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孩儿的脸。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儿就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而下。
又一班飞机降落在机场上,乘客们呼朋唤友,踩着厚厚的积水冲过停机坪,跑进候机大厅。
邓恩雅将苍白的小脸贴在候机大厅的窗玻璃上,外面雨水倾泻而下,里面,她的脸上,泪水也像雨水一样哗哗地淌了下来。即使木之韵此刻就关门大吉了,她也不会这样绝望的。自结婚以来,她几乎就没有哭过,她不是个喜欢哭泣的女人,深知哭泣于事没有任何用处,因此,她不给自己时间哭泣,只给自己时间去努力。
离她乘坐的那班飞机降落的准点时间,还有十五分钟。邓恩雅失神地望着窗外,客车、出租车、无轨电车,一辆辆呼啸而过,载着乘客们奔向四面八方。
此时此刻,周一鸣也许还躺在他的野女人怀里,做着升官发财死老婆的美梦吧?他根本就没想到,他老婆乘坐的飞机会提前三十分钟降落吧?他更没有想到,在他做爱累得昏睡百年的当口,那个野女人已经迫不及待的给他妻子打了无数个电话,企图立马从她手里拿到他许诺的那五十万!他还没想到,邓恩雅打给他的电话,会被他的野女人接到吧?
一阵冷风袭来,邓恩雅打了个寒战。
婚姻是一局围棋,双方的段位越近,棋局切磋的时间就越长。这种段位包含了学识、修养、性格乃至出身等因素。邓恩雅开始后悔,她在决定接受周一鸣的时候,是没有考虑这么多的,她只是觉得他可靠。可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都是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只有靠自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要不要回家?又该不该回家?那个家对她来说,还有可以留恋的地方吗?她没有来由地喜欢那些有灵性的仿古家具,可是却挽救不了木之韵,她一直渴望有一个属于她和周一鸣的孩子,可是却无法怀孕,她不可理喻地爱着她的老公周一鸣,可是却无力把那个男人留在身边……她还回去做什么呢?
邓恩雅把她的婚姻看作是一台冰箱,希望能为爱情保鲜,但结果是,这台冰箱没有保鲜他们的爱情,却把她向往的爱情放凉了。
人生如此,太失败了。事业无望,婚姻不幸,天伦之乐尽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一瞬间,邓恩雅想到了死。
对于一个想死的人来说,死是再容易不过了。比如此时的邓恩雅,只要她站起身,往后退几步,然后一头撞向候机大厅的大理石柱子,那么,今天的晚报头条,可能就会出现她血溅候机大厅的惨烈画面!
想到这里,邓恩雅擦干泪水,站起身来。
“妈妈,小心点,地上有积水,当心滑倒了!”
一个中年妇女,肩膀上背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行李袋,双手搀扶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从外面走了进来。
老太太显然是腿脚不灵便,尽管有女儿的尽心搀扶,还是颤微微的,走得十分艰难。但是,她的脸上,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邓恩雅麻木的心灵猛地一阵悸动。她的母亲也是满头白发了,而且因为膝关节积水,也是行动很不方便。如果她一头撞到柱子上,自己倒是解脱了,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年迈的母亲,该怎样的伤痛欲绝?她的生命,毕竟不仅仅只属于周一鸣一个人!
不!她不能因为一个负心的男人放弃宝贵的生命!这不是一个现代女性解决问题的办法!死亡,是一个人走进绝境中时逃避的方式,是懦弱者的代名词!她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她不能逃避,逃避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那么,现在就回去,跟周一鸣好好谈一谈,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邓恩雅拎起行囊,几步走到那个中年妇女面前,冲着她深深地鞠躬,然后掉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大雨中去了。
“妈妈,这个女人她……好奇怪,干吗无缘无故给我们鞠躬呢?”
中年妇女望着邓恩雅的背影,皱起眉头对她母亲说。
“大丫头,别管那么多了,人家给你鞠躬总不是坏事嘛,走吧,去那边的椅子上休息一下,你也够累的了。”
中年妇女娘儿两个说着话,向候机大厅深处走去。也许她们根本就想像不到,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相依为命的深情,挽救了一条处在人生低谷的生命。
任何时候,善良人的行为,总是可以给人以启发和引导的。
邓恩雅冲进大雨中,浑身立刻就被雨水浇透了。冰凉的雨水倾泻在身上,刺骨的寒冷直透心肺。
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司机从车窗里望着她,嘴巴翕动着,大概是问她要不要送一下。邓恩雅用力摇晃着脑袋,踉跄着继续向前走去。
出租车司机猛地一踩油门,汽车扬起一股水尘,呼啸着远去了。
除了邓恩雅,大雨中的道路上,根本就没有行人。
就这么走一走也好,让自己的情绪逐渐冷却,才可以跟周一鸣清醒的谈判。是分是合,总要有个交代才行。
婚姻是一件瓷器,做好它很费事,打破它很简单,而收拾起那些碎片又很麻烦。因此,围城里的人们啊,请牢牢记住包装箱上常有的那种提示:“轻拿轻放,切勿倒置”!
邓恩雅像一只落汤鸡,在大雨中形影相吊地踟蹰着。恩雅的家住在偏僻的河左岸小区,机场离那里至少也有十多公里,照这样走下去,说不定走不到半路,恩雅就得倒在路边。可是,她必须给自己一点时间,来认真地考虑她和周一鸣之间的事情。
都说大雨下不多时,今天的天空,好像格外悲伤,雨水一直下,一直下,没有片刻止息的意思。
邓恩雅抬起胳膊,用已经浸满了雨水的衣袖擦一把脸,再擦一把脸,然而,雨水和着泪水,还是不停地侵蚀着她的双眼,让她眼前一片混沌,一片迷蒙,一片茫然。
一辆黑色无牌奥迪A6鱼一样滑了过来,车内,青城商业银行副行长钱启明摘掉宽边墨镜,捏在手中把玩着,眼睛紧紧地盯着马路上摇摇晃晃的邓恩雅。他是来蓝城开一个重要会议的,已经注意邓恩雅好久了。
司机陈晓彬是个年轻的后生,膀大腰圆的,面相像电视上的黑社会保镖。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钱启明一直盯着窗外的邓恩雅,时而皱眉头,时而咧嘴巴,时而又举起手来挠挠耳朵,心中立刻明白了这个家伙的想法,不由偷偷地笑了。在红樱桃宾馆工作了几年,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见得多了,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就绝对不放过,何况窗外雨中那个娇小玲珑的窈窕淑女呢?嘿嘿,等着看好戏吧,一场英雄救美的闹剧即将开演啦。
“钱行长,吴老板说,先接您去红樱桃,今天晚上的情爱沙龙有特别节目,是专门为您设置的,想让您今晚好好放松一下,明天再去市政府报道。”
不过,陈晓彬可不想多招惹是非,他的任务就是把这个青城商业银行副行长接到红樱桃宾馆,那里有的是美女供他选择,至于马路上这支带雨的野花,即使钱启明再想采,他也不能替他出主意。因此,他突然猛踩油门,一边稳稳地把这方向盘,一边对右后座上的钱启明说道。
“哦,沙龙有特别节目?你们吴老板安排挺周到的嘛,哈哈哈哈。小陈,开这么快干吗呀?慢一点,慢一点啊,这雨中的风景,很值得欣赏呢。”
钱启明身体前倾,曲起食指敲打着座椅,慢条斯理地打着哈哈道。
“又想吃鱼害怕沾腥,老狐狸!”
陈晓彬暗暗地骂了一句,只得讪笑着将车速放慢。
“喂,小陈,你看那边,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有人在雨里行走呢?啊呀,好像还是个女孩子呢,别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吧?我说小陈,反正咱们的车也空着,不如让那个女孩子上车,咱们送她一程吧。”
钱启明突然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指着马路上的邓恩雅,口气有些着急地叫道。
“钱行长,您可真是个善良的大好人哪,呶,既然您老人家发话了,我当然遵命啦。”
陈晓彬一边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咒骂着“老狐狸”,一边还是极不情愿地在邓恩雅身边停下了车子。
邓恩雅拖着沉重的行囊,漫无目的的在大雨中游走着,心,麻木的像一块石头。
钱启明不等车子停稳,猛地打开车门,迫不及待地冲进大雨中,不由分说,一把抓起邓恩雅的胳膊,下大力气将她拖进车中,然后砰地将车门关上。
“你……你们要干什么?!”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毫无思想准备的邓恩雅,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瞪着一双惊慌失措的大眼睛,骇然地盯着车内的钱启明和陈晓彬,语不成句地叫道。
“嘿嘿,美女,你遇到好心人啦!”
陈晓彬揶揄地冲着邓恩雅挤着眼睛,态度暧昧地望望钱启明,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向前冲去。
“停车!停车!抢劫吗?再不停车我要喊人啦!”
浑身被雨水浇透了的邓恩雅似乎明白了过来,挣扎着扑向车门,用力捶打着窗玻璃,嘶哑地呼喊着。
“这位女士,请你先冷静一下好吗?我不是劫匪,是青城工商银行的,来蓝城开会,正看到你一个人在大雨中行走,觉得很不忍心,才将你拉到车上的,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送你回家,你先别激动,别激动……”
钱启明一边解释,一边用力按住邓恩雅挣扎的身体。
“这位是青城商业银行的钱行长,地地道道的大善人,遇到他可是你的造化,一般人想找他,还找不到人影呢!”
陈晓彬一边开车,一边慢吞吞地说。
“对对对,我不是坏人,真的,就是看你一个女孩子在大雨里走,怕你是遇上困难了想不开,请你别误会,我真的不是坏人呢。”
钱启明突然急中生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在邓恩雅面前晃动着。
邓恩雅不相信地看看陈晓彬,再看看笑眯眯的钱启明,停止了挣扎,一把夺过那张名片。
名片上设计着一棵盘虬卧龙般的梅花,花朵间隙里,用烫金大字写着:青城商业银行副行长钱启明。
邓恩雅狐疑地将目光投向钱启明,翕动着嘴唇,喃喃地低声道:
“为什么,要拉我上车?”
“对不起,实在是有些冒撞,可是,我看到你一个人在这么大的雨地里走着,全身都淌着雨水,这么娇弱的身体,怎么能经得起暴雨的侵袭呢?呵呵,一时心中不忍,才……又怕你不肯上车,所以只好强行把你拉上车来了,请你原谅我的冒失,好吗?”
钱启明见邓恩雅已经相信了他,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搓着双手,做出一副和蔼慈祥的样子,柔和地说道。
“我们钱行长啊,最是怜香惜玉的人啦,遇到他,算是你的造化啦。”
陈晓彬扭头望一眼邓恩雅,眨巴着眼睛调侃道。
“去去去,别瞎添乱,开你的车。”
钱启明不耐烦地挥动着大手,又掉头审视着邓恩雅,斟酌着词句道:
“这位女士,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哦,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一个人在雨中行走啊?不怕被雨水浇病了呀?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身体健康都是第一位的,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要是你病了,你爱人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是不是?”
钱启明变戏法一样找出一条宽大柔软的毛巾,扔给邓恩雅,关切的又道:
“赶紧先擦擦身上的雨水,不然的话,感冒了你爱人会心疼的!”
听到“爱人”两个字,邓恩雅一下子悲从中来,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