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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如果时光不离开

害怕你离开

文/吴百川

我知道生命再富丽旖旎,最终也逃不了离世的悲剧。或许现在说出这些话太过残酷。即使我已然能在你的脸庞上寻到岁月侵蚀的痕迹,在你不经意的微笑间瞥见难以掩藏的沧桑,我也知道,上帝将你留给我的时间还很多。但看着岁月正一点一点地将你从我身边扯走,我也不由自主地害怕,害怕你离开。

人到一定岁数时会“返老还童”。时光荏苒,曾经的我是那样调皮,是你——母亲在管教我,担心我;而现在,长大后的我竟发现你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我开始处处担心你,我害怕你走丢,害怕你离开我。

我曾写过一篇日记,名为《七月星》,大抵是说父母已老,但他们无论如何也应有八十高寿,人生十二月,他们还只算是七月初的星星罢了。不巧被多管闲事的同桌看见了,他很惊讶地看着我,说男人四十正值壮年,哪里老了?四十岁,是壮年吗?我看到父母的面容不算憔悴也已沧桑了吧,他们甚至已不复五年前的精力了。孔子说四十是不惑之年,但我觉得它更应该是人生的一道大关,跨过了它,就开始颓然地衰老了。

可,让我就这样看着你即将跨过这道大关,看着你青春的朱颜不再,看着你愁容满面地渐渐衰老,我怎么忍心啊。女人生来就是爱美的生物,而时光却毫不留情地催她们老去,格外自得地看着她们的侧脸被各种皱纹与斑点驳杂,看着她们为自己的容貌自伤,多么残忍。我又是多么怕你日渐老去,多么怕你最后离开我。

我会时常与你回忆你年轻时的故事。但,自从有了我,你早已没了青春最绚烂的章节。我所记得的,已是你后青春期的诗了。可那时你仍把青春演绎得格外热烈。你是一名教师,而我觉得一名教师的衰老,和她的学生密切相关。五六年前吧,你还未选调到我的家乡,每天早上都要挤半个多小时的公交到另一个镇子上去上课,晚上却能把所有作业、杂务都在那边处理好,并备完课,再挤半个多小时的公交,于晚上七点前到家。你说那时因为有青春的无限精力,从未觉得累。而如今,你在自己的家乡教书,来回方便,却累得苦不堪言,常忙到深夜。是因你现在教的这个班上的学生异常调皮有个性吗?其实我觉得,真正原因是你已经衰老了吧,虽然没有人愿意承认。我一直反对你教小学,小学一届六年,等你教完一届,你会发现自己一下子老去了六年光阴。我不要你老得那么快,我害怕你离开我。

去年暑假,我与你一同去厦门旅行。没有浪漫细胞的父亲不喜欢旅行,所以他很少有陪伴你出行过。于是剩下我陪你去你一直向往的城市,纪念你即将逝去的青春。那次旅行让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叫作“安全”的概念。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在异乡独处四天,我开始胡思乱想,可能遭遇抢劫、绑架什么的。

我们在到厦门的第二天下午,决定去一个叫作“怪坡”的地方。没有可以直达“怪坡”的公交车,我们只好坐车穿过一片荒凉的大山(其实是植物园)再往回走。这里行人稀少,静穆到让人害怕。在穿过寂寂大山的宽阔却少有行人的公路走了好久,到了所谓的“怪坡”。一看就让人大失所望,分明一个小小的土坡,有几个坏人模样的商人骑着几辆自行车聚在那里。他们说所谓怪坡,就是一种幻觉,只有用自行车来体验才能悟得其“怪”。上坡时不须用力可以自动上去,下坡时不蹬就下不来。听着很神奇,但他们却报出了一个敲诈般的租车价钱,你当即拒绝,带着我返回。我们一边嘲弄着那不值得的天价,一边在他们的挽留声、劝告声、谩骂声中离去。走出一段路程后,我无意一回头,却看见那个为首的商贩一脸恶意,带领着其余商人,蹬着自行车朝我们追过来!天哪,这大山里,寂寥无人,却被一群恶人盯上,我惊慌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也一脸悚然。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快步走了起来,也不敢回头望,到最后实在害怕,索性跑了起来。直到回到那座繁华的城市,才敢歇一歇,万幸,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天晚上,我们租自行车在环岛路上骑行。周围夜色笼罩,但却人来人往,灯火辉煌,倒不觉得害怕。你骑得很慢,我骑在前面,常常要停下来等你。我想起下午的事,很担心你遇到危险。你不停地抱怨自己眼睛不好,到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叫我只管自己跑到前面去,不要管你。那一刻,我的心里很难受。为什么,当我长大了,当我觉得自己有力量了,你却开始衰老,开始无力了。我本来就不可能把你丢在后面只管自己走。我还是决定边停边骑,让你骑在我的前方慢慢前行。我愿意等待你,只要你能时时守在我的视野之中我就安心。我静静地看着你穿着白色衬衣、蓝底白斑点裙子的背影,想装得孩子气故意扎条马尾。我看着看着,只是莫名地想哭。眼前这个已不再年轻的女人,竟是生我并养我十几年的女人。你开始衰老,你在我身边也开始衬得小,你变得像个孩子一样,需要我等你,担心你,害怕你遇到危险。我想我要是把你落在后面,你遇到危险,被绑架了我怎么办?你离开我而去,我怎么办?于是,我要让你静静地行在我的前方,让我时时可以看见你,如果在无人保护的异地遇到危险,我可以想怎样保护你,怎样为你牺牲……

“妈妈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落在后面!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那天晚上,想着下午的事,我决心要保护,保护这个生我养我、穿白色衬衣蓝裙子、想装年轻的小女人。我想我是时候该长大了,是时候去承担一个男子汉的责任了。一个人,生来才只用守护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的母亲,并且是要尽全力守护的。为什么,因为怕她离开你。而我,也要好好守护你,我只是,害怕你离开。

时光深处的风筝

文/倪国欣

在记忆深处,总有一根长长的引线,它将年少稍纵即逝的光阴在此后的岁月里牵引过来又牵引过去。引线的另一端,系着一只斑斓的蝴蝶风筝,只要忆起这只风筝,童年便栩栩如生。

它飘荡在乡村的旷野里,飞过一大片油菜花田,飞过郁郁青青的苇丛,飞过一双双稚嫩的眼角眉梢,飞过一条叫作秦淮的河和一座叫作赤山的山……最后停留在时光的某个角落,凝固成象征欢乐的图腾。

那只蝴蝶风筝是爷爷为我扎的,几根质地柔韧的苇条蒙上一层薄薄的宣纸。水粉落到宣纸上时,会看到斑斓的色彩在纤维柔和的触角中晕染开来。爷爷的画技并不高明,两只蝴蝶翅膀的着色也不对等,但对鲜亮着迷的小孩子来说,那是我所见过最美的蝴蝶。以至于我七岁离开家乡以后,这只蝴蝶时常翩跹于我的梦境,抖落一片又一片的五颜六色。

乡村的童年物质匮乏,最喜爱在晴好的日子约上三五好友,带着风筝跑到秦淮河的河堤上。那时候似乎不存在走路的概念,愉悦传达到脚尖时只能是欢呼雀跃。风筝有半个人大,助跑跌跌撞撞,衣服上时常沾着恼人的勾刺植物,青草汁液的涩味久久散不去。

放风筝的许多细节已经变成童年的羊角辫,在光阴中遗落了。只有那些清亮的笑声如同五月槐花的香气,年复一年悬在枝头。我常想,是不是彼年的笑声在槐树上落地生根,只要摘下一片油亮的叶片,含在嘴里轻轻吹动便能将那些笑声唤回。

也曾为这只风筝闹过不愉快,母亲周末回老家久久不见我人影,急切地呼喊声传到我耳中时,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赤山后面了。天空是纯净的黛青色,我暖色调的风筝悬在半空生硬而突兀,收线时出其不意摔了一跤。蝴蝶像是折断了翅膀,跌入秦淮河滩涂清浅的水洼里,有色彩从我的风筝上剥落,宛若一缕缕游丝在水中荡漾。

我捡起湿漉漉的风筝,彩色水珠滴在我粉色纱裙上。抬起手抹了抹发酸的眼角,睫毛却沾上水珠,整个麦田透过浑浊的折射斑驳不清。手中的风筝比我的纱裙更像只花猫。颜料已经完全化开,顺着宣纸细腻的纹理肆无忌惮地蔓延。模糊了羽翼上褐色斑点的轮廓,模糊了状若波浪的精美花纹。眼中的酸涩再也止不住,时隔经年,我仍然喜欢用诗化了的回忆去述说这次哭泣,兀自想象流淌在我脸上的泪水是不是一条五彩河流的源头,冲刷出两道斑斓的沟壑。哭泣声惊动了停栖在河畔的白色水鸟,它们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翅尖掠过平静的河面,斑斑点点的涟漪清浅而又悠长地荡开来。

母亲见到我的狼狈,原本冷冰冰的脸色变得温和,拉着抹了一脸眼泪和颜料的我回家。

次日,湿了的蝴蝶风筝晾干了,质地越发轻灵,蝴蝶图案混沌不堪。我便不愿再将其带到河堤上去放,静静地把它悬在老家不起眼的角落,它再也不能带着斑斓羽翅飞过旷野和河流。

爷爷曾许诺做一个更大更好看的风筝给我。他说要在苇条上蒙一层彩色的绢,这样就再也不用害怕掉在水洼里了。但还未来及等他为我做一个不怕水的风筝,他就睡在那张老式雕花木板床上,再也没有醒来。

我跟随父母搬了新家,那只丑陋的风筝最后蒙上了灰尘,蜘蛛在苇条间肆意横行,它被遗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随着老屋一同老去。

只是每每回忆的针脚指向那段日子,总有一只斑斓的蝴蝶风筝崭新如初。它拖着长长的引线悠悠然出场,顺着秦淮河的堤岸飞过鸟语花香的童年时光。

笨拙

文/秀伟君

我就是讨厌你身上那琐琐碎碎的笨拙。

上大学离开家,和你的联系方式也就变成了每个星期两千公里之隔的一通电话,每次你都要在电话里絮叨诸如“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或是“没钱了要吱声我给你打卡上,自己不要舍不得花”这样的叮嘱,似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天底下每个母亲都可以胜任的事情,而电话这头的我总是不耐烦,厌烦你的絮叨和依旧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你像有特异功能,能从我的话语中听出我的想法,于是当你说“好啦好啦,你又烦我了”的时候,我又不得不把自己的嫌隙收敛起来。

我的一皱眉一噘嘴,你都如剥青豆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好像就是这么不会去琢磨讲话的技巧,直脾气的你说“现在特别想我”的时候,我忍着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说你肉麻,你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回答你说现在忙着排练话剧,你说“没想到我儿子竟然还会演戏”时流露出惯于称赞小孩子的惊讶语气也总会触动我敏感的自尊心。电话这头我失去继续聊天的兴致,丢了句冷冰冰的“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毫无特长,好了,我要挂了”便挂断电话。小心眼泛滥让我本想连续挂断好几通你的来电,可还是在几天之后又拨了过去。电话那头的你竟然向我道歉,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你说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你是想表达你因我而感到骄傲。矛盾然后冷战最后烟消云散,一个又一个无聊却又重要的循环,好像从青春期开始,我就是在与你这样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矛盾中长大的。通话的结束依旧是冗长的嘱咐,天冷加衣,预防流感,这些烂在心里的话,只有重复完,你的心才能踏实下来。

而记忆尤深的那个循环,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特别浑蛋的事情发生在小学。在去同学家蹭了一顿饭后就开始不满你平常做的饭菜,顽劣的我嫌弃你做不出好吃的饭菜,把你在嘴边说得一文不值,你给了我一个耳光,而我依旧像个机关枪似的吐露不满和愤懑。相反你的愤怒好似都收纳进了沉默里,你转身离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觉得“受委屈的是自己”的我还不依不饶时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哭泣声。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哭泣,声音不算尖锐,不时夹杂着奋力的喘息声,我的耳朵发麻,理直气壮顿然熄灭,相反内心惴惴不安,我跑去拼命敲你的房门,门被反锁,我在外面怎么劝说仍是换不来你一声的回应。于是我便说你要是不出来我就一直不吃饭,你也在赌气,我只好忍着饥饿看着一桌子饭菜变凉最终还是因为你的怜惜换得了原谅。你重新为我温饭,吃完把我唤进屋里。那晚,我趴在你的床边,你还有些埋怨地斜看我的眼,我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诉说自己的不懂事。房间里安静得只含着我的喃喃自语和你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你凝视我,然后用手抚摸我的脸颊,满怀歉意轻轻地问是不是打痛我了。

你的厨艺从这以后突飞猛进,听你讲你刚结婚前都没下过厨,被婆婆逼着硬是只学会几道家常菜。你其实是讨厌厨房的吧,你讨厌那里的油烟味道,但为人母为人妇只好习惯系围裙的日子。那晚的故事在第二天就戛然而止,被你丢到九霄云外。后来放学经常看到你拿着本菜谱跟着仔仔细细地学习烹饪,什么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后来都成了你的拿手好菜。渐渐留意到你开始频繁地收看美食节目,偷偷翻开你的那个小本子,发现密密麻麻地做了满满一本子的烹饪笔记,姜块要切到的大小,花生油要放几克,认真细致到让人难以置信。每每觉得幸福就是放学看到你做的一桌子菜肴,大概是你的付出和努力都被悄悄地吸收进你做得越来越好吃的菜肴里。

你说是我改变了绝大部分的你,自然也让我贪恋起你在我身旁的时光。两千公里之外的我想念你做的腊肠,梦里馋到口水湿了一枕头,第二天就惊喜地收到你寄来新做的腊肠,我想这就是我与你之间微妙的灵犀,距离再远也能感觉到的那种渴念,拿着腊肠向室友炫耀,心里是满满当当的幸福。给你打电话说腊肠非常好吃,你大声笑说幸好没在半道就坏掉然后开始一一叙述肠里面放了多少料,自己晒了多少天。你的开心和我的满足都被我像纪念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藏,你邮寄来的吃食我也总是舍不得只好一次只吃一点。或许人就是这样的脾性,印证了那句“距离让人怀恋珍惜”。

我当然也像所有在外游子一样电话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可你总能猜透我的心事。比如,我是不是交了女朋友,是不是遇上了烦心的事,仿佛一切窝在小角落里的东西都能被远在天边的你一下子挖掘出来。这一点,我拿你无可奈何,每次只好敷衍搪塞式地回答,你也聪明地转开话题不让我生烦。好像这一切细微的改变也都是从那次我在电话里向你发脾气后才有的,你的谈话方式变得温和,变得小心翼翼。我也并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耗费了你多大的力气,仅仅是很难想象原本一个直来直去的东北女人现在会变得说话得体、谨慎周全。

小的时候,你不允许我说谎,长大的我,却被你骗了。

爸爸不小心在电话里说漏了嘴,所以我是在你急性阑尾炎手术后半个月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你在厨房破鱼,肚子突然痛起来,爸爸带着你去医院查出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你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疼,被送进手术室前在爸爸无数次的安慰下还是吵着闹着要给我打一通电话,你在电话拨通后忍着痛平定呼吸,无数声忙音后你有些失望地挂了电话,要打第二通被爸爸拒绝。那一刻的你很想听听我的声音,记得你说过我的声音能给你莫大的安全感,可是忙于和同学通宵刷夜逛街的我在聒噪的街市里看到你的来电就挂掉了。我并不知道你所畏惧的黑暗就在你的眼前,而你却多想让我帮你驱走它们。

半个月没有你打来的电话,你的手机也一直关机,只好打给爸爸,才知道睡在冰凉病房里,喝着医院苦涩的小米粥的你刚刚经历了这么大的痛苦。爸爸把电话交给你,故作坚强的你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现在身体很好,过得很惬意”的话,还反过来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钱。突然心头像是爬出一条长长的蜈蚣,拼命挠着我的心口,我有些颤抖地回答你我最近过得很好,鼻头禁不住有些酸。愧疚像一滴墨水掉入了一杯水,瞬时肆意地扩张渲染。我自责当你最难过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却在享乐,想要忽略你的存在。

这一通电话打了很久很久,挂断后拿下手机,发现屏幕已经湿花花的一片。

你出院的时候,我在计算机模考,手机振动,传来一张图片。图片里你和爸爸围坐在家里的圆桌上,桌子摆满了各式各样诱人的菜肴,我一眼看清了我最喜欢吃的腊肠和四喜丸子。心里想着大概这是你出院的养元大餐,考试结束又收到你发的短信,错别字俯拾即是,标点也用得乱七八糟,我费劲地理解,才知道原来你想表达的是“祝我生日快乐”。

我“扑”的一声笑了出来。想起去年你竟然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却依旧每年在这一天准时为我送上生日的祝福。这样的“忘记”与“记得”在我和你的生命里反反复复出现,哪怕忘记自己吃降压药你也会记得每天提醒我吃鱼肝油,哪怕工作忙碌自己顾不上吃饭也会为我热好速冻的午餐。而我却越发觉得这一切都是应得,变得越发只知道索取。看着那张满是美味的图片,我不由自主地打给你,只想轻轻地对你说一声,“我很想回家吃你做的菜。”

这年的生日我满十八,你满四十五。刚刚学会视频聊天的你激动地要我和你视频,你说你想看看现在的我,头发有没有变长,青春痘有没有消减。你天生是个美人坯子,大眼睛笑起来月牙弯,幸运的是我也遗传了你的肤白。乌黑发亮的长发把你衬得精致,像是米色衬衫上一颗闪耀的扣子紧紧锁住周遭的注目。当我好奇心满满地接通视频,看到你有些刺眼的新增的大片白发感觉如针在头皮上扎。好像离开你仅有短短的半年,你的年岁却加快了起来,就算你口里常说的“眼不见心不烦”,但依旧知道你心里时时刻刻都挂念着,甚至比原来几万倍挂念着我。电话里你常常说自己最近又做了什么水疗养护,什么“你不烦我,我感觉年轻好几岁”大概也都只是玩笑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怕窥见你的衰老,就像你害怕窥见我对你的厌烦一样。

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学习使用电脑花费了多少功夫,爸爸也只是戏谑地说家里最近多了一位知识分子。你不会打字,拼音不好,于是你买来厚厚的新华词典,一页一页地翻读背诵,像是小学生背书那样的孜孜不倦,你借口说你喜欢字典里的油墨味道,于是多少个夜晚,台灯下都是你弓着背一个字一个字地嘟念。你要求爸爸手把手教你如何使用QQ、邮箱、微信乱七八糟的软件,你经常坐在电脑旁边笨拙地熟悉每个按钮的功能一耗就是一个下午,好多次你的眼睛酸得厉害,在我的说服下去配了一副防辐射的眼镜,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把电脑玩得溜溜的。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登录小企鹅就看见你的留言,仍旧是蹩脚的表达方式和满篇的错别字,意思无非都是同电话里的嘱咐。你看我在线,便发来消息,要我和你聊聊最近的生活,起初我倒是满怀兴趣地夸赞你开始用电脑了的进步,但后来倦怠的感觉还是伴随着你无休无止的唠叨滋长蔓延。我开始不像往常那样,时常不理你,但你却依旧不知疲倦地问候我,每一天发来一个又一个在我看来幼稚到不行的表情,我只好隐身,你好似也发现了我在故意躲避你,但依旧没能改变你每天都要唠叨重复那些话的习惯。

我的逃避最终变成索性不登录,于是你又打电话来问我最近为什么不上QQ,我借口号码被盗来敷衍你,你还是轻而易举地读出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是烦我唠叨你”,你心直口快,我也毫不遮掩,把内心的郁闷一口气全吐露了出来直至你的语气变得低沉失落。后来的日子,你没有给我发过一条消息,像是消失在了网络世界里。

有一天微信突然收到你的回复。你问我为什么我每发一条状态,都只有自己在回复,而且都是文不对题的评论,你一副好奇的神态,我对着视频那头的你哈哈笑,你矫情地说我又在嘲笑你笨了。那条微信,我发的是一张大学同学聚会的图片,里面不乏也有很多高中同学后来也成为大学的校友。你的评论是在凌晨一点多发来的,你把这张照片里你认识的同学的名字都一一写了出来,而且没有一个错别字。你说我的这些老同学变化都好大,唯独照片里面做着鬼脸的我还是一副老样子,像个傻男孩。我很惊讶你竟然还记得我高中同学的名字,而且一字不错,甚至连他们原来的模样都记得,反倒我甚至已经忘记了里面的好多人的名字。我回复你鼓掌的表情,然后问你怎么还不睡。原来那晚你之所以熬到一点多,是因为你看到我的这张照片后突生感慨,就拿出我的毕业照一一找出身边的同学和他们的名字,视力不好的你就是这样窝在床上扒拉了很久。你说没有原因,就是想看看我和我朋友的变化。

还有你不小心点错按钮把我加入了黑名单,看不到我的更新你像个孩童丢了玩具似的紧张焦急。我终究被你的认真和执着打动了,好像我天生比你少着一份韧劲儿。当看到你怕因为自己生病让我担心索性一直瞒着像个没事儿人,看到你为了和我有更多的交流于是又重新像个小学生一样学拼音翻字典,看到你为了能够更进一步靠近我的世界,就去了解我的朋友。你的一切努力在我眼里都变得异常珍贵,哪怕你的笨拙或是迟钝总会让我厌倦或是嫌恶,可你仍然不知疲倦地努力着,哪怕只有一丁一点的靠近。后来你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回复我自己,你发来装可怜的表情,我开玩笑说你现在都可以灵活地使用表情来表达自己了,你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呢。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掉第一颗门牙,声音变得粗粝,冒出青涩的胡楂。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就开始被一种很奇妙的物质渐渐拉长,我的叛逆和你的严厉,我的想要逃脱和你的失望不舍,都成了这段距离里最好看也最纠结的风景。但无疑的是,你为了走进我的世界而这样地努力付出过,而我也尝试着想要转过身紧紧握住你的手,放慢步子。

现在我们电话交流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什么事情大多也只是网络在线交流。后来有一次你打给我问我怎么制作PPT,缘由是你要参加一个员工讲演比赛。于是我拿着电话,一句一句地教你如何使用,那是我们最长的一次通话,二个多小时,你学会后已经到了该准备晚饭的时间,爸爸去应酬,你打算只给自己下一碗面条。我说你别亏待自己,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你倒是笑我现在像个大人的口气。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你其实早在听我讲到一半的时候就想放弃,但你怕打断我的热情还是忍着眼睛和腰背的酸痛在电脑前坚持了很久。

几天后,你又打来电话,说我指导你做的PPT获得了一等奖,电话里你难以抑制地表达自己的喜悦,我平静地听你说比赛当天的激动与紧张,然后心里默默想着你现在手舞足蹈的模样。快要挂断的时候,你竟然对我说了句谢谢,我回你说应该是我谢谢你,让你有点事情可以做,省的老来烦我。我的感谢后听到了你说的“不客气”,“再见”,似和一个陌生人在道别。之后看了你做的PPT,你特地在后面附上了我和你的合影,还写了大大的“感谢致辞”,你害羞地告诉我当时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感谢我的时候场下的人全都在为你鼓掌。

有时候多想久久地收藏这份对于我来说得之不易的可爱与俏皮,但也就是像你嘴巴里老是念叨的那句“岁月不饶人”一般,再多的青春也会被时间一点点擦拭干净,而幸好剩下的回忆里我们都有那么厚重的故事来一一温习。你说我永远是你的孩子,你永远是我的妈妈,这层关系就算以后人类可以在外星球定居都是改变不了的。

故事里,现实中的所有孩子不是一夜之间就能长大的,他们好似也都如我在与无数个你一样的人的循环中数清了你额头的沟壑,铭记住你的深情。就像三毛说的那样——妈妈用愚拙构建起抚养起一个聪善的孩子,这本身就是一次带有礼赞味道的救赎。

你四十五岁的生日在冬天,而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飞回两千公里以北的那座小城里,紧紧地握着你的手,坐在你的身旁,陪你追完一部老套的电视剧。

你的笨拙,或许都是上帝许给我的智慧,它的意义大概就是,原谅、包容或者是陪伴。

天亮以前

文/柳敏

半夜里起床,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再也不喝了。

想起你昨晚说了太多,是你心先醉了,而我是个陪客。温水里面加点蜂蜜,土耳其的威士忌杯子里还残存着少许白兰地。一起喝下去,没有蜂蜜也没有白兰地。化不开的味道喝下去就只尝到白水。喝水的时候还在想,这杯子确实是好看,你昨晚还为此大大感谢了一番土耳其人,说让人很有喝酒的欲望。你还夸我明智,几小时前在货架前咬咬牙把它们放到了筐里。你吐了以后我开始自责,要是当时不买它们就好了。

太清醒不是一件好事,即便喝得再多,心里也没有一个可以打电话讨一点关心的人。我的胡话和醉话,只有讲给自己听了。不是我小心眼儿不和你说,是怕你又抱着我拍着我的背说你真好。

时间和空间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一个人在外面待久了便特别惧怕一切抒情的东西,我倒宁愿你捶着我的肩膀说:“嘿,真够意思!”

你睡着了的时候我在想一个故事,其实你也听过,在西方人们叫它《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在东方这个故事叫《蛇妖娘娘和七个葫芦娃》,我总觉得这和爱情有关。七个小矮人其实是同一个人,七个葫芦娃也是同一个人,他们爱我爱的是七分之一的我,不爱我的,也是因为那七分之一不是他们的口味,这和我的本质无关,我的本质是七个合一的全部。但我想来想去决定改天再讲。

天快亮的时候伸手拉了帘子看窗外,起太早了,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寒气从玻璃上冰冷冷地透过来。

二十年前老旧的楼房蒙着一层湿气,我能想象到那种带着灰尘味儿的水汽是很好闻的。该起床了,就像十几年前我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大冬天穿着从暖气片上烘烤了一晚的棉袄,大红底的碎花、对襟扣,暖融融的好像还带着一股子香味。我爸骑着28的自行车把我放在胸前的大梁上,顺着就像被流星砸过似的水泥路一颠儿一颠儿地往幼儿园去。他给我买一个带火腿的面包,九十年代,一块五一个,用一根棒棒插着,火腿靠近木棒,黏了面包碎和火腿汁儿的木棒啃起来很好吃,那是整个面包的精华。现在我只想吃一碗带汤的热馄饨,胃已经吐空了,酒精还在。它在我的血液里滚来滚去,拉起手来跳着舞,然后从四面八方一齐冲向我的大脑占据着一个小小的台子在下面pogo。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蜷在被子里好像掉到了外太空。这个时候我还在想,一会儿应该先把地上一旁的呕吐物清理干净。想起你昨晚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样子,竟然还有点开心,毕竟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让我们可以这样肆意挥霍。往往是这种时候让我真切地觉得我在活着,是活着,而不仅仅是简单的重复。即便这听起来一点意义都没有。

当然,在这里还有一段不成功的爱情,我却总是刻意地回避掉,它热烈的本质总让我觉得此生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疯狂。因而时常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我到底是学不会似水的柔情,也只能在事后醒悟,自己竟是一块习惯于硬碰硬的顽石。

还有一些要写的,被打断了,写不下去了。

昨天晚上很想跟你说,做你自己就好,不要学我。

我想你是你,不想你变成一个奇怪的影子。

得到一些和失去一些算到最后都是等价的,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想明白。

我知道你还想说很多,说再多也无非就是一个“情”字。各种人世间的喧嚣与纷杂,值得让我们去爱去希望的,不就是一个字这么简单吗?

看到一句话:有过牵挂,了无牵挂。

细想这话是讲不通的,有人就永远有牵挂,所有的释然都是暂时的。

有时这个暂时又很长很长,长得让你误以为是一辈子。

如果时光不离开

文/潘云贵

风声熄灭了树上最后一枚闪光的叶片,寒冷的天气里,我们都坐在往事的壁炉边取暖。

我在北方,越发想念南方的海。

海涛声阵阵传来,在璀璨的阳光下,广袤的沙地扬起洁白的姜花,夹杂一层咸湿的水雾,宛若夏天雨后的清凉气味。鸥鸟翔集欢鸣,一株株结籽的蒲草在空中兀自落下。那是南方海边最美丽的时刻。

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失去时光的人,时光到来的时候,不会在意它的美好与珍贵,总是要等到很久以后翻起旧日的影集、画册、通讯录和泛黄的信纸,才想起曾经。于是自己开始疯狂地查找号码,拨打电话,却在拿起话筒听到一阵长久的“嘟嘟”声后心灰意冷,像个犯错的孩子。天涯路远,曾经牵过的马匹已经分道扬镳。

我是一个在回忆里捡贝壳的人,总想用自己亲手捡起的银白色贝壳去兑换一片蔚蓝的海,可是永远都没有结果。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窗外飘扬着这个季节晶莹的雪花,它们轻盈地落在掌心,慢慢化掉。但我清楚地看见了它们漂亮的形状,精巧细致,好像女孩们耳朵上银色的耳针。它们发出白色的亮光,让世界纯洁得如同百合,在你回眸的一刻,为你大朵大朵轻轻地开。

我对北方的冬天是爱恨交织的,自己似乎在这冰冷的温度里找不到存在的痕迹。狂烈的风吹刮着身体,很像有一双巨大的手在背后拍击自己。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骨缝里渗进的水晶,在融化的瞬间放出结痂的雾气。我开始长时间蜷缩在床上,把暖气开得异常的足,仿佛在为一场漫长的冬眠做准备。

但在南方,我从没认为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怕冷。

那时还是孩童时期,自己只穿一件薄衫在深秋的庭院中闲散游走。连日的霏霏细雨还未休止,远山叠青泻翠,芒草在荒野中一季一季枯荣,风中依然起伏成青黄交织的海。母亲在晨雨中穿着淡粉色的雨衣,清扫不久前被台风吹乱的鸟舍和花圃。

她手拿饵料,轻轻撒到锡铝材质的圆盆里,给鸟群一口一口喂食,其间笑声如莺,背影还似二十年前的妙龄女子那般好看。母亲转头,见我着衣轻薄,自然露出凶相,唤我进屋增件衣服。我不肯,她便动怒。我笑她脸颊又起皱纹,她便恍惚地站在原地,摸着自己松弛的面庞,像只受了惊吓的鹿。

岁月是身体里最藏不住的秘密。

我承认自己是个坏孩子,那么早就已经会邪恶地揭开岁月给予母亲的创伤。其实不管母亲有多老,我都爱她。她一直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母亲会做一桌好菜,像糖醋鲤鱼、凉拌海蜇、煎带鱼和炒螺片,还有美味的大虾上总不忘撒一层酥脆的芝麻粒。东南沿海的家常菜在她手里出落得如同放在柜台上展览的艺术品,鲜美又可口。小时候自己嘴特馋,吃得不过瘾,吵囔着要母亲再做。她倒也疼我,拿出底料又一盘一盘细心地做。我那时常问母亲,以后会一直给我做菜吗?母亲还很年轻,取下发卡,松开长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笑笑说,小傻瓜,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过短短的一段,你要努力学会从一个会吃饭的人长成一个会做饭的人。

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做饭来衡量自己是否已经长大。当现在的自己依然掌握不好糖醋油盐的分量时,心中窃喜。因为我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而母亲也还没有老去。

十五岁的时候,我喜欢写信。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中,窗边桌角的花瓶里插着黄白两色的菊花。我写下一封封的信,边写边用杯子喝清晨从园中采来的花茶,耳边放着爱尔兰风笛那空灵缥缈的乐曲。衣柜里有樟脑的气味飘来,一只蛾子在窗玻璃上方不停地撞击,发出一阵阵“噗”的声响,那样的不肯放弃。而我也始终没有放弃对未来的自己写信。彩色的信纸里夹着那年枫树落下的最好看的叶子,它有清晰的脉络,橙红的色泽,多像未来我们要走的道路。

“小孩,你现在长到多少岁了呀,是不是有了新的梦想和旅程了呢?”

“小孩,生活总在教我们成长,而我们却在这条路上丢掉了很多东西。你现在有没有尽量减少自己生命里的遗憾呢?”

“小孩,泥地上的羊齿植物在金色的阳光下应该长很高了吧,你掌心里曾经一直徘徊的曲线如今找到去向了吗?”

亲爱的男孩,希望某天你能在安静的走廊边读这些信。那时的庭院和你一样青春,棠梨、杜鹃、南天竹蔓延到你的脚边,开很美很细小的花。你即使孤独,也要假装自己足够坚强和幸福。

十五岁过去以后,我急切地想让自己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它那么美,拥有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改变的大小和深度。在时间的流逝中,它一直保持着自己最初宽广无边的模样。

小鸥对我说,你永远都成为不了海,海是一个广阔而蔚蓝的谜。而我们只是滩涂上渺小的沙砾,在沉重守望中日复一日地迷茫。小鸥是我最心爱的女孩,干净如水的眼睛,精致白皙的脸颊,过早地开出成熟的香气,常常让我想起萨冈,一个永远也无法与自己和解的女子。

我说,鸥,你想过未来的出路吗?很久之前,我认为它曾经那么清晰地存在,而现在不知道了。小鸥转过身,用双手遮住我的眼睛,当我们只能听得见浪潮进退的声音时,大海会给予我们答案。而你的心需要它来保管。小鸥的双手柔软而温暖,像花朵覆盖在我的身上。

萌动的鸥鸟飞向稀薄的云层,在找到虹光之前忍住路途中的眼泪。璀璨而孤独的太阳,像巨兽于波涛之上的瞳孔。一望无际的蓝占领了世界。我们残破而薄弱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

我做过很多梦,梦境里事物都有真实和虚假的两面,我徘徊其中,常常走不到通往现实的出口。我见过一只鹰的死去,一位猎人为它准备了很深的墓穴。我见过自己在滂沱大雨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的雨水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不可抵挡。在无人途经的荒野上,我见到年老的艾略特,她恍惚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过身,神志不清地抓着太阳的光在询问宇宙毁灭的日子。

醒来后,却发现在自己是在周日的午后,阴沉的秋末雨后,棕褐色的泡桐叶片簌簌落着。南方明媚的光线似乎从盛夏而来,擦肩而过的行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寒暄问候,每个人都显得分外开心。

“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们便溺水而亡。”质问人类生存的诗人,透明的声音依旧在现实的世界里回荡。而窗外,三五成群的孩童纷纷在街坊间唱起脆亮的童谣。忧虑和天真的纠葛中,时间在我们的掌心雕刻出越来越崎岖的纹路。彷徨成长的岁月里,世界越来越不再简单。

而我终究不爱笑了,终究不再是那个能在大海边奔跑、踏浪、说一辈子长一辈子短的孩子了。淡漠而繁芜的人群、街道、商店与公交巴士,剥夺了自己说话的权利。我不敢在自己从衣兜里找不到零钱的时候去看周围人的神情,不敢在汽车飞驰的马路中央行走,不敢坐到外表美丽喷着法国或古龙香水的陌生人身旁,不敢在超市巨大的落地窗前留下自己卑小的身影。灯火璀璨的世界里,我听到耳边有花枝被折断的声音,“咔嚓”,像拧掉的物件飘浮在空中。

我是一个只会沉默的哑巴,不能和你说些什么。

大把明亮的光阴过去以后,到现在,自己只会怀念了。午后的清茶,春末的旷野,燃起的炊烟、稻香,青春期操场跑不完的红色跑道,深夜的姜汤、方便面,盈亮的微笑,抽枝的花杆,穿洁净校服的一个人站在风车下面。你嗅到他领口淡淡的茴香和兰草清香,阳光下闪烁晶莹的汗珠,颗颗轻盈滑落。他开口说了什么,你记不清了,只是一种暖从胸口晕开。

亲爱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开始,怀念成为我们的天性。风霜飘扬的路上,还有什么能供给我们愈渐孤独的身体。

梭罗说:“蓝知更鸟用背驮来了苍天,我在白睡莲的清香里闻不到妥协的味道。”而我们却这样日复一日地妥协于这个堂皇而崇高的世界,在一种隐形的规则里逐渐失去棱角,然后被定型,被打磨成如出一辙的圆。星光黯淡,我们再也找不到自己最初闪光的锋芒。

时间是一条最残忍的流水线。

雪停的时候,阳光绕过白桦树光秃秃的枝干照到窗台上,我从昏睡中醒来,钻出羽绒服的领口。放置在角落的壁炉像一枚发红的铁块,玻璃上映出了一张少年清澈的侧脸。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看《海贼王》的那个冬天,自己是那么地想去赤道南北纬之间的无风带生活和冒险。那时亲爱的小鸥还在我身旁。我们在南方的冬天说着最后分别的话。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开口了,问她,你信不信轮回?她看着我,只轻声说,怕时间把梦叫醒以后,你会不在原地。

亲爱的人,如果我们的故事是起航在无风的海湾,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从开始的一刻起,光阴便一直停留,多好。

你会站在我的身边,举起一束清香的稻花。

风中,时光永远不会枯谢,也永远不会离开。

一个陌生姑娘的来信

文/陈页

亲爱的小白脸:

还记得这久违的称呼吗?

离高考还剩十个月,我莫名地想起了你,当年欠我的七十八块五毛,过了两年多,我粗略一掐,你得还我两千八百四十三块五,五毛就给你抹了,附带你承诺过的,九百七十二根阿尔卑斯。

你不会忘了吧?

好吧,我承认我俗气了,可谁叫我本来就是一个俗气的姑娘呢。

星座书上说,处女座的人类有着很严重的洁癖,我深究半天,最终很是潇洒地添了几笔:洁癖=俗气。

时光那么伟大,却依旧没有改变我的本性,按照大家的说法:小气、刁蛮、任性,还有,偏执狂。

而曾经笑容儒雅的你,如今是否还会像大家当初所说的那样,帅气、温柔、不羁呢?

我记得那是一个艳阳当空的午后,你尾随你老爸气势汹汹地插班到我们学校,一身名牌休闲装外加阿迪达斯斜挎包秒杀了我们这群屌丝的心。你的身后盛满了漫天的阳光,映在你的栗色碎发上,懒懒的墨眸轻扫众人,目露不屑。班里的姑娘大多数都睁着灯泡般的双眼注视着你,恨不得把你的俊脸瞪出个窟窿。窃窃私语的声音像当时疯传的甲型H1N1那样迅速蔓延至整个班级,半句不离三个字:高富帅。

我想大概只有我这二货般的正常姑娘盯着你,前面老爸抱着的课桌。那个被你老爸花了老大力气搬到五楼的可爱课桌,亮瞎了我的眼,我只能仰天长啸,陪伴了我两年初中的桌子居然被你老爸从成百上千个课桌中选中了。这是巧合还是巧合?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由于当年幼稚无知的我单纯到傻气,兢兢业业地将有关曾经暗恋少年的一切编成诗写成词后,小心翼翼地用白色涂改液一笔一画地刻在课桌内部,顺便加了几句你侬我侬的小情话。现在回想起来也觉汗颜。

本来打算初三分班后学校肯定会把这些旧课桌当废品卖了,哪知经费紧张的学校领导在心里小气吧啦地衡量了下,银牙一咬,凑合着用吧。想想校主任也挺大方的,老气横秋地指了指桌椅仓库,让你老爸随便挑。

概率比中3D彩票还低的事儿真让你老爸给选中了,那羞死人的大奖直接把我的糨糊脑袋砸得稀里哗啦。

俗话说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鉴于躺着也中枪的悲催历史,我偷偷在家起草一堆计划,最后颇为满意地制定了方案。

这个令人兴奋的计划就是,在月黑风高夜,把那些证据给消灭,片甲不留。

那晚月亮出奇的高,秋风不要命地刮。此情此景,我猫腰移到你的位置上。因晚自习下课期间大家都出了教室,你也带着你新交的好兄弟出门畅谈人生,目测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行凶”。我悄悄打开书桌,灰色木质桌盖下爬满了白色文字,歪歪扭扭地展示着曾经的可笑。时钟一分一秒地催促着我要快点,我豁出去了,操起美工刀一阵乱刮,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得意之际,离“LOVE”还差个“E”,头顶响起了一道疑惑的声音:“你在搞什么?”

我一惊,美工刀“铮铮”两声掉在了地上,心里拔凉拔凉的。

转过僵硬的脑袋,我庆幸了,然后我又害怕了。

我庆幸的是提问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好兄弟。

但更让我害怕的是,你就站在他身后,嘴角轻佻,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第一次正视你,居然是在如此诡异的场景。我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牛仔裤上虚无的灰尘,掩不住的尴尬:“没什么,老师说过要我们互帮互助,所以我只是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帮这位新生清理课桌而已。”

我真心佩服当时的自己,能在这么危险的境地临危不乱,理由都编得那么正经。

夜色中你一身白衣,半倚在门上,修长的身影在白炽灯下拉出帅气的弧度,墨色深瞳中闪烁着几许戏谑。但你依旧不语。

“哎呀,我去上厕所,各位再见。”实在装不下去了。我匆忙捡起“凶器”,抛下这蹩脚的借口直奔厕所,逃开了令人窒息的教室。

我坐在第二组第一排,旁边挨着两活宝,一男一女整天打闹;你坐在第一组的最前排的单人桌,旁边只有一面粉刷不久的墙,一扇忽明忽暗的玻璃窗,再加周围冷冷的空气。

你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少年,不然也不会被老班放在他老人家眼皮底下活动。所以当你隔着最短距离也有两米的过廊跟我说话时,我可以理解为你是一时的好动因子作怪。

但我从未想到,你薄凉的唇中吐出清晰的三个字:黑无常。

当时是我最爱的化学课,陈老先生手拿器皿站在台上生动形象地演说着浓硫酸的注意事项,无色液体在透明玻璃瓶中缓缓流动,像极了你平时温柔儒雅的表面,内心却那般残酷至极。

我强忍住跑上讲台抢过硫酸泼在你可恶的嘴脸上的冲动,淡笑地看着你奸计得逞后的得意——小虎牙微微露出,很萌很碍眼。我双手支脸,用着与你相同的姿态,红唇轻述:小白脸。

意料之中的一阵惊异,你的笑容顷刻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睁开了慵懒的双眼瞪着我,白皙的皮肤因生气而泛起轻微的潮红。你中指朝天地对着我,目光中透出几丝不服。我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中指朝下,对着你,一脸淡然。

我们之间的梁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下了。

初三的压力接踵而至,大家都投向中考的奋斗学海,班上依旧悠闲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你,另外一个自然不是我,而是你新追上的姑娘。

那姑娘有着瀑布般的长发,笑起来眯成一条线的小眼,撒起娇来让人战栗的绵羊音,名字也那样矫情,紫薇。

你每天都会带着浓妆短裙的紫薇走过小树林,走过人工桥,最后以龟速走进教室。

短短三分钟直线到达的路线硬是让你们花了一个半小时的自习课时间完成,你们真不愧为一对模范奇葩。

我与你本不是同一世界观的两人,没有多少交集。

但常理往往会出现偏差。

紫薇生日前晚,你突然在校门口拦住了我,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用你那浅蓝色帅气赛车载我到步行街。那天空中下起了很大的鹅毛雪,大到掩盖了城市的一切真实,仿佛是一场童话深处的梦境。

你毫不顾忌地一路狂飙,我被你紧拽的右手暴露在空气中冻到发红。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喂,小白脸,你吃错药了还是怎么,拉我来这干吗!”

纯白色的雪在你的米色线绒帽上开出妖艳的花,你一个急刹,重心不稳的我直接摔成狗吃屎状。你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说着,磁性的声音有着难得的真诚:“黑无常,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我趴在地上心里把你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了个遍,费力地爬了起来,揉了揉依旧发昏的脑袋,抬头望着你高出我两个脑袋的高大身影,轮廓分明的侧脸沾染了几片调皮的雪花。

一定是鬼迷了心窍,我竟然看着茫茫雪色下落寞的你,决定帮忙:“好啊。”

我坚信当时的我只是一时的神经错乱,指不定就是被你摔傻了才说错了话。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百褶裙、连衣裙、碎花裙、超短裙……一件又一件,我站在试衣镜前变换着各种风格。显而易见,我只是帮忙试衣服的衣架,而你的目标,是紫薇。

我也真算是服了你了,大冬天的你送她裙子,也不怕寒风一吹把她给冻成半身瘫痪。

半小时的换装把我累个半死,而身为主谋的你却优雅地斜躺在暖色沙发上悠闲地喝着速溶咖啡。可能是受不住我的抱怨,你很有良知地让美女店员停止了对我的摧残,选中了一件粉色公主裙。我立在一旁瞅着你的杰作,故作呕吐状。

本打算试完就溜的我,却再次被你拦住,逼到墙角。我双手护脸:“打人不打脸!”你意料之外地笑了笑,充满魅惑的声音中平添了几缕诧异:“黑无常,没想到你穿起裙子来还挺不错啊。”

我像是听了火星语般一脸茫然地望着你,昏黄的灯光下你的银色耳钉闪着夺目的光芒。好吧,我承认我当时心跳加速了。

但你下一秒直接把我打入冰窖。

你的声音倏转严肃:“我突然发现我出门钱没带够,老爸把我的卡也给停了,你有没有钱,先借我点。”

我的心跳继续加速,感觉千万烈马从心上奔腾而过。

我严重怀疑你的前句就是为了后句做修饰,重点还是找我借钱。

一番激烈的视线交战,我认输。

只好掏出全部家当,就连买阿尔卑斯剩下的五毛也贡献了出来。

你颇有风度地大手一挥,我的money瞬间给你纳入钱包。

我咬牙切齿地盯着你在灯光下帅气的笑脸,愤愤的声音刻骨铭心:“有利息的。”

“没问题,我还会每天给你一根阿尔卑斯。”你靠在浅灰色墙壁上像大丈夫那般信誓坦坦地承诺着。

然后我兴奋了,这笔买卖我赚了。

最终,在那个雪漫寂夜的傍晚,我们都被互相算计着。

不过我依旧搞不清楚,为什么我总会傻不拉几地答应你。

难道有摔伤后遗症?

这不科学啊。

你是一个骗子,一个大骗子。

自从紫薇生日那日她以要好好学习的理由把你甩了,曾经悠然豪迈的你就此一蹶不振。连欠我债的事也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你还欠我阿尔卑斯呢。

可我并没有试图去向你讨债,毕竟有情伤的人惹不起啊。

但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欠我债不还的人都会被我拉入黑名单。

所以当离中考还有一百天,你抱着一本复习资料来找我请教时,我只是一脸讽刺地看着你,声音是令人生厌的刻薄:“就你?还想学习?”

你不可置信地目光停留在我冷漠的脸上,被父母强迫剪去偏长的头发、丢掉一切浮躁的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墨眸中是深不可测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

你转身离去,像当初旁观我那般沉默不语,只是你的眼中再无笑意。

如你所见,我就是这样一个小气、任性、刁蛮的姑娘,这样一个令人生厌的姑娘。

中考过后,我不负众望考入重点一中,而后知后觉的你,靠父母出钱,买入普高。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日,我站在历经了三年的母校门口,红色校榜上布满了曾经的辉煌成绩,但我竟感到一丝不可名状的苍凉。

拐角处你在兄弟陪同下走了出来,炎阳下的你依旧那么耀眼,你的兄弟看见我,兴奋地对我打着招呼,我回以一个得体的笑。你只是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便直接出了校门,剩你的兄弟一脸尴尬的与我道别后向你追了上去。

我能感受到,你那一眼中的厌恶、鄙夷。

但我只能没心没肺地微笑,笑的,哀伤到了嘴角。

阳光居然那么刺眼,为何我笑容温暖的眼中,会不断流出炙热的泪水。那么的,凄苦绝望。

我一时间竟忘了回家的路。爱,又在何处。

如果我说,对不起。可你会在乎吗?

如果我说,当初我恶意中伤你时心中会痛到窒息,伤你有多深,我便有多疼。可你会在意吗?

如果我说,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所以他们都不会计较我一时冲动下的口无遮拦。可你不知道。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信吗?你信吗?

我想,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呵呵。

其实当年你为了复读转来我们学校之前,我就见过你。

也许你早已忘记。

在你就读实验中学时,我曾被捉弄我的同学扔在了那里,偌大的校园让我忘了出口的方向,何况我本是路痴。

那年,我六年级,是那么的懦弱又白痴;你初一,父母未离异,开朗阳光,只是始终那么腹黑。

把我送出校门后,你无奈地对我责备着:“虽然不认识你,但这么路痴的姑娘还是第一次见。以后一定得学聪明点,别被别人卖了还在帮别人数钱。”

我依旧记得你当时处在变声期的声音,青涩又温暖。

将懦弱无助的种子深埋心底,我变得这般刁蛮、任性。能说这是拜你所赐吗?哈哈,开玩笑的,我心甘情愿。

但当再次面对你时,我的伪装顷刻瓦解。

我害怕你会发现那张课桌里刻满了对你的暗恋,我害怕你会认出我是当初那个白痴的姑娘,我害怕。真的。

你没有发现那些可笑的痕迹,亦没有认出我。

我该庆幸吗,庆幸你的世界里没有关于我的记忆。为何我的心中会那么失落,仿佛被踢出行星之列的冥王星,在太阳系中迷失了自我,最终注定会被遗忘。

我的学校在城东,你的学校在城西。相距十多公里,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程。

可我从未涉足你的地区。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依旧没有勇气,面对你冷漠的脸,如陌生人一般。

又或者,连陌生人都不如。

上帝操纵着所有人的命运。他站在云海之巅,亦把我们困在逃不开的城,注定相遇,注定遍体鳞伤。

再见你时已是一年后,你始终那么耀眼,一身帅气的着装,站在校门外,吸引了无数爱慕的视线。你搂着一个妖艳无比却满脸傲娇的女子。她不是紫薇。

也对,怎么会是紫薇呢?你的花心众所周知。

应该是特意等我们学校的学生,只是那个学生,不是我罢了。

当时的我,齐刘海软软地贴在前额,面无表情地抱着资料从你身边走过。

我不曾想过,路过你身旁时,我的心竟会控制不住地跳到发慌。

你始终没有看我,因为我能感觉到你的目光,就算穿越了千万人海依旧能感受到的目光。那般漫不经心。

也许是没有认出我,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自我安慰罢了。

星座书上说,处女座的人会对爱意隐藏得很深,深到连自己都认为不爱。而与处女座最不相配的星座,正属于你——射手座。

如今的我对你,又是怎样一种感情。

我不知道。

有关你的一切,我了解得少之又少。

我问过你的兄弟,与你是否有过联系。他说你在高一下学期因为打架闹事而被学校退学,后来被父母要求参军。

昨夜读到斯蒂芬·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故事中她为爱对他倾尽一生,而他对她始终一无所知。

我承认我哭了,哭到撕心裂肺。

也许我没有她那般孤注一掷的勇气,但我依旧会在漫漫人生路上,卑微地祝福你,我亲爱的小白脸。

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亦不知道这封信件会寄往何处。

明知你不可能会看见,但我依旧执着于这渺茫的信念。

如果一切皆有可能,不管你在不在乎,我只想让你知道,在你消失于我的世界里的这么多年,有一个于你而言很是陌生的姑娘正以最真诚的心,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可不可以,不再厌恶,可不可以,告诉她,你不恨她。

七夕快乐。

只愿你,此生幸福。

一秒的爱情

文/吕梦婷

一秒的爱情。嘿,我说,你相信吗?

第一次在楼梯口遇见你,仓促、慌张,甚至狼狈的。你从办公室里出来,穿着浅色的衬衫,阳光调皮地落在你的马尾上晕染出柔软的金色。你像一只放低姿态的猫,没有拖沓的脚步声,轻盈地走过。空气里留下你的呼吸,定格了好久好久。呆站了分秒,假装不经意的样子向身边的兄弟打听你。原来只隔一个班的距离。可是初见,却在姗姗来迟的午后,拥抱着如日光倾城般的美好。

开始喜欢课间倚在栏杆上,等你与女伴一同说笑走出,可以偷偷临摹你的容颜;开始塞着耳机听大量不知名的情歌,幻想有一天唱与你听;开始安安静静地做着功课,期待某天幸运降临,跟优秀的你分在同一考场。只因那一秒的相遇。

直到某天你不再是一人,有一辆单车的主人像你的影子晃晕了我的视线。你们的背影,完美到连绝对差都是黄金比例。你不再扎马尾,任头发松散在肩上,勾勒出侧脸凹凸的线条。我站在你们身后,迫近的黄昏把失落拉得好深好长。心里的雨,淋湿了影子。

再后来见你,依然不变初见时的干净模样,只是已没有悸动泛滥成思念。原来,一秒的爱情,真的只有秒钟跳一下那么短促的保质期。炽热的温度,在灼伤手指后又俶尔自灭。风景看透,最好便是细水长流。

到最后,只留我一人云淡风轻。

一个人的屋檐下

文/徐岳林

清晰地记得,雨是真的突然从云端跌落的,蓄谋已久,却又漫不经心。暴雨的脾气就是这样,来时不动声色,去时悄无声息,刹那间澎湃罢了。说是畅快淋漓,亦不过是瞬息之变。和他的关系竟是如出一辙,七月晚晴,午夜的热一点点散开去,融成一团,不料成为他们的爱情。

天桥下的灯光在雨雾隐约间,恍若有安琪儿的微笑。暴雨滂沱,到底湿了裤脚,黏黏的,沾着小腿,浓重的湿气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紧绷,风迎面来,不冷,甚至有些热气,却打了个战栗,寒意从脊背自上平稳地滑下,或许躲在屋檐角落里会好一些,三面封闭,剩下一面呼吸,窥探世界。

前面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歌手站立的出口,实在很有意思,我常常在地下通道的出口处见着他们——素净的修身衬衫,白皙的手拨着吉他,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如若孑然一身地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弹唱青春?他们是深切地尝到了在雨水中睁大瞳孔敏锐感触本就不存在的阳光时的焦灼?他们是在让忍受不了压抑的一切后歇斯底里吼叫到天空只剩下蓝色的晶体和潇洒的梦想放逐?还是仅仅为了一个故事,一座城。有时候,一个人就是一座城,一座城引诱着一个人,一座城囚禁了一个人。

雨水沿着头顶的屋瓦淌下来,在耳边叩响,攀爬在屋檐上的郁郁葱葱的藤蔓也湿漉漉地滴着水,伴随着古色古香的老屋消失,这屋子该属于怎样的人家。

时光的痕迹侵蚀了它的光芒与荣耀,鲜亮的颜色褪去后,岁月也无能为力。女主人应该是极爱刺绣的,用绣针引彩线,花纹在丝绸运针中构成绣迹,滚针交织出珍禽异兽的活态,散态针浇灌起极美的花卉,缓缓悠扬中,有一种安静的幸福。

或许,这老屋原本属于一位老人。他好像已经很老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已经老得说不出话来了,可他只是在万物寂然中保持着那样老的姿态,就好像女人保持着永恒的青春一样。

我似乎记起,那的确是位奇怪的园艺老人,我背着探险包在森林里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眼前就被大片的绿色淹没。他的宠物也足以令所有的孩子神往,一只驯鹿,一只表情温柔的驯鹿,和他一起隐匿在丛生的绿意里。在城市,这可算是违章动物了。

大概有些人天生体内就是具有植物性的,这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纯粹地以动物的习性活着。

我曾有幸与他一起住过一段时间。日期已不记得,天气必是晴朗而伴随微风的,林间流淌的河水泛起的光辉好像一块白铁,人的心情也美妙得无法掩饰。

他过着极简主义式的生活,规律却又不显得过于苛刻。早晨五点起床,在晨光来临之际默默看着森林吐出第一口气,感谢上帝的光泽再次洒向人间。为驯鹿准备早餐,然后再自己坐下,在满是树木纹路的桌子上吃几片抹了水果酱的吐司。

驯鹿坦率地看着他,他也回以毫不掩饰的目光。

穿戴完毕后,他慢慢走近他的树们,晨光洒在厚厚的落叶上,挠得人心里痒痒的。驯鹿哼哧一下,尾随其后。他是来散步还是工作的?我没有问,我只知道,这片森林需要他。他是如此热爱这里,这片森林中,他是唯一可以和草木谈心的人。白天他剪去杂乱的枝丫,爱抚着每一株新生的植物,记录每一只鸟雀的喉咙是否患病,到了晚上便点上油灯开始绘制一本绘本。他叫它《凯尔经》。森林中有无限的颜料可以入书,那些鲜活的野果在光滑细腻的纸上重新吐出汁液,摇曳生姿。老人绘制他脑海中的奥义,上帝的奥义,以自然的颜色给自然的归属写去一封封无人问津的信。

驯鹿用湿热的舌头为他舔开每一页牛皮纸。最深的奥义在星光和老花镜下,在森林的呼吸声和植物的成长声中展开,他和他的驯鹿交谈,一同完成这部书。

他想,没准我上辈子是个圣诞老人,骑着我的驯鹿在月光下分发给每个孩子不同的梦境。

我猜他这辈子是从天空降落到了他的森林里,以不同的形式爱着他的孩子和大地。

我最后一次去找他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小木桌上只是安静地睡着绘经。

徒有欣羡中,我更愿意相信,幸福是事前的遐想,事后的回忆。

刘瑜说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于是青山七惠有一个人的好天气,林白有一个人的战争,张小娴有一个人的月亮,而一个人之于我,可能只是屋檐下的不着边际和漫漫时光罢了。

那些年的饕餮盛宴

文/黄烨

每到快过年的时候,我们家的吃客们就总会想到那些年的饕餮盛宴。

舅公家的年夜饭是我们几个最津津乐道的。

小姨子最在意的还是那道糖水南瓜。切成等块大小的日本南瓜一个个码在陶瓷盘上,排着队,活像整齐的麻将牌。码好的南瓜放进笼屉里用温火腾腾地蒸着,等上菜的时候掀开盖儿,清香的南瓜味扑面而来。

小的时候舅公做这道菜是为了哄我们孩子几个,流水的年夜饭难得有小孩子从头到尾乖乖坐着的,舅公就在一桌菜里不时插上几道得我们心的甜点:冷菜里的糖霜草莓、汤水里的水果羹、点心里的豆沙汤圆、麻雀蛋……最重要的,当然还有这道糖水南瓜。以前我和姐姐几个总吵说南瓜里面糖搁得太少,舅公便笑笑答应我们来年给我们多放点糖。然而舅公的这道糖水南瓜虽然号称“糖水”里面却真真儿地没放一丁点糖。南瓜清甜的味道秘方有两个,一个自然是选料,南瓜需得个头中等的日本南瓜,个头小的味道涩,个头太大肉质又嫌老,唯有开花后十五天的瓜才能把粉糯的肉质和那一丝的甜味发挥得淋漓尽致。另外则是要归功于撒在南瓜上面那零星几点的桂花干。

每到十月见底舅公便忙着搜罗桂花了。舅公家没拆迁之前有一棵栽了十多年的桂花,干生得老高,舅公垫高了脚尖伸长了手臂也碰不到桂花的顶。这株与宅基地一同生长、被寄予厚望的桂花在最初的几年里并没有盛开过,直到有一年舅公一怒之下扛起锄头决定要砍了这株不成器的桂花。舅姨劝说半天桂花才得以免遭毒手。也是这一年,这株桂花报恩似的开出了它的第一次。说来也奇怪,这棵从不施肥的桂花竟开得比周边几里的桂花都好,虽然每年快碰着年尾了才不紧不慢地在树顶开出零星几点,香气却是扎扎实实地扑人的。快活成精了的太婆说这叫迟桂花,熬人。

迟桂花每年开出的数得出的几点花苞都被舅公细心收藏起来,还得防着外人偷采。迟桂花的名气香着呢!白糖揉过的桂花放在秋末干爽的阳光下暴晒,需得连续三天以上的大晴天,最终凝成一块巴掌大小的桂花干。埋在坛子里密封起来,待得用时只一小块便香盈满口。

初熟的南瓜甜而不涩,陈年的桂花干香气馥郁,一道糖水南瓜应运而成。然而这样天然的甜味又怎么能是小时候那样嗜糖的嘴巴能懂的呢?

我妈那边的亲戚虽然口袋里没几个钱,对吃的却丝毫不马虎。鸡鸭鱼肉不见得年年买得全,在小菜上可是下足攻夫。

好比凉菜里的那一道水芹,定要是早市头一把买下的。水芹好养,废了几年的水田,甚至就是路边的沟沟里面也能养。我们这边地处江苏南部,多的是水田却不屑种水芹。听我妈说,种水芹苦得很,这东西秋天种冬天收,从苗苗开始就得种在水里,水面着不得冰,土里挨不得冻,长起来了倒和水稻一样娇贵。三九寒天还得爬下田收它,采起来的十斤湖芹五斤都是老干干,卖得价钱的只有一半,只有乡下顶穷的老头太太愿意种它。

舅公总是在年三十那天头一个来到菜市场,天才刚冒芽呢!呵着气等那买水芹的老太噔噔噔从乡下赶出来,老太那臂弯里挎着的竹篮正盛着一大把刚从水田里捞起来的水芹!老太太怕一路上冻坏了水芹,还在上面盖了一层薄棉面呢。

舅公得了这一把新鲜的湖芹赶紧回家往早已经烧开的水里一汆,剪去根须,摘掉老叶,留剩一个芯芯,往上面刺啦浇一勺热麻油,那味道,别提有多吊口水的了。待到吃湖芹,更是一件有趣的事。一大圆桌十来个人,一人从那小小的碟子里夹一筷,约好了似的一齐放进嘴里,吃起来发出“哗嚓哗嚓”的咀嚼声,真活像一曲羊圈里的协奏曲。

还有那一盘后几年才出现的茄盒。

我们这边的人,或者说我们家的人,原先是没有吃茄盒的习惯的,后来在招待所工作的小姨婆从招待所那偷学了一招,回家便做起了茄盒。姨婆家的茄盒是一块切得肥厚的茄肉,茄肉需得带一溜皮,入水汆过后可以和三精三肥的走油肉以假乱真。茄肉里面加上掺了荸荠的肉糜,裹上一层蛋液裹上一层面粉,入油锅大伙炸酥了一个个叠在青花边碗里,看着倒是很像鲍鱼。姨婆又取茄盒相貌上的彩头,给取了个名叫“阖家团圆”。

我们在姨婆家吃了茄盒后都食指大动,舅公便不服输起来,回家势要打败自己的小妹妹。几天后舅公家的年夜饭上我们便见到了舅公改良版的茄盒。

舅公家的年夜饭照例有一只红烧蹄髈,那年我们吃完蹄髈发现搪瓷碗里还躺着半碗东西,用筷子一戳,竟是茄盒!炸过的茄盒浸透了蹄髈的汤汁,口感酥脆却又松软,荸荠沫掺着肉汁肥而不腻。更妙的是舅公家的茄盒里面夹的不是肉糜而是鱼糜,加上一点白胡椒的腌渍,更带了一点异域风采,像一位丰腴的西域女子。

正宗的茄盒是否本身就沾有汤汁,又是否夹的是肉糜我们已无心猜测,只知道那一道茄盒经过我们这几个食客的夸大,更是成了消失了的舅公年夜饭中的传奇。

二姨从前是最爱吃菌类的。“火锅里面金针菇是少不得的”“炒肉片必须得片蘑菇”“炒鸡蛋要配凤尾菇”“海鲜菇最好还是搁在汤头里面”……然而她念念不忘的还是那碟耗油杏鲍菇。说起来耗油杏鲍菇恐怕得算舅公年夜饭里最省事的一道了。杏鲍菇本身不像青头,讲究时令,易得,价格也算不得贵,只需在前一晚去菜场挑一个个头够大的杏鲍菇,回来洗净切成等片。片不能太薄,需得两个硬币厚度,差太多了影响口感。片好的杏鲍菇倒上耗油,盖满菇片一半大小,有条件的就淋一勺鸡汤,没有的话也无妨。待到第二天入蒸锅蒸上片刻,掀开盖就是。蒸好的新鲜杏鲍菇咬下去必定是会滋出水的,混着耗油的汁液,浓淡刚刚好。杏鲍菇这东西好打理得很,蒸过了头不过汁水不足一点而已,不显焦不显老,实在不放心就掀开盖看看,熟了的杏鲍菇吸进了耗油颜色略深,用筷子尖一戳便瘪进去一个小坑。

自从查出来小俊俊对菌类过敏后,还在喂奶的二姨就再不食菌类了。二姨早些年一个人在外省闯荡,在家里论泼辣算得上顶一顶二的,二舅公二舅婆说的话她根本耳朵都不过一过。生了小俊俊后二姨整个人便温和下来,辞了旅行社的工作,委身进了一家小企业做会计。人人都知道二姨得小俊俊不容易,前前后后流产了三次,偏生好巧,二姨还是“熊猫血”血型,每次怀孕几乎都是冒生命危险,生小俊俊时市里医院血库根本就没有二姨血型的血了,万一有个闪失,二姨就是躺在手术台上等死的命。二舅公也劝过二姨,说自己情愿没有外孙也不愿丢了女儿。二姨却仍是倔得很,战战兢兢十个月生下小俊俊。手术室里传出小俊俊比医生估计的体重要重,可能需要剖腹产的消息时,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年年夜饭舅公端着一叠耗油杏鲍菇放到二姨面前,二姨也只推到一旁,微笑里面带着数不尽的温存。

回想起舅公的年夜饭,也有好多细节不真切了。那些个大盘鱼肉间夹杂的是什么时蔬?炒的那盘青椒牛柳放的到底是不是尖头椒?腌笃鲜里的笋尖占了几个分量?最后上的是雪煤堆还是草头饼?想要复制舅公的年夜饭,每每是被这些食客们噪杂的七嘴八舌打断的。倒是对最后那道汆汤鱼没有异议。

汆汤鱼做压轴在我们这是默认的。大体是因为什么原因却也有些说不准。有说是因为鱼汤好过饭。酸溜溜的鱼汤淘进饭里,汤汤水水入肚,爽快,解腻。有说是因为迷信的,从红白宴下流传下来的。

小时候是从没尝过汆汤鱼的,总是刚到第一个红蹄就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到最后饭端上来了才被妈妈急急找回来,舀一勺饭混点爱吃的菜塞到嘴巴里。那时也想不到吃鱼,吃,也是肉汤油滋滋地淋上去。汆汤鱼?太麻烦了,哪是小孩子能懂的呢?

后来去了外地读大学,酸菜鱼总是菜单里必有的,还常常是在特色菜一栏。吃了十多家饭馆,只觉得味道大多相似,油、辣、酸,像极江南人家对北方人的想象。重重的一层花椒铺在油层的上面,一大把的香菜混着蒜末。吃时用筷子拨开方见安然躺在碗底的鱼片。捞出来在碗口撇去油花,吃在口中仍有深深的异乡味道。水土水土,鱼嗜水而生,异乡的水土又怎能满足着一张吃刁了的嘴呢?

十九岁那一年才真正开始明白汆汤鱼。

鱼是当地的,自不必说。花鲢或是黑鱼,大多是黑鱼,肉食着更鲜。鱼肉片成薄片,看的是刀工,抽腥线,看细心。过浆。浆面是什么内容,舅公自然是不会透露的,汆汤鱼各家的功夫也大多在里面了。我们那爆红的一家酸菜鱼,鱼片都是极薄的,横宽大多在两厘米,不能过长,过长不显量。家里的鱼片不似外面的,都要切足分量,每片分量都在五厘米朝上,大大一块不像鱼片倒像鱼排。调味很少,就放一棵菜场上买来的现成酸菜。买酸菜有讲究,菜场一起溜十多个摊子几十个品种,不是所有酸菜都适合做汆汤鱼的。舅公买的酸菜,够酸,却不显死咸,合得上我们这里的口味;还带一丝辣,迷人得很。若我的揣测没错,辣一则来自酸菜的秘方,一则来自蒜头的爽口,还有一则是黑胡椒的异香。我去过舅公常去的菜场,没有买到一模一样的酸菜。和舅公说,舅公只是笑笑,最后一杯酒下肚他凑在我耳边告诉我他和那卖酸菜的是故交,卖酸菜的并不专职做酸菜,只在家中菜吃不掉时才做一些屯起来,再吃不掉他才拿出来卖。舅公偶然得了他家的酸菜,食指大动,从此买卖不易主。我按着舅公的指示在菜场边缘找到那酸菜阿哥,额头深深几道横沟,眉毛略微显得奚落,也是一副庄稼人的模样。我报上舅公的大名,他朝我一笑,赞许与相惜都藏在笑容里面,丝毫不带矫揉造作。

记得十九岁那年的汆汤鱼吃得异常痛快,每人一大勺汤水和一整块鱼肉,汤中还有笋片,吃起来软硬搭配,再完美没有的平衡。桌上的大碗被扫荡一空我便自动端着碗走到厨房用汤勺盛起来。我妈诧异我的不识规矩,舅公却很赞赏这一份不拘小节。

有几年舅公做的是鱼丸。是突然盛行起来的一种吃法。买一条肥大的草鱼,称起来往往是要十斤过的。剁尾去头,草鱼的神经往往是迟缓的,头放在一边晾很久了嘴唇还在一张一合,初看起来是要惹人感慨的。鱼头不能丢,舅公用大刀劈开,盖上厚厚的泡椒,上锅一蒸就是一道红辣辣的跺脚鱼头。剩下鱼身,翻着白底躺在场院上,肥厚的鱼肚皮在阳光下反着光,如同一块琼玉。那没了头的鱼还一扇一扇着鱼鳍等待舅公的审判。

舅公仍是先将鱼肉用刀细细片下,过浆,葱姜去腥。然后放进搅拌机里面,打上蛋清。经手将鱼丸一个个捏出形来,放进清水里面,末了一同汆水,所以才名汆汤鱼。值得一提的是舅公家的搅拌机。舅公早年是理科奇才,后来逢着历史原因没有继续攻读高校。舅公生性爱钻研,家中的电路摸得清清楚楚;也爱动手,这一桌饕餮盛宴就是最好的例证。舅公嫌市场上的搅拌机都不合他的意,打鱼丸不好控制力度,便自己磨了一台鱼丸机。看起来土得很,带个手摇柄像上个世纪来的老家伙。舅公不紧不慢摇着这老家伙,打出了粗细刚好的鱼丸。入锅一煮,鱼肉的腥香四溢,咬起来又因为蛋清的包裹鱼丸蓬松而有韧性。这时候的汆汤鱼不是鱼片,用勺子舀起来的鱼丸,配着墨绿的咸菜,很能对得上一个“碧玉鱼丸汤”的名号。

吃了这一碗汆汤鱼,这一年的年夜饭便大功告成。而我们的舅公为这一桌张罗了大半年,终于有一天惹得腰病又犯。我们哪忍心劝阻呢?为了这难得的口腹之快。然后舅公是必须下岗了。明年的年夜饭我们约好各家做一道一齐端到舅公家那张樟木圆桌上,这饕餮盛宴的最后一道还是汆汤鱼吗?不一定了,那常常迟到的二姐指不定就端上来了一盘自己最爱的醩油鸡脚。

爸爸的自行车

文/秀伟君

张震岳歌里写着:“人生总有那么几个铁铸的伙伴。”

长到十七岁,每天的伙伴是脚踏自行车。朋友相伴总有波折,换过三辆自行车,每一辆的离开都有颇为值得留念的故事。

小的时候他给我讲三角形结构最稳固,然后搬出他那辆老旧八十年代自行车教我怎么驾轻就熟。

第一辆自行车是上小学的时候他送给我的,轻巧灵便的女式自行车给我这个刚上小学的男孩子倒也没觉得别扭,每天骑着自行车上学放学,把书包放在身后的灰色铁筐里,颠颠簸簸。好像走过很长的路,车子沾上泥巴他为我擦洗,刚和手把一样高的我站在他身后帮他一起涮洗抹布。

自然遇到过很多次摔倒,连人带车一齐重重栽下,手掌被磨破,车子被刮坏。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刹车失灵,撞到了墙皮上,我的头肿了包,车子接近散架。他表现得不心疼,将自行车等同破铁卖给了废品回收站,然后拿着钱给我买了红霉素软膏。

后来步行走了大半个学期,收到了他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台新的自行车。

是当时比较流行的款式,骑上去的确拉风。骨骼拔高的我要他帮我调好座位的高度,看他蹲着身子帮我调整车子,看他湿漉漉的后背,仿佛看到了这几年一直默默行驶无声承担风雨的那辆他自己的老旧自行车。

他给人打工,靠体力换回勉强温饱的财富。有一次被工地上突然悬空落下的砖块击中脑袋,多亏佩戴了安全帽,但还是住进了医院,轻微脑震荡。后来听妈妈说我才知道,他为了帮我凑齐新车子的钱每天都要多搬几十趟的砖块和水泥建材。

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宝贝,每天擦洗,不用时用几斤沉的铁索牢牢拴在门前的铁柱子上。骑着他度过了中学,车子亦如他的脸,逐渐老化,生出深邃的褶皱。车子又和他保持着如一的品行,遭受了什么都沉默不言,因此,我害怕失去车子就像害怕失去他一样。

可是,还是失去了。

这辆车子老旧到已经看不清标牌,我把它停在学校的车棚里,下课的时候却看见只剩下车筐中的一些零散广告被扔在地上。意识到都怪自己大意忘记扣锁,顿时陷入惊慌的深渊,我呆在原地想尽所有的理由,但都被脑袋里他那双乌黑发亮不容欺骗的双眸吓了回去。

自然实话实说换来的是他的训斥,他眼睛里燃烧起怒火,眼珠沾满血丝。他责骂我不懂得珍惜,我站在他身前安静地低着头。后来他开始绵延不尽的无奈叹息,我为他沏了茶,他也不喝。

高中的学校离家比之前读书的学校都要远,学校的纪律规章又更为严苛,倘若步行如若不早起必然迟到。

可我从未想到过,第三天的清晨出现在我家门口的竟然是一辆新的自行车。嘴中仍是谩骂着盗车贼的良心泯灭,我看着他拍了拍车子的座位,对我说了句“这次丢了就再也不给你买新的”,我既惊讶又感动,无以回馈也无以言说,我迈上车子,对他说声感谢又说声抱歉,却未注意到他藏在身后的右手。

他晕血晕针,那一天他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天。他用献血的钱为我重新购置了一辆自行车,这一切本来都是秘密,可还是被我发现,我看着他胳膊上的有些发肿的针口,终于流了眼泪。

泪珠簌簌掉落,如蘑菇云降落崩裂。

这辆车似乎拥有了比之前的车子更为厚重的意义,我当然也不敢再疏忽。有的时候我甚至把它当作了他,遇到困难和不开心,总是在回家前在路灯下对着它自言自语几句,心情像是被订书机打了钩子,糟糕的全都被打包然后烟消云散。但成长这些年,我虽从未耐心地和他交谈过,他如这辆有血有肉的车子,却早已开进了我的胸怀。

如今,车子一直陪伴着我,只是爸爸永远地离开了。

我发疯地嗜上了与车子交谈的习惯,就好像从未离开过的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疼爱,嘴巴却是无法张开的沉默。我懂他,亦如他爱我。

爸爸的自行车,陪伴我长大。铁铸的伙伴,给我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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