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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献给妈妈和黛比,因为对我的问题,你们回答到一半时,才意识到要多烦有多烦,诸如此类。

技术员告诉他说,在玻璃另一边的女孩自打被他们带进来,始终一言不发。开始他不觉得奇怪,毕竟她经历了好几次伤痛。但是透过单向镜观察了她一会儿,他便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了。她跌坐在硬邦邦的金属凳上,下巴搁在一只缠着绑带的手上,另一只手则在不锈钢桌子上划着不知什么图案。眼睛半眯着,眼帘以下的皮肤是整块整块的淤青色,一头黑发也没有洗过,显得枯燥,乱糟糟在脑后扎成一个结。显然她已经累爆了。

尽管如此,他也不愿意承认她遭受了精神创伤。

联邦特工维克多·汉诺威一边抿着咖啡,一边打量着女孩,他在等着自己的队友们,至少要等到他搭档来。警队里排名第三的干将还在医院里,试图跟进其他女孩的情况,并试着——如有可能的话——查询她们的名字,拿到她们的指纹。其他的特工和技术人员都在案发的那幢房子里。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他此刻只想赶快打个电话回家,跟自己的女儿们说几句话,知道她们一切都好就行。因为他在问话方面,特别是面对受过创伤的孩子们问话很有一套,所以他才被留下,等到合适的时候,让他进去跟这位受过特别伤害的女孩谈谈。这是明智之举。

他看到氧气面罩在她鼻子和嘴巴旁压出淡粉色的痕迹,看到她脸上残留的污垢和烟渍。女孩的双手和左边的胳膊缠着绷带,穿着一件医院路人给她的薄汗衫,汗衫外面看得见被绷带厚厚包裹着的轮廓线条。她只穿了条绿色的手术服裤子,打着寒战,蜷缩着赤裸的双脚,以免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却一句抱怨的话也不说。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其实大部分他们救出来的女孩的名字他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那些没等到他们搭救就早已死去的女孩们的名字。眼前这女孩只跟那些跟她一起的女孩说过话,对其他人一概不理,即便这样,还是无法知道女孩子们的名字,关于她们的信息也都无法获取。反……正,他没法因此真的觉得,既然这样他也只能无事可为。“你可能会死,或许不会,现在只管放松,等医生来。”这样的话对其他女孩有效,但是对她就不敢保证了。

她先在椅子里坐直了,然后将两只胳膊慢慢地举过头顶,直到整个后背都似弓一样弯曲起来。麦克风传出脊椎骨受到挤压后发出的咔咔响声。她摇摇头,倒在桌子上,脸颊贴着金属桌面,手掌也平压在桌面上。她背朝着玻璃墙,她知道他还有其他人会在后面观察她,只是她这样背对着玻璃墙,反而暴露了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即那些线条。

医院曾给过他一张背部的照片。一眼他就瞥见她后肩两侧上那些斑斓的色彩。其他的就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透过薄汗衫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线条。他从口袋里拿出照片,贴在玻璃上,比对着彩印照片和透过衬衫隐约可见的线条。这本来不算什么,可是所有受害女孩都有类似的文身,虽然颜色各异,设计也不同,但是性质是一样的。

“警官,你觉得这是他对她们做的?”一位技术人员盯着监视器问道。摄像机在审问室那边录着像,在这边的屏幕上,能看见她被放大的脸,她双眼紧闭,呼吸平稳。

“我们会查清楚的。”他不喜欢推测,特别是在还不了解情况的时候。这样的案件还是他干这个工作以来头一遭遇到,物证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他凡事已经习惯估计到最糟糕的结果。一个小孩走丢了,你再怎么忙得不着家,也不能指望最后能找到生还的小可怜。他认为凡事可以抱以这样的希望,但不能抱以这样的期待。他见过最小的小孩尸体,小得让人难以想象用什么棺材才能收殓;也见过连强暴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遭到了强暴。但手上这件案子太出乎意料了,不知怎么了,他连该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

他甚至连她到底几岁了还不知道。医生猜测女孩在16到22岁之间,可他觉得光靠猜是没用的。如果她只有16岁,那或许应该到儿童服务中心之类的地方找个相关的人来,但是医院里到处都是那样的人,再找一个来只是添乱。本来找他们来应该能解决问题,至少能做点什么——可他们却根本帮不了忙。他想象着,自己的女儿们要是像这个女孩一样被锁在一间房里时,该会做什么?估计她们谁都不能像她这样若无其事。这一点说明她比自己的女儿们年龄稍大些,或许她之前多次练习过假装若无其事?

“埃迪森和拉米雷兹那边有消息吗?”他问技术员,视线一刻没有离开女孩。

其中一位技术员回答说:“埃迪森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拉米雷兹还在医院,跟最小的那个女孩的父母在一起。”伊芙没看房间里的女孩,也没看监视器。她家里有个小宝宝。维克多想,要不让她回去——可她刚休完产假,今天是第一天上班——还是让她留下吧,如果她撑不住了应该会主动说的。

“就是因为她,才起了追查的念头吗?”

“又有个女孩几天前刚失踪,在商场里和几个朋友买东西时突然不见了。她的朋友们说她出了试衣间,到购物区拿同款衣服的其他号,就再也没回试衣间。”

失踪的人又多了一个。

他们在医院里对所有女孩子,包括在来医院途中,或刚到医院就死掉的,都拍了照片,并搜索失踪人口数据库,与她们的照片作比对,可是比对的结果得等一段时间才会出来。每当探员或医生询问那些状态稍好一些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时,她们个个都是转过头看这个女孩,因此很明显,她是头儿。被问到的女孩子们都一声不吭,其中有那么几个似乎刚想说,却禁不住呜咽起来,搞得护士们来回跑着照顾她们。

但是审问室的这个女孩就不一样了。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就走开,人人都看得出,她对自己被找到这件事丝毫不觉触动,因此在场的一些人断定,她或许不一定是受害人之一。

维克多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再把纸杯压扁,扔进门口的垃圾桶里。他觉得还是得等拉米雷兹来会好些;像这样的情况,多一位女性在场总好些。她能来吗?也不知她会跟那对父母待多久,又或许媒体曝光照片的信息后,其他的父母也会纷纷涌进医院。他想如果照片传到媒体那里,他皱着眉头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他讨厌把受害者照片布满电视屏幕或是报纸页面,那样只会让受害者永远忘不了发生过的伤害。起码要等到失踪人的信息得到确认了再说吧。

身后的门砰砰地打开又关上了。房间隔音,但玻璃被震出了声响,女孩立刻坐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着玻璃。也许,玻璃那边有她认识的人。

维克多没有挪动身子,除了布兰登·埃迪森,没人会那样摔门。“怎么样?”

“他们对比了一些近期的报告,孩子们的父母都在赶来的路上了。到现在为止,全是东海岸的。”

维克多从玻璃上揭下照片,重新放回外套口袋里。“还有没有关于这个女孩的信息?”

“她被带来后,有几个女孩叫她玛雅。姓什么还不知道。”

“是她真实的名字吗?”

埃迪森哼了一声,说:“不确定。”他笨手笨脚地拉起外套的拉链,里面穿着他的红人队T恤。只要应急小组找到了生还者,维克多小组哪怕在休假也得被调回来处理案件。参照埃迪森平时的穿衣品位,维克多看到他没穿印着裸女的T恤已经倍感欣慰。“有一组人在主屋那里搜索,看那个混蛋有没有留下什么个人物品。”

“我们都看到了他留下的那些女孩,她们大概就是他的个人物品了。”

大概是想起了在出事房屋那边看到的情形,埃迪森没有回嘴。“为什么挑这个女孩?”他问到,“拉米雷兹说还有一些其他的女孩伤得不重。虽然更胆小,可她们更愿意说话。这个看起来不会轻易张嘴。”

“其他女孩都盯着她。我想知道为什么。她们一定特别想回家,可又为什么要看她的脸色行事,都不说自己的名字?”

“你觉得她是主谋之一?”

“我们先得查清楚是不是。”维克多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水,深吸一口气。“好了。我们去跟玛雅谈谈。”

他们走进审问室时,她靠着椅背坐着,纱布裹缠的手指交叉横放在肚子上,这种自我保护的姿势超乎他的想象,跟他一起的搭档皱着眉头,显然也觉得出乎意料。她扫了他们一眼,虽面无表情,却发现了一些细节,心里有了些许的盘算。

“谢谢你跟我们过来,”他跟她打招呼,实际上他只能如此,“这是特工布兰登·埃迪森,我是特工的头儿维克多·汉诺威。”

她嘴角微微上扬,做出带着一丝微笑的表情,他可不觉得这是在微笑。“特工的头儿维克多·汉诺威,”她重复道,声音沙哑,仿若被烟熏过似的,“真是拗口!”

“你想叫我维克多吗?”

“我无所谓,不过谢谢你!”

他摘下帽子,然后递给她一瓶水,趁此机会想想如何换一种方法跟她谈。她不害羞,因此她肯定不属于心理受到创伤类的。“一般情况下,自我介绍还应该包括其他的一些东西。”

“一些对你们有用的趣事?”她说,“你喜欢编篮子,游长泳。埃迪森嘛!喜欢穿迷你裙,踩高跟鞋上街?”

埃迪森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吼着:“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别没礼貌啊!”

维克多咬着嘴唇,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晓得,一旦笑出声来,他会更加生气,那等于是火上浇油了。尽管知道这一切,可他还是想笑。“请告诉我们您的尊姓大名好吗?”

“谢谢,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说。”

“有些女孩叫你玛雅。”

“那你还问我干嘛?”

听到埃迪森使劲吸气的声音,维克多还是装作不知道。“我们想知道你是谁,你怎么到这儿的。我们可以想办法送你回家。”

“那如果我说我不需要你们帮忙呢?”

“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之前没有回家?”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表情像是赞同他所说的。她长得很漂亮,大麦色的皮肤,浅棕色的眼睛,像琥珀一样可人。可她就是不怎么笑,所以看上去也就不那么可人了。“你我都很清楚啊。不过我已经不在那儿了,不是吗?我能直接从这儿回家的。”

“你家在哪儿?”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那儿的家还在不在呢。”

“这事可不能开玩笑!”埃迪森突然厉声说道。

女孩冷冷地看着他。“不,当然不是开玩笑。有人死了、有人被毁了,我清楚得很,你为此是很不耐烦的。因为这些破事,你不能去踢球,被紧急叫回来了。”

埃迪森涨红了脸,把拉链拉到了领口。

维克多接着女孩的话,说:“你看起来不怎么紧张。”

她耸了耸肩,抿了一小口水,小心地用绑着绷带的手握着水瓶。“我应该紧张吗?”

“跟联邦特工说话,大多数人都会紧张的。”

“这种谈话跟他——也没什么不一样,”她咬住了裂开的下唇,疼得皱眉头,血珠迅速渗透了裂开的皮肤。她又喝了一小口水。

他温和地追问:“跟谁?”

“跟他,”她回答,“花匠。”

“那个劫持你们的人——你们跟他的花匠说过话?”

她摇摇头。“他就是花匠。”

你要知道,我这样叫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敬畏,更不是因为受到了调教。这个名字根本不是我给他取的。我们这么叫他,只是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跟我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一样。不知道的东西可以被生生地造出来,那么最终还有什么是没被造出来的也就变得无所谓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实用主义吧。那些温暖友爱的人,需要得到别人的肯定,可结果呢,却成了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剩下我们这些人就成了实用主义者。这两种品性我都见过,我选择后者,即讲求实惠。

我一到花园,就听到了这个名字。

刚到花园时,我头疼得厉害,比起我之前因宿醉引起的头疼至少要强一百倍。一开始我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要呼吸就疼得像头快被劈开似的,更别说动一动了。大概我发出了什么声儿,突然间有一块冰冷的湿布盖住了我的额头和眼睛,然后有个声音跟我说,这只是水,她可以保证。

我更加恐慌了,不知是出于对她的这种应对自如的关心,还是出于“她”是个女的,我无法判别。

当时绑架我的两个人都不是女的,起码这一点我能肯定。

当时感觉到一只胳膊麻利地搭到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扶我坐了起来,然后把一只玻璃杯贴到我嘴边,“我保证,这只是水。”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喝了。其实我喝的是否“只是水”已经无所谓了。

“你吞药片行吗?”

“行。”我轻轻地回答道,可是就连发生这么轻的声音都疼得像是要在我头骨上凿出个洞来。

“那,张嘴吧。”我倚着她张开了嘴。她把两片药片放在我舌头上,然后又把水拿起来。我乖乖地吞下药,她就让我躺到一个硬硬的床垫上,床单冰凉凉的,我不停地泛恶心,想吐。她好长时间没再说话。我的眼前各种彩灯似的光点慢慢地停了,意识好像也逐渐恢复了。她看我有了反应,用块布帮我盖住脸,挡住头顶的光,我才渐渐不眨眼了。

“你以前做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吧。”我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她把那杯水递给我。

即使她弓着身子,坐在床边的一个高脚凳上,也看得出她身材高挑。她的长腿和纤长的肌肉线条像一位亚马逊女战士,或者把她比作一个母狮子好像更贴切些,因为她靠着的姿势像只柔软的猫。蜜棕色的头发凌乱地盘在头顶,却也不难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双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深棕色眼睛。她穿着一袭黑色的丝绸裙子,高高地系在脖子上。

她任凭我打量,反而像是松了口气。我猜我这样要比发抖或是发火要好些,那些她大概也都见识过。

我重新注意到新添满的水。“他们叫我利昂奈特,”她跟我说,“就不用跟我说你的名字了,说了也用不上。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还是忘了自己的名字吧。”

“我们在哪儿?”

“花园。”

“花园?”

她耸耸肩,她连这种动作都做得很优雅,行云流水一样。“叫什么都差不多,叫花园就行。你想看看吗?”

“你大概不认识从这里出去的小道?”

她只是看着我。

好吧。我晃着床边的腿,用拳头撑着坐起来,这才发现我衣服都没穿。

“衣服呢?”

“给。”她拿给我一片黑色的丝绸布料,穿上才发现是一件紧身及膝的裙子,领子很高,后背很低,非常低。如果我有腰窝的话,我穿上后她一定能看到。她帮我系好屁股上的绳状腰带,然后轻轻把我推向门口。

这房间陈设简单,简单得有点过了头:一张床,一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马桶和洗手池,另一处角落里放着像是开放式淋浴的东西,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墙壁是用厚玻璃做的,没有门,只有门洞。每面玻璃内外都有一条轨道。

看到我紧皱眉头地看着轨道,利昂奈特解释道:“会有一堵墙降下来,把我们都关住,什么人都看不到。”

“经常吗?”

“有时候。”

从门洞出去是一条窄窄的走廊,往右边走,可一直走到尽头,往左手没有路可走了。正对着我的还有一个门洞,上面有更多那样的轨道,这个门洞通向一个潮湿阴凉的洞穴。洞穴的尽头有一个拱门,微风掠过幽暗的石壁吹过来,墙壁上映出瀑布反射的光斑,潺潺的水声隐隐约约钻进耳朵。利昂奈特带我从水帘后走进花园,眼前的美景简直不可方物。蓊蓊郁郁的树叶和树丛中,五光十色的花争奇斗妍,蝴蝶成群地嬉戏其间。外层立着一个人造的悬崖峭壁,最高处还有更多的绿植和树木,峭壁边上的树直冲玻璃屋顶,一层层延伸到一望无际的远处。我能透过稍矮的绿植看到黑色高墙,但再远就看不到了。藤蔓环绕,只留出些许空着的地方,那大概是通往门厅的入口,就像我们之前走过的入口一样。

花园中庭大得难以想象,还没看到那些缤纷的色彩,我已经被硕大无朋的空间震惊了。瀑布分流,细流蜿蜒汇入一个睡莲装饰的小池塘,白沙小径穿过绿植通往其他的门口。

天花板透射进深紫色的光,间或有玫红和靛青的光闪过——应该是晚上。我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被挟持的,不知为什么,我的直觉反应是已经不在同一天了。我缓缓地转身,想把周围的一切都收进眼里,可是要看的实在太多。我的双眼连那里的一半都看不完,脑子连我看到的一半都处理不了。

“什么鬼?”

利昂奈特笑了,却又立刻收回笑声,生怕被人听到。“我们叫他花匠,”她说得不冷不热,“贴切吧?”

“这是个什么地方?”

“欢迎你来到蝴蝶花园。”

我转身问她到底什么意思,然后就看见了那个。

她慢慢地喝了口水,让瓶子在手里滚来滚去。待她安静下来,维克多才轻轻敲了下桌子,问她道:“哪个?”

她没有回答。

维克多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又问:“这个?”

“你都知道答案了,还要问我,要我还怎么信你。”可她塌下双肩,靠到椅子背上,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我们是联邦特工,我们是公认的好人。”

“难道希特勒觉得他自己是坏人吗?”

埃迪森突然把身子挪到椅子的边沿,“你把我们跟希特勒比?”

“不,我只是跟你们讨论认知和道德的相关性而已。”

他们一接到指令,拉米雷兹就直接去了医院,维克多赶来这里配合处理堆成小山似的报告。埃迪森负责现场,但他处理这种恐怖事件总要发脾气。想到这儿,维克多回来看着桌子那头的女孩,问:“疼吗?”

她摸着照片上的线条说:“疼死了。”

“医院说这得有几年了?”

“你问我?”

“你得回答我。”他重复刚才说的话,不过这回带了一丝笑意。

埃迪森冲他皱起了眉头。

“医院有很多特点,但不包括完全无能。”

“这又在说什么了?”埃迪森插嘴问。

“对,这有好几年了。”

多年来他一直询问女儿们的成绩、考试和交男友之类的问题,因此积累了一些经验。这一问一答的套路也可用于现在这场合。他一声不吭,一分钟,两分钟,他看着女孩快速但仔细地翻动着手里的照片。要是团队大一点话,里面的心理医生们或许可以就此说上一通了,分析出几条门道来。“他找谁来干这事呢?”

“这世上他绝对信任的人。”

“多才多艺的人。”

“维克——”

维克多双眼仍然盯着女孩,一边用脚踢搭档的椅子腿,想惹他生气。可结果是除了女孩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之外,其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实际上,事情不该这样,真的是丝毫不该这样,可是事情仿佛又就是这样!

女孩看着裹成手套一样的手指头边上的纱布。“扎针的时候声音很大的,你知道吗?明明不是你自己选的。可不选也是选,因为还是有其他选择的。”

“死。”维克多猜。

“比死还可怕。”

“比死还可怕?”

埃迪森的脸变得煞白,女孩看见他这样,没有讥笑他,却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他明白。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都没经历过这个,是吧?纸上写的和实际情形可不是一回事。”

“什么比死更可怕,玛雅?”

她用指甲抠着食指上的一处新痂,慢慢揭起来,点点血珠透过纱布渗出来。“你要是知道找一套文身工具有多容易,估计会被吓到。”

到那里的第一周,为了让我安安静静地不哭不闹,每天都会在我晚餐里悄悄地加点什么。那几天利昂奈特也一直陪着我,但是其他女孩——其中好几个做得很明显——都远远地躲着我。有一天吃午饭时,我问利昂奈特她们为什么躲着我,她说没有为什么,这是件很正常的事。

她塞了一大口沙拉到嘴里,然后说:“哭哭啼啼总是搞得人心烦。”这位神秘的花匠,且不管他做的其他事,他给我们的饭菜倒是极好的。“女孩子们大多不愿哭,一般哭只会在知道了要如何安顿某个女孩时。”

“只有你不哭。”

“事情总得要人做。不过,如果必须要我去做的话,我也能忍住,不让自己掉泪。”

“我在你面前没有掉一滴泪,你该很欣慰吧。”

“啊,对了。”利昂奈特插了一片烤鸡肉,转着叉子。“你从小到大哭过吗?”

“哭有什么用?”

“我该爱你呢,还是该恨你?”

“决定好了跟我说,我会见机行事的。”

她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保持这个态度,但别对他这样。”

“为什么他非要坚持让我晚上吃安眠药?”

“预防万一啊,这不是外面还有个悬崖呢。”

我忍不住猜想,要有多少女孩曾经跳过崖,他才会想到采取预防措施的。那堵人造围墙估计得有25,或者30英尺[1]高吧?人从上面摔下来会死吗?

我渐渐地习惯了,在药效过去之后,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醒来,也习惯了醒来后发现,利昂奈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着。可在第一周的最后一天,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垫着硬垫的长椅上,屋子里布满着浓浓的消毒水味。这不是原来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要大一些,玻璃墙也换成了金属墙。

而且,还有别人在这里。

刚开始我还看不到,麻醉剂效果仍很强,我的眼皮就像黏在一起,完全睁不开。但我能感觉到旁边还有别人。我保持呼吸匀称,绷紧了想听到点什么。突然一只手落在我光着的身子上。“我知道你醒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典型的大西洋中部气质。其实还蛮好听的。那只手慢慢轻抚过我的腿、屁股,然后是脊柱沟。房间里不冷,但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最好别动,否则我们可能都会后悔。”我想转头,顺着声音面向他,却被那只手按住了后脑勺,没办法动弹。“我不想因为这个绑住你;那样线条就毁了。如果你觉得你没办法不动,我也可以给你点儿东西让你安静下来。再说一遍,我不想这样。你能不动吗?”

“为什么?”我问道,声音轻得可怜。

他把一片光滑的纸塞进我手里。

我想睁眼,但是安眠药让我比平常早上起床时更困。“如果你不打算现在就开始,能让我坐起来吗?”

那只手抚过我的头发,指甲轻轻地挠了下我的头皮。“可以。”他听起来好像很吃惊,不过还是扶我坐起来。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开始看手里的图片。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还在摸着我的头发。我想起了利昂奈特,还有那些我曾远远看到过的女孩子们,我其实对这些不惊讶。

觉得很恶心,但一点不惊讶!

他站在我身后,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古龙香水味,保守点估计,这香水价格不菲。我面前有一整套文身工具,墨水在一个托盘上一字排开。“今天做不完。”

“你为什么要给我们文身?”

“因为花园里一定要有蝴蝶。”

“就不能用比喻意义上的蝴蝶吗?”

他笑起来了,声音里透着惬意。这个人爱笑,而且不管什么原因,想笑就笑,有点由头就会笑起来。相处一段时间,就会了解到些事情,这是我了解到的他最大的特点了。他想要在生活中找更多乐子。“怪不得我的利昂奈特喜欢你。你还挺野的,跟她差不多。”

我没答话,没什么好说的。

他小心地勾着手指把我的头发拢起来放到肩后,然后拿起梳子给我梳头。梳顺了,还不停地梳。我觉得他喜欢梳头,大概跟他喜欢文身一样。在别人允许的时候,给别人梳头是种很单纯的乐趣。最后他给我扎了个马尾,用皮筋绑住后又绾了个髻子,用发圈和发卡固定住。

“现在趴下吧,请!”

我照着他说的那样趴下。趁他走动的时候,我瞄到了他的卡其裤和系扣衬衫。他不让我面朝他,让我把脸紧贴在黑色皮革上,双手可以随意放在两侧。这姿势不怎么舒服,但也不是特别难受。我绷紧了自己尽量不动,结果他轻轻地拍了下我的屁股。“放松,”他跟我说,“如果你绷太紧,反而会更疼,好得也更慢。”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肌肉放松。双手握拳,然后又松开。每次松手,我就放松了一点点背部力量。这是索菲娅教我们的,其实主要是为了不让惠特妮总是崩溃——

“索菲娅?惠特妮?她们俩也在那群女孩里?”埃迪森插嘴说。

“对,是那群女孩子。索菲娅大概应该算是个女人。”女孩又喝了一口水,看看瓶子里还剩多少。“其实,惠特妮也应该算是,我猜。她们都是女人。”

“她们长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对照名字和——”

“她们不是花园里的。”女孩看着年轻特工,他的表情让她猜不透,同情掺杂着取笑,甚至是嘲笑。“我以前过得也不好。但人生不是从花园开始的。呃,反正不是从这个花园开始的。”

维克多把照片翻过来,猜着这身文身,这么大的一片文身,再加上这么多的细节,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成。

“不是一次就完成的。”女孩看到他盯着图案。“他先从轮廓开始文。割完线再打雾,然后文其他细节,两个星期就好了。文身文好了,我就变成他花园里的又一只蝴蝶了。上帝创造了他自己的小世界。”

“说说看索菲娅和惠特妮。”维克多觉得文身可以暂时不用问了。他大概能猜到文身完成后会发生什么,就算做一回胆小鬼他也不想接着听下去。

“我跟她们一起住。”

埃迪森马上掏出口袋里的皮筋绑带记事本。“哪里?”

“在我们的公寓里。”

“你得——”

维克多示意他不要继续。“给我们说说那个公寓。”

埃迪森抗议了:“维克,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啊!”

“她会说的。”维克多回答说,“她准备好了就会说了。”

女孩看着他们没说话,两只手轮流抛着瓶子像玩冰球似的。

“给我们说说那个公寓。”维克多又说了一遍。

我们一共八个人,一起在餐厅打工。屋子是个很大的阁楼,没有其他房间,所有人的床和床头柜都像军队里那样摆。每个床都有一边摆架子放衣服,另一边到床脚围着帘子。虽然也遮不了什么,没什么隐私好说,但也已经不错了。一般情况下房租都贵得要命,但是那附近很乱,而且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住,平摊了月租不过也就是一两晚的工资而已,剩下的日子就能随便花钱了。

有些人真的是随便花。

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是学生,有的是野丫头,还有的以前做过妓女。有的人想要做自己,有的人想要独处,各有各向往的自由。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是在同一家餐厅工作,住同一间屋。

说实话,那里简直就像天堂。

当然了,有时候也有小摩擦,吵架啦,打架啦,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是大多数都是事情过了就算了。总有人愿意把衣服和鞋借给你穿,或者把书借给你读。有人要工作,有人还要上课,但是没事的时候,我们兜里装着钱玩遍整座城市。就拿我来说吧,我从小没怎么被人管过,这种自由太美妙了。

冰箱里总是备有面包圈、酒和瓶装水,柜子里总是备有避孕套和阿司匹林。有时候还能在冰箱里找到剩下的外卖。社工要上门检查索菲娅情况的时候,我们就去杂货店采购一趟,把酒和套子藏起来。一般我们都在外面吃,或者点外卖。打工的时候一整晚都围着吃的打转,我们见到公寓的厨房都跟见瘟神似的。

哦,对了,还有一个醉鬼。我们就没搞清楚过他到底住不住那栋楼,每天下午他都在街上喝酒,晚上就醉倒在我们门口。不是楼门口,就在我们房间门口,也是个他妈的变态。我们下班回来已经很晚了,他还在,几乎每天都这样。我们就直接上到顶楼,再从防火梯走一层下来,从窗户进屋。索菲娅觉得醉汉可怜,不想把他送去警察局,所以房东就给我们加了一道特别的锁。我们同情索菲娅的遭遇——以前做过妓女——现在戒了毒瘾,想要重新得到孩子的抚养权——所有人都不想难为她。

那些女孩是我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我以前大概也遇到过像她们一样的人,但是又不一样。我以前见人能躲就躲,基本都这样。但是我跟她们一起工作,又住在一起,所以……就很不一样了。

索菲娅激励着我们每个人。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一年多不碰毒品了。她用了整整两年才戒除了不断反复的毒瘾。她有两个特别漂亮的女儿,被一户人家收养着。那对养父母完全支持索菲娅戒毒、重新抚养女儿的想法。基本上她什么时候想见女儿了,他们都会让她见。日子过得不顺了,或是她的瘾上来了,我们就会把她塞上出租车去看她女儿,让她晓得自己那样苦苦撑着是为了什么。

还有霍普和她小跟班杰西卡。霍普是鬼机灵,很活泼,杰西卡就一直跟着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霍普在,公寓里就有笑声和性爱,杰西卡想找个人爽一爽,霍普给她做了很好的榜样。我搬进去的时候她们还都是小孩,才十六七岁。

安珀也17岁了,但是跟她俩不一样,她是个有计划的人。她为了不被收养,还对自己独立未成年人的身份做了公证。她还过了GED考试,但还没想好要读什么专业,所以暂时在社区大学里选读会计。还有凯瑟琳,她要大几岁。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来公寓以前的任何事。其实,其他的事她也不说。有时候我们硬逼着她跟我们共进退,她也会跟我们一起做点什么,但她从没有自己要去干任何事。如果有人让我们八个人面对墙站成一排,问我们谁的动作跟别人不一样,每个人都会指向凯瑟琳。不过,我们也不问她。公寓里有条最基本的规则就是不要逼问个人历史。我们都有过见不得人的过往经历。

我刚提到了惠特妮,她会间歇性地发疯。她是个心理学研究生,但是妈的有点神经质。她也不是特别疯,就是“我没办法承受压力”这种疯。放假的时候她很好,但是一到开学上课了,我们就得轮流提醒她:冷静,别他妈发疯。内奥米也是学生,读的是史上最没用的专业。真的,我觉得她去上学无非是因为有奖学金,然后读英语专业能让她有借口看很多东西。不过好处是她很愿意跟我们分享她读的书。

在餐厅上班的第二周,内奥米跟我提到了那个公寓。当时我到这座城市不过才三周,还住在青年旅馆里,所以每天都带着全部家当去上班。当时我们就在那个小更衣室里换工作服。我的全部家当放青旅里不安全,就都放餐厅里,这样我起码工作起来不分心。其他人也在那儿换衣服,因为那套制服——长裙和高跟鞋——无法穿出去。

“那个,嗯……你应该挺靠谱儿的,对吧?”她直接来了这么一句。“我的意思是,你不给勤杂工和服务员撂脸子,也不从更衣室里偷东西。闻起来也没什么怪味儿。”

“问这个干吗?”我戴上胸罩,扣上后背的扣子,再让胸罩托起乳房。住青旅让我脸皮变厚了,在这间所有女服务员都来换衣服的小更衣室里就更不会觉得怎样了。

“瑞贝卡说,你就住街前面一点儿。你知道我们几个是一起住的吧?我们现在空出了一个床位。”

“说得很对。”惠特妮把盘起来的金红色的辫子抖松开来,“就是一张床。”

“还有个床头柜呢。”霍普傻笑着说。

“我们几个聊过这件事,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租金是三百块一个月,包水电。”

我刚来没多久,就算这样我也知道不可能那么便宜。“三百?三百能住个什么鬼?”

“租金总共是两千,”索菲娅说,“平分一下就是三百了,剩余的用来付水电费。”

这样说起来好像没错了,不过……“你们几个人一起住?”

“加上你八个人。”

那基本跟住青旅差不多了。“我今晚住一夜试试看,明天再决定可以吗?”

“好啊!”霍普递给我一件看起来连屁股都盖不住的牛仔短裙。

“不是我的。”

“我知道,可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她已经一条腿伸进我的加大号灯心绒裤子里,所以我也不能说什么了。挤进裙子之后,我提醒自己,弯腰什么的要特别注意。霍普的身材特别火辣,有点儿丰满,所以我能把裙子再往下拉一点盖住屁股。

餐厅老板看到我跟女孩们一起走,眼睛都亮起来了。“你现在跟她们一起住了,是吗?你感觉安全了吗?”

“都没客人了,吉利安。”

他说话马上不带意大利口音了,拍了拍我肩膀,说:“她们都是好女孩。我很高兴你跟她们在一块儿。”

他这样一说,我便决定不用等去看了公寓再决定住不住了。吉利安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严厉又公正,事实证明没错,他愿意给我这样只背着一个旅行背包、拖着一只行李箱的女孩一周的试用期。为了让顾客感觉食物味道更好吃一点儿,他故意装成意大利人,但其实他又高又壮,红色头发稀稀疏疏,本来盖住上嘴唇的小胡子现在差不多要盖住整张脸了。他看重的是工作表现而不重说辞,看人也是一样。所以第一周试用期一结束,他就给了我一张下周的工作时间表,表上写着我的名字。

我们下班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我记住了街道名和火车班次,快到公寓时,我原以为会紧张,可事实上完全没有。穿了好几个小时的高跟鞋,我们上楼梯都很累,去顶楼再上天台有好多台阶,要穿过放在露台的家具、罩着的烤肉架,还要拐过种着的茂盛植物、貌似是大麻的一个角落,再从防火梯往下走一层才到窗户边。索菲娅捣鼓着开了锁,霍普一边笑着,一边跟我讲走廊里那位变态醉鬼的事。

青旅里也有几个那样的人。

房间很大,很宽敞也很干净,两边靠墙各放着四张床,中间一组沙发摆成一圈。吧台后面是厨房,门后是卫生间,里面的淋浴间很大,十个淋浴喷头朝着不同的方向。

“我们不问这里之前住过什么人,”内奥米带我参观的时候委婉地说,“不过是个淋浴而已,又不是狂欢。”

“你们要养护这些淋浴龙头吗?”

“啊,谁管啊,我们都是随意用的。那才有意思呢。”

只有我一个笑了。跟她们一起工作很有意思,她们在厨房里总是讲笑话、骂脏话、抱怨那些烦人的顾客,或是跟厨师和洗碗工调情。跟她们在一起的两周时间里,我笑的次数比来之前加起来的所有次数还多。大家都把钱包背包放到床头柜上,大多数换上了睡衣或者随便穿点什么,但是都没睡。惠特妮把她的心理学书拿出来读,安珀拿出二十个一次性口杯,开始倒龙舌兰酒。我伸手想拿一杯,结果内奥米递给我一大杯伏特加。

“龙舌兰是给学习的人喝的。”

然后我就坐在沙发上,听凯瑟琳读安珀的模拟测试题,一题一杯。如果安珀答错了,就得喝酒。答对了,她可以随意挑其他人喝。她把第一杯给了我,龙舌兰混伏特加差点没把我呛死。

天亮的时候我们还没睡。内奥米、安珀和惠特妮都滚去上课了,剩下我们几个最后醉成了一摊烂泥。下午我们早早地起了床,她们没有租约只有一个同意书,我签了,然后用前两晚的小费交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就这样,我终于有家了。

“你是说,你当时去那城市已经三个星期了?”维克多脑子里过着一堆她可能住过的城市。她说话不带口音,没办法分辨她的老家在哪里。他很肯定她是故意的。

“对啊。”

“你之前在哪里?”

她只顾喝水,并不回答问题。把空瓶子轻轻地立在桌子的一角,然后靠着靠背坐了回去,从上往下慢慢揉着缠着绷带的手。

维克多站起来,耸着双肩脱下夹克衫,然后绕着桌子走到她身边,把夹克衫披到她身上。看见维克多朝自己走过来,她紧张起来,不过维克多在给她披衣服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她的身体。等他走回到刚才坐的桌子边,她的神情才放松下来,把两只胳膊穿进衣服袖子里。夹克衫套在她身上像只大布袋,松松垮垮的,但她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来好像还挺舒服。

他决定与纽约那边联系,试试看能否发现线索:仓库式公寓房,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再加上她说乘的是火车,而不是地铁,这应该是有区别的吧?他打定主意,要与纽约警方联系,查找女孩的信息。

“你那时候上学吗?”

“不上。只工作。”

听到有人敲玻璃,埃迪森出去了。女孩看着他走出去,露出开心的表情,然后转过身表情正常地面对着维克多。

“你为什么想去那个城市?”他问,“听起来你也不认识那里的什么人,也不像是计划要去的。为什么去那儿?”

“干嘛不去?新鲜啊,不一样啊。”

“那地方远吗?”

她扬起一条眉毛。

“你叫什么?”

“花匠叫我玛雅。”

“但你以前不叫这个。”

“有时候忘掉事情更容易,你明白吗?”她玩起了袖口,快速地卷起袖子又放下,再卷起再放下。这动作颇似以前包银餐具时的样子。“你在那里待过,却没法逃走,也没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为什么还抓着不放?回不去的事还牢牢记着,不是会让自己更痛苦吗?”

“还是说你忘了?”

“我只是说他叫我玛雅。”

在文身完成之前我几乎跟其他女孩没有接触,除了利昂奈特,她每天都过来跟我说话,帮我的伤背涂药油。她也让我看她的文身,既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恶心。那图案已成为她的一部分了,像呼吸一样跟随着她,像她的动作一样优雅而不自知。细节的精致让我震惊,我猜,那样错综的文路和精细的层次是要多次反复填色的,肯定很疼。颜色褪了还要补,好的文身要花上几年的工夫来润色,我根本不敢想在花园里待到那个时候。

可如果我待不到那个时候,更可怕。

利昂奈特用托盘拿饭的时候,顺便会带上我的,里面还会有药。每隔几天我就会在硬皮工作台上醒来,花匠用手摸摸我已经文过的地方,看恢复得怎样,敏感度怎样。他从不让我看他,那间屋子跟我们住的半透明玻璃不同,从金属墙上我完全看不到一点点他的影子。

他工作的时候会哼歌,光听他的声音还挺好听的,可是跟文身针的低鸣声混在一起就很可怕了。他哼的都是一些怀旧金曲:猫王、辛纳屈、马丁、克劳斯贝,甚至还有一些安德鲁斯姐妹的歌。躺在那里受针的折磨,还要让它在我的皮肤里留下痕迹,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痛。但是我没别的选择。利昂奈特说在每个女孩的翅膀完成之前,她都会一直陪在她身边。我还没能探索花园是怎样的,也没能找到出路。我也不知道利昂奈特是知道没有出路还是根本就不想出去。我就只能让他把那个鬼翅膀文在我身上。我也没问过如果我反抗或是拒绝会怎样。

我刚想问,但是看到利昂奈特脸色发白,我只好把话题转移了。

我觉得她带我走过中庭的那条路有问题,想出去只有进花园的那一条路,就是穿过瀑布后的山洞。不管她不让我看的是什么,或是不想给我看的是什么——这两者完全不同,我可以等。这是胆小鬼的举动吧,不过这样才是务实啊。

我在花园待到第三周快结束的时候,他给我文身的活儿也做完了。

整个早上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紧张,也从未这么专注过,中间休息的时间也短了不少,而且休息的次数也少了。他沿着最初文的脊椎线填色,把翅膀的轮廓描出来,文出脉络,给大一点的色块打雾。然后文前翅的部分,从前翅又回到脊椎线,在四块区域之间来回文,每块区域都要上色。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了!

之后他把流出的血和多出的墨水擦掉,歌也不哼了,呼吸也短促起来。文身时,他的手一直很稳妥,可在抚摸文身的时候却颤抖起来,接着他又在我后背上仔细地涂了一层又凉又滑的药油。

“你太精致了。”他声音沙哑。“简直无与伦比。跟我的花园相得益彰。现在,……现在你得有个名字。”

他用两只拇指从文身开始的地方,即脊椎处开始摸,那里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一直到我的脖颈后,头发扎起来的地方。药油还沾在他手上,我的头发变得又乱又重。他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把我从皮椅上拉下来,我双脚着地,可上半身还在皮椅上。我听到他手忙脚乱地解腰带,拉裤链的声音,我只能紧紧地闭着眼睛。

“玛雅,”他一边摸我一边呻吟地叫着我的名字。“你现在是玛雅了。你是我的玛雅。”

有人敲门,沉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叙述,女孩的表情既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很感激的样子。

维克多压低声音骂了一句,从椅子上探出身子把门拽开。埃迪森示意他到走廊里去。“你小子到底想干嘛?”他咬牙切齿地说。“她开始说话了。”

“排查嫌疑人办公室的小组找到了些东西。”他拿起一个大证物袋,里面满是驾照和身份证。“看起来他都留着了。”

“反正她们每个人都有。”他拿起袋子——天呐,真多——又摇一摇看下面一层的人名和照片。“你找到她的了吗?”

埃迪森又递给他一只小袋子,里面只装着一个塑料片。他立刻认出这是她的,身份证上写着纽约二字。照片上的她比现在小一些,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些,当然这表情不是温柔。他读出来:“英纳拉·莫里西。”可埃迪森却摇摇头。

“剩下的他们也扫描过了,正在排查。这个他们先查的,四年前英纳拉·莫里西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社保号码显示,这是个1970年代去世的,年龄才两岁的孩子。纽约警局派人去了最后登记的工作场所了,那是一个叫做晚星的餐厅。身份证上的家庭地址是一处危楼,但是我们打电话问餐厅找到了公寓的位置。接待我的特工漏了点口风给我,说那个地址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跟我们说过了。”维克托不明所以地说。

“对对对,她既诚实又坦率。”

他没立刻搭话,他在专心地看着身份证。他相信搭档的话,这是假身份证,但是这该死的假身份证做得真够逼真。要在平时,他肯定就被糊弄过去了。“她什么时候开始不上班的?”

“两年前,她老板说的。税务单也对得上。”

“两年……”他把大证物袋还给埃迪森,再把装着身份证的塑料袋折起来放进裤兜里。“让他们尽快把这些都查完;不行的话,调几个其他组的技术员过来帮帮忙。当务之急是确认医院里的那些女孩的身份。再去拿几副耳机给技术员,随时联系纽约警局。”

“收到。”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她刚刚真说了?”

“她的问题不在于说话。”他笑起来。“等你结婚了,埃迪森,或者等你的闺女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比起其他女孩,她算是好的了,不过青春期嘛,总会这样。从她们的话中过滤出重要的信息就好了,听话要听里面藏着的她们不愿讲的内容。”

“就是这样我才不愿意跟受害者谈,我宁愿跟嫌疑人谈。”也不等回话,他就昂首阔步地走回了技术办公室。

既然他走出房间了,不如就利用一下这个休息时间。维克多快步穿过走廊,向警队客厅走去,穿过办公桌和小隔间,到了作为厨房和茶歇间的小角落。他把机器里的咖啡壶拿出来,闻了闻,不热,好像也没完全走味儿。他找了两个看起来干净点儿的马克杯,倒好咖啡,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利用等候的时候,他又在冰箱里翻找没过期的食物。

他没想找生日蛋糕,不过也能凑合。很快,他手上多出了两盘装着厚厚蛋糕块的纸盘,还有几包糖和奶精。用手勾着杯子,他又回到了技术室。

埃迪森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还是帮他拿着盘子,看着他插上耳机。维克多没想藏着耳机线,他知道瞒不过女孩的眼。等他插好耳机,拿好盘子,又回了房间。

女孩见到蛋糕吓了一跳,他刻意不让自己露出笑容,把盘子和杯子推到不锈钢桌子的另一边。“我觉得你可能饿了。也不知道你喝咖啡加多少糖奶。”

“不饿,不过还是谢谢你。”她直接拿起咖啡小口喝着,做了个鬼脸,但吃起蛋糕却是先咬了一小口,接着咬了一大口。

等到她嘴里塞了满满一大口沾着糖霜的红色奶油花时,他说话了:“给我说说晚星吧,英纳拉。”

她没噎到,也没退缩,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间,如果他没有刻意留心的话,根本无法察觉到。她咽下蛋糕,舔了舔嘴上的糖霜,嘴唇上还残留了一些红色奶油。“晚星是个餐厅,不过你已经知道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连同袋子一起放在桌上。她用指甲敲着身份证,表情时明时暗。“他都留着?”她怀疑地问。“这也太……”

“傻?”

“是。”她沉思着,蹙起了眉头,张开手掌压在了塑料卡片上。“所有的吗?”

“现在看来是这样。”

她晃着杯子,盯着里面的小漩涡。

“但是英纳拉和玛雅一样,都是虚构的,对吧?”他问道,语气温和。“你的名字,年龄,都不是真的。”

“也够真了,”她轻轻地申辩道,“够用就行。”

“能让你找工作找地方住。但是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

在纽约,有一个好处就是没人会问问题。纽约是人人都会去的地方,是吧?它是梦想、是目标,在那里几百万人做着同样的事,你消失在其中,无人知晓。没人会关心你从哪里来,也没人关心你为什么离开,因为他们都只关心自己,想着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想着她们想去的地方。纽约历史悠久,但是每个住在纽约的人都只想着未来,即使你是从纽约来的——纽约人,你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生存繁衍。别人永远也找不到你。

一个露营包和一个旅行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就带着这些坐大巴到了纽约。我找到一个救济餐厅,只要我帮忙发食物就让我睡在楼上的小诊所里。有个志愿者告诉我,有个人刚给他委内瑞拉来的妻子办了假证件。我按着他给我的电话号码拨过去,他约我第二天到图书馆,在狮子雕像下面等候,一位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会来找我。

在比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半小时之后,陌生人终于来了,他的样子看起来不是那种让人放心的人。他约莫中等身材,很瘦,衣服看上去硬邦邦的,估计沾了汗水和别的什么,反正我也不想搞清楚。头发又稀又长,有些还打了绺,他还不停地吸鼻子。每次他抬起袖子擦红红的鼻子时,眼睛都要环顾四周。他可能是个造假天才,但是不难猜出钱都花哪里了。

他没问我名字,只是问了我想叫什么名字、生日、地址,要驾照还是身份证,还问我想不想捐器官。我们聊着聊着就走进了图书馆,终于找到了可以不说话的理由,他走到一块旗子前,让我靠着旗子白色的地方站着,给我拍了照片。我在来图书馆见他之前稍微打扮了一下,还买了一些化妆品,为了能像19岁。眼睛其实会暴露一切。如果你看得多,你就显老,不管其他的五官什么样。

他跟我约好,当天晚上在一个热狗摊位等他,到时候他会给我我要的东西。再见面的时候,他又迟到了——他举起一个信封。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这么小,可是它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他告诉我要一千块,但是如果我跟他睡的话五百块就行。

我付了一千。

我们往不同方向走了,那天晚上我没回救济餐厅过夜,而是朝青旅——避开了那些知道我会办非法证件的人——方向走去,我打开了信封,第一次端详了英纳拉·莫里西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不想被找到?”他用一支笔搅着刚倒进咖啡里的奶精。

“我不担心被找到;要想被找到,总得先有人去找你。”

“为什么没人找你?”

“真想念纽约啊。没人会问这种问题。”

耳朵里有轻微的噼啪声,有个技术员打开了话筒。“纽约那边说她三年前过了GED考试。考得很好,可是没去注册SAT考试,也没要成绩单,不准备给什么学校或是老板看。”

“你高中就辍学了?”他问,“还是因为不想读学位才去考了GED?”

“你现在已经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过去大概轻易就能挖出来了,不是吗?”她吃完蛋糕,把塑料叉子端端正正地摆在盘子上,再嘶啦一声把纸包撕开,然后把里面的糖倒在盘子上。她舔了舔那只唯一没绑绷带的指尖,然后蘸了点糖,送进嘴里。“不过那只在纽约。”

“是的,所以你得告诉我之前发生的事。”

“我喜欢当英纳拉。”

他说:“但她不是你。”语气温和。她眼神变得愤怒了,但像之前一闪而过的微笑和惊讶一样,也稍纵即逝。

“玫瑰换了其他名字不还是同样芬芳?”

“那是修辞,不是身份。你是谁这个问题,与名字无关,而是与你过去的经历有关,我要知道你的过去。”

“为什么?我的过去跟花匠的事无关,可那才是你要关心的不是吗?花匠和他的花园?还有他的蝴蝶?”

“如果他能活到审判那天,我们需要给陪审团提供可靠的证人。一个女孩连名字都不愿说实话,这算不上可靠。”

“就是个名字而已。”

“对你,就不仅只是名字。”

她唇间又闪过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福佑也说过这话。”

“福佑?”

利昂奈特像往常一样站在文身室外面,我还在穿那件黑色紧身裙——我唯一的一件遮羞布,她礼貌性地回避着。

“闭上眼,”她跟我说,“我们慢慢来吧。”

我在屋子里一直闭着双眼,时间长了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我浑身又开始起鸡皮疙瘩。但是利昂奈特一直对我都很好,她对其他女孩子们一定也曾是这样的。我更加信任她了。我一闭眼,她就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了中庭,这条路我以前从没走过。走廊很长,走到尽头,开始往左转。我一路上都用手摸着玻璃墙,每次遇到门洞,手就空荡荡的。

最后她带我走进一个门洞,让我站好,轻轻握住我的臂膀。我感觉得到,她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说:“睁开眼。”

她站在我面前,这个房间跟我先前待的房间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些个人物品:床上有床单、毯子和枕头,床头的架子上有一些手工折纸,马桶、洗手台和淋浴藏在南瓜色的浴帘后。最大的枕头下面有一本书,书的一角露在枕头外面,床下面还有几个抽屉。

“他叫你什么名字?”

“玛雅。”这是我第一次大声说出这个名字。我一边说,一边回想起他做我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个名字,我强忍着不让自己战栗。

“玛雅,”她读了一遍,我忍不住难过起来。“你自己看看吧,玛雅。”她举起一面镜子,好让我从镜子里看到我的背部。

后背的大部分还是粉色的,特别是刚刚上色的部分还红肿着,我知道等以后结的痂剥落了颜色会更深。身体两边裙子镂空的地方,指纹还清晰可见,但也无法挡住身后的图案。很丑!很可怕!也很好看!

翅膀的前半部分呈金棕色,像利昂奈特的头发和眼睛那种茶褐色,中间点缀着黑色、白色和红棕色;后半部分是玫瑰色和紫色的,也用黑白图案点缀。细节精致得吓人,颜色的轻微变化让人觉得是精心设计的。颜色很多,也很鲜艳,盖住了我整个后背,从肩膀最上方到屁股下面一点。翅膀又长又窄,外延刚刚好贴着我身体的两侧。

艺术感的确很强。且不论他的其他癖好,这花匠确实有才!

我恨这个翅膀,但是它是好看。

一只脑袋从门外伸进来,然后探出整个身子,原来是一个小女孩。这女孩即便把身体挺得直直的,身高也不到五英尺,不过看她的身体曲线,就知道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她皮肤洁白,毫无瑕疵,长着一双紫罗兰色的大眼睛,浓密的黑色卷发随意地用卡子别住。形成对照的是,她长着一只扁鼻子,不过这鼻子虽不好看却还算得上可爱。跟我在花园里见到过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她完全称得上美人一个。

当你被美包围的时候,美就失去意义了!

“呐,你就是新来的。”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把一个小枕头抱在胸口。“那混蛋给你起了什么名?”

“他可能会听见。”利昂奈特责怪道,但是床上的女孩无所谓地耸耸肩。

“让他听吧。他也从来没让我们爱他啊。他到底叫你什么?”

“玛雅。”我刚跟利昂奈特说了一次,所以这回说出来时,声音没那么刺耳。我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这样,我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我是否就会无所谓了,我更加不知道这个名字会不会一直扎在我心口,像碎片一样用镊子无法取出来。

“啊,还不算难听嘛。那个鸟人叫我福佑。”她哼了一声,还翻了个白眼。“福佑!我看起来像是有福还是被谁保佑了吗?哦,对了,让我看看。”她做了个转动的手势,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霍普。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转身给她看后背。“不错。颜色还是很衬你的。我们得找找看是什么品种。”

“是只西松精灵蝶。”利昂奈特叹气说。我转头看她,她却只耸了耸肩。“总要找点儿事儿干。可能会让人好受点儿。我是亮铜蝶。”

“我是墨西哥蓝翅蝶。”福佑也跟着说道。“挺好看的。当然很恶心,不过我又不是天天看着。不管这些,名字的事儿,管他怎么叫,完全没关系,只管叫我们甲、乙、丙好了,应就是了,别当真!这里没那么容易混。”

“容易混?”

“当然了!你得记住你是谁啊,仅仅是演戏罢了。如果你把这名字真当成你自己,那你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不知道你是谁,就容易精神崩溃,在这儿崩溃了就……”

“福佑!”

“干嘛?她看起来又不娇弱。她还没哭呢,我们都知道他文完了会干嘛。”

像霍普,但是聪明多了。

“那崩溃了会怎样?”

“你去看看走廊吧,千万别吃了饭再去看就行。”

“然后你去走廊看了,”维克多提示她接着讲。

“我闭着眼。”

“走廊里到底有什么?”

她晃着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没有接话,只是用表情告诉他:你懂的。

耳朵里又响了一声。埃迪森说:“拉米雷兹刚从医院打过来的,她正在上传那些医生能治好的女孩的照片。人口失踪处的人有活儿要干了,算上太平间的那位,一半女孩的身份都确定了。不过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女孩看着他,眼光犀利。

“有个女孩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她的家庭很有来头,她坚持说自己名字叫拉文纳,但她的指纹符合帕丽斯·金斯利这个人。”

“金斯利参议员家失踪的那个?”

英纳拉倚着凳子靠背坐着,脸上明显露出好笑的表情。这件事处理起来明明很棘手,可她却觉得好笑,维克多不知道她笑的原因何在。

“通知参议员了吗?”他问。

“还没。”埃迪森说,“拉米雷兹想先跟我们通通气。维克,金斯利参议员一直在设法找女儿,她百分百会插手调查此事。”

到了那时候,他们现在小心维护的女孩们的隐私就肯定没法不公开了。女孩们的照片,会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在各家电视台播放。那英纳拉……维克多疲倦地揉揉眼。如果参议员知道这位从容过度的女孩有嫌疑,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起诉这女孩的。

最后,他说道:“让拉米雷兹尽力拖延,我们需要时间。”

“收到。”

“她失踪了多久来着?”

“四年半。”

“四年半了?”

“拉文纳,”英纳拉默默说着,维克多盯着她。“没人会忘记她们在那里的时间。”

“为什么?”

“现在不一样了,对吧?参议员要插手了。”

“对你来说也不同了。”

“当然了。怎么可能一样呢?”

他这才意识到,她都知道。也许她不知道细节,但知道他们怀疑她也有份儿。他思忖着她眼里的笑意,还有嘴角边那丝嘲讽。面对这些新消息,她镇静得有点过头了。

局面仍然在他的掌控中,这时他想换个话题。“你说公寓里的那些女孩是你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她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警惕地回答道:“没错。”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之前没有。”

“英纳拉。”

她的回答的语气和他的女儿们一模一样——本能的、不情愿的,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不妥,但却晚了,所以又有点儿生气。“你可以啊。有小孩吗?”

“三个女儿。”

“那你还选择做特工这样的职业,跟一群受尽折磨的孩子打交道。”

“我是努力拯救那些孩子,”他反驳说,“尽力帮助可怜的孩子们找回正义。”

“你觉得那些孩子想要正义吗?”

“你不想要吗?”

“真的不想,完全不想。正义即便在正义的场合下也是谬误,什么也解决不了。”

“如果你小时候得到过正义,你还会这么说吗?”

一丝苦涩的笑容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要正义又能怎样?”

“我这一辈子只做这件事,你认为一个饱受折磨的孩子坐我面前,我会看不出来吗?”

她歪着头,好像让步了,然后咬着嘴唇,缩了缩身子。“也不完全对。你就把我当成个没人管的小孩儿吧。是被遗忘了,而不是被毁了。我是只积了灰的泰迪熊,是床下的小兔子,但不是独腿的锡兵。”

他喝了一口早已凉了的咖啡,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她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埃迪森不喜欢她这样子,但维克多在这个样子里找回了已经熟悉的谈话节奏。“怎么讲?”

有时候,你看着一场婚礼的进行,却会无奈地觉得,他们的孩子将来会遭遇不幸,而且无法避免,他们的孩子会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摧残。这是事实,不是什么预感,事实就这么残酷:这对夫妇不该——却一定会——生孩子。

就像我父母一样。

我妈嫁给我爸的时候才22岁,却是她第三次嫁人。第一次嫁人时,是17岁,嫁给了外婆那时老公的弟弟。嫁过去一年不到,他在一次与她做爱的时候,突发心脏病身亡。不过,第一任丈夫留下了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所以几个月之后,她又跟一个大她15岁的男人结了婚。婚后一年多,俩人离婚。离婚后她更有钱了,然后就嫁给了我爸。当时要不是我爸把妈妈肚子搞大了,我估计他俩也不会结婚。爸爸长得很帅,但是既没钱也没前途,而且只比她大两岁,这几点我妈都无法接受。

我妈应该要感谢她的老妈才对,外婆她老人家在绝经前有九个老公,绝经后她觉得太干了就不再婚了。她的每任老公都死了,而且死得一个比一个快。当然那不是有预谋的杀夫。就是……死了。当然了,外婆嫁的男人大多数是老头儿,死后给她留下一小笔钱。我妈就是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对婚姻必然也是这样期待的,可我爸却哪一条都与她的期待不符。

但我得说,他们还是努力过。最初的几年里我们住在我爸家附近,我大概也记得,那里住着一些叔叔阿姨,还有其他的小孩儿,我跟他们一起玩过。然后我们就搬家了,跟他们再也没有联系,只剩我、父母、还有他们俩的一堆情人。他们要么是出去跟情人约会,要么就躲在卧室里不出来,我就这样变得很独立。我不仅学会了使用微波炉,还记住了公交车时刻表;我能自己去杂货店,还会估算他们身上什么时候会有现金,因为拿到了钱就能去市场买东西。

你可能觉得这样有点儿奇怪,是吧?但是不管谁在商店里问我——一个出于关心而询问我的女人,还是一位收银员——我都会告诉她们,我妈待在车里照看小宝宝,天气冷,要保持空气流通。我这样说,他们都相信我的话,还对我笑,夸我是个乖女儿、好姐姐。

所以我不仅学会了独立,还意识到大多数人的智商都不高。

在我6岁那年,他们决定去做一次婚姻咨询。他们不是真的去咨询,只是为了走个过场。因为我爸办公室的同事跟他说,婚姻咨询费可通过保险报销,而且还有外人参与,做婚姻咨询总比离婚要好些,况且去婚姻咨询处还能让他们尽量快点离。咨询师交待他们做很多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家庭旅行,让我们三个人去有意思也特别点的地方,如主题乐园之类的。

我们大概上午十点钟到的公园,前几个小时都没出什么情况,可是在旋转木马处却发生了意外。我他妈恨死旋转木马了。当时,我爸站在出口,等着抱我下来,我妈站在入口处,把我抱了上去,他俩一人一边站着,看我一圈一圈地转。我当时太小,抓不到铁环,木马又太宽,坐得我屁股疼。但我还是一圈一圈坐着,眼睁睁看着我爸跟一个小个子的拉美女人走了,再转了一圈,又看见我妈跟一个大笑着的穿苏格兰裙的红头发高个子男人走了。

一个大一点的小孩帮忙把他妹妹扶下了马,然后又好心地帮忙扶我下了木马,他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到出口。我想跟那家人在一起,想成为别人的小妹妹,可以有小哥哥陪我一起骑木马,走路的时候有人拉着我的手,还有人会蹲下来对着我笑,问我玩得开不开心。但是我走出木马区域,谢过男孩,故意冲着一个在专心打电话的女人招手,让他以为我找到妈妈了,然后默默地看着他和妹妹走向笑意盈盈地迎接他们的爸爸妈妈。

后来我为了躲保安,就在公园里闲逛,但是太阳下山,公园要关门了,我却还没有找到我爸我妈。保安最后还是看到我了,抓我去羞耻屋。嗯,也叫走失儿童招领处。他们用广播重复地说着我的名字,要找不到孩子的家长前来领我。其他被招领的孩子们,要么是被忘了,要么是走丢了,还有就是故意藏起来不想让家长看见的。

然后我听到有个家长说什么儿童福利机构,她特别提到,到晚上十点还没被领走的孩子将让福利机构来领走。我的邻居就是一家收养家庭,光是想象被他们那样的人领养就很可怕。幸运的是,有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尿身上了,他哭起来,惹得所有大人都围着他转,趁他们安抚他的空儿,我终于偷偷溜出门回到公园里了。

我找了好久,最后找到了大门,有一群学校组织的小孩,都堵在门口等车子来接,我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出去。从出口穿过停车场到加油站,我又走了一个小时。加油站里还有人,他们正在往家赶,所以灯火通明的。坐旋转木马的钱,加上爸爸塞到我口袋里的一些买零食吃的钱,都还在,我用这钱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随后又往邻居家打了个电话。

当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他还是开着车,花了两个小时时间来接我,又过了两个小时我们才到家,我看了眼我自己的家,没有亮灯。

“这个邻居就是收养家庭里的爸爸?”维克多一边看着她舔干裂的嘴唇,一边顺手拿起空瓶子,冲着单面镜举着。这时一位技术员说埃迪森来了。

“是。”

“但是他把你安全送回家了,为什么还说跟他们一起住想着都恐怖?”

“在他家门口停好车,他说要我感谢他送我回家,让我舔他的棒棒糖。”

塑料瓶在他的拳头里发出抗议的叫喊。“我的天。”

“他把我的头往他膝盖上摁,我就抠嗓子眼儿,吐了他一身。我还狠狠地按喇叭,引他妻子出来。”她又开了一包糖,往嘴里倒了一半。“他后来因性骚扰罪被判了刑,关了一个多月吧,他妻子也搬走了。”

门猛地开了,埃迪森扔进一瓶水给女孩。按照规定,他们今天就不能再拘留她了——按规定该把瓶盖拧掉,毕竟有窒息的危险——但是他的另一只手拿了一沓照相纸,胳膊肘里还有那包身份证,他一股脑儿扔桌上,大吼起来:“你不跟我们说实话,你就是包庇做了这些事儿的那个人。”

英纳拉说得没错。亲眼见到跟从文字里读到的,根本不是一码事。维克多慢慢吐出一口气,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她从那堆照片里,先拿起第一张,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花园的主楼已经被毁,但这些照片中的每一张几乎都还原了一小段主楼的走廊。

看到第七张,她打乱照片,再仔细看一遍,然后再重新放好。她摸了摸最上面的照片中靠近中间的褐色线条,说:“这是利昂奈特。”

“你朋友?”

她的手指慢慢拂过照片里的玻璃边缘,小声说:“对,以前的。”

和你的名字一样,在花园里最容易忘记的事是生日。我后来认识的其他女孩都还很年轻,但我没问她们具体年龄。本来也没必要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就死了,直对着的走廊也提醒着我们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何必再提这些呢?

可是,利昂奈特的事发生后,我改变了想法。

那时我到花园里已经六个月了,跟其他女孩处得也都不错,但是跟我最好的还是利昂奈特和福佑。她们跟我最像,都不会哭,也不会哀叹我们死定了的悲惨命运。我们在花匠面前既不退缩,也不靠跪舔争宠来改变命运什么的。我们不卑不亢,来了就受着,没来就做自己的事。

花匠很喜欢我们。

每天的吃饭时间都是固定的,其他时间我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所以很多女孩就串门找安慰。如果花匠找你,他直接看监视器就行。那天利昂奈特叫我和福佑去她房里过夜,我也没多想,因为我们经常这样。我本该听出她话里的绝望,其实意思很明显,可是在花园里待久了人人都麻木了。跟美一样,绝望和恐惧像呼吸一样无所不在。

我白天穿着衣服的——永远是黑色的,露出背上的翅膀——但是晚上不准穿。大多数人都只穿内裤睡觉,想穿文胸都没有。我在青旅和公寓里待过,所以没什么关系,跟她们刚进来的时候比我脸皮厚多了,要是我脸皮薄一点点,估计就要崩溃。

我们三个人在床垫上蜷在一起,等着灭灯,但是慢慢的我们发现利昂奈特在抖。不是抖一下两下,而是像身体深处传来的,像被电击一样地一直抖。我坐起来,紧扣住她的手指。“怎么了?”

她金棕色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恶心。之前我从没看她哭过,她也烦别人掉眼泪,特别是对自己。“明天是我21岁生日。”她小声说。

福佑叫了一声,抱住利昂奈特,把脸埋在她的肩头。“靠,利昂,对不起。”

“我们还有保质期吗?”我悄悄问。“21?”

利昂奈特绝望地紧紧搂住我和福佑。“我……我不知道是该反抗还是就这样。都是一死,我不想让他那么容易弄死我。可是如果反抗,结果更痛苦怎么办?妈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懦夫,可是我不想疼着死!”

她开始小声啜泣,我只希望这个时候围墙能降下来挡住玻璃墙,把我们都围住,这样她说的话就不会被走廊里的其他人听到。在我们中间,利昂奈特是出了名的坚强,我不想在她走的时候却被别人看扁。但是大多数时候,围墙只有一周的两天早上会降——我们把那一天当成周末,也不管那天到底是否真的是周末——为了让花匠给我们美丽的监狱做养护。雇来帮忙的人从没见过我们,他们和我们中间还隔着一层又一层紧闭的门,所以也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

哦,不对。当有新人进来的时候,也会把墙放下来。或者,有人死的时候也如此。

我们不喜欢墙落下来,因为一旦墙落下来,总不过又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了。

我们整夜都陪着利昂奈特,她哭得精疲力竭,一度昏了过去。可醒了又开始哭。大概四点的时候,她差不多醒了,磕磕绊绊地去洗澡,我们帮她洗了头发,梳好,再编成一个皇冠辫。她的衣柜里有一件新裙子,琥珀色的丝绸,点缀着金色的流苏,在黑色的映衬下像火一样明艳。裙子映衬着她小麦色的皮肤,背后的翅膀颜色也被衬得更加绚丽:亮橙色的底,衬托着金色和黄色,周围圈着黑色的点点,每个翅膀尖又有白色镶黑色的条纹。活脱脱一只亮铜蝶展翅。

天刚要亮,花匠就来找她了。

他打扮得优雅得体,中等稍高的身高,身材也很好。看起来要比实际年轻十到十五岁的样子。暗金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浅绿色的眼睛里像是藏了一条大海。即便我一见到他就想吐,我也得承认他确实很帅。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从没见过他穿一身黑,他就站在门口,拇指插在口袋里,静静地看着我们。

利昂奈特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抱了福佑,在她耳边说了些悄悄话,再跟她吻别。然后她转向我,痛苦得死死抱住我。“我的名字叫卡西迪·劳伦斯,”她轻轻说,轻到我勉强能听清。“别忘了我。别让他是唯一记着我的那个。”她也亲了我,然后闭上眼,让花匠带她走了。

我和福佑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就整理完了利昂奈特屋里过去五年来收集的个人物品。她在这里待了整整五年了。我们拿下浴帘叠好,连同床上用品一起堆在光秃秃的床垫一边。她塞在枕头下的那本书原来是《圣经》,字里行间都是她五年以来的愤怒、绝望,还有希望,动物折纸分给花园里所有的女孩子后还会多出几个。那天下午我们把折纸连同黑裙一起发给每个女孩。最后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利昂奈特的痕迹已经在屋里再也找不到了。

那天晚上,墙降下来了。我和福佑一起蜷在我的床上,床上除了缝好的床单,现在又多了些床上用品。我们因为听话,不惹麻烦,也不互相厮杀,才能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我现在也有床单和毯子了,跟我后背前翅膀下方的玫瑰色和紫罗兰色颜色一样。墙落下把我们困住了,福佑又哭又骂。几个小时之后,墙又升起来了,刚升到离地一英尺,福佑就拽着我的手一起挤过去,去走廊里找。

但是我们只走了几步,发现花匠就站在那儿,倚在靠近花园那边的墙上,观察着玻璃里面的女孩。她的头躬着,几乎贴到了胸前,腋下用U型铁固定住,让她保持直立。长袍在周围的透明树脂里飘荡着,像是在水中一般。她后背的图案几乎紧贴着玻璃,那明亮的翅膀上的每个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利昂奈特的所有特征——她凌厉的笑,她的眉眼——都不见了,翅膀成了唯一的重点。

他转过身来,用手轻轻地梳理我的乱发,把缠在一起的轻轻拉开。“你忘记把头发梳起来了,玛雅。我都看不到你的翅膀了。”

我开始扎头发,想随便绾一下,可他抓住我的手腕,直接把我拉走了。

带到我的屋里。

福佑哭了,然后骂着追过来。

花匠坐在我床上,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梳着我的头发,梳到它像绸缎一样顺滑。然后他的手开始往别的地方游走,嘴也上来了,我紧闭着眼,在心里默默背着《不安的山谷》。

“等等,那是啥?”埃迪森插嘴问,脸上还挂着一副嫌恶的表情。

她的视线从照片上移开,好笑地看着他。“《不安的山谷》,”她又说了一遍,“是爱伦坡的一首诗。‘他们都去参战了,把村庄交给眼波温柔的星,夜晚,从碧蓝的塔里,守望着繁花’……我喜欢坡。他把孤僻过得明目张胆,写的东西让人振奋。”

“可是那……”

“每次花匠来我屋子,我就背诗。”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不会反抗他,因为我不想死。但是我也不想做这事,所以我让他干他的,我自己脑子里想别的事,我就背坡的诗。”

“他给你做好文身的那天是你第一次,呃……第一次……”

“背坡的诗?”她接下他说的话,作弄似的耸起一条眉毛。维克多脸红了,但还是点了点头。“不是的,谢天谢地。几个月前我就对做爱产生好奇,想试试做爱,所以霍普就把她的一个男孩儿塞给了我。那才算吧!”

埃迪森咳了一声,维克多在心里默默感谢妻子,感谢她教给了孩子们性的知识。

要是换一个情景,我们大概就要叫霍普婊子了,可是有索菲娅在——她以前是真的拉过皮条,直到警察把她的两个女儿带走了——那种叫法就有点儿不太合适了。再加上霍普是找乐子,又不为钱。真求财的话,她能赚疯。男的、女的、两人、三人、还是一群人,霍普都能上。

话说回来,公寓里也没有什么隐私。除了洗手间,就只有一间屋,而且床之间的床帘又那么薄,根本挡不住什么,再加上头上没遮挡。他们办事也不会静悄悄的。除了霍普和杰西卡,其他女孩也会带人回来,只不过她俩带的次数最多,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次。

过早碰到了——没别的意思——恋童癖的人,让我基本对性没兴趣。再加上我爸妈的事。两性关系太可怕了,我完全不想有这种关系,但是跟她们住久了,我慢慢也变了。她们不去做爱,就要聊做爱,我听不懂时她们还要取笑我——要是霍普在,还会给我演示怎么自慰——所以最后我的好奇心战胜了厌恶感,我决定要试试看。嗯,我决定先想好再去试,所以一开始我有许多做爱的机会,但我都退却了,因为我还没想好,也就这样错过了。

可是,在一个我不用晚上去上班的下午,霍普带了两个男孩回来。詹森是跟我们一起工作的为数不多的男服务生之一,他朋友托弗也是公寓里的常客。不管霍普在不在,他俩都经常来玩,我们也觉得他们挺有意思,有时候他们来时会带些吃的。三个人才刚一进门,霍普就迫不及待地扒詹森的衣服,等走到床帘前,两个人的衣服就扒光了,他们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到床帘后面滚床单去了。

托弗脸红了,他还是有点羞耻心,他把他俩一路脱下的衣服踢到床边。

我当时坐在沙发上看书。有了详细住址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办借阅证,每周去图书馆几次。小的时候借读书可以逃避许多事情,长大以后,虽然没什么要逃避的了,我却依然爱看书。

托弗把他们的衣服踢到床边,然后去倒了两杯橙汁——社会服务前两天才来扫荡过,所以冰箱里还有蛮多好吃的——递给我一杯,然后在沙发上跟我躺在一起。

“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吗?”我故意问他,他脸更红了。

“大家都觉得跟霍普在一块,就要一起做爱。但是我不喜欢这样。”他嘟囔着说,我偷偷地笑起来。霍普的确喜欢几个人一起干,对此还很骄傲呢。

托弗是个模特,年龄大概19岁,他有时候帮吉利安送送外卖,赚点外快。他做模特时的样子好看——你知道吧,就是那种看起来平淡无奇却因为经常会看到的那种好看。不过他挺好的。我们聊了聊上个星期我们一大帮人去看的日场戏,聊了他前几天在一个博物馆临展上面的假人表演,还聊到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他结婚了,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离婚。我俩聊天的时候,霍普和詹森就在里面又是嗷嗷叫又是咯咯笑。

嗯,或许那就是一个平常的下午吧。

最后,他们终于快结束了。“都快四点了!”我冲着那两个呻吟的人喊道,“你们该上班了!”

“好,我这就让他射精!”

说到做到,三十秒刚过,她就让詹森咕哝着起来了,十分钟后,他俩就冲好澡上班去了。那天晚上,其他女孩也都去上班了,只有内奥米和安珀去上周三的晚课了,他俩最早也要十点才能回来。托弗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带了街角塔基家的外卖。

我了解霍普的套路,她是先亲再上手,直接伸进人家裤子里,但我不是她。

“哎,托弗?”

“嗯?”

“你想教我做爱吗?”

这也算一种直接吧。换作别人,随便找个人大概脸都要吓白,不过托弗是霍普的朋友。再说他也跟我聊了一会儿天了。他只是冲我笑笑,我再次确认他不是假笑。“好啊,要是你觉得你准备好了。”

“我觉得差不多了。反正,不行的话不做就行了。”

“嗯,没错。要是不舒服,你就跟我说,好吗?”

“好。”

他把吃剩的晚饭丢到门口快要漫出来的垃圾桶上;该轮到霍普扔垃圾了,可她走的时候忘了。他回到沙发上,滑坐到垫子上来,轻轻地拉着我靠到他身上,说:“我们慢慢来。”然后就亲了我。

我们那晚其实没做爱,他把这叫做适可而止。过程很舒服,也很有意思,我们一直笑个没完。想想看,一年前我搬进来前还不会笑呢。等到内奥米和安珀下课回来,我们已经穿好衣服了,但是那晚他在我的小床上跟我挤在一起,继续玩儿了一会儿,直到内奥米——她睡我旁边——笑出来,说我们要是还不住嘴就要跟我们一起玩了。几天之后,我们等没人的时候真的做爱了,也是第一次做爱,事后我并没觉出有什么好。

然后我们又做了一次,那次我才尝到滋味。

我们后面几周都搞在了一起,后来他在教堂里遇到了一个女孩,说要认真交往,我们才分开。不过一开始炮友的关系很简单,再回到朋友的关系就也很简单,没有什么尴尬或是说谁伤了谁的感情一说。我们都没爱上对方,也没比对方投入更多。他跟教堂的妹子约会了之后,我还是喜欢他过来玩儿,但却不是因为想跟他做爱。托弗人好,我们都喜欢他。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爸妈那么喜欢做爱,喜欢到对什么都不管不顾。

她拧开瓶子,喝了一大口水,咽的时候还摸了摸嗓子。维克多庆幸,这样可以沉默一会儿,他觉得埃迪森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两个男人都盯着桌子不说话。伤痛的确有,但维克多却从没见过受害人能这样直白地大谈性事。

他清了清嗓子,把照片翻过来,不看走廊里那些玻璃柜里被树脂包裹的女孩子们。“你说你儿时的邻居是个恋童癖,那你什么时候还见过其他恋童癖?”

“给我外婆剪草坪的那个男的。”她不说了,眨眨眼,瞪着瓶子。维克多猜,她本打算不说出这事的,可能因为疲劳,她放松警惕,所以轻松地就说开了。他把这种想法暂时搁置起来,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机会。

“你常见到你外婆吗?”

她叹了一口气,开始揭手指上的另一处痂,不情愿地说:“我跟她住。”

“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8岁那年,爸爸妈妈终于离婚了。他们一次就把钱、房子和车等财产分好了,其他就没有别的事了,不过随后的八个月里,他们争吵不断,都认为我应该跟对方生活。

难道不是很棒吗?每个孩子都该经历一下,花八个月时间,听听看父母理直气壮地说出不想要他们的理由。

最后他们决定送我去外婆家,两个人都付她抚养费。到我要走那天,门口放了三只行李箱、两个盒子、一个泰迪熊,我的全部家当。但是没有一个人在家。

一年前,对面来了新邻居,是一对刚生了孩子的年轻夫妇。我常常过去串门看小宝宝,小男孩很漂亮,他的人生还没被毁掉,也不糟糕。他爸妈那么好,估计以后也不会被毁的。每次去,他妈妈都会给我一碟曲奇和一杯牛奶,他爸爸还教会我打扑克和二十一点。那天,是他们把我送到了汽车站,帮我用父母留在床头柜上的钱买了公交车票,还帮我把行李塞到公交车的行李箱里,跟司机交待好,还给我找了个座位。小孩的妈妈还给我准备了午饭带在路上吃,顺便拿上了刚出炉还热乎乎的葡萄干燕麦曲奇。我想要的家就像他们这样,可惜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最后,车开了,我跟他们挥手告别,看着他们俩一起站在路牙石上,怀里抱着宝宝,一直跟我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到了外婆住的城市,出了汽车站还要打车才能到家。出租车司机一路上都在骂那些对孩子不负责任的父母,我问他他说的那些词是什么意思,他就教我怎么说脏话。我外婆住在一幢又大又旧的房子里,周围住着的人在六十年前都很有钱,不过六十年后的那个时候已经破旧得不像样了。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帮我把东西都放到前门的小走廊上,我付了钱,祝他一天都他妈美好。

他笑了,拽了一下我的辫子,叫我好好照顾自己。

外婆绝经之后变得很奇怪。年轻时她是连环新娘——也是连环寡妇,但是她坚信就是那段时间把她变成了半截入土的干瘪老太婆,所以之后就一直蛰居在家里,开始往所有房间和厅堂里塞死掉的东西。

对,没错,就是死了的东西。就连做标本的人都觉得她恐怖,能做到这种地步也是够他妈可以的了。有些死掉的东西是她买的现成的,不管野生的还是外国的,比如熊啊、美洲狮啊这种你平时在城市里见不到的东西。她还有鸟和犰狳这种标本,以及我最恨的、邻居养的各种死法的猫啊狗啊的,她都拿来做了标本。她屋里到处是这种东西,连厕所和厨房都有,真的是每一间屋子里都有。

我拖着我的行李刚走进屋子的时候,压根就没见到她的影子。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想来强奸的话,我是个干巴巴的老太婆,所以别费劲了!想来偷东西的话,我没什么值钱的!想来杀人的话,害不害臊!”

我循着声音,穿过被标本占满了的窄窄的走道,最后在一间小小的家庭娱乐室找到了她。她坐在安乐椅上,穿着印着老虎的连体衣,裹在一件深棕色的皮草里一支又一支地抽烟。她面前的七寸电视一会儿闪一会儿冒雪花,看的是“猜价格”。

直到播广告时,她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啊,你来了。上楼去,右手第三间。走之前乖乖地帮我从酒柜上拿瓶威士忌来。”

我给她拿了——没办法——看着她把一整瓶酒倒在沙发前排着的一溜儿死猫死狗面前的碟碟碗碗里,我真是被雷翻了。再怎么想,怎么美化,这种场面也够可怕的。

“喝吧,我的小宝贝们,到死都没捞着的好处,现在有了。”

酒气马上弥漫了整个房间,混合了皮草和丢弃的烟头的臭味。

楼上右手第三间,我一开门,里面堆的死标本就滚了出来。那天,我花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时间清理那些标本,找地方塞好标本,再把我的行李放进去。床单很恶心,我只能蜷着身子在最大的行李箱上面睡了一夜。第二天我把房间的上上下下都清理了一遍,把床垫上的灰啊老鼠屎啊——还有老鼠的尸体啊——都清理掉,再把从家里带来的床单铺上。我尽力把房间收拾成家里的样子,然后才下楼。

外婆还是老样子,只是连体衣换成了亮紫色的而已。

我等到开始放广告,清了清嗓子说:“我把房间收拾好了。我在这儿住的时候,你要是再放什么死了的东西进我屋,我就把这房子烧了。”

她大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脸,“好孩子,我喜欢你这脾气。”

就这样我跟外婆住在了一起。

生活场景变了,但是生活还是老样子。她每周让人送一次食品杂货,小费跟买的东西差不多贵,因为只有这样,送货的男孩才愿意过来,每次来男孩都很紧张。打电话叫他们加点东西倒是很容易。我上学的学校什么都不教,老师连学生的名也不点,因为不想学生因为旷课挂科留级,否则第二年又得看到他们。本来学校里是有一些好老师的,但是少之又少,反正我没遇到。剩下的都是渣渣,除了薪水什么都不关心。

学生当然都很高兴咯。在教室里就买卖毒品,甚至小学生也帮他们哥哥姐姐买卖。我升中学的时候,每个出口都有电子监控门,但是没人管,响了也没事儿人一样走出去。就算你不上课也没人知道,一连几天不上学也不会有人往学生家里打电话询问。

我试过一次,在家里待了一整个星期。回学校的时候连谎都没准备撒。回学校不过是因为实在无聊。真是可悲啊。我谁都不理,所以他们也不理我。我天黑之后绝不出门,每天晚上是伴着枪声和警笛声入睡的。给外婆修剪草坪的人每个月来两次,我就躲在床底下,怕他进来找我。

他大概二十多快三十岁,可能再大一点儿,总是穿着低腰紧身牛仔裤,很低,很紧,想露,可就是我那个年纪也不觉得哪里好看。他喜欢叫我漂亮妞儿,每次我放学回家的时候遇到他,他就想上来摸我,让我跟他干点什么。有一次我抬腿一踢,正中他的蛋,他就骂我,追我到屋里,可是他被门口的公鹿给绊倒了。外婆嫌他吵到她看肥皂剧了,也踢了他一脚。

然后,我跑到几个街区以外的加油站晃荡了一会儿,看到他的卡车开走了才回家。

“你父母没问过你过得好不好吗?”刚说完他就意识到,问这个问题有点儿蠢,但已经说出口了。看见她撅了撅嘴巴,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父母从没来看过我,没打过电话,没寄过贺卡,也没有送过我礼物,什么都没有。我妈在头三个月还寄过支票来,我爸寄了五个月,然后就都没了。到了外婆家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还是活。”

他们在这儿一整天了,从昨天晚饭开始,只吃了一块生日蛋糕。他能感到肚子在抗议,估计她也很饿。联邦特工到花园快一天,即二十四小时了。他们的工作时间已超过二十四小时。

“英纳拉,你按自己的方式讲话我没意见,但是我需要你直接告诉我:我们需要叫儿童福利机构的人来吗?”

“不需要,”她立刻回答,“真的。”

“这个真离撒谎有多近?”

这回她切切实实地笑了,嘴角微微上翘,她的面部表情因此变得温柔了。“我昨天18岁了。祝我生日快乐!”

“你去纽约的时候才14岁?”埃迪森追问道。

“是。”

“到底为什么?”

“外婆死了。”她耸耸肩,伸手去拿那瓶水。“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香烟一直烧着,把手指头都烧了。我真是很奇怪,那个鬼地方满是威士忌酒气,怎么没烧着。我猜是她心脏不好还是怎么的。”

“你跟人说了吗?”

“没有。剪草坪的或者送杂货的来要钱的时候就会发现的,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说怎么处理我的事了。也许他们会查到我爸或者我妈的地址,强制把我送过去,或者直接把我送进福利院,或者查到我爸那边的哪个叔叔阿姨家的地址,再转手把我送到另一个不想要我的亲戚家去。这些我都不喜欢。”

“那你怎么办?”

“我收拾了一只旅行箱,装满了一只露营包,然后把外婆藏的东西拿走了。”

维克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问这个问题,但还是问了:“藏的什么东西?”

“现金。外婆不是很信银行,所以每次她拿到支票,就兑一半现金放到德国牧羊犬的屁股里。狗尾巴上有个链子,手伸下去就能把钱拽出来。”她喝了口水,把嘬起的嘴唇塞进瓶口,用水润一润裂开的嘴,然后把瓶子拿开,又继续说道:“里面大概有一万块吧,我分开放在两个包里,在房间里又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没去学校,直接去了汽车站,买了张票就去纽约了。”

“你跟你去世了的外婆在屋子里待了一晚。”

“这样的一晚跟别的晚上有什么不一样吗?她还没被做成标本呢。”

他很庆幸,这个时候有个声音传进耳朵里,是观察间里伊芙在说话:“我们帮你们三个人点了点儿吃的,过几分钟就会送到。拉米雷兹打来过电话了。有几个女孩也开口了,不过她们还没说出多少,她们好像更关心那些死掉的女孩。金斯利参议员在从麻省赶过来的路上。”

嗯,刚开始还是好消息。现在再去祈求天气突变,让她在什么地方迫降,估计也没那么走运了。

维克多摇摇头,躺在椅子上,脸面朝上。参议员现在还没来;一旦她来了,他们就得去应付她了。“我们马上就休息,吃饭了。现在问最后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

“告诉我们你怎么到的花园。”

“这根本不算问题。”

埃迪森不耐烦地拍了下大腿,还是维克多会问话:“你怎么到的花园?”

“我是被绑架去的。”

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锻炼了他敏锐的感觉,他甚至听出了,女孩的话后面没有说出口的“废话”二字。“英纳拉。”

“你真挺有一套的。”

“得了吧。”

她叹了口气,把脚跷到桌子边上,缠着纱布的双手抱在了胸前。

晚星餐厅布置精致漂亮,顾客一般都是提前预订,不过碰到晚上人不多时,也可直接坐下点餐。这里价格比较贵,因此一般人也不是说来吃就能来的。晚上的时候,男服务员都穿燕尾服,女服务员穿黑色露肩长裙,领子和袖口是另外加上去的,这样穿看起来就像穿着礼服。我们还得打黑色的领结,领结很难弄得服帖——因为不允许我们戴扣状领结的。

吉利安深谙迎合那些有钱的蠢人的那一套,如果有事情想搞活动,可把整个餐厅租下,服务员也可以穿他们提供的服装。不过他制定了一些基本规则——当然也设了底线——但还是有很多变通的地方,客人提供了服装,我们就穿着,等服务完了还能自己留着。他总是告诫我们,如果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处置这些服装的话,我们可以以物换物的方式交易给他。

离我的16岁生日还有两周——也就是女孩们以为的我的21岁生日——餐厅租给了一个剧院搞募捐活动。他们第一场准备出演蝴蝶夫人,所以我们也就那样打扮了。客户提出只要女服务员,所以我们就都穿了黑裙子,戴一副铁丝和丝绸做的翅膀。翅膀要用不干胶和乳胶黏上——他妈的,黏的时候真是——还要求我们都要把头发梳理起来,盘到头顶。

我们都认为,这次的服装比以前的牧羊女装或者内战主题的婚礼彩排装要好,那些裙撑堆在公寓的一个角落里实在碍事,我们顺势把那些裙撑做成了圣诞吊灯。因为要装那些鬼翅膀,因此得提早几个小时上班,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烦人的地方,况且裙子还可以继续穿。不过戴着大翅膀上菜还是太扯了,上完主菜,我们就能退回厨房,等着募捐表演结束。我们都不知道是该骂还是该笑,好多人又骂又笑。

领班瑞贝卡叹了口气,坐到凳子上,又把脚抬起来放到旁边的箱子上,她怀孕了,穿不了高跟鞋,自然也就不用装翅膀。她咕哝着说:“这个东西快点出来吧。”

我戴着翅膀挤到凳子后面,帮她按摩僵硬的肩膀和后背。

霍普透过一个小缝偷看外面。“你们觉得那个剧院的老男人怎么样,是不是还可以打一炮?”

“他还没那么老,还有你说话注意点儿。”惠特妮回答道。吉利安不准我们上班的时候说有些词,就算是在厨房也不能说,包括“打炮”这个词。

“呵呵,他儿子看起来都比我老,你说他老不老。”

“那你去勾搭他儿子。”

“还是算了吧。倒是很性感,不过怪怪的。”

“他没看你?”

“他看太多了,把我们都看了。他就是不对劲儿,我宁愿视奸老头儿。”

我们聚在厨房里聊天,编排那些客人,到表演中场休息时,我们才出去添酒添食物,上甜点。去主桌的时候,我特别观察了一下霍普说的那老头儿和他儿子,立刻明白了她说的不对劲儿是什么意思。他是帅,肌肉发达,相貌出众,长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一头暗金色头发跟他爸爸的一模一样,倒跟他的小麦色皮肤也很相称。

即便这小麦色看上去有点儿假!

他的外表下面隐藏着很多东西。他看着我们一个个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迷人的微笑下其实露出了残忍的一面。坐他旁边的老爸就只是迷人而已,我们每每为他服务时,他就微微一笑表示感谢。老头儿用两根手指挡住我手腕,拦住了我,不像套近乎,也不像威胁:“文身很可爱嘛,亲爱的。”

我瞥了一眼裙子露出的小缝。几个月前,我们公寓的所有人,连同凯瑟琳,一起出去搞了集体文身,虽然事后觉得很可笑,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干,大概当时大多数人都醉醺醺的,霍普又一直吵着要做,我们就妥协了。文身在我右脚踝的外侧,脚踝骨上面一点,黑线描得挺雅致的。图案是霍普挑的。索菲娅当时还清醒,她不同意蝴蝶图案,觉得太夸张,而且也太常见了,可是霍普非要。只要她想,她就能变身成一只巨型蜜獾;她把这文身叫做部落蝴蝶。一般在工作的时候我们都会用衣服或者化妆品挡住文身,但是因为那晚的主题跟蝴蝶相关,吉利安就说可以不用掩盖。

“谢谢。”我给他的杯子里续了气泡酒。

“你喜欢蝴蝶吗?”

其实不喜欢,可是考虑到他派对的主题,我那么说好像不太好。“蝴蝶挺好看的。”

“是啊,不过美好的事物都很短暂。”他浅绿色的眼睛从我脚踝上的文身开始往上扫视,一直看到我的眼睛。“你身上不止有文身这一处可爱的地方。”

我心里记下要告诉霍普老头儿和他儿子一样变态。“谢谢您,先生。”

“你这么小就来这样的餐厅工作了。”

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太小了不能做什么事。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看到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过了类似满意的神色。最后,我说:“有些人会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然后马上在心里骂自己。我不能让一个有钱顾客告诉吉利安,说我在年龄上撒了谎。

我再去给他添酒的时候,他没再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到厨房。

下半场表演开始了,我偷偷溜回员工休息室,从包里拿出卫生棉塞,等我转身要去洗手间的时候,看见老头儿的儿子已站在走廊里。他大概二十五六岁,但单独跟他在小房间里时,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老练劲儿。我从未夸过霍普敏锐,不过这次她说对了,这个人确实很不对劲儿。

“对不起,这里是仅供员工出入的地方。”

他没理我,还是挡在路中间,伸出一只手弹了一下我背后的翅膀。“我爸品味很好,你不觉得吗?”

“先生,请你离开。顾客不该来这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我也会这么说。”勤杂工桶哥站出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知道老板不愿意把你赶出餐厅,但是如果你还不回去的话他肯定会这么办的。”

他上下打量着桶哥,桶哥又高又壮,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人拎起来像扔个啤酒桶一样扔出去,“桶哥”这个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那男的皱了下眉,点了点头,走了。

桶哥看着他转过拐角处,径直走到了主餐厅,才问我:“你还好吗,小不点儿?”

“还好,谢谢。”

我们都叫桶哥“我们的”,主要是因为吉利安总是把他安排到我们这组,他也把我们当成自己人。不管桶哥晚上上不上班,他都会把最后下班的女生送到地铁站,看着我们安全上车才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是唯一一个违反吉利安不准文身和打洞规定的人。没错,他是个杂务工,不是服务员,所以他不能跟顾客打交道,不过顾客还是能看到他。他的耳朵上打的是扩耳洞,眉毛、嘴唇和舌头也都穿了洞,两条花臂文满了帮会刺青,在白衬衫外面也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吉利安从来不说他。从袖口到手背的刺青会露出,长发有时也遮不住他脖子背后的刺青。要是他把头发扎起来,你都能看到脑袋上面的刺青盖住了半个脑袋。

他吻了我的脸颊,把我送到卫生间门口,一直守着,然后等我出来再送我回厨房,还跟里面的所有女孩说:“小心主办人的儿子。”

“我就说吧。”霍普咯咯地笑起来。

那天晚上,桶哥一直把我们送回了公寓。第二天,吉利安皱着眉头听完整件事,让我们不要太担心,因为客人回马里兰了。当时我们也是那么以为的。

几周后的一个下午,内奥米和我一起从图书馆出来,路上遇到了她的两个同学。我让内奥米跟她同学待一起了,还跟她说,剩下的路我自己就能走回去。

我走了三个街区,然后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扎了,我还没叫出声来,腿就没劲了,眼前也突然发黑。

“大下午的,在纽约街头?”埃迪森半信半疑地问。

“我之前说了,纽约人都不会管闲事的,那父子俩想要装绅士能迷倒一大片人。他们肯定对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合情合理的话。”

“然后你醒了就在花园里了?”

“是。”

门开了,女分析员的屁股还顶在门把手上,两只手上拿满了吃的和喝的。她把东西往桌上一堆,向帮她稳住咖啡杯盘的维克多说了声“谢谢”。

“有热狗,汉堡,还有薯条。”伊芙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我就让人把调味料都分开放了。”

英纳拉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于是只顾回说声“谢谢”。

“拉米雷兹有什么新消息没?”埃迪森问。

她耸耸肩,“没什么重要的消息。又有一个女孩确认身份了,有几个报了名字和住址,有的是地址不详细。有个女孩的家搬到巴黎去了,真可怜。”

维克多分好了吃的,看着英纳拉研究调料。她的供词有问题,可是问题出在哪儿他又说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伸手拿了一小包番茄酱。

“参议员呢?”埃迪森又问。

“还在飞机上;因暴风雨,改线路绕道儿了。”

好了,维克多的愿望基本实现。“谢谢啦,伊芙。”

分析员指了指她的耳朵,“有任何有用的消息,我会立刻报告的。”她冲英纳拉点点头走了。几秒之后,观察室的门关上了,单向镜也跟着轻颤了几下。

维克多一边往热狗上挤芥末倒调味料,一边看了英纳拉一眼。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从没对这间房里的问话对象这么没把握过,起码跟受害者从没这样过,不过她也算不上典型的受害者,不是吗?这就是个大问题了。他冲着晚餐皱眉头,不想让女孩察觉到,他皱眉是因为她。

埃迪森帮他掩饰住了。

不过他确实想弄明白:“你听到金斯利参议员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该惊讶?”

“那就说明你们知道对方的名字。”

“不知道。”她把番茄酱挤到肉饼和薯条上,然后扔了根薯条到嘴里。

“那你怎么……”

“有些人会不住地说自己的家庭,我猜是怕自己忘了,不过不提名字,拉文纳说过她妈妈是个参议员。我们只知道这些。”

“她真名叫帕丽斯。”埃迪森说。

英纳拉耸了耸肩,“一只蝴蝶既进不了花园,也无法飞出去,你们怎么称呼这只蝴蝶?”

“嗯?你们呢,怎么称呼她?”

“我猜想,这要看她妈妈是不是参议员了。如果她还没准备好,就要被迫放弃拉文纳这个名字,而被迫变成帕丽斯,你觉得这对她的伤害会有多大?”她咬了一大口汉堡,闭着眼睛慢慢嚼,喉咙里轻轻地发出类似咕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因为享受了美食变得柔和了许多。

埃迪森无奈地笑了:“有一阵儿没吃垃圾食品了吧?”

她点了点头。“洛兰只准我们吃健康食品。”

“洛兰?”埃迪森抓起笔记本,翻了几页。“护工接收到一位自称洛兰的女人。她说她是在那里干活儿的。你刚才的意思是她知道花园里的事儿吗?”

“她就住在里面。”

维克多盯着女孩,任凭调味汁慢慢从热狗滴到箔纸上。英纳拉慢慢吃着,等吃完了最后一根薯条,才继续说道。

“我刚才说了有些女孩很会巴结吧?”

洛兰以前很会巴结人,为了让花匠高兴,他让她做什么都行,对别人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唯一目的就是想让花匠爱上她。她被带进来之前,大概也受过伤害。花园里像她这样的女孩一般都会有其他的标记,也就是另一副翅膀,翅膀文在脸上,表示她们喜欢做他的蝴蝶。但是花匠对洛兰有别的打算,因此让她出去了。

他把她送到了护校,还让她去读烹饪课,她被摧残得基本上没有自我了,所以为了他,她什么都会去做。她真是全心全意爱他,所以从没想过逃跑,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花园、死掉的蝴蝶、以及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活着出去的蝴蝶们。她上了课,回到花园就仔细研究,自己练习,到21岁生日那天,他把她所有的黑色露背裙都收走了,换了一套普通的灰色制服给她穿上,然后她就成了花园里的厨师兼护士。

可是那以后他再也没碰过她了,除了交代工作也不跟她说话,所以她终于开始恨他了。

我猜她恨的程度还不算太深,所以并没有向别人说起过花园。

天气好的时候——虽然不多——我几乎觉得她有些可怜。她现在大概四十多岁了?算是第一批蝴蝶,她这辈子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花园里过的。有些时候,可能你就是会毁了自己。她的方式起码帮她逃脱了泡在玻璃里的命运,不管后面她有多么后悔。

我们都很烦这个厨师兼护士。就是那些一样跪舔的女孩也看不起她,因为她们觉得如果做到她那种程度的话,她们就会逃出去,找机会叫警察来帮剩下的我们逃生。至少她们跟自己是这么说的。如果她们真有机会了,可能也……我也不知道。我的确听到过各种说法,说有一个女孩逃出去了。

“有逃出来的人?”埃迪森追问道。

她咧嘴一笑。“有这种传闻,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这一群里反正没有,利昂奈特那一代也没有。其实挺假的,不过我们大都会信,不是真的信,只是因为需要相信活着出去是有可能的而已。当然有洛兰这样有选择还是留下来的人,要相信能活着出去也是很难的。”

维克多问:“你有试过逃跑吗?”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这些女孩跟三十年前的她们大概不同。福佑可能看洛兰木讷,所以特别喜欢作弄她。洛兰本可以在饭菜或者药物里面做点手脚,可这样的话,花匠又会发怒。她骂我们也没用,因为那些骂人的话对我们根本不起作用。

负责维护花园的人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们在温室里的时候,我们都被藏在墙后面,从来不准出来被人看到,也不会让人听到。墙不仅挡住了视线,而且隔音。我们也听不到他们说话,跟他们听不到我们一样。据我们所知,洛兰是唯一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人,但是又不能让她帮我们做事或是传消息出去,她不仅不帮忙,反而会直接去花匠那里告密。

然后,走廊的玻璃柜里就会又多出一个裹在树脂里的女孩了。

有时候看着洛兰那么赤裸裸地嫉妒玻璃柜里的女孩,我都觉得难过。她很可怜,可是也很可恨,老天爷啊,妈的她居然会嫉妒那些被杀死的女孩,因为花匠爱着那些女孩,所以他会专门过来看她们,记得她们每个人的名字,走过时跟每一个女孩打招呼,说她们是他的。我有时觉得洛兰很想加入她们的行列,她很想念以前花匠爱她的那些时光。现在他爱的是我们。

我觉得她还不知道她再也不会进玻璃柜了。玻璃柜里的女孩都是在她们最美的时候被保存进玻璃柜的,她们背上的翅膀颜色绚丽,皮肤柔嫩,光洁无瑕。花匠根本不会保存一个四十好几的女人的——也不会管她死的时候多大了——那种美早在几十年前就消失了。

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易逝的,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跟我这么说过。

他深信这点,所以努力让他的蝴蝶们获得一种奇异的永生。

维克多和埃迪森都默不作声。

没有人会没事找事主动要求调到儿童伤害刑侦科的。来这儿总是有缘由的,维克多也清楚手下人为什么来这里工作。埃迪森盯着自己砸在桌子上的紧握的拳头,维克多知道,他在想着他那8岁走丢的妹妹,至今还没有找到她。残酷的案情总像在他心口打了一拳,让家属等消息的说辞基本就是无望的。

维克多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女儿。她们没事,但是他清楚,她们一旦有事,他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但是,在儿童伤害刑侦科,这些案件会让人想起自己的事,加上探员们工作起来都很投入,他们往往也会是最容易崩溃、最容易失去希望的人。在这个部门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维克多亲眼看到许多探员多多少少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有一次,因案件现场情况恶劣,他们没能救出孩子们,结案后,在葬礼上看着那么多小小的棺材,他也几乎崩溃了。但是女儿们称他是“超级英雄”,就为这名号他还是留在了这里。

这个女孩从没有过她心目中的“超级英雄”,他也不清楚她有没有想过要一个“超级英雄”。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他不安地感觉到,她能够看穿他们,她从他们身上看出的东西远比他们能从她身上看出的东西要多得多。

“花匠来找你的时候,带上他儿子了吗?”他想拿回一点房间里的控制权。

“带他儿子来?没有。但是艾弗里基本上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他有没有……跟你那个?”

她耸耸肩回答道:“我在他的关注下背过几次坡的诗,不过艾弗里不喜欢我。他在我身上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恐惧。”

花匠在三种情况下会杀女孩。

第一种是当女孩年龄太大的时候。“上架”时间截止到21岁,过了这个时间,那!美就会在须臾之间从指缝溜走了,因此他得在能抓住的时候紧紧抓住。

第二种与健康有关。如果女孩病得太重,或者伤得太厉害,还有就是到了怀孕期。嗯,就是怀孕。怀孕到了后期跟病入膏肓差不多,无可救药。他讨厌怀孕这样的事。洛兰每年给我们打四次避孕针,免去怀孕的麻烦,不过没有哪种节育方法能确保万无一失。

第三种,与完全不能适应花园里的生活有关。如果她过了几周还是哭个不停,或者绝食自杀的次数超过了“允许”的范围,还有就是反抗得太过,女孩就完了。

艾弗里以杀女孩取乐,虽然有时候不是故意的。只要他杀了人,他老爸就不准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来花园,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是会来的。

我去了花园之后,大概过了两个月,他就来找我了。利昂奈特当时陪着一个新来的还没取名字的女孩,福佑正在对付花匠,所以我就跑到瀑布上面的小悬崖上去,想要重读坡的《仙境》。如果不是想要跳崖的话,大多数女孩是不会来这崖上的,所以我一般都是一个人过来。一个人在上面很安静。上面很安静,不过话说回来,花园里总是很安静的。有些女孩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即便她们玩起追逐或者捉迷藏的游戏,也不会大声嚷嚷的。一切都被克制着,压抑着,我们也不知道是花匠喜欢这样,还是我们出于本能就这样了。我们是一伙的,我们的言行都是学先来的蝴蝶们,她们也是模仿先于她们的蝴蝶们,因为花匠干这一行已经有他妈的三十多年了。

他不会绑架16岁以下的女孩子,当不能确定女孩年龄的时候,他宁愿找年纪大一些的,所以一个蝴蝶的最长生命周期也不过五年而已。不算上重叠的时间,怎么的这里也有过六代蝴蝶了。

我在餐厅遇到艾弗里的时候,他跟他父亲一样穿着燕尾服。但是这次他穿的是牛仔裤和敞着扣子的衬衫。我背靠着岩石坐着,书放在我的膝盖上,透过玻璃屋顶,我享受着温暖阳光,一抬头却看到他的影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他的胸口有抓痕,脖子上还有像是咬痕的印子。

“我父亲想要一个人独享你,”他说,“他完全没有提过你,连你的名字也没说过。他是不想让我惦记着你。”

我翻过一页书页,继续看着。

他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让我仰起头来,另一只手使劲儿地打我的脸,疼得我龇牙咧嘴。“这回可没有勤杂工来救你了,你这全是自找的。”

我抓着书,什么也没说。

他又打了我一下,血从裂开的唇滴在我的舌头上,溅到我的眼前,是明亮的红色。他一把把我的书抽出来扔进水里,我不去看他,只是看着书消失在瀑布的尽头。

“你跟我过来。”

他扯着我的头发拉我进去,福佑给我编得好看的法国扭辫被他扯得乱七八糟。只要我没跟上他,他就转过头再揍我。从其他女孩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们都把头转过去不发一声,有一个女孩哭了,她旁边的女孩赶紧制止了她。她们都怕哭声惹得艾弗里更加兽性大发。

他把我扔进一间我从没进过的房间。房间就在文身室旁边,离花园前门很近。这间平时都是锁上的,只有用的时候才打开。屋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子,她的手腕被很沉的铁环绑在墙上。腿上、脸上,满是浓稠的鲜血,胸部的一边还有一个可怕的咬痕,她头向前伸着,角度很诡异,就连我砰的一声滚到地上,她都没抬眼看一下。

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艾弗里的手摸着女孩鲜亮的红头发,手指弯曲着伸进她的头发里,然后把她的头向后一拽,只见女孩脖子一圈儿都是手印,一边的骨头戳进皮肤。“她不像你那么强硬。”

他低下头看我,明显是在等着我反抗他。但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不,也不完全是。

我背坡的诗,把我知道的所有诗句都背了一遍,然后就这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背着那些诗,直到他又把我扔到墙边,嫌弃地冲我咆哮了一声,连裤子都没穿好就迈开步走了。我觉得这该算是我赢了。

那个时候其实也没什么胜利感。

我等自己不再感觉到屋子旋转的时候,就站起身来,想找到钥匙,或者闩扣也可以,我想帮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卸下那副大手铐,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我发现了一间锁住的小屋,使劲拉门把手,才拉开一条细缝,只见里面有鞭子、连枷、棍子和夹子,还有那些我一想到就会发抖的刑具。我虽然发现了那么多东西,却没找到任何东西可维护那个女孩最后的一丝尊严。

所以我找了裙子被撕扯后剩下的布片,找了各种方法把她的主要部位围住,然后吻了她的脸颊,在心里把能想到的道歉的话都想了一遍,跟她道了歉。以前我可从没跟任何人道歉过。

我对着浑身是血的她轻声说:“他不能再伤害你了,吉赛尔。”

然后我就光着身子走进了走廊。

身上到处都疼,每个女孩路过我身边都同情地发出嘶嘶声,却一个都不上来帮我。一般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该去找洛兰哭诉,她会把各种伤进行归类,再跟花匠报告,但是我不想看她那张铁石心肠的脸,也不想让她再按上那些已经瘀血的伤口。我在池塘里找到了我的书,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窄窄的淋浴间里,水要到晚上才有——每个人都有固定的洗澡时间,不过你如果刚刚是跟花匠在一起的话,那就另当别论。有些女孩在这里待得时间久了,学会了控制水龙头的本领;还有些女孩给自己争取到了特权;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要到几个月之后才会有。

我真得很想哭。我看到过大多数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哭过,有些女孩哭完之后会觉得好受一点。我自从6岁遇到那该死的旋转木马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那时候我被困在绘制精美的旋转木马上,坐了一圈又一圈,眼睁睁地看着我父母一个一个地离开,完全把我抛在脑后。我在淋浴间坐了好几个小时,结果到底还是没流一滴泪。

福佑找到了我,她刚洗好澡,水从她身上滴下来,她用湛蓝的毛巾包住了头发,跟她后背的颜色一样。“玛雅,怎么……”她马上哽住了,直愣愣地盯着我,“他妈的,怎么回事儿?”

我连说话都疼,被扇了那么多下,我的嘴唇肿了,下巴疼得不行,其他的就不提了。“艾弗里。”

“你在这儿等着。”

好像我还能去什么地方似的。

但是她回来的时候,带回了花匠,他的头发少见地乱蓬蓬着。她带他进了房间,一个字都没说,放下他的手,就走了。

他的手在颤抖。

他慢慢地走过来,每看到一处伤,一处咬痕,一处抓痕,还有那些深深的淤血和指印,他脸上的恐怖就拉长一分。最恶心的是——虽然很多地方都很恶心——他是真的关心我们,或者至少是关心着他眼中的我们。他跪在我面前,帮我检查伤口,眼睛里满是关爱,指尖全是柔情。

“玛雅,我……我真是太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

“吉赛尔死了,”我轻轻说,“我没能把她弄下来。”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是真的痛心。“先不管她了,我们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他在花园里还有一间套间。他带我穿过文身室,吼着洛兰的名字让她出来,我都能听到她从隔壁的医疗室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的声音,盘好的银棕色的头发都乱了,掉下的头发在脸的两旁摆动着。

“给我拿绷带,消毒剂,还有消肿的东西。”

“怎么——”

“快去。”他打断了她,瞪着她,直到看不见为止。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拿着一个小网兜,鼓鼓囊囊塞了一堆临时装好的东西。

他用力按着墙上的垫子,输了一串密码,然后墙上的一块地方就移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酒红、深金和红木点缀的房间。有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长椅,高高的吊灯下面是一张活动躺椅,墙上挂着电视,他急匆匆地带我走了进去,我只看到了这些。穿过另一扇门,是一间浴室,里面有一个比我的床还大的内嵌式涡流浴缸。他扶我坐到浴缸边上,打开水,然后沾湿一块布帮我擦血迹最多的地方。

“我不会让他再对你下手了,”他小声说,“我儿子……他缺管教。”

诸如此类。

我让他做着一切,也随便他说着些对我宠爱有加的话。他处理好我的所有伤口,送我上床,帮我掖好被角,又从洛兰手里拿过一只托盘。我没想到我能睡着,但是我真的睡着了,他也一晚上都睡在我身边,一边摸着我的头发和身体,一边贴着我的脖子呼吸着。

第二天下午,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福佑陪着我,洛兰看我醒了,扔给我一个包裹。福佑叽叽咕咕地数落着这位坏脾气的女人,说她该把自己的头塞烤炉里,我打开包裹,看见一个棕色的平装书,就笑了起来。

是一本坡的书。

“所以花匠是不同意他儿子那样做的?”

“花匠很珍惜我们,也真的觉得杀了我们可惜。艾弗里就……”她摇摇头,双腿在椅子下夹紧,身子突然缩了起来,一只手按着肚子。“不好意思,我真的要去一趟洗手间。”

技术分析员立刻打开门,英纳拉起身跟着她,还瞄了维克多一眼,像是问他同意不同意。见他点了头,她们就走了,顺手把身后的门也关上了。

维克多翻看起一堆走廊的图片,想数一数究竟有多少副蝶翅。

“你觉得他绑架的所有女孩都在这里了吗?”埃迪森问。

“不是,”维克多叹了口气,“我希望能说是,但是如果一个女孩像刚才说的那样受伤了,毁了翅膀或者后背呢?估计他不会展示这种女孩,展示出来的都是完好的。”

“可她们死了。”

“但是完好的保存了起来。”他拿起一张最近的照片。“她说这是玻璃柜和树脂;让现场的技术人员确认了吗?”

“我问问看。”埃迪森猛地从桌子旁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电话。自从他们成搭档以来,维克多就没见过他打电话时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电话号码刚拨完,他就开始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像是一头被困住的老虎。

维克多拿起别在埃迪森笔记本上的笔,潦草地在装身份证的袋子上,写下一些单词的大写字母,又把袋子打开,把所有的塑料卡片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这些卡片让埃迪森好奇,他在卡片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张。卡西迪·劳伦斯。

利昂奈特。

在她被绑架的三天前,她办好了驾照,照片上的她满脸兴奋,这张脸彰显着微笑和喜悦。他极力想象着,时间如何让这样挂着微笑和喜悦的女孩变得目光那么凌厉,而且还是她在花园迎接英纳拉。他实在无法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就算他把身份证和一张玻璃柜里的南瓜色翅膀照片放在一起,他还是无法把二者联系起来。

“你觉得哪个是吉赛尔?”埃迪森问,把手机塞回裤兜。

“这么多红头发,猜不到,除非英纳拉告诉我们她的蝴蝶是什么样。”

“他干这个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们怎么一点儿都没发现端倪呢?”

“如果警方没接到那通电话,或是没注意到我们在一些失踪人口名字上作的特别警示标志,你觉得他还能继续这样悄无声息地做多久?”

“真他妈的问到点子上了。”

“技术员那边怎么说?”

“他们今天的现场勘查快收尾了,晚上会让警卫转一圈儿。他们说明天准备开那些箱子。”

“收尾了?”他转了转手腕,看了下手表,快十点了。“我的天。”

“维克……我们还不能放了她。她随时都可能再消失。我不信她没参与到这件事里来。”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逼紧点儿?”

“因为她太聪明了,她会把问题甩给我们,”——他突然大笑起来——“而且她还很喜欢耍这种小聪明。让她用自己的方式说吧;无非是多花点时间,这个案子也是少有的不必限时侦破的案子。”他身子向前,双手扣在一起放在桌面上。“犯罪嫌疑人状况不好,可能连今晚都熬不过了。她是我们了解花园里基本信息的最佳人选了。”

“在她说实话的情况下。”

“她实际上也没跟我们说过谎。”

“我们都知道,一个带着假身份证的人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人,维克。”

“她应该会告诉我们为什么她要用假的。”

“不管怎样都是非法的,我还是不信她。”

“给她点儿时间。也能给我们一点时间,看看其他女孩恢复了之后会说些什么。我们把她留在这儿越久,其他女孩可能说话的几率就越高。”

埃迪森皱着眉头,但还是点了点头。“她真气人。”

“有些人愿意将破坏保持原状。而有些人会把他们的碎片捡起来拼在一起,露出锋利的那一面。”

埃迪森翻了个白眼,把身份证又倒回证物袋里。他把每张照片都正面朝上整齐地摞好,在桌边整了整,排齐。“我们已经连续奋战三十六个小时了。我们需要睡觉休息啊。”

“是……”

“那我们拿她怎么办?我们又不能让她消失,可是带她回医院,让参议员看到了又……”

“她待在这儿,我们找几块毯子来,看能不能找到个简易床,等天亮了再继续。”

“你觉得这样好吗?”

“总比让她走了好。如果我们让她待在这里,不把她放拘留室里,那就还算是审问期间。就算是金斯利参议员到了,她也不能在审问期间插手此事。”

“我们就这么耗着?”他把饭后的垃圾收起来,一股脑儿塞进一个袋子里,塞到纸袋都撑爆了,垃圾沿着撕裂的缝隙冒了出来。他走到了门口,说:“我去翻翻看有没有简易床。”猛地拉开门,就看到英纳拉和伊芙回来了,他皱着眉头大步走开了。伊芙冲维克多点点头,回了观察室。

“真是一个让人开心的人。”英纳拉干巴巴地说,到桌子那头的凳子上滑坐下去。脸上的煤烟痕迹和脏东西都清理掉了,头发也干干净净的了,在脑后盘了一个大髻。

“他有他的用处。”

“那你的意思,不会让他也去跟受害的女孩子谈话吧。”

“他处理犯罪嫌疑人更有一套。”他默认了。女孩脸上浮现出微笑的影子。维克多想找点儿东西拿在手里,可是埃迪森已经硬是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带走了。“告诉我们在花园里是什么样的。”

“什么意思?”

“一天一天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感受怎么样?”

“无聊死了呗。”她干脆地回答。

维克多捏了捏鼻梁。

不,说真的,就是很无聊。

一般情况花园里大概会有二十到二十五个女孩,不包括洛兰,她算什么?除非他外出了,否则花匠每天至少“临幸”我们中的一个,要是他不用工作或者不用花时间陪家人和朋友的话,一天可能要两到三个,也就是说一周的时间一遍都轮不过来。艾弗里对我和吉赛尔做了那件事之后,他只准他一周来花园里一次,还要在他的监督下,虽然他总是藐视这条,找机会就想摆脱他爸。持续的时间反正也不长。

厨房七点半开始提供早饭,我们要在八点前吃完,好腾出时间让洛兰打扫干净。想不吃都不行——她会盯着我们吃饭然后跟花匠汇报——但是一天里会有一顿饭是可以“吃不下”的。如果你第二次说吃不下的话,她就会到你房间去搜查。

早饭后——除了一周两次早晨的维护时间,我们是躲在墙后的——到十二点之前我们都可以随意,午饭也是半小时的时间。一半的女孩会回到床上去,好像白天睡觉能让她们快点走似的。我一般都是跟利昂奈特学,就算是她去了玻璃柜后,也还是跟那些需要聊天的女孩聊一聊。瀑布下面的山洞成了办公室。到处都有摄像机,麦克风,不过瀑布虽小,水流的撞击声还是可以让外面听不清楚里面说了什么。

“他能让你们这样?”维克多觉得难以置信。

“我跟他解释了之后,就没问题了。”

“跟他解释了?”

“对。有一天晚上他跟我一起吃饭,问了我这事,大概是揣测我们是不是要搞反抗起义什么的。”

“你怎么跟他解释的?”

“我说出于一些女孩的精神健康考虑,她们需要一些类似隐私的东西,只要能让蝴蝶们都健康,又有什么鬼关系?嗯,我当时说得更文雅一点。花匠喜欢优雅的。”

“你跟那些女孩聊天——都聊什么?”

有一些就是发牢骚的话。她们听了很不安,也很害怕,还有的就是很生气,她们需要和人聊天,这样可以帮她们把情绪都排解出来。她们会走来走去,要么发脾气,要么冲着墙捶打,但最终,即便打得手疼和心痛,至少可以让她们暂时不会毁掉自己。她们跟福佑很像,不过没她那么有种。

福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想说就说。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说过,花匠从来不要求我们爱他。我猜他想让我们爱他,只是从不这样说。我觉得他很珍视她的诚实,就像他也很看重我的直白一样。

有些女孩需要安慰,这点我很在行。她们偶尔哭一下,我能忍耐,或者来到花园的第一个月,她们哭也没问题,但是要是一直哭一直哭,周周哭,月月哭,年年哭……呃,那我基本就没耐性了,只会告诉她们自己去解决吧。

或者,如果我哪天特别宽宏大量,我会把她们送到艾薇塔那里。

艾薇塔是美国人,她背后的翅膀是浅橘色和暗黄色,翅尖有精细的黑色花纹。艾薇塔很贴心,但人不是很聪明。我不是讽刺她,事实就是这样。她的理解能力大概只有6岁的样子,所以花园对她来说每天都很新鲜。花匠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才来找她一次,因为她不明白他想干嘛,每次又都很害怕,艾弗里根本就不准靠近她。每次花匠来了,我们就很担心她是不是要去玻璃柜里了,但是花匠很是珍惜她单纯的贴心。

她贴心到,你去找她,哭喊到眼珠都爆出了,她还是会抱住你抽泣,发出笨笨的声音,直到你不哭了;她会听你说着掏心窝子的话,自己却一句都不说。对那些女孩来说,能看到艾薇塔阳光的微笑,心情就会好了一半儿。

对我来说,在艾薇塔身边只会让我难过,但是当花匠来找她后,她就会来找我,她是唯一一个即使流泪我也总会原谅的人。

“要我们找一个专门服务特殊人群的律师去医院吗?”

女孩摇了摇头,“她半年前就死了。事故。”

“办公室”十一点一刻关门,有一群女孩会在走廊里跑过来跑过去。要是洛兰在的话她就会恶狠狠地盯着,虽然她也不反对,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运动了。花匠不会给我们哑铃单车之类的东西,怕我们用来自残。然后是午饭,下午直到晚上八点都是我们的自由时间。

可是那个时候也是无聊的时间。

与瀑布下的山洞相比,我更常去的地方是崖顶,很少有像我这样的,喜欢爬到靠近玻璃顶的地方,那也是自由活动范围的尽头。大多数女孩都更想要假装天空遥不可及,这样我们生活的世界就会大一些,我们去外面也就没什么可能了。如果她们能从中获得心理安慰的话,我是不会跟她们理论的。但是我自己喜欢上面这块地方。有时候,我还会爬到树上,伸出双臂用手按着玻璃顶。我喜欢提醒自己,在这笼子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在等着我,即使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

之前,利昂奈特、福佑和我有时候会在下午一起四仰八叉地躺着晒太阳、聊天、读书。利昂奈特会折会儿纸动物,福佑会玩花匠带给她的黏土,而我则朗读戏剧、小说和诗歌。

但是有时候我们也会走到主层去,水流到了那里被分开了,形成像是丛林里那样的雨林瀑布,我们跟其他女孩一起待在那里。有时候我们一起读书,或者聊一些没那么敏感的话题,但是无聊的时候也会玩游戏。

那些天大概是花匠最开心的时候了。我们都清楚,到处都有摄像头,晚上你会看到那些闪着红光的小眼睛,但是我们玩游戏的时候,他就会进来,在瀑布边的石头旁看着我们,露出温和的微笑,一脸美梦成真了的样子。

我觉得大概是因为我们实在太无聊了,所以就算是看到了他,我们也不会马上分开回房间自己玩自己的。

半年之前,有一次我们大概十个人在一起玩捉迷藏,轮到了丹妮拉捉人。她得站在花匠旁边数一百个数,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没人想去藏,也是唯一一个她不会轻易听到我们躲藏时发出声音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这中间的逻辑,但是他好像就算这样跟游戏沾了点儿边,也高兴得不行。

轮到我躲藏时,我每次几乎都是爬到树上去,主要是因为我有两年爬防火梯的经验嘛,所以我会比别人爬得更高更快。她们可能很轻易地发现我,但是却没办法抓到我。

艾薇塔很怕高,也很怕密闭空间。墙落下来的时候她总要有人陪着,一个人她就很害怕。艾薇塔从来不爬树,但那天是个例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爬,特别是我们都能明显看出她爬到六英尺高的时候有多害怕,但是就算我们在下面一直对她喊没关系的,去别的地方藏也行,她还是坚持,说:“我可以勇敢起来,我可以像玛雅一样勇敢。”

花匠站在丹妮拉旁白看着,很担心,每次有谁做反常的事他都会这样。

丹妮拉数到九十九个数,就停了,给艾薇塔更多时间藏起来。如果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们每个人都会等的。丹妮拉没有转过身,也没把手从文着图案的脸上拿下来,默默地等着大家藏好。

艾薇塔大概花了十分钟,最后还是勉强爬到了十五英尺高的地方,找了一处树枝坐好。我在她旁边的一棵树上,看到她的眼泪大颗地往下掉,但她看着我,脸上带着颤抖的微笑,说:“我可以勇敢起来。”

“你很勇敢,艾薇塔。”我跟她说,“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勇敢。”

她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两脚之间的地面,好像很高。“我不喜欢在这上面。”

“想让我帮你下来吗?”

她又点了下头。

我小心地从树枝上站起来,转身开始往下爬,只听到身后的拉文纳大声地喊:“别!艾薇塔!等着玛雅来!”

我立刻转头,只看到艾薇塔在树枝上摇晃得厉害,完全站不稳,然后树枝也弯曲了,随后就是啪的一声,树枝断了,艾薇塔尖叫着掉了下去。大家赶快跑出来,她的头在掉落时撞到了一根树枝,只听到“砰”的一声,就再没声儿了。

她掉进了池塘里,溅出来很多水,可是人没动。

我用最快的速度摇摇晃晃地爬下树,树干划破了我胳膊和腿,没看见一个人走近她,连花匠也没动。她们都盯着池塘里的女孩,看着血从她浅金色的头发上渗出来。我跑进水流中,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我身边。

花匠终于跑了过来,顾不上他的华衣美服,帮我把她从水里拉上岸。艾薇塔那双可爱的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抢救已经没意义了。

砰的那响声,也是她脖子折断的响声。

死亡是花园里一件奇异的事,明明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我们,但我们却不会亲眼看到。女孩子们被带走了,走廊里的展示柜又多了一副翅膀。对大多数女孩来说,这是她们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亡。

花匠用颤抖的双手抚平艾薇塔脸后的湿头发,撞到树枝的后脑,发丝乱糟糟的,我们都静静地盯着他看,不是艾薇塔,是他,因为他哭了。那种哭叫抽泣,他整个身体都跟着抽动,闭着眼睛,不看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他把艾薇塔紧紧抱在胸口,身子前后摇动,血染红了袖子,水湿透了他的衣裤。

那个时刻,他像是把我们的眼泪都哭干了。听到尖叫声,其他房间里的女孩,还有在花园别处的那些都跑了过来,一共二十二个,都眼睁睁静悄悄地看着捉到我们的人,为那不是他杀的女孩而哭泣。

她拿起那堆走廊里拍的照片,一直翻到想要的那张,放在桌上给维克多看。“他把她的头发重新梳了,盖住伤。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人见过他,然后墙就落下了,墙落下的第二天她就出现在玻璃柜里,而他也直接睡在了她面前,眼睛又红又肿。他整整一天都没有离开她。就在前几天,他从她的玻璃柜旁走过时还上去摸一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每次经过都会习惯性地摸一摸。就算玻璃柜被盖上了,他也会在那个部位摸一摸。”

“她不会是唯一一个意外死亡的吧?”

她摇了摇头。“不是,从长计议的话就不是。但是艾薇塔……她太甜了,也太天真了,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件事情的恶处。那些事就算是发生在她身上,对她的影响也不大,她依然那么纯洁。我觉得,她算是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一个人,因为她完全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埃迪森冲进来,一只手拖着简易床,刮擦声刺耳,另一只手抱着毯子和薄枕头。他把东西放到靠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喘着气冲搭档说:“刚接到拉米雷兹的电话,那个儿子死了。”

“哪一个?”

这几个字说得轻飘飘的,轻柔但飘忽,还掺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维克多都不确定他是否真听清了她说的话。他看了眼女孩,女孩的眼睛则盯着埃迪森,一直用指甲抠手指上的纱布,直到上面又渗出一朵红花。

埃迪森也同样被震惊了。他扫了一眼维克多,见他耸耸肩,不知所措地回答说:“艾弗里。”

她抱着自己,把头埋在臂弯里。维克多猜她大概是哭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一滴泪。她这种表情从未见过,也无法说清楚是什么表情,但绝不是悲伤。

埃迪森冲维克多做了耐人寻味的表情,但是维克多猜不透女孩究竟在想什么。折磨她的人死了,不是该开心吗?或者,起码该松口气?也许她开心,但掩饰住了,不让这情绪流露。她看起来的的确确是一副认命的样子。

“英纳拉?”

她浅棕色的眼睛扫到了简易床,两只手开始都缩到纱布下面了。“这是让我睡觉的吗?”她无精打采地说。

维克多站起来,示意埃迪森出去。埃迪森没说话,默默把照片、证物袋都收走了,不出一分钟,屋里只剩下维克多和那个他可能永远也看不懂的受伤的孩子。他也不解释,把吱嘎作响的简易床打开,在离门最远的角落放好了床,不管谁进来,女孩的床和门都隔着一个桌子,又把毯子当成床单铺好,把另一张毯子放在床脚,枕头堆在床头。

铺好了床,他蹲到女孩的椅子旁,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背后。“英纳拉,我知道你累了,所以现在你睡觉吧。明早我带早饭给你吃,还有更多问题要问,也许还会给你带来点儿关于其他女孩的新消息。但是,我走之前——”

“一定要今晚问吗?”

“小儿子知道花园的事吗?”

她咬着嘴唇,直到血滴到了下巴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了一张纸巾给她,然后走向门口。

“戴斯。”

他一只手还在门上,转身看到她紧闭着双眼,脸上表情痛苦不堪,不知如何描述是好。“你说什么?”

“他叫戴斯,戴斯蒙德。他知道花园里面的事,也知道我们的存在。”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维克多清楚作为特工,他应当利用这个机会,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乘胜追击。但是他想到如果自己的女儿们痛苦地坐在那里,他是不会再追问的。“技术室里会有人值班,”他轻轻地说,“需要什么,就告诉他们。好好睡吧。”

突然爆出一个破裂般的声音,可能是笑声吧,反正维克多不想听第二遍。

他把身后的门轻轻的“咔哒”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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