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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只说给你一人听

宋凌微第一次看到这么虚弱的余鲤,活力尽失,令他无所适从。

她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长翘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排憔悴的暗影。

抬手轻抚她的面颊,宋凌微胸口阵阵钝疼,如有巨锤击打,沉重,压抑。

他以为自己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结果却是他的自负和疏忽让她遭遇危险。

“医生说她生命体征平稳,苏醒只是时间问题,关键看她的意愿。”

一来医院,宋凌微就急着看人,宫清原忙去找医生了解余鲤的情况。

“她的意愿?”宋凌微顿了顿,“什么意思?”

“她溺水昏迷这么久,医生说主要是求生意志消极。”

宫清原想起当年余鲤被施芸芸赶出门的情景,行尸走肉似的跟他回家,开始不吃不喝,十分消沉。他不得不搬出她父亲余绰劝说,并且告知联系到她爷爷余攸,余攸要过来接她回余绰以前生活的家,她才愿意进食。但她依然颓靡,仿佛惊弓之鸟,情绪很不稳定,他怕她做什么傻事,就一直陪着她,直到亲自将她交给余攸,送他们踏上去泽城的火车。

因此,宫清原很清楚,面对施芸芸会给余鲤造成多大的精神和心理压力,那些尘封的伤痛会喷涌而出,将她吞噬的。

“宫师兄,我想知道过去的事,可以告诉我吗?”宋凌微语中带有恳求,就算侵犯到余鲤的隐私,他也想知道,不想再让他的无知伤害到她。

“小鱼从小就特别喜欢父亲余绰,但跟施芸芸关系不是很亲近。”宫清原这次没有再讳莫如深,“小鱼五岁到十岁,都是余绰亲自接送她来道馆,风雨无阻。小鱼十岁时,余绰过劳猝死,施芸芸不想小鱼继续练跆拳道,小鱼就自己偷偷跑过来,在道馆给其他小朋友当陪练抵练习费用,施芸芸对此不闻不问。”

“小鱼很少讲施芸芸的事,但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人,我父母会告诉我一些事,说小鱼没了爹,娘又不负责任,让我多照顾小鱼。”

“施芸芸在余绰过世后,很快就找了男朋友,她以前很漂亮,有很多男人愿意给她买单,可惜都无法长久。小鱼十三岁那年,施芸芸已经换了好几个男朋友,而当时的男朋友住到小鱼家,后来这个人渣想侵犯小鱼,对她施暴……小鱼是半夜跑到我家求救的,身上带伤,狼狈不堪。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会在施芸芸眼皮子底下发生?我只知道因为这件事,小鱼有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恐惧异性的靠近。”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无法碰触她,只能在旁陪着她,直到将那个人渣绳之以法,我才送她回家。可施芸芸并不欢迎小鱼归来,反而歇斯底里地咒骂她将她赶出门,你死我活的要断绝关系。鹭城对小鱼来说,充满痛苦,在这里她失去最爱的父亲,又被施芸芸伤害抛弃,我不希望她继续留在鹭城。余攸将她接去泽城时,我放下心,也死了心,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我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她要开始新生活,必须忘了这些过去。”

“而小鱼离开鹭城后的事……”宫清原停下来,看着宋凌微,“你应该比我清楚的。”

她的过去,仿佛掩藏在海面下的暗涌,看似风平浪静,让他不以为意。

不期而遇的风雨,掀起了波澜,露出暗涌的真面目,他看见了曾被狂风暴雨肆虐的她,惶恐而无助。

宋凌微望着病床上的余鲤,握起她的手,轻唤着她:“年年。”

他在泽城认识的余鲤,是个努力压制内心暗涌在现实中横冲直撞的问题少女,他以为那是她的叛逆期,而今才知那是她的疗伤期。当时他却为自己驯服了她而沾沾自喜,并未真正地了解她,才无法面对失控的她,分道扬镳。

那时在他怀里变得温柔的余鲤,是不是以为找到了避风港,才让内心的暗涌平静下来?

而他做了什么?

他破坏了她对他的信任,让他难以再碰触到她的心。

如果知晓她的过去,他便会懂得她对自己模样的纠结心态,那张与施芸芸年轻时相似的脸,对她意味着无法忘却的过去与创伤。

他以为肯定她的美是对她最大的恭维,却不知那是刺激她,想起过去的伤害。

“年年。”

宋凌微唤着她,心有刺痛,他保护不了她的过去,又让现在的她裂开伤疤。

“年年。”

了解她的过去,他才明白她此刻的消极。

“年年。”

是他的错,是他“逼”着她面对施芸芸的。

“年年。”

宋凌微懊恼又心疼,不断地唤着她,却又不忍唤醒她。

“宋凌微。”宫清原拍了拍他的肩,“请你带她往前走,别让她变成孤独的一个人。”

他参与了她的过去,无法成为她前行的力量,只能给她做嫁衣,替她选良人。

施芸芸在走廊徘徊,不敢去看病房内昏迷未醒的余鲤。

时隔十二年母女再见,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无温情脉脉的寒暄,只有被唤醒的旧日怨懑,让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正视余鲤,场面就失控了。

施芸芸对余鲤的感情太复杂,她不止一次后悔生下余鲤,认为余鲤剥夺了她成为人生赢家的机会。

因为自从余鲤出生后,余绰就不再关注她,他将所有的爱给了女儿,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生育工具,为余绰带来余鲤,他就不再爱她了。于是,她只能通过向余绰索求更多物质,将自己打扮得更加漂亮,想要再次吸引余绰的关注。

施芸芸不愿承认,她是嫉妒余鲤,他们父女在一起时,总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她开始后悔,当初不该选择余绰结婚。

她是普通家庭出身,普通职业学校毕业,就在酒店当服务员,对工作不怎么上心,有次撞到客人,倒了客人一身菜,被客人骂得很惨。那时隔壁桌的余绰替她解围,她明白余绰喜欢自己的美貌,所以就牢牢抓住他,在他父母以断绝关系相要挟的反对声中,硬是让余绰跟她结婚,成了大学老师的妻子,再也不用在酒店端盘子了。

可惜现实不是童话,她和余绰结婚后,除了美貌,她对余绰没有别的吸引力,他们没有共同话题,更不会有精神交流。余绰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尽可能地满足她的物质需求,不要求她和他有什么精神共鸣。然而,余鲤出生后,余绰全身心围绕着女儿转,包揽了女儿的吃喝拉撒睡,不需要她当贤妻良母,也不需要跟她有什么交流了。

施芸芸无法以母亲的心看余鲤,反而觉得余鲤是抢走余绰的女人,她得到余绰所有的爱,根本不需要她这个母亲。

同样的余绰从女儿那边得到所有的满足,也不需要她这个妻子。

在那个家,丈夫不关心她,女儿不需要她,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公公婆婆向来看低她,她只能不断地去索要,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

余绰去世后,施芸芸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她赢了余鲤,因为她失去的是不再爱她的丈夫,而余鲤失去的是最爱她的父亲。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余绰会过得更好,施芸芸结交各种男朋友,可受不了他们夸余鲤好看,认为余鲤长大后会比她更美……让她越来越感到余鲤是个累赘,对余鲤的心态渐渐扭曲。

那年又遇见一个愿意娶她的男人,开始跟她同居准备结婚,可那人也将注意力转向余鲤。

施芸芸自负貌美,从不否认余鲤继承了她的美貌,十三岁的余鲤已经是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含苞待放,清新脱俗。

那个晚上,她听到声响,打开门看见一切,却鬼迷心窍了,长久以来的怨恨在瞬间爆发,希望没有余鲤,她的人生就能重新开始。

那时她忘记自己是母亲,眼睁睁看着余鲤被伤害,却没有任何行动。

余鲤逃出去以后,她才清醒过来,发泄似的厮打那个男人,不知是恨他想毁掉余鲤,还是恨他没毁掉余鲤……她的疯狂,让那个男人也逃离她了。

后来的事都失控了,她保护不了余鲤,也留不住男人,更过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不是合格的母亲,也不是善良的女人,只是一个愚蠢又恶毒的人。

所以,让余鲤走吧,她们无法成为相依为命的母女,她替代不了余鲤最爱的父亲,余鲤只会让她想起被夺走的余绰。

她将余鲤赶走,她也算自由了,可在鹭城,所有人都知道她对余鲤做了什么,所有人都在指责她,没有人愿意接纳她。

施芸芸这才想起来,当年在酒店里,所有人都在围观,愿意解围的人只有余绰,愿意带她走的人也只有余绰。

或许因为余绰曾对她太温柔,她才无法接受余鲤的出生夺走余绰的爱,她的心理完全失衡,才会将余鲤当假想敌,不愿当她是女儿。

余鲤离开后,她的异性缘也没了,没有男人再给她买单,她不得不自食其力。这些年,她只能做服务员、保洁员、快递分拣员这些底层的工作。两年前,大概是发现她真的变了,余绰以前的同事才介绍她去师大食堂,她的工作才稳定下来。

当她重新回到师大,像是再次受到余绰的庇护,人生又充满希望,然后她就遇见来师大参加捐赠活动的罗坚。罗坚不知她的过去,对她说“有人喜欢你以前灿若玫瑰的美貌,我却独爱你历经岁月风霜的容颜”,他说喜欢她洗尽铅华的朴实,让他感受到与众不同的美好。

这是第一个不因美貌靠近她的男人,让她觉得自己又被温柔对待,再次恋爱。

后来,她也知道罗坚是个浪子,甜言蜜语随口就来,可她听着开心,当他说想和她结婚,她就更开心了。

可不久后罗坚说他父亲反对,结婚一事就不了了之,他不想耽误她,还是分手吧。

施芸芸想罗坚父亲或许知道过去的事,才不愿意接纳她,所以她想见罗坚父亲,至少让他明白,她不是过去的施芸芸,希望他试着接纳她。

施芸芸没想到会遇见余鲤,过去的种种翻涌而起,刺激着她,再次迁怒余鲤,认为余鲤再一次破坏她的人生。

然后,一切就失控了。

看见余鲤落水,她才幡然清醒,直接跳下水想救余鲤,却发现自己不会游泳,只能在水里扑腾着……结果是罗山南下水先把她捞起来,再去救余鲤,余鲤已经陷入昏迷了。

她再一次害了余鲤,仿佛老天爷在惩罚她,告诉她,有她这样的母亲,对余鲤而言,就是个灾难。

施芸芸在走廊徘徊,回忆种种,满脸的踌躇和懊悔,看见病房的门打开,宫清原从里面走出来。

“她怎么样?”她忙不迭地上前问,“醒了吗?”

“她还没醒。”宫清原冷冷地看她,语带嘲讽,“你真的关心她吗?”

“我……”施芸芸顿住,“我不是故意的。”

“不管你是故意还是无心的,对小鱼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宫清原不以为然,“她现在就躺在病床上,依然昏迷,你在这里,还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她。”施芸芸不敢正视他,眼神闪烁,“医生说她会醒的。”

“施阿姨。”宫清原正色,“看在我叫你一声阿姨的份上,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离小鱼远点,好吗?”

施芸芸愣住,看见宫清原眼中的厌恶,仿佛她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蛇蝎。

“她是我女儿——”

“你伤害她时,可记得她是你女儿?”宫清原打断她,“不管是十二年前,还是现在,但凡你将她当女儿,她就不会遭遇那些事。”

“我……”

“对,是你将小鱼赶走的,小鱼很努力地想摆脱过去,可你一出现,又让她受伤了。”

“我只是一时激动……我不是故意……”施芸芸想解释,“这些年,我很后悔,真的。”

“哼,后悔?”宫清原冷笑,“当年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你心里没数吗?你现在想忏悔,得到原谅吗?”

“我想弥补,她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无论怎么样,我都是生她的人……”

“你生了她又怎样?作为母亲,你在她的人生当中缺席太久,如今就不要跑出来刷存在感了。”

面对宫清原的咄咄逼人,施芸芸毫无招架之力。

“她也希望我离她远点吗?”施芸芸低下了头,她知道他说的都对,她根本就没有为人母的资格。

“小鱼已经有了可以依赖的人,她不需要我,更不需要你。”宫清原直说,“如果你还想有天跟小鱼修好,那么现在请别出现在她面前刺激她。等到小鱼释怀,愿意接受你,你想怎么弥补都可以,但是,至少不是现在。”

施芸芸对余鲤而言,就是个不定时炸弹,一碰就爆。

如果他还有什么能为余鲤做的,那么就是让这颗炸弹远离她。

其他的事,他相信宋凌微会做好,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余鲤睁开眼时,看到宋凌微温柔的脸,盈盈带笑的眼睛注视着她,仿佛等待已久,见她醒来,自然地跟她打招呼。

“年年,醒了,睡得好吗?”

他对她的苏醒不意外也不惊喜,轻抚她的面颊,将颊边的发丝撩到她耳后。

余鲤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恍惚,她睡了多久?

“你睡了两天。”宋凌微看出她的困惑,“肚子饿了吧?可惜这里是医院,我不能大展身手给你做好吃的,只能给你点外卖了,想吃皮蛋瘦肉粥还是香菇鲜虾粥?”

他的表现太从容太淡定,仿佛她真的只是睡着醒来而已,一切依然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他说她睡了两天,这让余鲤的回忆慢慢复苏,想起昏迷前的事,目光瞬间暗淡下来。

“年年?”宋凌微见她不语,有点担心,“哪里不舒服吗?我叫医生过来检查。”

余鲤昏迷期间,医生都会定时过来做检查,结果都是正常的,她随时会醒来。

宋凌微一直守着她,想着宫清原说的那些事,他就不愿唤醒她面对,如果她觉得累,想要休息,什么时候醒都没关系,他会陪着她的。

“不。”余鲤摇头,开口才发现喉咙涩得很,“我想喝水。”

宋凌微马上倒水过来,扶着她起身坐好,喂她喝水,看她整个人清醒许多。

“年年,对不起。”宋凌微突然道歉,“我对你撒谎了,罗坚和罗山南不是什么委托人和保护对象,他们是我的舅舅和外公。我出于私心,想让他们见我喜欢的人,才借安全委托的机会,让你过来当保镖的。年年,我的错,害你落水,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惩罚你?没必要,是我作为保镖太失职了。”余鲤定定地看着他,他太狡猾了,直接坦白将责任揽过去,“而且,我也撒谎了。”

“那我们扯平,这事翻篇,好不好?”宋凌微反而有点紧张起来。

“你都知道了吧?”余鲤反问,“我的母亲没有死,她叫施芸芸。”

有些过去,她无法面对,但不得不摊开了。

只要宋凌微知道她为何落水,无论她是否昏迷不醒,隐情都会水落石出的,毕竟三朝安全顾问公司的信息网络不是摆设。

“宫师兄陪我来鹭城的。”宋凌微没有否认,“是我要求他告知一切。”

“师兄把我说的很可怜吧?”余鲤自嘲地笑了笑,“宋凌微,我那样的过去是不是值得你同情?”

“年年,我不在意你的过去。”宋凌微正色道,“我只在意你的现在和未来,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一直在这里,怎么过去?”余鲤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激动起来,“你说不在意只是在可怜我,你根本不懂我怎么想的。”

“好,我不懂。”宋凌微顺着她的话,但他懂她压抑久了想发泄,“年年,那你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我是个不值得被爱的人。”余鲤的目光越过宋凌微,两眼放空,“施芸芸说我扫把星,爱我的人没有好下场,所以我克死爸爸,害她失去丈夫。施芸芸还说我是狐狸精,勾引她的男朋友,让别人犯错,破坏她的人生。直到现在,施芸芸仍在恨我,说我毁了她的幸福,我对她来说,不是女儿,而是敌人。”

余鲤已经无法将“妈妈”两个字跟施芸芸联系在一起,这个女人,虽然生了她,但从来不爱她。自从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感受到施芸芸的爱,以前施芸芸将她当成抢走她丈夫的“第三者”,后来将她当成破坏她再次幸福的“狐狸精”……而今,她们不期而见,势如水火,难以共存。

父亲过世后,施芸芸视她为眼中钉,有时甚至会幸灾乐祸地提醒她:“你最爱的父亲没了,不会有人再那样爱你了,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的,你要感激我。”

可施芸芸根本就不想要她,所以会放任她被伤害,最后抛弃她,断绝母女情分。

“年年,不是你的错。”宋凌微握住她发凉的手,“你不是扫把星,也不是狐狸精,你是我喜欢的人,值得我爱的人。”

“我哪里值得你爱了?”余鲤甩开他的手,自暴自弃起来,“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将我当女儿看待的母亲,我的原生家庭不和睦也不正常,只会让人嫌弃。我有的是不光彩的历史和碰到异性就发飙的毛病,还有糟糕别扭的个性,一点都不可爱,我都讨厌自己。宋凌微,我是个除了脸便一无是处的人,所以,我值得你爱的也只有脸,对不对?可我最讨厌的就是这张脸,为什么我唯一可爱的地方是施芸芸给的?我不想跟她一样,我不想成为靠脸被别人……”

说到后面,余鲤崩溃了,低下头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她死死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又懊恼自己失控了,将最糟糕的一面在宋凌微面前摊开了。

不将她当女儿看待的施芸芸,变成了她自卑的根源,遗传自施芸芸的容貌让她自我厌恶。一想到宋凌微喜欢的是她的脸,她就无法接受,长久以来的心结更难打开,于是更加自卑自厌,陷入死循环。

宋凌微没有说什么,控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她发泄。

“我这样很可笑,对不对?”余鲤放开手,抬头看着宋凌微,“我现在变得和她一样歇斯底里,看起来面目可憎,对不对?”

“年年,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她泪水涟涟的脸,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脆弱得像弃甲投降的士兵,毫无战斗力。

“我不想被假话安慰。”

或许在宋凌微面前哭得太狼狈,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余鲤忽然觉得没什么不能面对。

“听到你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像是在控诉我的有眼无珠,我觉得难过。”宋凌微抬手擦着她眼下的泪,“年年,喜欢你的脸不是我的错,可让你觉得我只喜欢你的脸,一定是我的错。”

“是吗?”余鲤不喜欢自己的脸,也不喜欢自己,“我还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

“年年,遇见你时,我就知道我会喜欢你,你有着我意中人的模样,还有着与众不同的性情,自然会吸引我。你说我对你一见钟情是见色起意,所以上演好戏套路你,也对也不对。年年,我只是想你以喜欢的方式跟你开始,让你乐于接受我,跟我在一起。”

宋凌微坦诚过去,认真告白,敞开他的心,让她瞧瞧他心里的她是怎么样的。

“我们相遇的戏码虽然是我安排的,但我对你的感情都不是假的,我从来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年年,除了脸,你还有很多值得我喜欢的地方,我喜欢你的正义感你的乐于助人,该出手时就出手非常的帅气迷人;我也喜欢你的好身手让异性无法靠近,却给我满满的安全感;我还喜欢你对小孩子予取予求的温柔,让我期待你成为妈妈的样子;我更喜欢你只让我碰触只在我怀里安身立命的特别……年年,这世上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万,而令我动心的只有你一人。”

一根根紧绷的神经,被他一点点地拨动,奏响他的心声,引起她心弦的共鸣,温柔的旋律在胸膛间流淌,化作一股股名叫喜欢的暖流。

“只有我一人吗?”余鲤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被他温柔的眼波包围着。

“我的心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你。”宋凌微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印上一吻,“年年,我的心也很大,大得可以接受所有的你,不管是翻脸对我出手的你,还是失控歇斯底里的你。以前喜欢我偷偷吻我的可爱的你,或者现在喜欢我不肯承认的别扭的你,在我眼中是一样的,都是我喜欢的你。年年,我会喜欢年少时在我怀里温顺乖巧的你,但我更喜欢如今带着刺却真实的你。如果让我每天说一个你值得喜欢的地方,只怕说到白头都说不完,年年,我想用一生来说你哪里值得我喜欢,只说给你一人听。”

她知道宋凌微能言会道,撩人情话说得有理有据有甜有蜜,她有意防着他的糖衣炮弹,却被他的甜心核弹击中,暖爆她的胸膛,装满他的喜欢,让她无处可逃。

“可是……”余鲤的心结被他的话松动了,但依然在挣扎,“我的样子像施芸芸,以后说不定会有像她的行为,也值得被喜欢吗?”

她不想像施芸芸,一想到施芸芸,那些过去就会涌上来将她淹没,令她自卑不安,害怕她最终会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傻瓜,你越长大就越不像她了。”宋凌微捧起余鲤的脸,细细端详,“你的样子是你的,你的行为是你的,和她都没关系,我喜欢你,和她也没关系。”

时间很温柔,温柔地雕琢出余鲤远山近水的眉眼,有着过去施芸芸最美时的影子,却不再像如今的施芸芸,余鲤便是独一无二的余鲤。

时间又很残忍,残忍地磨灭施芸芸美丽的棱角和光彩,只剩下沧桑的朴素,泯然于众人,找不到跟余鲤相似的痕迹,只剩看不见的血缘羁绊诉说她和余鲤的关系。

“我和她不像了吗?”

余鲤如梦初醒,现在的施芸芸早就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她们分开十几年,彼此都有变化,再也不是过去的样子。

“嗯,你是你,她是她。”宋凌微揉揉她的脸,给她喂定心丸,“年年,研究表明,在一起的人才会长得越来越像,所以,你以后只会跟我越来越像的。”

心间的结终于松动了,他仿佛给她全新的解题思路,让她知道如何去面对纠结的问题。

余鲤忍不住抬起手,抚摸着宋凌微的脸,想起父亲的模样,忽而释然,她也会越来越像父亲吧?

“宋凌微,我可以相信你吗?”

余鲤想要再一次相信他,找回年少时对他的依赖,让心中所有的躁动平静下来。

“年年,来我这里。”宋凌微张开手,向她敞开怀抱,“我相信,年年有余,岁岁有你,无论何时,我们都在一起。”

她的心跳变得很快,年少时四处乱撞的小鹿回来了。

他依然是她唯一会动心的人。

清原道馆。

让学员自由组合进行对练,宫清原却在休息区看着手机发呆。

手机上有宋凌微发来的微信,告知余鲤的最新情况,她醒来以后,在医院观察了一天才被允许出院,已经离开鹭城回X市。

那日跟施芸芸谈过,他也没有在鹭城停留,相信宋凌微会处理好余鲤的事。

仿佛亲手将余鲤交给了宋凌微,以后余鲤就不归他管,他的心忽然变得空落落。

他最近常常晃神,陷入回忆中,想着二十年前开始认识的余鲤,最初她像个娇气的小公主,要余绰背着她进道馆,对着余绰各种撒娇,要他陪伴。但余绰要去做兼职,没法在道馆呆太久,只能等兼职结束再来接她。

余绰一走,余鲤就兴致阑珊,不肯认真练习,而他总是盯着她,不准她偷懒。

余鲤便会闹脾气,对他又抓又挠,可惜打不过他,只得乖乖跟着他练习。

那是被余绰宠爱着的余鲤,有点娇蛮有点任性却非常可爱,漂亮得会闪光,吸引着他。道馆里的小男生们借口练习凑到她身边,她嫌弃他们太弱不想理他们。而他作为道馆里最强大的师兄,余鲤只愿意跟他一起练习,小男生们就羡慕他,一个个练得更加起劲了。

宫清原很怀念那段时光,余鲤仰望着他信赖着他,在她眼中,他是最特别的存在。

后来余绰过世,余鲤变成孤零零一个人来道馆,整个人都暗淡下来,她拼命地练习,把自己弄得很累,像是在掩饰失去父亲的痛苦。

他看着心疼又难过,可他能给予她的只有陪伴,只要她需要,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就算是余绰的替身,他也愿意这样守着她。

然而,这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他并非那幸运的一二。

她成了他无法碰触的存在,越是爱就越无法靠近。

或许他比余鲤更恨施芸芸,恨她伤害了余鲤,恨她同时毁了他和余鲤可以在一起的未来。

他喜欢了整整二十年的人,如今不得不亲自将她交给另一个人,像是掏空自己的心,胸口多了个大窟窿,他听得见里面淌血的声音,如泣如诉。

他不禁想恨宋凌微,恨他太幸运,成为余鲤最亲近的人。

终究他还是心有不甘……

“师兄?师兄?”

熟悉的声音响起,远得有点飘忽,又近得震颤到他的心。

宫清原回过神,看见余鲤的手在他眼前摆动,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握住她的手,但理智瞬间将他拉回,害怕一碰触,她会惊慌逃离。

十二年前,看着崩溃的余鲤,他想要拥抱她安慰她,她却大受惊吓,尖叫着推开他,浑身颤抖地看着他,似乎想要向他道歉,可又开不了口,满眼的恐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那画面变成了魔咒,让宫清原每次想碰触她都会想起来,令他退缩。

当时他对她承诺:“小鱼,别害怕,我不碰你,我陪着你。”

从那以后,只要她需要,他就会陪她,但不会碰她……渐渐地,他也无法碰她,害怕再一次被推开。

“小鱼。”宫清原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来了?”

“原来师兄也会发呆,真有趣。”余鲤笑了笑,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我来向师兄道谢。”

“谢我什么?”

宫清原看了看自己又退缩的手,或许他的心理也有病,不敢抓住余鲤,只能当推手,将她推给宋凌微,然后自艾自怜。

“师兄,你知道的,有些事我对宋凌微难以启齿。”余鲤在宫清原面前是放松的,不会患得患失,“在他面前,我会自卑,他越是喜欢我,我就越觉得自己不配,害怕他知道过去,发现我并没有那么好,他就会再次离我而去。”

“小鱼,你很好。”宫清原不希望她妄自菲薄,“宋凌微虽然会以貌取人,但他也会带眼识人,只要他眼睛没瞎,就不会离开你……不,应该说,就算他眼睛瞎了,他也不会离开你。”

宫清原见过宋凌微花式秀恩爱,也见过宋凌微在他面前刷存在感宣示对余鲤的主权,不会容许余鲤逃避,更不会拘泥于余鲤忌讳的过去,对宋凌微来说,现在和未来更重要。

“师兄,你比我更了解他。”余鲤有些感慨,“我在他面前只会虚张声势,可能永远无法鼓起勇气对他坦诚过去。所以,师兄,谢谢你,让我肆无忌惮地面对他,跟过去做个了断。”

尽管她依然无法对施芸芸释怀,依然从鹭城逃离,将宋凌微留在那里善后。

走之前,她忍不住问宋凌微:“我这样对她避而不见,是不是很懦弱?”

“年年,你不需要逞强。”宋凌微摸着她的头,理所当然地说,“你只要顺从心声,做你自己就好。现在不想见她没关系,以后想见她也没关系,这都是你的权利。如果有人敢侵犯你的权利,别忘了你还有我,我可是有律师执业资格的人哦。”

她所有顾虑的事情,在宋凌微面前,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嗯。”宫清原轻轻地点头,“小鱼,你还会害怕吗?”

“师兄,你以前跟我说,你相信宋凌微会带我走很远的,让我别害怕过去,只管往前走。”余鲤记得那还是宫清原第一次见到宋凌微,“我现在也相信,与他同行,我就会有力量往前走。”

“小鱼终于变成大鱼了。”宫清原百感交集,再一次确定她真的不需要他了,“我这个师兄可以退休了。”

她再也不是他的小鱼,他终于彻彻底底地失去她,从今往后,她的喜怒哀乐,不在他的管辖范围。

“师兄永远是我的师兄,我的兄长,我的家人。”

在余鲤心中,宫清原很重要,他是她的青梅竹马,是支撑她走过绝望的人,也是给予她无私陪伴的人。

当她下定决心,她第一个想告知的人不是宋凌微,而是宫清原。

“师兄,我不会再害怕,你放心,我会变成跃过龙门的鲤鱼。”

“嗯,我就等着看鲤鱼跃龙门了。”

宫清原认真地看着她,仿佛又看见那个被余绰爱着的余鲤,有自信的光芒在她眼中闪烁,她整个人在发亮。

那是他最初动心的样子,也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胸口仍旧会悸动,心间依然有爱意。

他很想给她一个祝福的拥抱,但只是摊开手,看着她微笑。

宫清原决定不去恨宋凌微,因为他将他最喜欢的余鲤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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