢。下次咱们来时,别一块进门,脸上也都酸卿点,要做出猫狗不同笼的样子。吕晓雯嗅怪说,我看你该改改行了。闻维坚问,改什么?吕晓雯说,当导演、当演员都行。

两人再去,果然就顺顺当当地把离婚证拿到了手。

2

时下,城市的楼房建得快,堪比春日的竹笋,只要破了土,便一天一天往上蹿。到了隔年秋天,北口师大的职工住宅楼群已竣工,都是二十多层,有典点式,也有板式,齐刷刷一片,蔚为壮观。如果不是在向政府请批和向村民征地的环节上耽误了一段时日,可能还要快。

学校的内部售房方案也公布了。说是“内部”,在方案的第一条第一款就说明了:本次新建校区附近的住宅楼原则上只出售给本校教职员工。

“原则上”这个词用得好,听说有两座楼已经划拨出去,不在本次出售之列,又看市高教委、市国土资源局、银行等部门的人不时在那两个楼门出人,人们便明白了,私下里骂一骂,很快变成了宽容和理解——乡下人过年杀猪,还要将剔下的骨头往大门外扔两块呢,不然看家的狗就要闹腾,搅得你过不好年。天下老鸽一般黑,都这样,正常。再往下的具体条款是:售房面积严格参照教职员工当下的冬季取暖费标准执行。请注意,这里用的词是“严格”,而不是“原则上”。夫妇二人同为本校教职员工者,采取就高不就低的原则,只售一户。本次售房价格统一规定,每平方米2980元——现在连高校都信这个啦,298,“爱就发”。自个儿还是按每平三千准备票子吧。现金支付,概不执行银行按揭,三个月内不能交付者,视为弃权。具体单元和楼层分配,原则上按抓阉处理。又“原则上”了,校领导肯定不抓阉,咱老百姓才傻子睡凉炕,全凭时运撞呢。购得楼房者,产权归己,但五年内不许出售。急需出让者,统由学校原价回收——这个词儿用得不好,好像学校是拾荒收破烂的。文学院的高才雅士们也帮润色润色呀!方案的最后部分还特别注明一条:凡夫妇双方均为本校教职员工,但已离异者,以离婚证书为据,时限划定为上年度的12月31日。在此时限之后离异者,仍按一户住宅出售。个中矛盾,自行解决。这条规定好,领导洞察秋毫,防范在先。去年末,冰天雪地的,住宅楼还没动工呢,咱们学校不会有这样未卜先知的高人吧?

方案打印了好几份,黑体、特大字号,分别张贴在校办公楼前、图书馆前、教职工食堂前的公示栏内。人们密层层地围着,一边看一边议论。虽是普降甘霖,心里兴奋,但总还有身穿华衫又忘了带雨具的,难免一边观看一边嬉戏讥嘲几句,大学老师嘛,不差才学。

那天,闻维坚和吕晓雯坐通勤大客车回到市里,先去学校接孩子,进了家门,两口子就抱到了一起,闻维坚学着电视里的样儿,在地心抡着妻子转,惊得女儿问,爸爸妈妈怎么了?吕晓雯推开闻维坚,说我饿了,快去做饭。闻维坚问,服不服,你服不服?吕晓雯笑说,我服你做的饭菜香。闻维坚说,那我也不做,今儿咱们去外面捌火锅。吕晓雯说,省省吧,三个月内,两户房子,四十多万呢,再加上装修,想一想我就脑袋疼。闻维坚说,买得起马,就备得起鞍。进了大学门,还心疼那点纸片子、钢笔水啊?放心吧,我也算计啦,把咱们眼下住的这户房子抓紧卖掉,总能卖三十万,加上咱们手里的积蓄,可能还差二十万。学校只说五年内不许按揭不许出售,不是没说不可抵押贷款吗?校领导和银行早给大家留下这步棋啦。四则运算、平面几何,小意思啦,夫人莫愁就是。

闻维坚是在抓阉前三天去交的房款,同时呈上去的还有离婚证书。收款人很吃惊,问你和吕老师离婚了?没听说呀。闻维坚说,听没听说不要紧,这个证书可是法律依据。收款人说,你们什么时候离的呀?闻维坚往前推了推离婚证书说,白纸黑字红公章,自己看。收款人打开看了,上面的签署日期是去年的8月26日,那个时候正是盛夏,比学校划下的红杠杠早了好几个月。一切都在规定之内,款是不能不收的,但收款人还是问,吕老师怎么没来?闻维坚说,那你得去问她,离了婚就分家,家庭财产早就分割清楚了,她的事我不管。收款人又问,我把离婚证书暂时留下,可以吗?闻维坚说,当然可以,但这是法律文本,你要给我开个收条,弄丢了我只能唯你是问。

虽说同在一校,见了面也都点头示意,但那只是礼貌,登台讲课的教师和行政管理人员在心理上还是很有些距离的。收款人看闻维坚离去了,便去找主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报告这事先毫无异常的消息。副校长皱着眉头叹气摇脑袋,说咱们防范在先呀,怎么还是有人算计到前面去了呢?这样吧,等吕晓雯来交款时,你们先让她来见我。

副校长没等吕晓雯闪亮登场,已想到了要搞一搞战前侦察。当然,前敌总指挥亲自去侦察的也有,比如古时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但副校长不想去冒那个风险,更不想去掉那个身价,他把任务交给了人事处长,要求一天之内务必给他报告确切情况。人事处长是位女同志,办事缤密细致,她翻出闻维坚和吕晓雯的履历表,把目光落在了家属和社会关系栏内。闻、吕的女儿叫俏俏,九岁了,在市内黄河路小学上四年级。人事处长想到了“营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那句名言,还想到了《皇帝的新衣》那个典故,便坐车直奔了市里。黄河路小学的校长和她是高中同学,关系一直没断,两人见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小学校长说,这事我出面,可能会吓着孩子,让她的班主任问吧。

班主任问得很巧妙,也很策略。她把好几个孩子叫到一起,说我想了解一下各位同学家里的学习环境,你们在家都有自己的房间吗?有的孩子答,我家就一间屋,我爸睡觉磨牙,烦死了;还有同学答,我家三间屋,我爸我妈住一屋,我住一屋,还有一间屋子是我和爸爸的书房,不过我写作业时,禁止爸爸进屋。班主任又问俏俏,俏俏答,我家是两间,本来我以前是有自己屋子的,可后来爸爸要自己单独睡,我就只好和妈妈睡在一起了。班主任问,那你写作业呢?俏俏说,我妈妈要去做家务,做完家务还要在客厅看电视,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挺安静的。

当日晚,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饭时,俏俏把老师调查的事说了。闻维坚对吕晓雯相视一笑,还偷偷挤了挤眼,问,你怎么回答老师的?俏俏学着电视剧里的口吻说,有一说一叹。吕晓雯忙给女儿夹菜,说好孩子不撒谎,答得好。

不会撒谎的俏俏这次确是被家里的假象蒙蔽了,她又不自觉地把老师和师大的人事处长也蒙蔽了。办过离婚手续后,闻维坚对吕晓雯说,家里的事不向外人说,但日后外人却极可能问到俏俏,咱俩分开睡吧。吕晓雯撇嘴说,就你那德行,板得住?闻维坚说,可以打时间差嘛,俏俏天亮前那一阵睡得最香,怕是闹地震都震不醒。听说日本人淘气多是在清晨,双方都精力旺盛,就是想造小人儿,那也是最佳时辰。吕晓雯脸红了,呸了一声,说你这大学老师当的,还好意思说出口。

吕晓雯去见副校长时,一脸严肃的副校长先打电话把人事处长叫了过来,让她坐在一旁当陪审官兼书记员。

副校长问:“听说你和闻老师离婚了?”

吕晓雯脸红红的,低着头,轻声答:“是。”

副校长又问:“什么原因?”

吕晓雯答:“感情不和。”

人事处长问:“怎么不和?答具体点。”

吕晓雯慑懦着反问:“这个问题??一定要回答吗?”

副校长说:“我们是代表组织跟你谈话,当然要答。必要时,组织上还要做调查核实。”

吕晓雯犹豫了一会,说:“是??身体上的原因。”

副校长问:“到底是感情不和,还是身体上的原因?”

吕晓雯说:“我们办离婚时说的是感情不和,真实的情况是身体原因。”

人事处长问:“是你的身体,还是闻维坚的身体?”

吕晓雯低着头,不吭声。

副校长说:“夫妻一方的身体不好,也会成为离婚的理由吗?”

吕晓雯仍不作答。

人事处长奇怪地说:“上半年我们冈Q刚组织了全校教职员工的体检,没发现你和闻老师身体上有什么大问题呀。”

吕晓雯脸更红了,涨成了紫猪肝,尽管早和闻维坚在家里预演过多遍,但事到临头,平时在课堂上的如簧巧舌竟给成个大疙瘩,反而使表演显得很本色。她问:“我一定要说吗?”

人事处长说:“你不说,我们怎么判断你们离婚理由的真实性?”

吕晓雯说:“那??请领导一定要为??我们保密。”

副校长说:“这是必须的,组织上有纪律,请你放心。”

吕晓雯说:“他那个事??不行了。”

副校长和人事处长明白了,尴尬地对望了一眼,不好再问下去。好一阵,人事处长才又问:“那你们离婚后,为什么还住在一起?”

好似参加课题答辩,渡过了急流险滩,有备在先的吕晓雯的回答便从容了许多。她说:“我和闻维坚只有一户房子,手里的积蓄又有限,我和他谁搬出去?搬出去又住哪里?最重要的是,孩子还小,我们不想伤害孩子,想等她大些再让她知道。”

副校长说:“你既这样说,组织上表示理解。你看可否这样,为了爱护孩子,这次,学校只售你和闻维坚一户房,保证你们一家三口仍住在一起,好不好?”

吕晓雯怔住了,在她和闻维坚设想的领导百样问话中,偏偏没想到会有如此偏冷生僻的一问,好在此剧的编剧兼导演闻维坚事先还有叮嘱,临场交战,领导真要问出你一时不好回答的问题,你千万别客气,就用那白纸黑字的售房方案跟他们叫板,针锋相对,丝毫不能退让。

吕晓雯瞪圆了秀眼,说:“学校的售房方案里好像没有这一条吧?请问,这一户房是卖给我的,还是卖给闻维坚的?”

副校长沉吟了一下说:“按习惯,还是以男方为主。户口本上的户主不是写着闻维坚嘛。”

吕晓雯冷笑:“我且不跟领导计较已离异的夫妇是否还适合这样的原则,我只问,如果有一天,我想单独出去过了,学校是否还能按方案中规定的面积立即出售给我一户房,而且仍然在校区附近,价格也仍然是2980?如果领导说可以,那就请给我出具一个官方文书,盖上学校的大印。这应该是个合情合理的请求吧?不然,如果领导哪天高升了,新来的领导瞪着眼睛不认账,我找谁说理去?领导出的这个主意好,非常好,我正愁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呢,谢谢校长,也谢谢处长,想不到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

大学老师最不缺的就是嘴巴子上的功夫,尤其是立于转守为攻、主动出击的情势下,那功夫就越发娴熟自如超水平发挥。这好比《水浒传》里的武松追杀西门庆,据说花花太岁的武艺也十分了得,并不比打虎英雄差多少,但他偷了人家的嫂嫂,又杀了人家的哥哥,先在心理上败下阵来,不然,岂会让武二郎气势如虹、轻易得手摔下狮子楼?吕晓雯是教中国古典文学的,当晚回到家里,她就这般打着比方,向闻维坚学说自己的得意。当时,副校长被逼到了墙角,只好打着哈哈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具体怎么办,吕老师自己决定吧。

3

副校长不相信闻维坚和吕晓雯的离婚是真,人事处长也将信将疑,将信将疑的还有学校里的很多人。尽管两人离婚的理由理直气壮,也很私密,但无从检测,更无法考证。人们眼里的闻维坚面色红润、体健如豹,尤其是站到乒乓案前,或推挡、或抽拉,步履灵活、勇猛有力,是教工中屈指可数的主力战将。为这事,副校长委托人事处长去委婉请教女校医,叮嘱只讲事,别讲人。女校医回答得很明确,说性能力这种事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原因非常复杂,可能因为家族遗传,也可能是后天原因。后天原因又包括器质性病变和心理因素多种。医学论著上说,近些年因工业污染的不断加重,再加激烈的社会竞争,已有相当多的男子年纪轻轻就变成了性低能甚至无能,所以世界卫生组织已接连召开过多次保护男性学术会议,在我们中国还开过呢。至于针对具体个体,就更难说了,不少性低能者往往正是那些表面上威猛雄壮之人,不信你去保健品商店打听一下,眼下偷偷去买壮阳药的,并不都是夕阳红、桑榆晚的老年人呀。

为了给离婚找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闻维坚和吕晓雯可是好费了一番心思的。说夫妻感情不和?可两人平日里成双成对、琴瑟甚笃,在家里也很少争吵叫骂,这有同事和邻居做证,还能因了离婚的事,故意在家里三天两头地摔锅扔碗、砸窗撞门呀。说不孝敬老人?又有双方高堂健在,组织上派人一查,不知内情的老人们自要如实察报,雪里的孩子立见天日——埋不住。主意是闻维坚最后拿定的:你就说我废了,不信谁还能说出什么来。吕晓雯怔了:废了?你什么废了?闻维坚哈哈笑:一个爷们儿,你说什么废了,堪比太监了叹。吕晓雯呸道,就你?就差我骂你是个驴子啦。闻维坚说,人家非要问,咱俩不过是这么说,统一口径,死无对证。吕晓雯说,那要是传出去,你这张脸皮可就不好看了。闻维坚说,一张苦瓜脸若是能卖出几十万,不好看就不好看,你不讨厌就行了哩。吕晓雯说,小心以后女士们没人搭理你。闻维坚哈哈坏笑,说也许恰恰相反,因为无所顾忌、无须防范,大姑娘小媳妇还更近乎呢。吕晓雯说,你敢!闻维坚说,当然不敢,这样你不就更放心了吗?吕晓雯说,那咱们以后复婚时又怎么说?闻维坚说,就说我得了秘传奇药,东山再起了叹。

对于这么一个勉为其难的理由,吕晓雯感到的是心里踏实,起码可证明,闻维坚心里确没揣着别的白思。

在全校数十双职工中,以离婚理由买下两户房的,仅闻、吕一例。一直不相信二人是真离婚的副校长,在人们窃窃抱怨与质疑声中,采取的进一步应对之策便是密嘱负责售房抓阉的行政处长,说离婚的那两个人,既已跳出了学校划定的“阴阳界”,我也无话可说,只能从长计议。抓阉前,你想办法,千万不要再让两人凑成邻居。行政处长给出的办法是,宣称考虑相关专业和工作性质的教职工交流方便,抓阉将划出区域,分别进行。而闻维坚所在的理学院和吕晓雯所在的文学院住宅,则被分别划在了南北两区,两人不管手气如何,也只能遥遥相对了。抓过阉后,副校长又亲自密嘱闻维坚和吕晓雯的近邻,说你们多注意那两人的情况,如果有什么异常,务请抓紧报告。那些人对闻维坚和吕晓雯凭空分得比别人多一倍的蛋糕早都心怀愤慈和不平,得此旨意,自然心领神会,一个个连连点头。

闻维坚抓阉的手气要比吕晓雯好。吕晓雯抓的是三层,一天中要有半天被前面的高楼遮住阳光,下面两层又是预留的门市房,日后难得安静不说,还容易被窃贼光顾。而闻维坚则抓到了八层,吉祥数,格局疏朗、四面通透。吕晓雯说,把好的豁出来,往我们娘俩这边换一换,可好?闻维坚摇头反对,不妥,离了婚还往一块凑,谁比你傻呀?你没发现近来人们看咱们的眼神都变了,只怕你拿着大鹅蛋跟人家的鹤鹑蛋换,人家还说你鹅蛋有草腥味不换呢,何苦自讨没趣。再说,学校整出的按学院分区抓阉的招法,八成就是针对我们来的,拉倒吧。吕晓雯说,早知闹到这一步,还不如不耍这份小聪明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多好。闻维坚说,摔前趴子摔了个大钱包,就别再抱怨膝盖磕出血啦,贴片创可贴足矣。那些人看咱们的眼神为啥一个个乌眼鸡似的?两个字,眼气,三个字,式眼气。咱们啥也别说了,躲在家里偷着乐吧。你和俏俏且先在这三楼委屈着,等日后复了婚,我把两户都卖了,换成一户150平的,好好装修一番,让那些人统统变成四个字的更加眼气。吕晓雯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呀?闻维坚语气凿凿地说,少则三年,顶多五年。

两人只说手上没钱,两户房子装修得都很简单。吕晓雯那户花了不到三万元。闻维坚的则不到一万,只把厨房和卫生间处理一番,卧室和客厅刮了刮大白,连地板都没铺,立足将就,能住人就成。分出去那天,俏俏抱着爸爸哭了,问,别人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不要我们了,是真的吗?闻维坚避开要害问题,哈哈笑着说,真是傻孩子,爸爸怎么能不要这么聪明漂亮的宝贝闺女呢。爸爸常回来看俏俏,你找爸爸有什么事,抬抬脚就跑去了。再说,爸爸不是每天还要接送俏俏上下学吗?俏俏又问,那为什么爸爸非要去自己住呢?闻维坚说,那边的房子如果没人住,学校就要收回去,夜里还可能进了贼。俏俏说,不过一户房子,咱们不要了不行吗?闻维坚抚摸着孩子的脑袋说,我们的俏俏要长大,要读大学,要结婚,还可能出国去深造,那户房子就是钱,给俏俏准备的,怎么能说不要呢。吕晓雯眼见这一幕,虽然心知丈夫是在做戏,但心里还是酸上来,怕泪水让孩子看到,忙转身躲进厨房去了。

闻维坚舍不得花钱装修房子,却不能不买小汽车,因为他要接送俏俏上下学。以前有自行车,孩子往后座上一蹦就行了,搬到新校区,路途远了,同事们为接送孩子买车的不少。虽然新校区附近的医院、商场、中小学校都在建设或即将建设,但新建的小学能不能跟黄河路小学比,一时还很难说。闻维坚买的是捷达,经济、适用,不算张扬。他给别人的解释是,两口子闹离婚,孩子却分割不开。接送孩子的事归我,其他事都归她妈妈。闻维坚有时也去母女二人那里坐一坐,但多是在傍晚,众目睽睽之下,只逗留一两顿饭的时辰。狡狐一般精于算计的闻维坚不会读不出邻居眼中的内容,虽然那些人扭过头故作不见,但眼睛却在猫眼之后躲着,他才不会因了这事授人以柄呢。小不忍则乱大谋,另外找辙吧。

闻维坚的另外之“辙”,先是去宾馆开房。宾馆的条件好是好,但不便宜,还担心警察查房,更担心出入宾馆时碰到熟人。去过三两次,吕晓雯便不肯去了,说做贼似的,悬着心,害怕。足智多谋的闻维坚再出一辙,在市郊僻静处租了一处小屋,也是楼房,单室,三十年前建的,格局很陈!日,好在有水有电,隆冬时节屋子里也不至结冰。闻维坚将被褥和一些常用之物悄悄移过去,用他的话说,这就妥妥的了。两口子正是虎狼之年,床第之事可比汛期的洪水,不可久围久堵,要疏导。吕晓雯把那个事称作“淘气”。两人怀里都有钥匙,大学老师不须坐班,交接孩子时有了暗示,便午前或午后,悄然去那间小屋子幽会。因换了炉灶,干柴烈火竟燃烧得格外旺盛炽烈,两人的感觉也甚是酣畅痛快。事毕,吕晓雯偎在闻维坚怀里说,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两口子,我怎么觉得像做贼呀?闻维坚哈哈笑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哈!国外有个国王,你说他能缺什么,可偏要夜里溜出宫,把一些根本用不着的东西偷回来。后来案子破了,国王窃来的物品足足塞满了几间屋子,他图什么?还不就是个刺激。还有一个故事,还是你说给我的,《水浒传》里的那个北宋皇上,皇宫里缤妃如云,可他偏要夜里溜出去与名妓李师师厮混,他又图个什么?不也是刺激嘛。咱俩眼下是独身男女,不违纪、没犯法,又不必受道德和良心谴责,却白赚来这份千金难买的刺激,可是检了大便宜啦。吕晓雯说,还便宜呢,想想这耗子窝,一个月租金五百,再加我的打车钱,一年近万,心疼死人啦。闻维坚安慰说,夫人切切不可只算这笔小账。咱们校区附近的房价又涨了,已是七千一平,听说上涨的空间还很大,咱俩多得了一户房子,你算算,这增值的数额是多少?俗话说,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再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天下富人,可没有哪个是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呀。

且说那户小房子的主人,是一对退休在家的老工人,小屋子是给儿子结婚安家备下的。后来儿子跑到南方拼输赢,不想回来了,老公母俩把房子租出去,初时还留意来人的情况,后来发现,来者只是固定的一男一女,都三十多岁,也都文质彬彬,冷眼看去,甚是般配,隔上三五日来一次,来了也不生炊造饭,在小屋里躲上一阵就走,走时也如来时,独来独往,悄然镊行,便认定这是一对偷情的露水鸳鸯。眼下社会,这种人这种事,海了去了,连单位和派出所都不管,谁又劳神去狗拿耗子。主人轻易不露面,闻维坚和吕晓雯也乐得无惊无扰,彼此相安无事,都好。

4

似这般夫妻偷情的奇妙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闻维坚和吕晓雯便分别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挠头事。

先是闻维坚。开春的时候,一位多年没有联系的大学同学庄某突然找到他,说有要事相商,把他约到了一处很高档的渔港酒家。老同学见面,自然要聊一聊这些年彼此的际遇与坎坷。闻维坚问庄某眼下在做什么,答说做二手房中介。闻维坚说,重点大学的高才生,用高等数学算屈指小账,听来让人好笑。庄某说,可笑什么,我眼下的收入可能顶得上你三五个,说以一顶十也不算吹牛。闻维坚点头说,那也是,英雄莫问出处,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庄某问:“你还想这样放单飞,长久地自个儿过下去?”

闻维坚心里悠了一下,掩饰说:“我怎么是放单飞?我的家庭生活稳如磐石,夫人你认识,爱岗敬业、淑达贤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女儿上小学四年级了,聪明好学,也不用操太大的心。”

庄某笑说:“当着真人别说假话。不然,我也不会受人之托,专来找你。”

闻维坚说:“你且说说看,是什么事?”

“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帮你再成一个家。”

闻维坚想了想,问:“你还知道些什么?”他心里想的是,可能这位老兄还不知道自己对外说出去的离婚原因,那就须打太极,另找个借口把这事推出去。

庄某说:“我听说先前的嫂子守着青山,却没柴烧;山有深井,又只能耐着饥渴。这个消息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闻维坚感觉脸上烫起来。关于他和吕晓雯离婚的原因,尽管学校里知道的人很少,只限于那么两三位当权者,又都信誓旦旦地答应以党性和人格保密,但事过六耳,如风飞传。就好像有人躲在屋子里吸烟,即使是大冬天,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连窗缝都被冰雪封住,但只隔一夜,再进那间屋子,还是很难闻到烟味,因为烟去无痕,传出去了。闻维坚只是没想到,这个让男人脸上无光的消息竟传播得这般迅捷,连久不联系的老同学都知道了,真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呀。

闻维坚说:“既然知道了,你何必再让老同学难堪?”

庄某说:“那我先给你打个比方。比如买甘蔗,多数人都是选中间几节,图的就是那份甘甜,可也有人偏要那两头的根梢,为个啥?人家想败火,据说清苦之物多有这种功效。民间有话,花钱买屁吃,人家得意的就是这一口。我说的这个女人,年近三旬,模样一般,原来在北口市辖内某县的衙门里当个一般干部,最重要的是,她已怀有身孕两三个月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她是有男朋友的,男友原来在县里做生意。突然有一天,男友消失了,只给她留下一张纸条,说从此两别,让她把孩子处理掉。可这女子偏又痴情,执意想留下肚里的孽债,所以千般寻找,得知那男人在北口落下了脚步,便一路追过来。这女子的父亲在县里有些权势,在官场也不乏关系,又以她母亲的名义在县里开了一家不小的酒楼,食宿餐饮、洗浴娱乐通吃,家里自是不差钱财。女儿说在县里不好做人了,闹着要把工作调到北口,她父亲求到市内某衙门的头头,那头头欠着人情,不好推拒,便说眼下干部调转的事要求极为严格,似这般空降,别说群众有意见,只怕上级也要追查,若是以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理由来办,向上向下,就都好有个交代了。我这么介绍,你可能就明白了,这女子速求婚姻,目的可谓一石三鸟。一,有了已婚之实,先生又在北口,就有了往这里调转的理由;二,可以让肚里的孩子名正言顺地出生,再顺顺当当落下户口,不至于成为‘黑孩’;尤其是这第三条,嫁给大学老师,脸面上好看,又可为日后好合好分打下伏笔,你的空有其名的男人之躯还恰恰可让那男友心安,少了许多计较。”

让别人这般算计着,任是谁,心里也不会舒服。闻维坚冷笑:“这世界上的人怎么了,算计得竟比我这数学老师还精细。可惜,我闻维坚并不想当济公,更不想学雷锋,这种乐施好济之事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庄某忙自责:“你看你看,求解岂可缺了前提条件。我忘说了,这位女士也算是个讲究人,办事敞亮,不想白使唤谁,更不想让谁委屈。人家给出的条件是,婚姻期限最长为两年,酬金五万,现金支付。这可是白检的,不少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孩子的血缘认定和日后的抚养费等等问题,都可以在婚前留下书面材料,并可进行公证。”

闻维坚摇头笑说:“以前只听说有中国人去了国外,为了获得那张绿卡,宁可花下大价钱跟外国人做下这种荒诞之事,原来国外有的月亮,国内也有。我闻维坚堂堂大学老师,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就值五万呀?”

庄某立刻将价码翻番,涨到了十万,还说这事可遇而不可求。闻维坚仍摇头,说:“我不敢跟你比谁挣得多,但我的日子还过得下去,不缺这两个小钱儿。”

庄某却不依不饶,说:“拉倒吧,你老兄就别骆驼不倒架,打肿脸充胖子了,你不缺钱为什么不惜每月付利息将房子抵押贷款?不缺钱又为什么家里连简易装修都舍不得,甘愿住那种‘清水房’?这事你点头,可说是你帮助了那个人,但也可以说是我在帮助你老兄巧渡难关。这样吧,我再加五万,十五万,换成美元也是两万多,这是人家给的最后底线,就是在美国,这种事也只能是这个价,我是一分钱也再不敢往上加了。”

没想此公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如此详细,看来事先没少做市场调查,他还知道些什么?想想这个庄某,当年读大学时也是一个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之人,不想时光竟把一介谦谦书生打磨得如此油腔滑调、巧舌如簧,真是时势造人呀!闻维坚心里发着感慨,仍坚决地摇头,笑问:“这位女士,跟你是什么关系?”

“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非亲非故、素昧平生。保证、绝对,有假包换。”

“依我分析,你老兄眼下也断断不会是个白让人使唤的平庸战士。那你就给我交个底,若说成此事,你会得到一笔怎样的中介酬金?当然了——”闻维坚挥手一比画,“这桌价格不菲的酒席消费,肯定也是人家埋单,但酒肉穿肠过,似可不计,对吧?”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这话说得不厚道,太过挖苦、刻薄了。

没想此公不尴不尬,仍哈哈大笑:“那当然。这世上之人,熙熙攘攘,或为利来,或为利往,二百五才会让人白使唤。我若五万跟你谈下来,可得酬金一万;十万呢,减两千;十五万呢,则再减两千,只剩六千了。这也算现代模式,酬金直接跟效益挂钩。你不觉得这很正常吗?”

“正常,非常正常。只是,今儿让老同学空甩鱼竿,不仅白搭了宝贵时间,还分文未得,真是抱歉啦。我学校有事,这就告辞。”

“哪里哪里,没有这个事,咱们老同学还难得一聚呢。我把名片给你留下,往后有事,只管找我,比如出让或调换房子,不管是你自己还是别人的,只要你老兄说话,一切优惠,保证优先。”

闻维坚注意了,老同学一边说着这些场面上的话,一边把手机打了出去,吩咐一声“埋单吧”,又扭头招呼侍应的女孩,指点着桌上的鲍鱼、海参之类叫打包。这小子,穷人乍富、爹绒抖翅,竟还带了跟包的来!桌上的东西也确是点得太多,连红烧鲍鱼和清蒸海参都剩下一半,一瓶茅台也只喝下三两不到,眼看是挥霍别人的票子不心疼。没想,侍应女孩将餐盒装好,庄某却推到闻维坚面前来,说你把这个提上,明天不用造厨啦。闻维坚立时想到吕晓雯和俏俏,若把这些昂贵的珍肴送去,正好也让母女一解嘴馋。但转而想到刚才心里对此公的不屑与鄙视,便坚决推回去,说我翻身农奴把歌唱,还是初级阶段,家里连个冰箱都没有,海鲜最不宜存放,明天若吃坏了肚子,让人笑话,还是你带走吧。庄某不再客气,将酒瓶也塞进纸袋,提在了手里。

两人走出包房,经过吧台时,见一位年轻女士正在结账。该女士中等身材,微胖,穿一件藏青色羊绒衫。老同学招呼一声,小曹,我们先走啦。那女士回过身,微笑着,躬了一下身,说两位大哥走好。闻维坚心里动了一下,便把这女士盯了个牢实。女士投向自己的目光怪怪的,还含一些羞涩,闻维坚自里便明白了。这女士睑庞偏黑,前吻略突,因此嘴巴就显得有些大,综合指数确是平平,跟吕晓雯没法比。

到了门外等出租车时,庄某低声说,看到了吧,就是那位,姓曹名慧,豪门闺秀。闻维坚填道,八字还没一撇,你把她带来干什么?庄某说,这叫备而无患,效率当先。你若说可商量,我立马把她叫过来,你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进入实质性洽谈。你若不点头呢,除了埋单,也顺便让她看看你,别以为我是忽悠她。闻维坚心里感叹,到底是商人,不光中介房屋,还中介起了这种婚姻,真是无处不见利,无利不起早啊!

5

闻维坚把这事跟吕晓雯说了,是当笑话说的,说得很详细,全须全尾,全景扫描,还加上了自己的感受与调侃。地点是在那间小出租屋里,时间是两人缝络之后。

吕晓雯还开玩笑,说那你就答应下来呀,古时齐人有一妻一妾,今日北口闻君为何不可效之?她用的是战国时期《孟子》中的一个典故,说是寓言、散文、笔记体小说都不错,相当于当下的某些微型小说或小小说。

闻维坚回敬道,那你说说看,你是那妻还是那妾?

吕晓雯哑口了,说是妻,却办了离婚手续,承认是妾,岂不吃了大亏。她情知在嘴巴上斗不过闻维坚。当年读大学,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最后之所以把绣球抛给闻维坚,不光相中他凡事考虑得细致周到,还佩服他的这张嘴巴,嬉笑怒骂皆透着机智与幽默。嘴巴是什么?嘴巴就是脑子的窗口,脑子笨拙锈涩的人还能指望他舌如利剑、追风断铁吗?

吕晓雯避开锋芒,说你点点头,立时有十五万元进账,这种便宜千年等一回,你不捡,可就脑子进沦水,亏大了。

闻维坚问,那我就点头?还来得及。

吕晓雯重重地点头,说对,点头,使劲点,把脑袋当甩干机,把沦水彻底甩出去。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都当成了玩笑,谁也没认真。

认真的是数日后,闻维坚正上课,突觉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嗡嗡振动。他不动声色,将手机掏出放在教案旁,便见了吕晓雯的短信:“午后两点去鼠窝,务必。”闻维坚知道,这肯定是遭遇了紧迫之事,因为两人一天前刚有幽会,吕晓雯也知道他当天有课,不是非常情况,以她的性格,才不会发来这样的短信。

当日午后,闻维坚请教研室调换了课时,驱车去了出租屋。吕晓雯已先他一步坐在小屋里候着了。闻维坚进门,故意做出宽衣解带猴急状,吕晓雯推开他说,另q闹,说正事。

吕晓雯的正事是,两月前两人都申报了副教授的评审,按硬件标准,两人本是都有一拼的,但由于大学扩招,与两人条件相仿的青年教师脚前脚后涌进,学校的评聘指标有限,所以在决定往省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送评前,须先在学校的职称办过一下筛子。有人说,闻维坚和吕晓雯为了多买一套内部住房,不惜抢先办离婚,眼见是人品有问题。我们送评高级职称,除了学术水准,不能完全置思想品德和人格操守于不顾,现在社会上都有人把教授叫“叫兽”了,真是斯文扫地,让人脸红。既然这次申报的老师多,干脆把这两个人撤下来,总不能让小人们把什么好处都捞到手吧?

闻维坚一听此言就傻了,他完全明了眼下狼多肉少的评聘形势。依他和吕晓雯的此前分析,报二保二当然是吉星高照、梦寐以求,因为两人毕竟已不是一家,即使退一步,有人以平衡利益为借口,那也应是报二保一。似这般,还没等往上报已被学校筛下,那还有什么指望?好比乒乓球队员参加世锦赛或奥运会,虽说国内高手如云,但如果连参赛名单都挤上不去,还指望个狗屁的冠亚军为国争光。而且,两人一起被漏下筛网的理由恰恰是离婚,与学术水准无关。

闻维坚问:“消息可靠吗?”

吕晓雯说:“绝对可靠,是孙大姐亲口告诉我的,孙大姐在人事处正负责职称评聘这一块。”

提到孙大姐,闻维坚就确信无疑了。孙大姐的女儿曾是大龄剩女,把老娘亲一度愁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去年,吕晓雯出面撞掇,把普日的一个学弟介绍给了孙大姐女儿,那学弟给市里的一位领导当秘书。婚后,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好不甜美和顺。为这事,孙大姐恨不得割下身上的肉感谢吕晓雯。

闻维坚又问:“那个狗屁是谁放的?”

吕晓雯说:“我问了几遍,孙大姐不肯说,最后只是告诉我肯定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闻维坚开始在身上摸,摸了裤兜摸衣兜。吕晓雯知道他在摸什么,急从自己的挎包里找出一盒芙蓉王,还有打火机,放在他身旁,又起身拉开一扇窗。闻维坚日常不吸烟,尤其在别人面前不吸,但家里真遇到了什么难心事,他在思谋对策的时候,烟就离不开手了。

女人到了这一步,往往就开始抱怨了,抱怨以前的沟沟坎坎,抱怨男人曾有的决策。吕晓雯嘟咕说:“都怪你,非耍那种小聪明。这回好,人家给你眼罩戴了吧?多买一户房子,得到什么好儿啦?弄得一家人分居,有点好处也是理论上的,水中望月、画饼充饥。可这回咱们俩的职称要是都饱了汤,那亏吃得可就明睁眼露的了,工资比人家少了一大截不说,还一步没赶上,步步赶不上,一直到蹬腿闭眼都得比别人差下一截。还有那科研课题,别人占着职称优势,不稀罕要的才能让给你。哪个课题没有经费?那笔钱虽说不像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可课题负责人起码有着主持权,签下名字就有效。可咱们呢,跟人家比,站着一边高,坐下一般平,却只能当帮手,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

闻维坚不吭声,他不想辩解,也无力辩解。事情走到这一步,有时想想,他也有些后悔,不值,确是不值。欠着银行的钱呢,每月的工资先拿出大半交利息,两口子本无芥蒂如胶似漆,却要做贼似的跑到这种地方寻欢,吕晓雯说是耗子窝倒也贴切;特别是,不时还要接受别人对无能男儿的讥嘲和怜惜,连有时进卫生间,都有人往他档下溜眼风,那种眼神真是让人受不了,怪不得古时候的司马迁受了宫刑,还动了不如一死的念头呢。这辈子既当了大学老师,除了生命,最宝贵的是什么?可能就是职称了,那不仅是工资和福利待遇,还代表着能力、资格、荣誉和脸面。可事已至此,后退无路,那就只能往前拼挣,拼到哪步算哪步,顶多撞个头破血流,总比坐以待毙强吧。

闻维坚一连抽了三根烟,才问:“你听孙大姐的意思,是不是学校就准备这么往上报了?”

吕晓雯摇头,说:“孙大姐说了,按省评聘办的通知精神,申报时限是到这个月底,还有半个月。校主管领导的意思,不到最后一天,先别急着往上报,免得名单露出去,这个哭那个找的,上上下下有意见,空惹事端。孙大姐透话的意思,就是让我赶紧想办法。”

闻维坚将烟蒂甩到地心,用脚踞死,说:“那就这样,我今晚就给那个做房产中介的老同学打电话,我同意跟那个姓曹的办结婚手续,马上就办。”

吕晓雯征了,呆呆地望过来,旋即便跳起来,抓起枕头往闻维坚头上打,泼妇一样歇斯底里地吼骂:“你浑蛋!你早存了这个心是不是?”她知道闻维坚这回要玩真的了,不是开玩笑。

闻维坚却不急不躁,心平气和地说:“晓雯你冷静冷静,听我一步一步给你解这道题。现在的已知条件是,我离异,曹未婚,她急着想把肚里的孩子光明正大地生下来,也想顺势将人事关系调进北口。她缺的是什么呢?就是一纸结婚证书。而我若答应跟她去办下这纸证书,则完全符合《(昏姻法》的规定,谁也再难说三道四。我向你保证,那张证书只是一个名义,我绝不会跟她像真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更不会与她有肌肤之亲,咱们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跟你是假离婚,跟姓曹的是假结婚,有期徒刑二年,而且是监外执行,你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争取减刑,一年甚至更短时间,就跟她彻底摆脱关系。而你和我所获得的题解呢,则至少有两个:第一,她必须事先把十五万元打进我指定的银行账户,这还只是挂角一将,蝇头小利;最重要的是第二点,因为它与我们眼下所说之事密切相关,只要我再婚了,就可间接证明我和你的离婚确实为真,那些背后指责你我的人便统统都得闭上臭嘴巴,孙大姐再凭借这个至为有力的理由为我们上下斡旋,尽力争取,保证咱俩之中有一人顺利申报,应该是最基本的收获。我再给你打个比方,还记得初中时候做过的平面几何题吧,有时候,在所给出的图示里,或圆,或梯形,或三角,你只需在关键部位做一条辅助线,一切疑难便都可迎刃而解。而眼下我们要做的辅助线是什么呢?就是由我堂而皇之地去跟姓曹的办下那个手续。”

吕晓雯不喊不叫了,脸色煞白,好发了一阵呆,突然伏到床上呜呜哭起来,哭得很伤心。闻维坚放心了,不怕她哭,就怕她吼。她一哭,就说明已被说服,同意了,只是心里一时还感到委屈、不痛快。吕晓雯是个性子绵软的人,依赖性大,尤其是婚后这些年,遇到事,无论是家里还是家外的,她都由着闻维坚拍板定夺拿主意,她信服闻维坚,是那种真心实意的信任与佩服。闻维坚坐到床前去,手抚在吕晓雯的肩膀上,感受着那种来自亲密爱人内心深处的搐动,不由心里也酸上来,有泪珠缓缓溢出了眼角。

6

当日晚,闻维坚和曹慧面对面坐在咖啡馆内一处幽暗而暖昧的光晕里,耳畔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音乐,那细密的雨落芭蕉的旋律,让人的心像水滴一样四处溅碎。

入夜时,闻维坚翻出名片,给庄某打去电话,说上次你说的那个事,我又反复想了想,是不是可以重新启动?庄某说,偏赶上我正忙,脱不开身,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也别再中场盘带左传右递了,我把你的电话给曹慧,就等于直接把球送到了禁区附近她的脚下,你是严防死守,还是有意放水自摆乌龙,哈哈,全随君意。恭喜老兄人财两旺啊!闻维坚听到了耳机里的山呼海啸,还有解说员的快嘴利舌,知道这小子在看球赛,便不再饶舌,把电话收了。

曹慧很快来了电话,并定下了马上面谈的地点,看来她更是急不可耐。这很好,买方急,卖方便主动,况且交易的大框架已基本敲定,剩下的不过是细枝末节。

曹慧说:“如果闻大哥没意见,我想这事还是说办就办,越快越好,人事调转之事最怕夜长梦多。”

闻维坚说:“我理解,尽力配合吧。”他心里高兴,其实自己更着急,职称申报的时限就差半个月了,抢一天就主动一天。这话由她说出来,自己正好落得四平八稳、乐哉悠哉。

闻维坚又说:“在支出上,你可否再增加五万?我说此话,有点脸热,但又不能不说。离婚时,我基本是净身出户,后来买了房,又买了车,手里窘促得连简单装修都免了。”闻维坚的本意是,张嘴三分利,不给也够本,多争一万是一万。不过,钱还是小事,他必须把答应这件事的真实意图掩盖起来,不然,让她感觉到原来自己另有所图,真要传到学校去,职称大事休矣。

曹慧表现得却慷慨,应道:“那我就说一句俗到家的话,只要是钱能办成的事,都不算难事。其实,我找你那位老同学谈这个事时,给出的底线就是二十万,还告诉他,只要事成,二十万全凭他支配。至于他,我也不能只是口头一谢,自然另有表示。也不知他是怎么跟你谈的。”

这真是无商不奸,蛇心吞象!闻维坚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磨叽,说:“办好手续,我想我还是住自己的房子,上下班都近,我早晚还要接送女儿上下学。”

曹慧说:“我在市里也有房子,肯定比你的大,装修也比你的好,专给你留出一间书房,安上床,你愿来住就住,不来我也不勉强。但有些时候,样子上的事还是要做一做,不然让别人看出假冒伪劣,反而不好。希望你能理解。”

闻维坚点头:“行,这事视具体情况而定,一事一议。大主意由你拿,我努力配合。”

曹慧说:“手续办好之后,我想办个规模大些的婚礼。不是我愿意张扬,而是我需要这种场面。我的工作要调转到北口来,接收单位是以照顾我的两地分居为理由的,这种场面势在必行。你不必嫌麻烦,这事完全由我父母张罗,到时你出面走走过场就行了。”

闻维坚想了想说:“这个事我虽然理解,却另有想法。我不比你,女人初嫁,婚礼搞得怎么隆重气派都理直气壮。可我是二婚,离异的理由你可能也知道,那是男人的致命之羞,况且两年之内还要与你离婚,到时候,了解内情的人肯定都会同情你,认定你是上当受骗,而我则是明知自己不宜却故意而为,那就有骗婚之嫌。所以,这件事搞得越张扬,知道的人越多,日后骂我的人也必然越多。你看我出个折中的办法好不好?事情要办,你所需的效果要达到,但场面却不一定非搞那么大。你可以在市内找一家酒店,订下一个大点的包房,只办那么一两桌,对外称答谢酒宴,把你认为有用的人尽可请到。这个中庸之策还有另一个潜在的好处,就是考虑到了你男友的感受,因为你们日后还要走到一起,婚礼的规模搞得越小,他越不会对你生出过多的挑剔和指责。”

其实,闻维坚心里还有打算,他虽不愿张扬,但也不想把这事弄得蛇行鼠窜、了无声息,因为他也需要学校的某些掌权者知道他已再婚,进而改变对他与吕晓雯离婚的固有成见。但他的这个想法不比曹慧,曹慧敢说出来,他却不能。这样正好,她说行百步,他却走五十,既没有彻底相拗,自己的目的也可基本达到。

曹慧说:“其实,我那个男朋友之所以从县里跑出来,就是因为我爸我妈一直不太看好他,还说他之所以跟了我,就是看中了我家的权势和家财。为赌这口气,他才一走了之。依他的意思,让我干脆私奔,扔下工作跟他在外面做买卖。可我想,谁知天下的形势会怎样变,夫妇俩一个做生意,一个抱定铁饭碗,才是当下社会最佳家庭生存结构。再说,我如果真跟家里搞僵了,老爸老妈彻底寒了心,家里的那些钱财最后不定落在谁的手里,那亏可就吃大了。让我跟你假结婚,其实就是我那个男朋友出的主意,既调动了我的工作,又可掩护我把孩子生下来。这个事我一直保密,别说你的那个中介朋友不知,连我爸我妈也被蒙在鼓里呢。”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曹慧说得如此贴心置腹,闻维坚却认定这个女人虽有些算计,却没有多少城府。似这样的深层次底细,又不是遭遇了严刑拷打,怎么可以这般轻易供诉出来呢?不怕本先生哪天给你晒出去呀?看来自己日后更要百倍小白,千万不能让她抓住什么小辫子呀。

曹慧说:“闻大哥是知识分子,电脑肯定比我摆弄得好,拜托大哥把相关内容做成合同,你我签字后共同遵守可好?如果大哥信不着我,可以先去公证。”

闻维坚当然不愿把这事弄得哄哄嚷嚷、众人皆知。虽然公证机构那里也有职业规范和纪律,但凡事总要防着意外,小心不为过。闻维坚笑说:

“何必非走那道程序,君子之约,贵在诚信,你说呢?”

曹慧说:“听闻大哥这样说,我很高兴。你我是不是君子,日后自有论定。那就这样办吧。”

两人的结婚证书是两天后办下来的。办证之前,闻维坚特意很张扬地跑了一趟学校人事处,说自己要结婚了,请学校出具一个证明。人事处长很吃惊,说这个事吕晓雯知道了吗?闻维坚说,我和吕老师在婚姻问题上已没有任何瓜葛,她知道不知道,好像没有意义了吧?人事处长说,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吗?吕晓雯是孩子的法定监护人,这个事还是让她知道的好。闻维坚说,孩子上下学,我继续负责接送,由我担负的费用我也按时送达,我还需要做什么吗?处长说,现在办结婚离婚,手续从简,哪里还需要单位证明,你既已下了决心,自己去办就是。闻维坚说,喝喜酒时,还请处长捧场。处长敷衍说,再说,再说吧。

那天,闻维坚一离去,人事处长就把这事告诉了孙大姐,孙大姐又立刻跑去告诉吕晓雯。吕晓雯虽说心里已有谁备,但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心头还是一震。她扭过脸,望着窗外繁茂的树木,眼里旋动起汪汪泪光,好半天没说一句话。孙大姐安慰说,事已至此,就别想太多了。俏俏那边,最好还是不让知道。有合适的,你也考虑再成一个家吧。

领了结婚证的第二天,曹家依着闻维坚的意见,办了个规模不大但很气派的答谢酒会。地点选在了市内唯一的五星级大酒店,偌大的餐桌足可坐下二十多人。出席者除了曹慧的父母姑舅,还有市、县两级物价局的领导。闻维坚由此亦知,原来曹慧的父亲是县里的常务副县长,曹慧原来所在的单位是县物价局,调入单位则是市物价局,怪不得她把感情和婚姻都纳入了价格调控体系,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业特点呀。

在商量邀请哪些人时,闻维坚说,是不是把我们师大的领导和同事也请来几位?不然,好像我闻某人是社会闲散人员似的,于你和你爸妈的面子也不好看。曹慧哪知他心里打着怎样的小九九,忙点头赞许,说还是你想得周到,应该,完全应该,请谁你定,不要怕人多坐不下,大不了多开两桌就是。但送请柬时一定要声明在先,既是答谢,任何人的贺金礼品都坚决谢绝,而且宴会后,我家对客人还另有表示。我老爸对自己的从政名声还是很看重的。闻维坚心里暗骂,狗屁的名声,不过抓大放小、掩人耳目的鬼招子罢了。那天,他请到的师大客人包括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主管人事的副校长、理学院院长、人事处长,还有孙大姐。人不多,但都是对他和吕晓雯的职称申报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物。

送请柬时,人事处长和孙大姐都在办公室。处长推托,说偏巧赶上家里有事。闻维坚诚恳求告,请处长务必赏他这个面子。一旁的孙大姐说,闻老师真心实意,处长就把家里事另作安排吧,不然,你不出面,我也不好去。孙大姐心里想的是,且要看看嫁给闻维坚这个废人的是怎样一个二五眼的女人,不然,就凭吕晓雯的漂亮、贤惠和才学,闻维坚能甩下貂裘裹狗皮呀?

答谢宴后,孙大姐又找到吕晓雯,报告所见所闻。孙大姐为了让吕晓雯高兴,竭尽挖苦贬损之能事。说跟咱晓雯妹子比,那个姓曹的,除了年轻一点,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张黑脸也不知抹了多少增白粉蜜,整个一个驴粪球子挂白霜。嘴巴拱拱着,往前撅起足有半尺高,猪八戒他二姨哪会是别人,就是她了。尤其是鼻子这儿还带点鹰钩,听说这种面相的女人又阴毒又淫荡。吕晓雯听骂,心里解恨,嘴上却说,她淫不淫荡又能怎样,偏偏嫁的是个骡子。一声骡子,让孙大姐大笑不止,说亏你想得出,可你用骡子比闻老师却未必准确精当。说着,便放低声音说,以我浊眼看,那位好像是双身板,都有点显怀了,足有三个月,不会是他们无照驾车、未婚先孕吧?吕晓雯虽然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只能摇头否认,说不会吧,他跟我都两三年一清如水了。孙大姐说,跟你不行,未必跟别人也不行,男人都是这种动物,喜新厌旧。吕晓雯怕话多语失,忙岔过去说,咱们说说别的,不提他们,我烦。孙大姐问,那他的事,我还管不管?吕晓雯知道孙大姐说的是职称的事,便说,拜托大姐,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吧,不然,反倒把咱姐俩的关系彰显出来了,你说呢?孙大姐想了想说,也是。

7

闻维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谓稳准狠,立见功效。在决定申报职称名单前,具体操作者孙大姐据理力争,说闻维坚和吕晓雯的授课水平和学术论文的数量、质量都明显高出一些人,再用两人假离婚的理由扣压不报,于情于理,怕都说不过去。研究此事的几个人多是参加过答谢酒宴的,不仅香了嘴巴、肥了肠肚,走出包房时每人还得了一只很精美的小礼袋,是曹慧的母亲亲自一一呈上的,曹慧父亲趁着酒兴,站在一旁打哈哈。曹母说,是一件小首饰,女士自己戴,男士送夫人。市物价局长开玩笑说,我送别人行不行?曹父说,随便你送哪位夫人呢,反正我不认识,也不干涉。众人心里高兴,自是捧场大笑。礼袋里是一只首饰盒,内装一条铂金项链和镶着宝石的胸坠,价格不菲。几人得了好处,又听孙大姐这般辩争,便都缄口,不在闻、吕离婚的事情上计较了。孙大姐还私下对吕晓雯说,放心吧,我已跟我家姑爷叮嘱过了,他上头认识的人多,让他务必提前打好招呼,起码保你修成正果。

曹慧手里有了结婚证后,调转之事如愿以偿。此女子还是遵守合同的,不是必须两人出面之事,都不麻烦闻维坚,任由他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闻维坚心里清楚,这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曹慧与男友怎样安排生活,自己又何必去操那份闲心。所以他一如既往,早晚接送孩子,每隔三五日与吕晓雯幽会一番,倒也自得其乐。

过了几月,闻维坚听说曹慧的母亲已将生意上的事找人代理,跑来与身怀六甲的女儿同吃同住,越发放心无虞了。有同事问,还是新婚,怎么就分居啦?闻维坚答,人家有孕在身,白发亲娘亲自上阵,我自然落得清闲。问话的人心里难免嘀咕,不是说他骡子了吗?新媳妇怎么还怀孕了?看来骡子得并不彻底。

凡事,百密必有一疏。精干算计的闻维坚周密运筹,贼走不空,却偏偏没想到他的疏漏会出在吕晓雯身上。答谢宴后,学校里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大姐们,好似突然听到了篮球场上的开球哨,一下都对吕晓雯这只球追扑过来。她们介绍给她的有党政机关的公务员,有国企和民企的高管,还有编辑、记者和科研所里的技术人员,条件都不错。热心者说,闻老师已经结婚了,你还等什么,趁着年轻,抓紧再找个终身的依靠吧。我跟你说的这位,想找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研究生都不难呢。吕晓雯采取的回绝办法则是打高尔夫球,一杆击出,球儿远去。她说,我家俏俏还小,等她考上大学再说吧。俏俏刚十岁,这一杆子打得可够远了。更让吕晓雯哭笑不得的,竟有昔日教过的男生写过书信来,先是表达对她婚姻不幸的同情,接下来便表述多年间的爱恋,希望陪同她共同走过漫漫的人生旅途。真是让吕晓雯哭笑不得啊。

夏初时节的一个傍晚,吕晓雯走出校门,发现有一辆银灰色汽车超过自己在前方停下,车门开处,一位男子抱着鲜花迎面而来。男子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男子说:“吕晓雯,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吗?”

吕晓雯一笑:“对不起,在记人这事上,我是弱智。”

男子笑:“那肯定是因为我胖得走形了。高中时的老同学,还是同桌,杨一侯,外号‘杨猴子’,这回想起来了吧?”

吕晓雯心中感叹,原来时光如此无情,只是十几年未见,人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昔日细细瘦瘦的杨猴子竟变成眼下粗粗壮壮的北极熊。不过,北极熊也并非惨不忍睹,那微微挺起的小肚脯,还有那西装革履,反倒衬出了几分气度。再看他身后的小汽车,认识,奔驰,世界名牌。想当年,县高中为了保证高考升学率,搞起了“一帮一、一对红”,分配到吕晓雯名下的帮扶对象便是这位杨一侯。老师私下叮嘱吕晓雯说,你也不必对他抱有太高指望,他是家里花大钱送进学校来的,能帮他五次模拟考试的平均分数过了大专线,学校就评你“省三好”。吕晓雯知道,省级“三好学生”!有含金量,高考可加10分,所以对帮扶任务格外用心杨一侯对吕晓雯的回报便是隔上几天就悄悄往她书桌里放上一些好吃的,有时还送脑白金,说让她营养营养。吕晓雯说,你都被同学们喊成猴子了,还是营养营养自己吧。杨一侯说,我天生这德行,一天吃头牛也没用。杨一侯还告诉她说,他爸爸当乡长,一连生了两个儿子。他叔叔在山里开铂矿,生的却是俩女儿。老哥俩都遗憾,酒桌上一商量,便互通有无,用手套换了兜子。杨一侯还说,你也用不着死乞白赖地帮我,不管我考不考得上大学,日后都肯定当老板。当老板有啥呀,就是往当官的手里塞钱叹,要舍得塞,还得会塞,自己有落头就算赚??

吕晓雯问:“你来学校有事吧?”

杨一侯点头说:“是呀,有事,专来找你。我都在校门口等了半天了。”

吕晓雯说:“我是个教书匠,杨老板怎么想起来找我?”

杨一侯说:“你别骂我老板好不好,还是叫老同学。我请你去个地方坐一坐,说说话,可好?”

吕晓雯说:“我女儿马上放学了,我要去接她。”

杨一侯说:“她父亲已经开车去接了。”

吕晓雯说:“他把孩子送回家,我也要陪着。小孩子离不开人。”

杨一侯说:“你打个电话,让他陪孩子嘛。”

吕晓雯说:“等以后吧,我把咱们高中时的同学聚一聚,也该有一次同学会了。”这也是打高尔夫,一抡杆,球就远了。

杨一侯笑了,说:“那你去看看嘛,我已经把在北口的老同学聚在一起了,我还没有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接你。”

吕晓雯心里有些吃惊,看来这个昔日不爱学习的老同学,搞起社会上这一套可谓举重若轻,他把一切都揣摩好,也安排好,连让你说个不字的可能都不留。

吕晓雯左右看了看,身边溪流般走着下班回家的同校教职工。住宅小区离校园不过五六分钟的路程,不用坐车,甚至连自行车都省了。路边停着这样一辆豪华车,车旁站着一位男士,怀里还抱了鲜花,这一幕大家必是都看到了,就是那些已走过去的人,后脑勺上也会长着眼睛的。她说:

“你先走吧,告诉我地方,我回家收拾收拾,很快就到。”

杨一侯说:“那又何必,我在小区外等着你就是了。”

那天,杨一侯果然把在北口的十多位老同学都聚在了一起。让吕晓雯更为吃惊的是,原来她离婚的消息大家都知道,她也知道了杨一侯眼下也是孤家寡人,妻子带孩子去美国定居,不回来了。包房里有卡拉OK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抢着话筒唱,竟在《同桌的你》上拉开了一比高低的架势。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有女同学把吕晓雯拉到一旁,说人算不如天算,这可是老天爷的安排,我看你和杨一侯来上一辈子的“一对红”也挺好。杨一侯眼下可了不得,实业做得大,还是市政协委员,坟川闹地震时,人家自己就捐建了一座希望小学。吕晓雯说,现在的有钱人,哪个不是花团锦簇?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区别?女同学说,这可不能孙悟空抡棍子,一打一大片。别看杨一侯当年书读得不怎么样,在婚姻和男女的事上,可是很严肃的,规规矩矩,从没听说出过什么风流事。我有个外甥在他的公司里做事,说杨老板出门办事,从来不带女秘书。吕晓雯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场景,怀疑自己是否赴了鸿门宴,但不知是杨一侯自作主张的筹谋,还是有人帮他策划张罗,虽然心里不悦,但也恼不得,怨不得,面子上嘻嘻哈哈,只盼着早些散场。

那晚,吕晓雯回到家时已近十一点。俏俏睡了,闻维坚独自坐在电视机前,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吕晓雯说了同学聚会的事,正巧,电话响起,是杨一侯打来的,说平安到家我就放心了。原本沉着睑子的闻维坚越发阴得出水,气哼哼地说:“狗屁的同学会,同学会,会同学,聚到一起搞破鞋!以后少往那帮小市民里凑合,狗扯羊皮,没安好心!”

吕晓雯心里本不痛快,听他这般说,也冷冷地回敬道:“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为什么不可以点灯?”

闻维坚问:“谁是州官?我怎么放火了?”

吕晓雯说:“结婚证领了,答谢宴吃了,不是放火又是什么?可我又说了什么?我推脱不掉,不过参加了一次普普通通的社交活动,你就这样胡说八道,你还想不想叫别人活了?”

闻维坚说:“从本质上讲,这完全是两码事。我做的,都是为咱们这个家过得更好,而你参与的,则完全有可能把这个家彻底毁掉。”

吕晓雯说:“我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论者,当某种形式已完完全全掩盖了事实真相时,那内容还有意义吗?你看看这个家,眼下成了什么?”

闻维坚抓起外衣,说了声“不可理喻”,砰地摔门走了。

8

国庆节前夕,职称评审结果下来了,闻维坚和吕晓雯都获得了副教授的资格。很快,吕晓雯顺势补位,被师大聘为副教授,工资随即升格。闻维坚去问自己的情况,孙大姐说,好比坐飞机,机舱里的座位固定,那就只能等中转时有人下机,再安排其他人登机。评聘结合嘛,你眼下已有了资格,少安毋躁,顶多一年,我就好替你争取了。闻维坚和吕晓雯知道孙大姐在两人的职称问题上,已经实实在在地使了真劲,甚至不惜动用了女婿的力量,所言不虚,没打官腔。吕晓雯优先聘任,也在情理,因为文学院确是出了一个空缺。两人都数着指头盼时日,一盼顺利聘任,二盼与曹慧两年期满,三盼五年之后内部房解禁,两人便可重新打理一家人的生活。

同学会后,杨一侯打给吕晓雯的电话开始多起来。吕晓雯看来电显示,都是北口市内的电话,她心里奇怪,问,杨一侯,你的矿山总不能开在城市里吧,怎么,不想回去啦?杨一侯答,我早把总部设在了北口,那边的事,另有人负责,我管大放小,遥控指挥。吕晓雯心里有些疑惑,他不会是因为自己才留在北口不走吧?所以再看来电显示,她就不接了。

杨一侯发来短信说:“我知你在家,老同学未必就那般讨厌吧,怎么连电话都不接?”

她打去电话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

杨一侯说:“我要想了解一个对我的生意有重大影响的掌权者,能把他家里的一切情况都掌控在手,比如他几点睡觉、几点起床,早起喝的是小米粥还是黑芝麻糊。”

吕晓雯调侃道:“你要是在人家偷设了监控镜头,那可犯法。”

杨一侯答:“往网上撞的,肯定是呆鸟;往法网上撞的,必定是傻人。”

吕晓雯好奇心被吊上来,问:“那你用什么办法?”

“我可以往他家派我事先培训好的保姆啊。”

“人家先前已经有了保姆怎么办?”

“黄瓜蘸酱,煎饼卷葱,这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我花点钱,让先前的保姆找个借口辞职。而我通过中介送进去的人,保证物美价廉服务一流,包他满意。”

吕晓雯想一想,这家伙没吹牛,想一想他打来电话时,果真都是自己一人在家,俏俏也已入睡;而她不在的时候,电话上则完全没留来电显示。她心里怕上来,再问:“可我家并没雇保姆呀。”

杨一侯说:“吃饭可以用筷子,还可以用勺子、叉子嘛,新疆人还有个吃法叫手抓饭。”

吕晓雯心里越发惊休起来,莫不是他已在本校学生和教职工中发展了监视自己的“特工”?她说:“杨一侯,你不要吓唬我。”

杨一侯说:“你尽管放心,我对老同学所做的一切,只限于关心和爱护,绝不给你增加任何负担。”

吕晓雯说:“我心里已经有负担了。”

杨一侯说:“和老同学说说话,每次不超过十五分钟,相当于上学时的课间活动,老师和学生都应该感到轻松。”

渐渐地,吕晓雯觉得自己成了马戏团里走钢丝的山羊,或者是穿上了衣衫骑在自行车上的狗熊,被人一手握糖球、一手提鞭子驯得只能那样了。杨一侯没说假话,来电话的时间果然都不讨厌,有时自己是在备课或写作,正头昏脑涨;有时是在夜里,自己正觉无聊却又尚无睡意。杨一侯在电话里的谈吐也不令人讨厌,他回忆关于自己的故事,比如他到矿上帮助叔叔管理矿山不久,从网上发现国际上的铂粉价格一路飒升,而国内有限的钥矿企业却自相倾轧,低价位竞争,他建议叔叔把矿石囤积起来,等价格起来后再出手。叔叔不同意,说放着现成的票子不赚是傻子,兴许过一阵,国际上的价格也落下来呢。他瞒着叔叔,租下一处荒山沟,亲自驾驶翻斗车每天最少倾进去两车矿石,对外只说是普通山石,填沟造地。为了这,他把奥迪车卖了,把别墅也卖了,他用这笔钱从相邻的矿里买矿石,都是夜里卸进山沟去,并派人秘密守护。这样挺了两三年,等国内钥粉的价格上来了,他再将矿石投入选矿厂,利润竟一下翻了几倍。他讲怎样与抓着干股的官员斗智斗勇,逼他们把股份吐出来;他还讲怎样和前妻分道扬镶,留在国内求发展??

这些事,对于吕晓雯来说,都极新鲜,闻所未闻。自从和闻维坚在名义上分手后,吕晓雯在悄悄地做一件事,连闻维坚都暂未相告,她在搞创作,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一写这一代人的成长与奋斗。今生既已与文学结缘,那就别只满足于教学,身体力行实践一下,也未必不是人生价值的另一种体现。杨一侯的倾诉,好比野兔樟抱窜进了东北虎饲养园,虎正饥渴,那鲜活的野味该是多么美味的滋补。慢慢地,隔上三五天没接到杨一侯的电话,吕晓雯竟感到有些失落,忍不住主动把电话打出去。她们心自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这只猴子呀?转而又宽慰自己,喜欢又怎样,本尼独守青灯,只动心,不乱身,充其量算个思想犯吧。

这期间,受杨一侯的盛情邀请,吕晓雯也曾出去过两次,一次是听交响乐,一次是看芭蕾舞,都是国家最高档次的院团来北口演出。杨一侯打来电话,说朋友送我两张票,一千多块一张,不去欣赏欣赏可惜了,我开车接你吧。吕晓雯说,不用接,咱们在剧场门前集合。坐进剧场,杨一侯表现得很绅士,坐在一旁目不斜视,手脚也不乱动,宛若坐进教堂。想想当年他在课堂上浑身刺痒般的样子,吕晓雯心里就觉得好笑。看芭蕾舞时,杨一侯还认真,但听交响乐时,他先是打哈欠,后来就从衣袋里摸出一只比巴掌大不了许多的DVD,塞上耳机,捧小人书般伏下身子另享其乐。屏幕上是大辫子光脑门的男人,还有一身孔武的靓女,舞枪弄剑、飞檐走壁,堪比异类。吕晓雯心里的好笑又添上了感动,让他这般陪着,真是难为他啦。

因有了那一次同学会后与闻维坚的争吵,吕晓雯没告诉闻维坚是杨一侯请她,在叮嘱他在家陪伴俏俏时,只说是昔日的学生请老师,这种情况大学里很普遍,闻维坚不应起疑。看来,夫妻之间确是应有一块自主打点的自留地呀。每次事后,吕晓雯都是这样宽慰自己。

9

曹慧生了一个男孩,七斤半,肥头大耳,虎羔子般煞是可爱。出于礼节,也为了作秀,闻维坚去医院看望过几次。曹慧说奶水不够,又说要尽快恢复体形,她母亲便从老家雇来个奶娘,专职喂养孩子。满月酒是不能不喝的,曹家请来不少人,闻维坚也不得不再次粉墨登场。合同期内的项目,推拒不了啊。那天,酒宴一散,曹父曹母就和众多亲友一起回县里去了,曹父有公务,曹母则因公司有经济纠纷,闹到了法院,法人代表不得不亲自出庭。闻维坚回到曹慧在北口的家里,感觉酒劲上来了,眼下又到处在查酒后驾车,便不敢急着回师大的住处,只能睡过一觉,待酒醒了再走。

曹慧的房子是楼中楼,越层的那种,面积足有二百多平,楼上四个房间,楼下除了客厅和厨房,也有一个房间。曹慧把楼下的房间摆上书案,立起书橱,还架起一张床,说是闻维坚的书房。闻维坚进了书房,剥去衣裤,倒头便睡,却也自在。

夜深时分,曹慧醒来,突然善心一动,想起去看看闻维坚的被子是否盖好了,空调是否开着。供暖期还差几天,房间里有些阴冷,管他是哪路丈夫呢,把人冻坏了终是不好。门没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曹慧打开灯,眼前的情景让她吃了一惊。许是酒力的作用,再加空调制热,酣睡中的闻维坚将被子滚到一边,四肢大摊。令她脸红心跳又惊讶的是闻维坚身体的要害部位,裤头被撑起,变成了小帐篷。他不是无能吗?这是怎么回事?是身体痊愈了,还是根本就在撒谎?

跟闻维坚假结婚的事,曹慧是一直瞒着父母的,她想等孩子生下后再彻底跟家里摊牌,到那时,他们想不承认先前的男友都不可能了。闻维坚走进了他们的生活,曹父曹母也一直没有起疑。闻维坚挺拔帅气、彬彬有礼,又是大学老师,除了和前妻有个孩子,还差什么呢?比起先前那位只知巴望女方家财的小男人,一个是骏马,另一个充其量算条草驴。至于女儿婚前已孕,曹母也没觉有什么不正常,时间与女儿只身来北口正吻合,眼下的年轻人不多是这样吗?不是始乱终弃就算不得玩弄女性、道德败坏。后来曹母为了照顾女儿住到这里来,闻维坚自去独宿,曹母也心生钦佩,到底是结过婚的男人,懂得爱护女人,不然,非和有孕在身的女儿钻糊在一起,反倒让当妈妈的提心吊胆。为此,曹母不时跟女儿夸奖闻维坚,也借着夸别人表扬自己,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说到底是大学老师,比你先前认识的那位可强多啦,姜还是老的辣吧?不是我和你爸帮你掌下这个大舵,你早就哭鼻子啦。

曹慧也承认闻维坚各方面都比先前的那位出色,而且确是君子,不然,闻维坚借了有婚书在手的由头,真要想占便宜,她又如何推拒呢?可闻维坚没有,一次都没有,连“吃豆腐”的意思都没有,不能不让人心生敬重。唉,世上的金子偏偏难有足赤,闻维坚的君子之德,是不是因为他是个废物呢?那古时太监为什么还要娶妻纳妾、讨对食,百般变态呢?但男人的不雄确实性质严重,堪比丢命,性命性命,性与命紧紧相连,这个词可能就是这么来的吧。纵使你学富五车、俊朗盖世、品德超拔,可能也不会有哪个怀春少女甘愿与太监一般的男人厮守一辈子。但今日看来,此前关于闻维坚的传言肯定有误了!

曹慧惊喜着,犹豫着,忐忐忑忑地褪去身上所有的衣物,在闻维坚身边躺下来。闻维坚蓦地惊醒,发现赤裸着的曹慧正紧紧地拥着自己,一只手还在自己身上探寻,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脑袋嗡地大起来。娘的,天机泄露,坏了!闻维坚征怔神,一把将曹慧推开,然后挺身而起,穿上衣裤,愤愤然摔门而去。

楼上的奶娘被惊醒了,惊醒她的是那声惊天动地的门响。奶娘发发呆,感觉不对,是不是两口子打架了呢?没听争吵啊。她起身到了楼下,站在书房门外轻声问,曹姐,你没事吧?正羞恼着的曹慧斥道,没你的事,带孩子睡觉去!

曹慧却再难入睡,一遍遍反复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心中的羞恼渐渐转为惊喜。原来闻维坚没病,原来男人与男人,竟有如此的差距,好比同样是石头,鹅卵石不管打磨得怎样光滑圆润,也还是一文不值,可宝石就价比黄金了。哦,不对,金有价,宝石无价。以前只是登过一个小丘,以为就可一览众山小了,原来地球上还有华山、黄山,还有喜马拉雅。爸爸和妈妈说得不错,先前那位算个什么呀,胸无大志、才智平平,听说近来又和公司里的小姑娘眉来眼去,还带着去跑了许多地方,真的只是去谈生意吗?眼见是个吃软饭的主儿。哪似闻维坚,才貌双全、人品端正,就是女人赤条条地躺在身边也能岿然不动,盛传千古的柳下惠想来也不过如此吧。以前只是以为他真是生理上出了毛病,没想竟是讹传。也许,他和前妻离婚的原因是在那个女人。听说那女人长得不错,可红颜多是薄命,必是那女人眼窝太浅,禁不住财势之徒的诱惑,红杏出墙了,闻维坚宁可牺牲自己也要退出那场婚姻。男人能做到这般,真是太伟大、太够意思啦!

自以为已破了谜题的曹大小姐不再犹豫,痛下决心,这辈子,砍下歪脖树做拐杖,随弯就弯,就是他啦!

曹慧起身,去了楼上卧室,找出手机打给闻维坚。听筒里唱了好一阵:

“我是一只守候千年的狐,千年守候千年孤独??”却又突然断了,手机里传来“您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这是在拒绝接听了。以前只是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选了这么一首彩铃呢?幽幽怨怨的。今儿总算明白了,男人怎么不会有委屈呢?只是那委屈不好向人言说罢了。曹慧又发去短信:

“平安到家了吗?”好一阵,没见回复。再打出去,“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曹慧心里好笑,大老爷们还知道腼腆呢,这肯定是他觉得不好意思面对啦。有国家法律保护,即使做下了,只要本姑娘愿意,天王老子又奈你何?也好,且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明天再说吧。

翌日晨,曹慧再打出电话,闻维坚仍关机。曹慧改为发短信,诉说思念,表达赞誉,说自己甘愿一辈子为奴为牌也要把夫君侍候得健康快乐,说两人共同努力,一定会把这个家庭打造成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港湾。闻维坚仍不回复,后来打过去发现他虽开了机,却仍是拒绝接听。曹慧心里有些急,也很是不解,犹豫一番,便开了车直奔师大。可师大的校园太大了,以前又没到过闻维坚的家,去哪里找呢?曹慧想到了在答谢宴上认识的人事处长和孙大姐。

正巧孙大姐一人在。寒暄过,孙大姐先给理学院打去电话,答说闻老师今天没课。孙大姐对曹慧说,你去家里找吧。曹慧掩饰说,结婚后,维坚一直跟我在市里住,我跟他来过两次,都是在夜里,具体楼号和门牌号都没记住,我是个马大哈的人。孙大姐说,你打闻老师家的电话嘛,让他来接你。曹慧又遮掩,说我们一直是用手机联系,可他今天一直关机,不会生病了吧,真是让人操心。

孙大姐翻出师大的内部电话本,将电话打出去,闻维坚立刻接了,还热情洋溢地说,大姐好,是不是又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孙大姐没好气地说,你媳妇找你,都找到我这儿来了。闻维坚一时没绕过弯,说她今天不是有课吗?孙大姐恨道,是小曹,曹慧。闻维坚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掩饰,说她不来过我这边嘛,这臭记性。让她直接来7号楼802室吧,我在楼下等她。

曹慧道过谢,开车去了闻维坚的住处。但闻维坚并没下楼,而是躲在里,从猫眼看她上了楼,按了门铃,认定楼道里只有曹慧一人,便隔着防盗门抛石甩冰,很冷硬地说:“以后,请继续按合同办事,需要我出面的时候,你发短信就是。”

曹慧柔声细语地说:“维坚,你开门,我有话当面跟你说。”

闻维坚说:“我正忙,恕不相陪。”

曹慧说:“维坚,别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闻维坚说:“请自重,让别人也跟着不好受就不好了。”

曹慧还想说什么,见有人从电梯走出来,投来的目光满是狐疑,便只好转身走开了。她选择了徒步走楼梯,电梯里可能碰到师大的人,磕头碰脸面对面,人家不认识自己却都认识闻维坚,何必自寻尴尬呢。

曹慧坐回车里,好流了一阵眼泪。看来闻维坚是铁了心的。想一想昨夜的情景,再细细揣摩一下闻维坚当时的神态,曹慧感到了屈辱。“投怀送抱,自取其辱”,两个词在脑海里跳出来,曹慧羞恨难当,泪水也倾泻得越发汹涌。她摸出手机,发出短信:“闻维坚你不是男人!”这次闻维坚回复了,还很快:“请自重!”

但曹慧不会甘心惨败至此。虽已意识到受了屈辱,但细琢磨,其中的蹊跷却越发让人欲罢不能。闻维坚既然身心健康,为什么还要以“废物”的理由离婚呢?他就没有正常的生理需求吗?他的需求又怎么解决?这么一想,曹慧似乎就有点找到答案了,远离了前妻,闻维坚肯定还另有女人,为了这个女人,他从自己手里一下诈去二十万元,目的无非是用那笔钱另筑金巢,只待两年期满与自己办下离婚手续后,再光明正大地明媒正娶那个女人。对,肯定是这样。

深陷情网的女人都是痴情的,痴就是傻,可她们却往往自以为绝顶聪明。曹慧认为自己的这番推理合情合理、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她手里所缺的只是第一手的证据。曹慧心里开始恨上来,恨得牙根直痒。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闻维坚的妻子呀,有国家法律保护,百分之百的真金纯银,不含一丁一点的虚班,至于那份合同,因无公证,完全可以视为狗屎。哼!用本姑娘的票子去另养女人,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期间,曹慧的男友又去过曹慧的越层豪宅两次,但都没有进得房门,只得把给婴儿带来的一些物品放在门外。曹慧对奶娘有过措辞严厉的吩咐,这个家,除了我爸我妈,不许给任何人开门。奶娘小心地问,要是闻先生回来呢?曹慧想了想说,当然也包括他。奶娘不得要领,又问,包括他什么?是让他进还是不进?曹慧恨道,你是装憨还是真憨?自家人,怎么能不让他进!奶娘心里纳闷,说是自家人,可闻先生为什么总不回家呢?对媳妇看不上眼,不能对自己刚出月的孩子也看不上眼吧。但她只是想,哪敢问。

两次没进得门的曹慧男友也心生奇怪。前一段,曹慧有孕临产,紧接着坐月子,不见面似可理解,可眼下都出满月了,听说她那个势利眼的老娘也回了县里,怎么连孩子也不让我看看呢?我可是孩子的亲爹呀。他打电话给曹慧,把这些话说了。曹慧说,孩子挺好的,我也挺好的,都不用惦记。我给孩子雇了奶娘,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名不正言不顺的,让人家怎么看我?再说,我身体也还需要恢复,你再将就我一段时间吧。男友听着有理,也不好再勉强了。

10

关于这一阵与曹慧的纠葛,闻维坚自然要跟吕晓雯说,而且要细枝末节地说,根根梢梢地说。他料定,曹慧专程找到了家里,而且还去了学校,孙大姐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向她报告。与其让她起疑审讯,何如自己主动交代。在这种事情上,女人的自私与敏感远比男人甚。好在吕晓雯听了情况,只是撇嘴一笑,说人家都钻进了你被窝,再说一清如水,鬼信?闻维坚看吕晓雯的神态,知道审查已顺利过关,便又与她厮滚在一起,说管它小鬼信不信,你信就行了。

日子像江河,过了一段急流险滩,总会有相对平缓的区段。足有一个多月,曹慧没再找闻维坚,也没打电话、发短信。下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那天,曹慧发来短信:“今晚七点,桦木林咖啡屋,要事。”闻维坚拿着手机看了好一阵,看不出情绪的起伏波动,也感觉不到感情色彩,挺中性,兴许是真有事吧,便也平静地回复:“知道了。”

当日晚,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时的那张桌。几句你好、我好之类的寒暄过后,曹慧将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到闻维坚面前。闻维坚打开,信封里有两张照片,背景都是那间被吕晓雯称为耗子窝的出租小屋门前,一张是吕晓雯手提挎包出了房门,闻维坚侧着身子在锁房门;另一张两人都是侧影,闻维坚似在拍拣吕晓雯肩上的发屑。闻维坚只觉一颗心忽地提上来,揪揪着,好半天说不出话。

曹慧淡淡一笑说:“你前妻果然很漂亮,如果见了面,我应该叫她一声大姐吧?我甘愿屈小。”

闻维坚低声恨道:“卑鄙!”

曹慧不羞不恼,仍是淡笑,轻声款语地反讥:“是在说谁?是说我请了私家侦探卑鄙,还是说自己明里离婚、暗中苟且卑鄙?”

闻维坚说:“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好不好?什么叫苟且?我和前妻商量一下有关孩子的事也不行吗?”

曹慧仍在笑:“你也太小看当今社会的侦探了吧。只要给足了票子,他们什么活儿不会给你漂漂亮亮地做下来?我手里还有一张碟,那碟上可是货真价实的不雅视频,活灵活现、声情并茂。如果你非逼我拿出来,传到社会上去,就得你自己负全责啦。”

闻维坚感觉脸上灼烫起来,但仍硬着口气说:“那是我自己的私事,你管得着吗?你和我既然有约在先,还是都遵守合同好不好?”

曹慧说:“别拿合同说事。我请教过律师了,你是瞒骗在前,诈签合同居后,前提不再,那所有的条款便统统无效,不再具备任何法律意义。比如你卖给我一堆钢材,合同签了,款也收了,可另有证据证明,那堆钢材并不属于你,那合同还有效吗?我还有可能把钢材拉走吗?别忘了,我手里可有国家民政部门颁发的结婚证书,作为合法妻子,我完全有权利采取一切合法手段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包括请求北口师大的领导介入协调。”

“师大领导”是潜台词,她肯定知道了自己和吕晓雯离婚的真实意图。她连找私家侦探这种下作手段都用上了,还有什么能瞒得过她?闻维坚知道自己碰上了一条疯狗,若被咬上一口,即使不丧命,也要为之癫狂。他口气软了下来,说:“行,你狠,我认赌服输。你说吧,要我怎么样你才称心如意?”

曹慧说:“不多,就两条。第一条,从今往后彻底中断和吕晓雯的私下来往。你租下来的那间小屋子最好退掉,你不退,我会另安排别人去占领;第二条,你住到我这边来,从今往后,一心一意过正常夫妻的日子。”曹慧还说:“你也大可不必再计较亏了、赚了之类的小事,我爸我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早有话,只要他们高兴,尽可让我们移民国外,去哪个国家都行,愿意工作工作,不愿工作就安享人生,家里的钱足够我们这辈子折腾了。”

闻维坚又在衣袋里摸起来,但曹慧哪会知道他在找什么。他的心在疼,想一想竟真要和吕晓雯形同路人了,便有酸酸热热的东西涌上来。他摸出一张票子,扭身喊侍应生,去给我买包烟。侍应生问要什么牌子的,闻维坚答说随便。曹慧说去吧台,挑好的拿来一条就是,走时一块结账。闻维坚不敢对曹慧发脾气,便烦躁地冲着侍应生瞪眼睛,发什么呆,叫你买就去买,快去!吓得侍应生慌慌地跑了。

闻维坚沉心静气,搅着杯子里已经凉透了的咖啡,说:“不跟吕晓雯来往,我能做到。但我也提两条,希望你能理解。一,我女儿还小,接送她上下学的事我必须坚持。所以,关于去不去你那里住,我看应另作商量。”

曹慧说:“接送孩子跟住不住我那里好像并不矛盾。你那辆破捷达,吕晓雯若要,给她就是,我再给你买辆有点档次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地方,有车还在乎这点路吗?”

“也不光是因为接送孩子,你不是还有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嘛,我心里不舒服。我接你刚才的话说,既是有国家法律保护的夫妻关系,我也要维护我自己的合法权利,你们今后也不许再有来往。”

“你大可不必因为那个人不舒服。我让他滚,他就得立马给我滚出北口,但你必须住到我那里去,这一条不再商量。你再说第二条吧。”

“关于婚姻期限,我仍坚持原来合同里议定的两年,到时候,天各一方,两不相扰。”

曹慧想了想,笑了:“我们还有一年多吧?再商量好不好,我给你的承诺是,我从不强人所难。”

此一役,闻维坚被曹慧击中了软肋,全线退守。胜券在握的曹慧适可而止,也没有穷追猛打、不依不饶。她的终极目标是要和闻维坚夫妻成真,那就要给他空间,容他喘气,让他比较权衡。曹慧不乏自信,一年多的时间,她有足够的柔情蜜意和纸醉金迷将他降服。至于还让闻维坚牵挂着的吕晓雯,曹慧更没放在心上,她另有谋划让吕晓雯自觉自愿地彻底退出,那只是时间问题。

关于咖啡馆这场一边倒的交锋,闻维坚没有讲给吕晓雯,女人不可能有这种承受能力,他怕吓着她,更怕吕晓雯变成炸药桶,点火就着,轰然而炸,那就什么都完了。一切委屈只能自己默默扛着,一切只能留待时日,那就熬吧。也许,不定哪天,事情就会突然出现转机,比如,曹慧和那男友,真就能够像屎壳郎和癫蛤蟆,两不相扰吗?癫蛤蟆不想搭理屎壳郎,屎壳郎却非要去吃癫蛤蟆的粪蛋蛋呢,那自己就可顺风摇旗、做状发威,甩手而去,再不理她。

为了这,闻维坚足有半个多月没有约吕晓雯去出租屋,他不知怎么面对心爱之人的那张面孔。倒是吕晓雯一再主动发短信给他,说你这一阵忙得没忘了吃饭吧,又说闻老师近来分身无术,很是洁身自爱呀。闻维坚明白她的意思,先是用忙搪塞,后来就回短信说,经济危机了,房主的儿子从南方回来已收回出租屋,自己正忙着另觅新巢。

对于闻维坚突然间的宏观异常和微观异常,吕晓雯不会没有察觉。半月未约,还是一贯自骄自擂的闻大猛士吗?学校里不过就是那些事,授课教师又不须坐班,他真会忙得一点闲暇也不给自己留?俏俏他还是照样接送,但每次只到门口,不管书包有多沉,也让俏俏自己背上来,还说是锻炼孩子,好像屋里有谁要吃了他。吕晓雯采取的对策是,你不说,我也不问。谁心里还没点小秘密呢,人家不想告诉你,死皮赖脸的又有什么意思。比如自己,最近就又买了一个手机卡,装进前几年淘汰下来的旧手机里,不是也只告诉了杨一侯,而没告诉闻维坚吗?前一段打电话,不管是用座机还是手机,心里总是悬悬的、虚虚的,怕闻维坚正好这时打进来,还要事先琢磨好搪塞的理由。增加新号就好了,愿打多久是多久,愿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反正移动公司开通了新业务,免接听。有闻维坚的电话打进来,关了这个接起那个就是。在这类事上,杨一侯极聪明,只告诉一次,就再没往原来的电话上打,时间也不再只限于十五分钟。广告里的那句话说得对,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闻维坚虽然不得不住进曹慧家,严防死守的战略方针却贯彻得愈加坚决自觉。他说自己有论文写作和备课任务,坚持住在楼下的那间书房,而且只要进了屋,不仅落锁,还要下门,不给曹慧留下一点可乘之机。一个男人若是从心里厌恶和防范某位女士,似乎这也不难。尤其是,同一屋檐下还住着奶娘呢,那几乎可算是一条全天候的警犬,曹慧又不想在下人的眼里留下涎皮赖脸的印象。至于奶娘对于男女主人年纪轻轻就分房而居会怎样想,那就顾不得了。

一天晚上,闻维坚进了书房,发现枕旁放着一个数码洗印坊的纸口袋,取出来,竟又是两张照片,还有厚厚一沓电话通话清单。一张照片是吕晓雯和一位胖胖壮壮的男人坐在一起,不知是在看戏还是听音乐,但肯定不会是看电影,看电影的背景应该是黑色的,料想偷拍者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用闪光灯;另一张还是这两人,男人在给吕晓雯拉车门,小轿车是奔驰,尾部的标识和车牌号都照得清清楚楚。这是曹慧的故技重演,缺创意,不稀奇,无非是告诉他吕晓雯已有新欢,提醒他快投新主。闻维坚自里冷笑,堂而皇之的社会应酬能说明什么?吕晓雯不是那种人,跟闻某玩这套,《水浒传》里的军师——无用(吴用)!问题是在电话清单上,凡是主叫座机打给某部手机的,都被人在后面打了勾儿,座机和手机的号码都陌生,而且一打时间就不短,最长一次通话时间竟达87分钟。

那夜,闻维坚走出曹慧家门,在街上找了一处公用电话。他先拨座机,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说了两遍我是杨一侯,听电话里没回应,骂了声“毛病”,便撂下了。闻维坚又打那个手机,手机里唱了一阵《白狐》的彩铃,有人接了。果然是女声,果然是吕晓雯,真真切切,绝不会错,而且声音还很亲切随和,她说,你这是在哪里打来的电话呀?一切不出所料,闻维坚心里针扎一般地疼上来,他仍没吭声,挂了电话。

年底的时候,闻维坚又租了一处小屋,条件和价钱都相仿,只是更偏僻。但让闻维坚大感沮丧的是,临战之际,箭在弦上,自己却突然钢刀卷刃、一暇不起。吕晓雯偎在他怀里,安慰说,你是不是太累了,又新换了地方,别想得太多。闻维坚感觉到有凉冰冰的液体滚落到了胸脯上,那一定是吕晓雯的泪水,想一想这两年来的自作聪明,心里越发愧疚和怨忍,自己这是怎么了?人可咒天,也可咒地,但千万别咒自己。当初为离婚,编出的借口是无能,怎么真就无能了呢?闻维坚不由在心底打了个寒战。

11

俏俏的老师突然给吕晓雯打来电话,说俏俏跟同学打架了,站在走廊里哭,不肯进教室上课,请家长马上去一趟。以前除了开家长会,俏俏学校里的事都是由闻维坚打理。俏俏是个乖孩子,懂事,自理能力也强,似这类事是破天荒的。吕晓雯打车奔了学校,俏俏见了妈妈,越发哭得伤心,仍是不肯进教室。吕晓雯问老师,到底是为了什么呀?老师闪烁其词,说你先带孩子回家,跟她好好谈谈。回到家,俏俏仍是哭,连饭都不肯吃。吕晓雯忍耐不住,凶上来,拍着桌子吼:“你到底要怎么样?说话!”

俏俏擦了把泪水,红着眼睛问:“你和爸爸是不是真的离婚了?”

吕晓雯怔了一下,问:“谁说的?”

“同学们说我有妈没爸,还说妈妈早晚要给我找个后爹。”

“你爸爸不是天天去学校接你吗?”

“那爸爸为什么总不回来跟我们一起住?”

“我早跟你说过,咱家有两处房子,爸爸要去那边看家。”

“我们班同学家里有两处房子的好几个呢,有的还有三户、四户,为什么他们的爸爸不用去看家?为什么我最近去了几次,爸爸都不在?爸爸的防盗门上没有钥匙吗?那房子不可以租出去吗?租房子还可以收一笔钱呢。”

孩子大了,上五年级了,用简单几句话再不可能蒙瞒住。这片住宅楼里,和俏俏同在黄河路小学上学的孩子一二十个,想把离婚的消息长久瞒下去,那是雪里埋孩、纸里包火,不可能的。可离婚的缘由能跟俏俏说吗?说出来,孩子能够理解接受吗?想一想两年多来的种种委屈与难堪,吕晓雯悔不当初。那是一条难以解脱的链,一步错,步步错,不仅鳃醒连环,看样子还会恶性膨胀,如此折腾下去,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但这些话也没法跟孩子说。吕晓雯眼圈红上来,把孩子揽在怀里,一任泪水如雨淋落。这一哑口,这一流泪,就等于招供了。俏俏反过来给妈妈擦泪,安慰妈妈说,妈妈不哭,我看得出来,爸爸还是爱俏俏、爱妈妈的,爸爸爱这个家。你不好跟爸爸说,我去跟他说,让他还是回家来吧。吕晓雯再忍不住,抱住俏俏呜呜哭起来。

为了不让闻维坚白跑,那天,吕晓雯发去短信,说俏俏今天半天课,我已经把她接回来了。她没说孩子已经知道了两人离婚的事,那个话题太沉重,需要坐在一起慢慢地说,从容地说。你闻维坚不是千年精怪赛诸葛吗,那就再拿出个章程吧。

当天夜里,俏俏病了,发起烧来。吕晓雯给闻维坚打去电话,想让他赶快把车开过来,送孩子去医院,但电话里一声接一声嘟嘟地响,只是无人接听。再打手机,竟是“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因位于市郊,夜里打车不容易,吕晓雯心里慌急怨恨,又把电话打给杨一侯,杨一侯很快开车来了,并跑前跑后,一直陪着守候在俏俏的病床前。

清晨,杨一侯将母女二人送回家,见来接俏俏上学的捷达车正停在楼门前。闻维坚慌慌地从楼门里跑出来,见杨一侯背着孩子,果然是照片上的那个人,一时惊窘,不知说什么好,目光投向吕晓雯。吕晓雯冷着脸,宛若未见,径直奔楼门去了。伏在杨一侯背上的俏俏伸手抓住闻维坚,说爸爸,我身上不烧了,妈妈说,今天我不上学,我让爸爸和妈妈一起在家陪我。闻维坚忙点头,说好好好,爸爸陪俏俏。杨一侯自我介绍说,我是吕晓雯的老同学。你放心吧,打过点滴,孩子退烧了,大夫嘱咐好好在家休息两天。闻维坚忙着点头致谢,再不知说什么好,大学老师嘴笨得竟成了山野村夫。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假里的一天,学校收发室给吕晓雯打来电话,说有你的一封特快专递,赶快来取。吕晓雯去了学校,打开信封,只觉一股寒气直逼心底,那种凛冽,那种刺骨,比外面的数九寒天还甚上几分。是两张照片,都是在先前租下的小屋门前被人偷拍的。细看右下角,还有拍照的年、月、日和几时几分。再看信封,寄信地址:北口市物价局,寄信人:曹慧,后面还有收信人和寄信人的手机号码。真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人家没想隐瞒,这是擂着战鼓,摇着族旗,冲到城门前来溺战叫阵了。

吕晓雯躲回家里,吃不下,睡不安,整整想了两天两夜。谁都不傻,此前的一切异常,因有了这两张照片,便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她没找闻维坚,这两张照片,他肯定也是看过的,人家既然一直在瞒你,再去问还有什么意义?闻维坚眼下已是笼中的鹤鹰,陷阱中的豹子,为了苟且生存,只好选择了就范,任人摆布。又好比一只风筝,婚姻的那条线既已被别人掌控在了手里,自己还夺得回来吗?即便挥起利剑将那线一刀斩断,任风筝随风而去,又谁知能一头栽落到哪里?但想想夫妻间以前的千般恩爱,还有俏俏那双期盼的眼睛,吕晓雯又不甘心,仍有犹豫,到底是任它随风而去,还是拼着最后努力,把它抓回手里呢?

第三天,吕晓雯走进了物价局曹慧的办公室。屋内电脑前还坐着一位男士,正玩着拱猪的游戏。吕晓雯敲门进屋,刚要自报家门,不惊不诧的曹慧摆手制止,说认识认识,又对那位男士说,我和这位女士有点私事,你先回避一下好吗?男士离去,曹慧关了门,还下了锁,但没让座,就兵马俑般硬板板立在吕晓雯面前,一副有话快说的架势。

此课生死仪关,比公开教学还重要百倍,腹稿早打好了。吕晓雯说:

“信我收到了。我专程而来,只想说,求你放开闻维坚。”

曹慧也有备在先,冷笑说:“如果闻维坚是件连衣裙,或者是双高跟鞋,你何须说求,尽管拿去。但他是个男人,是我的合法丈夫,我寄信给你,只想告诉你,如果以后你再敢勾引我的丈夫,我就不客气了。”

吕晓雯说:“关于我和闻维坚离婚的前因后果,你可能已都知道。我和闻维坚是自由恋爱,婚后有了孩子,一家三口,一直幸福平静,也快乐。若说错,都在我,是我头发长、见识短,利欲熏心,见钱眼开,我为此深感痛悔。你呢,据我所知,也另有男友,还有了孩子。你我都是女人,我希望我们相互同情谅解,两人都后退一步,那两个家庭就都幸福安宁了。这是我真诚的希望和祝愿。”

曹慧仍冷笑:“我打个比方,好比去商场买东西,你既已退货,那件商品已被别人买去,你总不能说后悔了就非得再把那件东西抢回去吧?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闻维坚和我在一起,男欢女爱,非常和谐,也非常快乐。至于以前的男友和孩子,那是我的私事,闻维坚能够接受,你何必再说废话?”

吕晓雯从挎包里拿出银行卡,放到办公桌上,说:“这是当初你交到闻维坚手上的那张卡,我原物奉还。二十万,一分不少,包括本应该属于你的银行利息。密码我已经更改了,是你手机号的后六位。如果你认为还有什么应该弥补的损失,请讲出来,我不还价。”

曹慧说:“那是你和闻维坚的财产分割,你去跟他说,我不介入。”

吕晓雯说:“我当然会跟闻维坚说。出了这个门,我马上发短信给他,我要跟你和闻维坚说的话还包括——”软话已经说完,剩下的就只能是强硬了,“请注意,我衣袋里有录音笔。你曹慧和闻维坚办理结婚登记前的合同文本我手里也存有一份。我走进物价局大楼前已经注意了,你们这座楼一共是十层,足够了。如果在两年合同期满后的五天内,你和闻维坚不去办理离婚手续,那我就把那份不合法的合同挂到网上去,然后一头从楼顶扎下尘埃。我不信,你和闻维坚还会男欢女爱、和谐得下去。再见!”

吕晓雯说完就走了,门大敞着,没再关闭,脚步声一路铿锵,声声入耳,很是坚定。这回轮到曹慧傻眼了,大学教文学的老师在“男欢女爱、和谐”两个词语上加了功力,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似一柄犀利的锥子,直扎人的脸面,更扎人的内心。女人好走极端,吕晓雯真要豁出命来玩这一手,又如何是好呢?

12

又是春暖花开时节,但北方的沙尘暴也一年甚过一年,一闹起来,遮天蔽日,满目昏蒙,害得女人们不得不用纱巾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脑袋,小汽车的壳子也都是灰灰突突的,一时再难显现华丽色彩。

自从吕晓雯去过物价局,两个女人有了短兵相接的交锋之后,闻维坚一下就落人这灰蒙蒙的日子里了,就像那风中的塑料袋,上下飘旋,无根无底。吕晓雯给他发过一次短信,然后就一个电话也没有了,打去电话也拒听,有时两人面对面相遇,吕晓雯也是冷若冰霜,视若未见。曹慧倒是把唇锋舌剑的开幕、高潮与尾声都说给了他,闻维坚求饶说,我以后就不来你家了,行吧?曹慧说,美得你,也美得她!连她都说要等到合同期满,你又怕什么?她愿死愿活都是自找的,大不了本姑娘移居国外一走了之。闻维坚知道,要论耍蛮斗狠、不要脸面,吕晓雯远不是曹慧的对手,曹慧说得出也做得出,那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就是自己了。眼下留给自己的似乎只有维持和等待,维持一时的平静,等待事态的变化。至于与吕晓雯的幽会,肯定不会再有了,一切只能等合同期满后再说。好几次,他躲回自己的住处,狠抽自己的嘴巴,骂自己是肮脏的大尾蛆,是下作的吃尸鼠,是阴虱、是臭虫、是吸血的蝙蝠,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呀!

其实闻维坚不知,面对僵局,曹慧也开始崩溃和绝望。闻维坚回到这个“家”来,除了吃饭,仍是一头钻进那间书房,仍是不给她任何机会。在心里,曹慧已在倒计时,默默地数着还属于自己的时日。可那日子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折磨折磨闻维坚和吕晓雯而已。

那天傍晚,闻维坚驱车去接女儿放学。快进市区时,一辆本田雅阁紧贴而行,他想超过去,前面却有一辆奥迪A6四平八稳、不快不慢地阻在了前面。闻维坚知道,这是有人在故意整事了,便将车停在路边,那两辆车也一前一后地停下,下来四五个人,一个个穿得都很体面,不像影视剧里黑道上的恶人。

闻维坚下了车,站在车门旁,说:“几位先生,有事吗?”

一个西装汉子上前,还拿出一只精致的带打火机的自弹烟盒,递上来,啪地一按,一支烟弹出半截,蓝色的防风火苗也随之燃起。闻维坚摇头,那汉子便自己叼在嘴里,说:“闻老师,我们其实早就应该相识,因为我们都与一个女人相交不薄,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日后也肯定喊我为爸。”

闻维坚知道此人是谁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沉了沉气,说:“我与曹慧,虽然眼下名为夫妻,但我从来没想过占她的便宜,更没想过要当那个孩子的父亲,因为我有心爱的女人,也有自己的亲生女儿。据我所知,这些情况你都知道,也无异议,当为同谋。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帮忙,绝不想夺人所爱。”

西装汉子说:“好一个帮忙。你帮忙让孩子落了户口,我感谢;你帮曹慧把工作调到北口,我也感谢。但你帮得让我连亲生儿子都难得一见,这就过分了吧?要不是我一再压着,这帮兄弟们早就想帮我出出这口恶气,讨一讨公道了。你我都是男人,现在讲究换位思考,这事换了你,你是不是也早变成了气蛤蟆?”

闻维坚说:“事情弄到眼下这种局面,你以为我愿意?我奉劝,这些话,你还是去跟曹慧说,只要她不再纠缠,从合同期满之日起,我保证再不登她家那个门。”

西装汉子说:“你说话可要算数。你的女儿,我知道叫俏俏,很聪明也很漂亮,你看看我这些弟兄们的眼神儿,日后俏俏真要出了什么山高水低的意外事,可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你。”

这是在威胁啦。闻维坚回敬道:“我也真诚相告,朗朗乾坤,恢恢法网,谁都别干糊涂事。我希望你和曹慧,还有那个孩子早日团圆,妻贤子孝、富贵长久。”

两辆车离去。闻维坚重又上路,一边开车一边想,这个男人玩出这一幕,虽说是敲铜盆吓耗子,倒也不错,由他去纠缠曹大小姐,自己正好抽身而退,也许就解脱了。看那男人,虽说装腔作势,活得窝囊,倒还不是刁蛮拨皮之人,模样也还算长得周正,曹慧怎么就看不上他呢?

曹慧没在合同上出尔反尔。期满之日的早餐桌上,是她主动提起的,我们今天去把手续办了吧。走出婚姻办事处大厅时,曹慧眼里啥泪,说,闻维坚,我对你,一直心存感激,也很敬重。分手了,我再提个小小的请求,行吗?闻维坚点头说,只要不过分。曹慧的请求是让他抱抱她,闻维坚便抱了。在把曹慧揽在怀里的那一瞬,闻维坚蓦地感觉,其实这个女人也很柔弱可怜。

当日,闻维坚将女儿接回家,在俏俏去卫生间的时候,他拿出离婚证书对吕晓雯说,总算刑满释放了,咱们也另q再等了,复婚吧。吕晓雯说,非得复婚吗?我看这样挺好的,算了吧。

闻维坚万没料到吕晓雯会这样回答。凝目望去,吕晓雯把目光躲开了,可那神情,却是深思熟虑后的坚决与果断,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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