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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导演与公交车与张定坚

1

1966年,张定坚20岁。当时各单位都建立文艺宣传队,他顺理成章成为建筑社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专职跳舞蹈。

宣传队队员又大都进过工农兵学哲学小组,所以他们开口就说:“我这是哲学!”

张定坚除了这样说,还要加上他的口头禅:“你不懂!”

“我这是哲学,你不懂!”

除了张定坚,建筑社搞文学的不少,写诗写小说。

宣传队的生活很热闹。

能歌的姑娘拼命飙高音,善舞的小伙子大跳非洲黑人舞。

唯张定坚五音不全,又因身材胖大,跳舞的时候他那胖大的屁股不是撞了这个,就是撞了那个。

2

与宣传队队员相反,建筑社有一个非常低调,他叫吴才——不知道他父母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他母亲是改嫁,他的生父是个船工。

在那离婚率非常低的年代,他那母亲离婚再婚的家庭显得特殊(尽管张定坚母亲也是改嫁,但人家父亲是社长)。他又是个独眼,肤色黑,相貌不怎么好看,人称“吴瞎儿”,他身体又单调,想来想去,他认为只有学技术一条路,因此和张定坚不喜欢技术瞧不起技术相反,他最爱技术,拼命学技术。

在他童年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颗“地瓜手榴弹”,受张定坚怂恿,他拿了一把铁锤,想要捶掉手榴弹表面的橡胶,手榴弹倒是没有爆炸,但弹起来的橡胶碎屑打瞎了他一只眼。

他进建筑社,被分配在当时谁也不愿意去的泥工组。泥工组又脏又累,要么机器一样搅拌灰浆,要么机器一样往楼上运输材料,要么一天到晚码砖砌墙,要么在木工忙不过来的时候参加木工组钉房盖,给木工打下手。他干活最多,沉默寡言,对一切报以顺从讨好的笑。他的独眼很亮,张大瞳孔看一切,好像随时准备逃走。他小小的脸乌黑粗糙,他个子不是很高,但手长脚长。他不留什么头式,他觉得头式于他无意义,随便理发师傅给他剪个什么。

他父亲是“领江”,即舵手,在江河上引导着船行的航向,所谓“领江领江,好讨婆娘。领江发烦,就要翻船”。他父亲告诉他要好好学技术。他于是遵从父亲的教导,拼命学技术,居然从一个搅拌工和挑灰浆桶的苦力成为技术工人,技术仅仅次于木工组的洞二毛。

木工组与洞二毛技术并驾齐驱的是杜雨亭。

杜雨亭浓发方脸,绰号马雅可夫斯基。他是从外地森林工业局刚下放回来的,原来是个技术员,虽然学木工不久,技术已经非常之好。他下料精确,他的锯、凿、小刀好似长着眼睛,他刨出来的木板,玻璃一样光滑。社里派他给供销社那家最大的饭馆修房子和桌子,他竟给人家发明了一台“自动做面机”,最神奇的是,没有现成的钢铁齿轮,他就用木头做成齿轮来代替。晚上他很高兴,觉得自己又能够为人民服务了,于是拿出小提琴,拉了一曲《金蛇狂舞》。

杜德是杜雨亭的亲弟弟。

杜雨亭的堂弟杜雨新,也在木工组,是教师下放到建筑社的。

杜雨新的妻子是张定坚的姐姐,张定坚是杜雨新的小舅子。

3

张定坚在木工组,手艺最差,人称“糙木匠”,又名“红不专”。是的,他只红不专,满口的大道理,成天阐理论,还要加上“你不懂”。

他也和社里几个高中生一样,成天写诗,他姐夫杜雨新从教师的角度评论说:“你初小都没有毕业,写什么诗?”

后来改革开放,写诗的越来越专业,社里那几个高中生里的一个,不但写诗,还在《丑小鸭》杂志发表了小说:《生产阀门的艺术家》,那小说还得到红极一时的作家刘心武先生撰文点评,张定坚于是感到招架不住。

那个真成了作家的工人名叫阳礼全,恰恰是张定坚老婆的表弟。张定坚素来看不起老婆家族的智商,又觉得表舅子窝囊老实,因此不服——这是后话,后面会讲。

到达80年代,张定坚30多岁。社里实行自由组合承包后,没有一个组要张定坚。张定坚技术不好不说,专会耍嘴皮子,能说会道方面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活干得最少,争工资却往往没谁搞得赢他。他一个也爱写诗的好朋友张海承包工商银行宿舍修建,打不破情面要了他,他自告奋勇计算门窗和门窗盒子尺寸,结果计算失误,大量木料被改工大娘们按他下达的尺寸锯得长长短短,根本不能做门窗,也不能做门窗盒子,让张海损失好几万(那时候的几万,什么概念!)。他还嘴硬,说什么修房子就要技术革新,不要只懂“传统建筑”,他说他计算的是“新式门窗”。

4

他感到走入人生低谷,心中又不服气,就拿着他写的一首“唐诗”到处念。

念诗之前,他习惯性地发出一声作报告的开场白——“啊”。

“啊。

闷岁愁月催人老,

白发多了龄不到。

虚生度过黄金节,

到世不如去世好。”

他这首“唐诗”其实是旧作,因为他怕一般人不懂文学不懂他的原作,所以这次尽量改得通俗易懂些。

那时建筑社工人们的口头禅已经从“你不懂哲学”演变为“你不懂文学”。本书后文还会讲到,“你不懂文学”最后演变成了“你不懂音乐”,发生很多故事。

朗诵完毕,他立刻感觉到自身的伟大,情不自禁为自己喝彩:“其实我超过了唐诗!”

社里另一位诗人颇不以为然,此人名叫贺大洲,他自己取个绰号“贺知张”,意思是你张定坚什么都瞒不了我,我最知道你。

此时吴才吴瞎儿已经春风得意,他和杜雨亭分别是泥工组和木工组的技术权威。“门窗盒子事件”以后,“红不专”再也找不到木工搭伙,吴才又拒绝“红不专”到泥工组工作,但他好意地仍然称“红不专”为“李白”——他过去一直叫张定坚李白。

专职锯木料的“改工大娘”们就趁机说道:“什么李白?李黑!”

这也是报应,因为白白胖胖的“红不专”张定坚在他的鼎盛时期到处说全社美女都爱他,甚至公布名单和细节。

贺知张对“超过了唐诗”早就越想越气愤,现在听吴才还叫“红不专”李白,终于爆发:“你那首‘诗’可以称为《打油诗·发牢骚》。大诗人李白早就写过‘白发三千丈’,你给人家提鞋都不配!主题陈词滥调,啊,过得不好就想死?世界上不知多少人这样写——用得着你说!再说,你懂不懂‘四声八病’?”

看着幸灾乐祸咧嘴大笑的改工大娘们,前来找组合被拒绝的“红不专”感到火上浇油,他脱口冒出一句当年的话:“你,你这是技术第一,不看道路!”贺知张于是说:“没有技术,哪来艺术?”红不专吼道:“你不懂!”贺知张说:“你才不懂!”

那时候,满大街唱着邓丽君的歌。

5

“红不专”张定坚愤怒地走着,回忆着当年他在宣传队的岁月,耳朵里满是扬琴、二胡、竹笛的声音。杜雨亭会拉小提琴,杜雨新会手风琴,但他们进不了宣传队!

他又回忆起那阳光灿烂的一天,四处高音喇叭里播送着雄壮的歌声:“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正午,已经30岁的吴才白发多了龄不到,在工地木板上睡午觉。

“哎,哎哎!我睡不着,我们摆谈摆谈!你有对象没有?”他高声喊叫着推醒吴才。

吴才望了望漫天太阳光,再望了望凌乱的工地,揉了揉眼睛,一脸不高兴,但突然想到自己著名大龄单身汉的身份,立刻顺从地笑起来:“什么事啊李白?”“我是说,你有对象没有?”“没有,谁要我呢?人,又不好看,天天天天挨斗争。”我给你介绍一个,西施喔!”“不要开我的玩笑李白!”“我开你什么玩笑?”张定坚不高兴了,“我好心给你介绍一个——我老婆的表妹的朋友!你干脆说你干不干?”“干!”吴才半信半疑,但以最快的速度作出了最明确的答复。

6

“西施”被张定坚带到吴才面前,吴才发现这女的也是独眼!个子较矮,但人白胖,身材很美。

当时只有电影,还没有电视。男青工对妇女的评价有三个等级:第一种,“断片”,意为胶片断裂,银幕上没画面;第二种,“黑白电影”;第三种,“彩色电影”。把“彩色电影”娶回家,叫“安座机”——“座机”是电影院那种,固定的,很豪华;不是流动放映队那种:支个架子,可以拆卸,很简单。

吴才除了对西施的独眼这一点不满意,其它都满意,认为可以安座机。又听说这女人没工作,他也并不在乎。后来,西施不用吴才帮忙,自己凭善于社交的优势,想方设法加入了改工大娘的队伍。

在安座机之后,特别是座机成为快活的改工大娘之后,吴才想让她天天放映彩色故事片的指望落了空。她百般看吴才不起,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她自己也是独眼。再一点就是吴才痴迷技术,不懂生活。

“干干干,烦!你妈的又不是吃饭,天天顿顿都要干!干你妈个火铲!”一段时间,几乎每天夜里和凌晨,她都从床上跳起来对大杂院十户人家现场播报。

大杂院十一户人家中,有崔家两兄弟,曾、喻、吴家和杜氏五兄弟中的两户共七户人家家里有人是建筑社的。

其他十户人家常常被她闹醒,大家都笑将起来,有人过后还要交流心得体会,唯杜氏几兄弟不参与哄笑和讨论。

除在建筑社的那两家三兄弟:杜雨亭、杜雨新、杜雨新的亲哥哥,杜家在这院子还有另外两弟兄的两个家庭。

这大杂院本是杜家老屋,全住着杜姓家族的人,后来其他好几家杜姓人家搬走了,住进别姓的住户8家,其中5家都是建筑社的。

贺知张听说与吴才同姓不同辈的一个老中医常常上门为吴才老婆看病,又听说吴才老婆常常爆发出银铃似的笑声,于是给她取一个外号:“外国品种”。改工大娘们更是捕风捉影,添油加醋。

其实“外国品种”由于家庭不幸福,有亲戚上门看病,自然比较开心,哪有乱伦之事?他终于和吴才离婚,不久她嫁给一个医生——不是那个上门看病的中医,是个西医。

那西医姓郑,在医院出类拔萃,学历最高,医术最好,人也长得好看,高个·、白肤,像个书生,但有些书呆子气,只知道钻研医术,所以虽然娶了全医院最美的护士却没有得到她的心,他又没有朋友可以倾诉。

老婆和他离婚后,吴才前老婆独眼西施主动找到他和他结婚,但他依然感受不到爱情,于是积郁成疾。

他患的是癌症,他知道西医没办法了,于是将一切中草药乱吃,时常到乡下采药,还退出医院自己在街边开了个诊所,一改平时的清高,和什么人都打交道,和街上那些癌症病友、闲人们无休止地讨论病情和偏方,留着大分头的端正的和善的白净脸孔和白大褂在街边一堆人里格外显眼,他们讨论热烈,都想抓住别人以免独自沉入黑暗。

张定坚是个爱热闹的人,古镇十五条街三大巷子,大街小巷哪里有争论都少不了他高亢雄辩的声音,独眼西施第二任丈夫的诊所门前那一堆人里自然少不了他。他在那些“不懂尖端科学”的人堆里显示自己的高明,他反驳那外地口音的患了癌症的诊所医生,对这名医名牌医科大学的学历嗤之以鼻,他宣称他不相信一切书本知识,他认为读书人是孔乙己。

他常常对那医生施以杀手锏:“你不懂你不懂!”——那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几时受过这般羞辱!

虽然诊所效益非常好,独眼西施这第二任丈夫也越发受到人们的敬重,新的婚姻也逐渐有了迟到的爱情,但他终究病死了。

张定坚闻讯,不但毫无悲悯,还说道:“他?不怕他大学生,还没有我懂医学懂高科技!”

7

吴才离乡背井,孤身到遥远的外地去打工,想不到凭一手技术,带了许多徒弟,逐渐成了小包工头,本来已经致富,一个有出息的徒弟又全力支持他,他于是在库尔勒买了房,和一个贵州的打工妹结了婚。

能拿到退休工资以后他不再干活,天天去看人跳广场舞,还下功夫学健身操,学民族舞。

随着年岁增长,他越来越思念家乡,终于带着他的女人荣归故里。贺知张闻讯说道:“中年离家老大回,老婆已改鬓毛衰。”

听说吴才一早一晚要去河边跳舞,人们都不相信,这个窝囊的、自惭形秽的、语无伦次的、五音不全的、手足无措的、被老婆抛弃的丑人怎么会跳舞?“不可能啊!”人们发出的声音好像连大地都在附和。

于是都跑去看,当时吴才在做健身操,大家觉得动作太卖力,有一点像搞劳动,而且不管什么动作,头都有一点埋。

等他把先进的音响搬到河边,展示出民族舞,人们大吃一惊,并感受到优美和新奇。当年的改工大娘们纷纷前往学习。在全镇五支跳广场舞的队伍里,他的新疆舞独树一帜,健身操别无分店,越来越多的人投奔他的部队。他每天晚饭后站在台阶上,要妇女们这样,要妇女们那样,他还说妇女们这里没有对,那里没有对,于是手把手地认真负责地纠正妇女们的错误动作。后来他引进被当地人称为“抱腰舞”的交际舞,又一个一个把妇女们教会。

从河边石栏杆望出去,绿水青山,他的心情一时也非常美丽。收队的时候,成群的白鹤从水面飞过,妇女们就说你看你看,白鹤回家去了!

人们开始叫他“吴导演”,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他的部队开始在广场舞队伍中争霸。后来青年妇女也来参加,其中两个和他最亲近的,被称为“两大秘书”。他向人们传授心得:“我这辈子就靠学技术!人家跳一遍,我跳十遍就可以。”

他的贵州姑娘觉得一切陌生,又不习惯他那小青瓦平房,最不习惯的是和他的前老婆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那时候,独眼西施已回到吴才的房子住了很多年。终于有一天,贵州姑娘回到库尔勒的楼房去了。

建筑社过去有一部座机,乃是全社出身最好、人第二标致的谭贵民的夫人。谭贵民出身贫苦,说话风趣。他在工地唱电影歌曲,舞着砖刀,抹着灰浆,咄咄咄地敲着砖头,不时伸着长颈,昂着漂亮的小头,歌声应山应水:“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阿妹梳头为哪桩?”

最后他唱道:“阳雀飞过高山顶,留下了一串响铃声。……”那个“了”字,本来歌词里没有,是他唱到高兴时加的。

他不仅娶了建筑社第二漂亮的座机,还常常逗得刚进社的年轻女工咯咯咯地笑,其中两个特别喜欢他的,被称为“两大秘书”——所以现在吴才的所谓“两大秘书”,只不过是抄袭而已。

不幸谭贵民嗜酒如命,因病去世,人们都在猜他的座机谁来接管。

对老婆历来有着不臣之心的张定坚甚至已经作好了顺理成章的准备。可打死建筑社的人也没人相信,座机选择了吴才。第二座机督促吴才结束了那有名无实的婚姻,并且毫不客气地要求吴才赶走独眼西施。于是吴才请了律师,以房屋是婚前财产为由,让独眼西施消失。

8

自从张定坚听说贺知张为独眼西施取名“外国品种”,二十六年来都不服气,但不知从何说起。直挨到退休以后的一天,他找到贺知张,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取的那个不恰当!”

“什么不恰当?”

“‘外国品种’!”

“喔,这么多年你还记着呀?”

“她又没出过国,她哪里知道什么外国不外国,品种不品种,不恰当不恰当!依我的看法,取名‘公共厕所’!”

“你看你又来了,老是陈词滥调!”

“那我取‘公共汽车’,最生动,呜嘟嘟的跑!”

“生动是生动,不是你发明!你呀,你就是吃孤陋寡闻的亏。”

贺知张见他不服,想了想,说道:“最近在网上看了一个资料,说后现代文学主题模糊、价值解构、跨文体写作,我倒觉得很符合现在的人类乱糟糟的心情……”

张定坚吃了一惊,他还没有听说过什么“后现代”,他认为贺知张又在他面前显摆。

他大叫一声:“错!”接着他搜索枯肠,勉力回忆过去的名词术语。一旦回忆起那宣传队的岁月,他立刻底气十足,他如同作报告一般说将起来:

“啊。

李白是浪漫主义,杜甫是现实主义,鲁迅是批判现实主义——我们不说高尔基,高尔基是外国,你不懂——现代京剧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你说什么后现代?现代化都还没有实现完全。你不懂你不懂!”

贺知张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一番文物一样的话来,并回忆起过去张定坚曾经讽刺他只会写旧体诗,“脑筋过了时”,可现在给他说最先锋的后现代,还是没有对!一会儿先锋,一会儿守旧,都是他对,左说左有理,右说右有理!

贺知张被张定坚气得一时无语。

张定坚以为他甘拜下风,便进一步说道:“你不懂!你不懂!”

贺知张最讨厌张定坚那摇头晃脑的“你不懂”,于是说:“你看过那资料吗?你这样想当然的说!”

张定坚说:“我不用看,我懂逻辑学,你不懂!”

贺知张又最烦他知道一个名词就以为知道了全部,过去他知道个哲学,逢人就说他是哲学,现在知道了个逻辑学,就到处说他是逻辑学。想到这里,决心耍他一耍,就说:“既然你懂逻辑学,那我请教一个问题:什么是‘三段论’?”

张定坚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什么是三段论,但他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三段论?你又是技术挂帅!我不要你的什么三段论四段论,全是技术!现在正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现代化都还没过,你就什么后现代?你不懂!”

见张定坚越发得意起来,贺知张心中十分窝火,他说:“你喜欢主义,那你知不知道解构主义?你知不知道价值解构?”张定坚马上反驳:“错!既然有价值,怎么会解体?不合逻辑不合逻辑!”

贺知张拿这患了雄辩症的人没法,于是通知他,诗词学会会刊不准备用他的稿子,请他继续努力——贺知张现在是县诗词学会会刊的编委。

张定坚勃然大怒:“你们那也叫文学?出书又不卖钱!”贺知张说:“那你为什么投稿?”他说:“投稿是看得起你们!”贺知张说:“你不要又到处说你的稿子是政治不过关,你是政治很过关,语言不过关!”

“你们是嫉妒!”

“出去,我们永不接触!”

9

张定坚感到搞建筑工业也不被承认,搞文学艺术也不被承认,他感到失落和孤独,他到处漫步,到处找人攀谈,甚至和素不相识的赶集的农民攀谈,他认为他在搞社会调查。

这一天他走在一条小巷,两个女学生各拿一束显然刚刚从鲜花店买的花,迫不及待地从他身边挤了过去,有一个还拖着一口新买的箱子,拉杆闪闪发亮。他走出巷口,又见一个帅哥把留着的长发染了色,挽成兵马俑的头式,骑在摩托车上,风驰电掣地开过去。

他已经搞不懂这一切。他在想,妻子嫌贫爱富,和他同室分居,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如前所述,他热爱文学,而且亲热地把文学读作问学。

他成天“问学”、“问学”的,他老婆听烦了,就吼道:“一天到黑‘问学’‘问学’,你去找问学拿饭给你吃,不要回家来!”

他小声骂道:“愚昧!”

后来他老婆感觉他成天“问学”,脑筋有问题,又听说他到处吹嘘建筑社美女都爱他,遂毅然和他同室分居。这事被建筑社同事兼邻居刘五知道了,满世界嚷嚷。

而建筑社一大技术精英“九点洞二毛”对此居然幸灾乐祸,认为张定坚妻子和张定坚在卧室分床而睡,是“推动了妇女的解放和社会的进步”。

“九点洞二毛”大名罗正兴,是木工组技术骨干,他用“九点洞二毛”来表述他的日工资,人们就用“九点洞二毛”来称呼他,简称“洞二毛”。“洞二毛”初中只读了一年,他现在白天做一点家具,晚上刻苦钻研,连蒙带猜读《聊斋志异》。后来“洞二毛”半边脸烂掉,死了——这是后话。

张定坚想到连“不懂问学”的“洞二毛”都敢嘲笑他,他觉得没了尊严,他决定向庸众投降,他也要像张海、洞二毛一样找事情干,多挣钱。他于是向邓谦学习搞技术发明,向梁志容的妈妈学做本地名小吃——卡丝薄饼。

受杜雨亭创造发明精神的启发和激励,邓谦发明了“节能阀门”,拿了发明专利,还和生产厂家合作,赚了很多钱;而张定坚发明的什么“免挤拖把”,却被指抄袭电视上天天打广告的帝威斯拖把。这时他又听说杜雨亭平反,回单位上班,却因为脑溢血死在路上,他于是感到人生无常,万念俱灰,遂放下架子,专心学习卡丝薄饼制作技术,终于学成。

卡丝薄饼与面饼卡丝饼相比,技术要求更尖端:原料是大米粉而不是面粉,大米粉做成的外壳要求很薄很薄,所以制作的时候手握发酵并揉好的米粉团,在烧到温度正好的铁锅上那么迅速地一荡,然后把那如白纸一样薄薄的一层迅速启起来。一向鄙薄技术的张定坚花了许久功夫才学会,烤糊了不少材料,被老婆骂,他就说是梁志容的妈妈本身技术就不好,又不会教。他老婆就骂他脑筋不转弯还要常有理,“不会撑船怪河弯”。

卡丝薄饼的外壳里包的丝内容丰富多彩,总的要求是调料又麻又辣味道大够刺激,因此张定坚每天得舂辣椒粉和花椒粉。在万家灯火的时候,他把干辣椒剪断炕脆,放在碓窝里,手握钢钎,以大无畏的精神,不断地杵下去杵下去,碓窝于是不断发出受了委屈般沉闷的声响。

在梁志容的妈去世后,他在手推小车上新挂一幅大字标语:“绿色食品独家发明”,每天咕噜咕噜地推到中学门口去卖。作为建筑社精英,他绝不是笨人,但他总是需要一个高大上的标语来支撑,例如“文学”、“哲学”、“绿色食品”。

常常遇见吴才导演,他嗤之以鼻。

他的卡丝薄饼生意居然乘车北上,做到了市重点中学门前。小小生意赚大钱,果然不假,靠卖卡丝薄饼他买了一套二手房,从平房搬到楼房后,他在客厅里安装了电视和音响,每一间寝室都安了电视和空调,厨房则据他说“实现了四个现代化”:净水器、微波炉、电炒锅、消毒柜什么的。他还感慨于现在每一间寝室居然都可以安“座机”——彩色电视,过去古镇全体人民站在大操坝看坝坝电影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每间房子都可以放电影啊!何况,他每间房子的彩电,都是最大英寸的,“宽银幕”!

他牵着他的狗在河岸新修的水泥路上走,那狗小鹿一样,据说很名贵。

要是老远看见吴才吴导载歌载舞的部队,他就退回来,他说他看见吴导演就心烦,一天到晚和一帮老太婆跳舞,简直糟蹋艺术!

他牵着名贵的小鹿一样的狗在那小河畔的水泥大道上走。

他喜欢光滑的水泥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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