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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豫安的第一个冬天

豫大女生宿舍3号楼一层二十个寝室,没有独立浴室,只有两个公共浴室。早在军训时,3号楼公共浴室的战争就已打响。所有白天的和平,都抵不过晚上洗澡位被抢走引发的硝烟。为了能顺利地洗上一个澡,女生们的办法层出不穷,她们分别用过洗发水、沐浴露、脸盆等各种洗浴物件占位。随着时间的推移,各个寝室关系变得熟稔,大家不便为洗澡位当面撕破脸,于是,单个寝室的成员协同作战的局面便形成了。

303寝室每天晚上洗澡都排次序。这天晚上,周大伶排第一,陈澈第二。

周大伶乐滋滋洗完澡回到寝室,电话响了。她没来得及擦头发,接起电话道:“喂,哪位?”

“同学你好,我是艺术团声乐队队长何青忆。”

周大伶倒吸了一口冷气。

“请问陈澈同学在吗?”

“在!在!在!”周大伶急道,“稍等一分钟。”

电话放好后,周大伶以惊人的速度冲出寝室,冲进浴室,扯着嗓子大喊:“陈澈!”

“干吗?”陈澈的声音从淋浴间传出,“周大伶,你落东西了?”

周大伶冲到第四个隔间门口,上气不接下气道:“震岳学长……在、找、你!”

“嘶啦”一声,陈澈拉开帘子探出头:“我没听明白,你说谁找我?”

“声乐队,何青忆!他给你打电话了!”

陈澈的眼睛一亮,探出的头立刻退了回去:“等我穿下衣服。”

两人一路踢踢踏踏地跑回寝室,陈澈先调整了一阵呼吸频率,这才拿起桌上电话,轻声道:“喂?”

周大伶就站在她身边——电话里漏出何青忆的声音,他的语气含着笑意:“陈同学你好,我是何青忆。”

“学长好。”

“很抱歉这么晚打给你。是这样,通知声乐队的复试结果原本应该由其他同学负责,但是……”

陈澈微笑的表情以极慢的速度消失,周大伶伸手搭住她的肩。

何青忆的声音继续:“很抱歉,你没有入选。”

这句话过后,周大伶清楚地看见陈澈的眼神,像某种微弱的火焰,在几经挣扎后最终熄灭。她和陈澈认识一个月,朝夕相处,还没见过她这样。

“这样啊,我知道了。”陈澈说,“麻烦学长了。”

“唔。”何青忆语气里有丝犹豫,隔了片刻,他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在复试的时候表现很出色……”

“我明白。”陈澈打断他,“不用解释。”

“陈同学你别急,先听我说。”何青忆温声道,“我以前没做过这种事,按理说这事也不该我来问你……我得先介绍一下,我们艺术团除了声乐队,还有一支器乐队,队长叫大冈,复试的时候你应该有印象。”

“我有印象。”

“情况是这样的,器乐队有意招你入队。大冈对你很满意,尤其你是钢琴十级,赵左老师也亲口称赞过你的琴艺。器乐队人丁单薄,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略作一番停顿后,何青忆补充道,“当然,这都要看你个人意愿。”

陈澈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拉扯电话线。

大约是由于许久没等到回应,何青忆在电话里确认道:“陈同学,你还在吗?”

“我在。”

“好,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艺术团办公室中午和晚上都有人值班,你可以打办公室电话,也可以直接来,记得给我们一个答复就行。”

“谢谢学长给我时间考虑。”陈澈的语气此时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会尽快给答复。”

陈澈挂了电话后,周大伶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总觉得陈澈被这件事伤了自尊心。

“去吹头发吧,你肩膀快湿透了。”陈澈道,“我去把澡洗完。”

她没给周大伶接话的机会。

接下来连着几天,周大伶没有在陈澈面前提起过艺术团、声乐队、复试这三个词。怕陈澈尴尬,周大伶也没有把她遇到的情况和寝室另外两人说明。

这天下午,叶丽盈去班主任宿舍开了一个冗长的会。回到寝室后,钟束无限热情地递给她一个苹果,问:“怎么样,问到了吗?”

“问到了。”叶丽盈接过她的“贿赂”,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怎么说?”

“你都不问我班主任找我开会说什么吗?”叶丽盈道,“这件事对我们寝室来说更重要。”

原本在埋头吃麻辣烫的周大伶加入话题:“什么事更重要?”

“寝室卫生评比。下周一开始,文明纠察队会来查寝,每周评分一次,周几不定,还查违章电器。”叶丽盈认真地解释道,“五星评分制,一学期下来,如果寝室卫生平均分低于三星,直接取消寝室全部成员的奖学金评选资格。”

对奖学金觊觎已久的周大伶十分震惊:“啊?”

“啊个屁。先别说这些,快告诉我,李、责、的、周、末、安、排!”钟束道。

“你得感谢新闻一班的班长,问题是她问的。她人长得漂亮,顾虑少,气场也大,要搁我,根本问不出口。李责同学虽然很有礼貌,但看起来实在不太好接触。我总觉得,他不喜欢和女生打交道。”叶丽盈叹了口气道。

“什么意思?”周大伶继续问,“他瞧不起女生吗?还是喜欢男生?”

“周大伶,你有时候真的非常幽默。”原本专注于发短信的陈澈笑着接话道。

“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他应该不是很擅长回答‘你平时干什么啊’、‘周末怎么过啊’、‘有什么兴趣爱好啊’之类的问题。”叶丽盈答道。

“是表达能力差,脑子不好那种吗?”陈澈问。

“不是这个,他脑子很好。”

“你怎么知道他脑子好不好?”陈澈又问。

“下午开会,付昆宁对几个班长说完卫生评比的事,李责提了哲学班五个女生的住宿状况。听说哲学班因为女生人少,被安排住在了理学院那边。你们也知道,理学院宿舍在东边,到主教学楼都得骑自行车,更别提到人文楼了。”

“李责提这个干什么?”钟束问。

“他是希望那几个女生可以住回文学院这边吧。理学院那边,除了交通不便,卫生评比也不占优势。理学院女生本来就少,住得又分散,一个寝室里各个专业的都有,很难评断,他们学院就统一不把寝室卫生和奖学金挂钩了。”

“那不是更好吗?”周大伶疑惑道。

“学期末评比,楼栋卫生评比前三名的寝室,每个人都有加分。”

“有加分?”周大伶瞳孔放大了一圈,“加几分?”

“5、4、3,这个分值。”叶丽盈短暂回忆道,“按理说,李责提的这个要求很合理,付昆宁应该不会拒绝的。之前新闻一班班长也提过类似的问题,付昆宁都给解决了,可到了哲学班这儿,付昆宁竟然让李责一个大男生自己去文学院找空床位安置那几个女生。”

“这确实不太仗义。”钟束道,“但你真的跑题了,小叶。你拿了我的苹果,竟然还没告诉我,李责周末去哪儿。”

“哦,”叶丽盈想起正题,“他说他周末都要去上声乐课。”

“平时下课呢?”

“值班,艺术团要求团员值班。”叶丽盈道,“他进艺术团声乐队了。”

“喀喀喀!”在听到叶丽盈连续两次提到艺术团和声乐队后,周大伶成功地被麻辣烫呛到咳嗽不止。即便如此,她还是艰难地转身去看陈澈。

“吃你的麻辣烫!”陈澈对着桌上的大镜子道,那里面映着周大伶涨红的脸,以及关切的眼神,“忘了告诉大家,我被艺术团录取了。”陈澈放下手机对众人说,“不过我进的不是声乐队,而是器乐队。”

“我也进表演队了。”周大伶趁机举手道。

陈澈转过身来看向她。

周大伶默默地转回头,没有和她对视。事实上,就在陈澈接到何青忆电话的那晚,她也收到了喻晓的短信,不过,周大伶收到的是被录取的喜讯。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胸中饱胀的喜悦,激动得想在寝室一蹦三尺高大喊万岁。可到最后,她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她实在不敢看陈澈受伤的表情。

艺术团全团大会在一个周三的晚上举行,地点在主教学楼。主教学楼在豫大整个校区偏中间的地方,是一座面积巨大,楼栋含ABCDEFG七座楼的环形建筑。

出门前,陈澈特地化了个淡妆。她原本打算给周大伶也梳妆打扮一下,遭到周大伶英勇顽强的抵抗后,她最终放弃。

“周大伶,你到底有什么阴影?”去主教学楼的路上,陈澈忍不住道,“你以为我很喜欢给别人化妆吗?”

“我以前化过妆。”

陈澈“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就高中参加市里演讲比赛,当时规定要化妆,我的妆是我们语文老师化的。”

“然后呢?”

“比赛结束后,”周大伶吞了吞口水,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比赛时几位评委的表情,“有个评委问我,‘周同学,你化这妆是要去唱戏吗?’”为了使这段叙述更生动,周大伶还特地模仿了那位女评委戏谑的表情和语气。

未料到是这种展开,陈澈一时没绷住,被逗笑了。

周大伶耸了耸肩:“我妈也说我不适合化妆。”

“你妈化妆吗?”

“不,”周大伶摇着头说,“她是素颜美女。”

听到这句,陈澈突然停下步子,转过头来按住周大伶,捏住她的下巴左右端详了半晌。“笑一下。”她命令道。

周大伶听话地笑了笑。

“眼睛是好看的,皮肤再养白点……”陈澈一手撩开周大伶额前的头发,“别再留这么傻的刘海了,现在又不是民国。”

“我脑门儿长得不好。”周大伶抬手捋顺被陈澈拨乱的刘海。

陈澈松开她的脸,继续迈步朝前走。快到主教学楼时,周大伶突然低头说:“我希望下辈子可以投胎成一个大美女。”陈澈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艺术团开全团大会的教室在五楼,主教学楼最高的楼层。周大伶和陈澈都是第一次来,没找对路,绕了一大圈后才在一个露天阳台前面看到教室门牌号。

两人走的是后门,此时教室里已经坐了很多人。陈澈拉着周大伶往前走,在阶梯教室第四排找了两个靠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距开始还剩二十多分钟,教室里的人始终在不断增加。就在这时,一阵不小的议论声突然从两人身后传来。周大伶转身回望,只见一排个子高挑、气质超群的女生自后门鱼贯而入。

“这就是舞蹈队的吧?”周大伶小声问身边陈澈。

因为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周大伶禁不住回头看,见陈澈神情高傲地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和一面小镜子。随后她站起身,在周大伶耳边轻声道:“我去下洗手间。”

周大伶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忍不住把目光移向刚刚进教室后,坐在第一排中间的那群女生。

她看着她们优美的体态,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其实,她也曾有过学习舞蹈的机会。那是在小学三年级左右,市里调来一名会跳舞的音乐老师,在学校组织过一支舞蹈队,周大伶是其中成员之一。只是,舞蹈队成立还不到三个月,音乐老师就调回了市里,周大伶自此与舞蹈失却了缘分。之所以想起这些,倒不是真的对舞蹈有什么热情,她仅仅是肤浅地认为,学舞蹈的女生好像都长得很好看,如果当初音乐老师没有调走,她能学上舞蹈,没准现在也是一位气质美女。

周大伶正展开丰富的联想时,一串熟悉的男声从前门传来。他先是说了一句什么话,之后开始哈哈大笑,笑声极其有感染力。为此,周大伶也不自觉地微微笑了。

紧接着,喻晓出现在前门,和周大伶只有四级阶梯的距离。

周大伶起身,打算上前去和他打个招呼,感谢他在自己面试时给予的鼓励,假如时间来得及,她还打算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她要请他吃火锅。

周大伶走下一级阶梯,正准备下第二级时,喻晓身后多了个女生。那女生又高又瘦,周大伶见她伸手拍了一下喻晓的胳膊,声音也十分动听:“喻晓,你太讨厌了!”

“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啊,你问问何大个,你问他,现在就问,古语是不是有云——”

女生作势又要打喻晓,喻晓灵活闪避,似要转过身来。

在他发现自己之前,周大伶先行转了个身,并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往上连走了几级阶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觉得奇怪,她特地走到后门门口没人看得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装成是换了个座位。

太尴尬了!还好没冲上去打招呼!周大伶双手伸展,趴在桌上,像一摊软泥。

她的人生中总出现这样的状况,就好像突然撞见谭堂和张黛表白那一次,她也是差点要冲上去和谭堂打招呼,她甚至就要开口问他:“你来找我吗?”

周大伶忧伤地把头埋在了桌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何青忆的声音经由话筒传出来:“喂,喂。”

周大伶仍旧趴在桌上,她不打算抬头看任何一个人。

“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我是何青忆,艺术团团长,兼声乐队队长。在此,代表艺术团老成员,欢迎各位新同学的加入。”

热烈的掌声响起。

“在一系列场面话开始之前,我们先来执行一个艺术团的传统。”何青忆声音低沉好听,“破冰。那么,什么是破冰呢?”

“太烂了,团长!”喻晓嘲讽的声音响起,“这种开场白太烂了!吁!”他喝了个倒彩。

何青忆笑出声来,一点也不介意这样的倒彩。他正了正声,接着说:“破冰就是指成员们——不只是新人们——第一次互相认识。相信各位新同学在之前的军训中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么,接下来给大家五分钟的时间,从熟悉身边的团员开始。五分钟后,我会随时向大家提问,诸如身边的团员来自哪个系啊,什么专业啊,体重、三围——开玩笑,话不多说,艺术团2006年度全团大会,第一次破冰,开始!”

瘫在桌上的周大伶终于把脸解放出来,她发誓,她只是想透透气而已。她完全没有想到身边会坐着一个人,更没想到,这人会是——

“李……李责?”

李责闻声转过头来,神情似有些疑惑。

周大伶以闪电之势坐起身,捂住嘴,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再次脱口而出了李责的名字。她无望地想,人生际遇为什么总把她推到要羞愧而死的边缘呢?

“周大伶。”李责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字。

这之后,周大伶朝李责递了个完美的“傻眼”表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军训。”李责道,“听过你的自我介绍。”

“军训?”周大伶自言自语道,“军训,哲学班和我们一起吗?”

李责没有接话。

“怎么都不聊天?咱艺术团的风格可不是矜持啊!大家聊起来,热起来,熟起来!”何青忆的声音再度借由讲台上的话筒扩散开来。

已经趴回桌上的周大伶不得已重新坐了起来,她拍了拍额前刘海,很礼貌地对旁边李责道:“李责同学,你好,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文学院新闻062班的周大伶。你呢?”

“你不是知道?”李责没有看她,他正在包里翻找什么东西。

周大伶陷入对自己什么时候暴露了身份的思考之中。突然,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块橙色的长方体,长方体前端开着一个口子。

“吃糖吗?”李责问。

周大伶这才看清楚长方体的包装纸,上面写满英文,还有一些可爱的橙子图案,她问李责:“这是橙子味的糖吗?”

李责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吃。”周大伶无法拒绝。

李责把整条递给她。

“谢谢。”周大伶从一整条糖果中取出一颗,将剩下的递回给了李责。接着,她像拆神秘礼盒一样专心致志地拆开了方形糖纸。成功地将软糖送入口中后,她心满意足地转头对李责说:“很好吃。”

李责似乎看了她很久,接收到她的谢意,他回了她一个短暂的笑容。

“你自己不吃吗?”周大伶疑道。

桌上手机振动与桌面摩擦,发出剧烈的声响,打断了周大伶毫无营养的提问。周大伶眼疾手快把手机拿到手上,屏幕闪了闪,两条短信弹出来。

——周大伶,你去哪儿了?

——你真的很有种啊,周大伶!

来自陈澈。

周大伶终于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等她抬头在第四排搜索到陈澈时,后者正狠狠地瞪着她,一副“你给我等着”的表情,周大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战。

“好的,五分钟到了!我这里有一二三四五……”教室音响再度响起,何青忆站回讲台,手里握着几张纸,“六张表格,因为这个教室里坐了六列同学。我们以这样的顺序,从第一排开始,一排一排递下去签名,姓名、性别、所属分队、院系,都要写。”

何青忆将表格递给了前排的一位女生,那女生正是刚才在门口和喻晓打闹的那位,她负责把表格分发下去。

“啊,忘了介绍,这位给大家发表格的女生是我们艺术团舞蹈队的队长,古语。古是古语有云的古,语是古语……”

“何青忆你真的够了。”古语笑着继续发表格,在经过何青忆身边时推了他一把,打断了他的玩笑。

古语长着一张令人无法忽视的脸,按周大伶今天对艺术团所有在座女生的考察结果来评判,古语可以荣登艺术团团花之座。

“拿到表格,不要填自己的资料,填你旁边那位,就你刚刚认识的,和他一起做破冰行动的那位同学的资料。”何青忆续道,“就当作我对大家破冰行动的成果检验。大家可以边填资料边听我说一些规章制度。我们先说第一则规章制度,那就是,团长说话的时候,最好保持安静,开小会是不允许的,像刚才那位学长,那位在艺术团表演队专场上以演娘娘腔闻名全校,演技浑然天成‘毫无表演痕迹’堪称本色出演的那位,公然对团长喝倒彩,更是绝不允许的。”

台下的喻晓笑得不能自已。观众看得分明,台上台下这两人关系极好。

“他是本团明星分队——表演队的队长,喻晓。”何青忆话锋一转,手势示意喻晓的位置,随后,前排中间坐着的喻晓站了起来。

他转了个身面向台下,阶梯教室里,他在低位,观众在高位。可他的眼睛里仿佛燃着细碎的火光,使得他整个人格外有气场。

“大家好,我是表演队队长喻晓,来自新闻系051班。”他的普通话标准得像央视播音员,铿锵有力,字句清晰。

台下有人鼓掌,先是零星的掌声,不知怎么的,掌声突然蔓延开,连周大伶都不自觉地鼓起掌来。

毫无缘由的掌声。

周大伶的余光看到李责,他没有鼓掌,而且看了她一眼,碍于视角受限,她没看到他看她的表情。不过,李责未知含义的眼神过后,她慢慢地把巴掌收了。

“喂喂喂,表演队人多欺负声乐队人少是吧?”何青忆打趣道,“声乐队的兄弟姐妹们,咱们别被比下去。给你们的队长,也就是我本人,一点掌声好吗?”

零星的掌声,一直是零星的掌声。

周大伶这回直接转头看李责,心想,你终于也难免俗吧!在她的注视下,李责的目光确实落在了讲台上,可他依旧没有鼓掌,他甚至没有动。最后,周大伶只得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心道,李责的作风也许真的比较酷。

这时,前排表格传到周大伶手中。她早已备好笔,大致地浏览了一遍前排同学填写的格式后,她一笔一画地小心地填李责的名字,艺术团所属分队和院系。填完后,她把表格移给李责:“到你了。”

李责低头看表格。

“你有笔吗?”周大伶贴心地问。

李责摇摇头。

“那你用我的吧,我要提醒你一下,我的伶不是王字旁那个‘玲’,是聪明伶俐的‘伶’。”周大伶把笔递给他。

“聪明伶俐的‘伶’?”李责挑眉道。

“对,单人旁那个。”

“大呢?”

“什么大?”

“周大伶的‘大’是大小的‘大’吗?”

“当然,”周大伶不懂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难道还有别的大字吗?”

李责已经开始写她的名字,对她的提问,只淡淡回了句“没有”。

讲台上何青忆还在耐心讲解艺术团的各种制度,周大伶却忽然听不见了。她的世界一时间只剩李责的手、她的笔和他笔下的那行字。

她看得非常专心,就怕他写错。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李责不仅没有写错她的名字,而且,他把她的名字写得十分好看。周大伶过去总是写不好自己的姓氏,半包围结构的“周”字很容易出事故,要么就是左边那一半太直,要么就是右边那一半太圆,她人生中写过无数次自己的名字,写得好看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李责笔下的“周大伶”三个字,一笔一画都很到位。周大伶拿到表格后,本应该交还给前排,可她愣是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末了,她由衷地赞叹道:“谢谢你把我的名字写得这么好看。”

“不客气。”李责淡淡地道。

全团大会过后,表演队分会迁至隔壁小教室,大教室留给声乐队和器乐队。人群开始往外走,除了舞蹈队的女生走得很有纪律性之外,其他团员都是零零散散地离开。

周大伶趁乱跑去第四排,拍了拍陈澈的肩膀,轻声对她说:“我先去隔壁开会,晚上一起回去。”

陈澈回望了她一眼,随后,她的目光越过周大伶,往后移去。

周大伶不解,也顺着她的视线后望。

两人焦点同时落在后门口李责身上,他正低头看刚才统一发放的艺术团团员手册。

“我保证你今晚一定会被钟束弄死。”陈澈压低声音说。

周大伶的身体瞬时如风中的秋叶一般抖了抖。

赶到分队开会的小教室时,表演队的人员已经基本到齐了。周大伶原想在角落找个座位坐下,忽然看见前排有张熟悉的小脸正冲她盈盈笑着。

周大伶没想到程秋也进了表演队,他看她时的笑容充满亲切感,令周大伶瞬间挥别独自面对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忐忑,她走到程秋身边坐下。

“你也进了!”程秋兴奋地说,“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做梦。”

“可不就是在做梦吗?”程秋左边的男生突然接话,紧接着,他探头,朝周大伶摆手道,“Hi,大伶。”

周大伶惊喜极了,此人正是复试当天那位给她导戏的东北男生,周大伶记得他叫高蜀禹,非常上古时期的名字。她定了定神,问:“我们那组……难道都进了吗?”

“当然不是,我看了眼,只有我们仨进了。”高蜀禹摇头道。

“蜀禹说,今年表演队一共招了八人,光我们那组就占了三个。”程秋道。

听他这么说,周大伶忍不住环视了一圈小教室的人群。

原本在另一端和其他几人说话的喻晓立刻发现了她,他朝她微微一笑,随后走了过来。

周大伶不得已,只好起身恭敬道:“学长好。”

“你换了发型,”喻晓道,“我没认出来。”

周大伶脸红了,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脸红,但她就是脸红了。

身边程秋和高蜀禹也纷纷站起来和喻晓打招呼,大约是此处气氛热闹,一位最开始站在边上的学姐也走了过来。

学姐的目光在周大伶身上停留颇久,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就是周大伶吧。”学姐道,“喻晓拼死拼活保进来的人,我记得当时在艺术团招新摊位上,还是我让你报的表演队。”

经她提醒,周大伶也瞬间想起她来,她礼貌地道:“学姐好。”

“我是国贸052班,闻言。不是你直系,不用喊我学姐,直接叫闻言就行。”

“你可别瞎说,什么叫我拼死拼活保她进来,你这么说让其他同学怎么想我?”喻晓一脸正经地道,“我明明还拼死拼活保了我们广东小伙阿秋仔好吗?”

程秋的脸也以光速蹿红,周大伶听见他用蚊子般的声音说:“谢谢学长。”

“这么说,我们仨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靠关系走后门——”

“大禹同学,”喻晓打断高蜀禹,“这里还有女生,我不允许你使用不文明词汇。”

“Yes, Captain!”高蜀禹道。

闻言一直笑着看喻晓,听他胡扯至此,她终于出声接话:“你再说下去,整个队的人都要以为表演队有黑幕了。”

“整个队?谁?”喻晓问完之后,没等到答案便往前走上了讲台,“记住表演队的slogan,‘正经做事,不正经做人’,这句话里,后面那句比前面那句更重要。说回刚刚我和几位新队员开了一个玩笑,我不知道其他同学,尤其是新同学,有几位当了真。”

台下坐着的人面面相觑。

“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你没有幽默感,不然你可能会被孤立。”喻晓沉声道,“表演队的人除了幽默感之外,什么都能缺。像左壮,计算机系,大二,缺一个成年男性本该拥有的体力;游大力——这是艺名,他的本名是什么我也忘记了——生物系大二,缺一颗正常的、人类的大脑;闻言——”

“你别拿我举例。”闻言及时打断他。

“好的,尊重女性是艺术团优良传统,那我拿自己举例,我本人,你们别看我外表光鲜亮丽,头脑、体力什么的也可以称得上完美,但其实我也有缺的部分,我很缺钱。”

台下表演队老队员们齐声给他喝了个倒彩。

“很多关于梦想啊,追求啊,浪漫啊什么的话,王教授已经在给你们面试的时候说过了,那是他那个年纪的人才会说的话。”喻晓双手撑在讲台上,说话时仍然保持着一本正经的神情。

“喻晓你完蛋了,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录音了。”闻言笑着说。

喻晓抬手娇嗔地道了句“别闹”,瞬间又恢复严肃表情,道:“身为表演队的负责人,我必须和你们说点真相,非艺术类专业的学生学表演,很艰辛。过去一年,我们是通过比专艺术类业学生多一倍甚至几倍的努力,才让艺术团在学工处、校庆、迎新晚会上,有一个甚至多个节目的演出机会。我不会用梦想来抚慰你们年轻无知的心灵,因为比起梦想,我更相信努力。最后提一句,表演队不是你来给自己戴光环的地方,别想着以后出去挂上这个名头就能在学校怎么牛。你要真那么做了,也最好别被我发现。”

喻晓明明还是那个表情,还是那个说话腔调,他就像个魔法师,在背对观众的地方,偷偷做了什么手脚,将现场氛围完完全全地转了方向。

这也许就是人格魅力吧,周大伶迷茫地想。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闻言学姐,她恰好就坐在周大伶身边。意料之中的,闻言看喻晓的眼神充满了暖意,是那种,女生看喜欢的男生时特有的柔和的暖意。

“……话说到这里。”周大伶思绪远去之时,讲台上喻晓突然停顿下来,几乎是同时,他从讲台抽屉里掏出一个相机,在教室众人尚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连续“咔擦”几声,拍了几张照片。

“喻晓!”台下有大二学长生气地大喊,“你还要不要脸啊!”

喻晓像偷食得逞的老鼠,笑得格外开心,他一边低头看相机里的照片,一边道:“我的理智和情感都告诉我,刚才那幅群像,如果不拍下来,我一定会抱憾终身。”

“神经病啊你!”

“行了行了,这还有正经事没说!”喻晓把相机重新塞回桌下,道,“恐吓过,也鼓励过大家了。说点真正重要的事。”

“合着你前边说的那些都是扯淡?”

“嘘!”喻晓夸张地用食指朝那学长比了比,引发台下一片笑声后,他接着说:“下周开始,新队员们的表演课会由王教授亲自上。说句题外话,一年前吧,我记得王教授在外面给人上一节课要一千块,像你们这种一群人一起上,课时费更贵,所以,你可以不去上,不去只会是你的损失。老队员呢,想去上的也可以去,不过左壮就别去了,我怕王教授觉得丢人。好,接下来说第二件,团办公室值班,排班信息统一由本团秘书长安排和通知,至于秘书长是谁,以后你们会知道,我就不在这儿介绍了。我要强调一下,每一位新队员都必须值班。老队员们如果不想值班,可以自己搞定新队员。言尽于此,下面说最重要的一件事——排练,待会儿闻言帮忙统计下新队员的时间表,我们尽量用大家都空闲的时间。预告一下,本队长期排练的类目有相声、小品这种专门在晚会上表演的,也有舞台剧、话剧、歌剧。啊,不好意思,歌剧咱没有,就戏剧类的,是用来做专场演出的。咱们队就十八号人,我会和王教授商量着,根据大家的个性和能力,排练不同的本子,争取让每个人都有上台表演的机会。我是北方人,说话实际,既然拉了你们进队,就绝不会让你们后悔选了这里。”

台下的掌声一致而热烈。

周大伶陷入对未来生活的漫长憧憬里,以前,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表演,或者对舞台有什么具体的兴趣,可是,当喻晓把这个模糊的事情说得如此细致后,她忽然想起,在她更小的时候,曾经很热衷于带着镇上的小孩一起扮家家酒。她有时演妈妈,有时演爸爸,有时演女儿,有时演儿子。《新白娘子传奇》火遍千家万户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披着床单带着一群小女孩在家里的床上唱《千年等一回》。

她似乎有些确信,她是个热爱表演的人。

周大伶和陈澈差不多时间结束各自分队大会。

走出主教学楼时,两人都遭受了寒流的正面袭击。周大伶抱紧双臂,在冷空气中想起早上妈妈打来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加衣。彼时周大伶看着窗外的艳阳,完全没把母亲的交代放在心上。这时走在从主教学楼回寝室的路上,她终于意识到,天气预报也许不准,但爸妈的叮嘱是对的。

“周大伶,你还没告诉我,你跑去和李责坐是怎么回事?”疾步走了几分钟后,陈澈突然问。

“没什么回事。”周大伶冷得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简明扼要地把晚上阴差阳错和李责坐到一起的小插曲叙述完毕,末了,她补充道,“他给我的软糖真的很好吃。”

“你说他自己没吃,就给你吃了?”

“我琢磨着,他可能是想让我闭嘴,他身上确实有那种‘别和我说废话’的气场,我感觉到了。”

“钟束可千万别真喜欢上他。”

这句话,周大伶感觉似曾相识。她短暂地回忆了一会儿,问:“陈澈,你上次也告诉我,让我别喜欢喻晓,到底为什么啊?”

陈澈一愣,大约没想到她问这个:“怎么,你喜欢喻晓?”

“不是我,是一个学姐。”

“是闻言吧。”陈澈很快说出这个名字,“我今天特地看她了,眼睛没从喻晓身上离开过。”

“你也看到了?”周大伶震惊地道。

“我听上次喻晓寝室那几个男生说的。闻言追喻晓追了一年,没少往他们寝室跑,他们就都认识了。他们还拼死不肯告诉我名字,只说是经管学院国贸系的。”陈澈冷哼道,“豫大这么点地方,查个人姓甚名谁能难倒我?”

周大伶叹了口气:“追了一年啊。”

“对,闻言长得不差,又痴情。一般来说,普通男生很难抵挡女生这样的攻势。如果抵挡住,那说明这个男生要么有女朋友,要么有喜欢的人。不过,喻晓这样的,有喜欢的人基本也等于有女朋友吧。”

“为什么?”

“傻了吧——”陈澈的话没说完,因为前方寝室楼下精品店里,有两道熟悉的身影进入二人视野。

“你们怎么在这儿?!”周大伶惊呼,语气像几百年没有见过两人一样。

“天冷了,钟束说李责需要一条围巾。”由于钟束在很认真地和店主讨论毛线的材质和颜色,叶丽盈代答了问题。

听到李责这个名字,周大伶的脑海中极自然地浮现出他的样子,主要是他的侧脸,他的眼神总是很专注,很沉静。今天以前,她还以为他是那种被女生的追捧惯坏,特别目中无人的男生。事实证明,偏见害人。

“冬天不是还没到吗?”陈澈扒拉了一下摊位上的毛线团,“况且,李责应该还不知道钟束这号人吧?”

“她说有备无患,而且,光棍节要到了,她打算赶在日子来之前把围巾送出去。”

“小叶,我觉得北京的男孩更需要围巾。”

“我可不织!”叶丽盈很果断,“这活儿太难了!”

“不难,一点都不难。”接话的是周大伶,她没闲着,也在摊位上挑挑拣拣,看起来很是熟练,“两根针就行了,四根针的我都试过。”

“周大伶,你行啊!”陈澈的神情别有意味,“吃过李责的糖之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啊。”

“你别乱说!”周大伶像奓毛的刺猬,急道,“我织毛线是跟我妈学的,她打的毛衣在我们镇上远近闻名,到现在还经常有人找我买我妈织的宝宝衣。”

她转移话题的功力不佳,钟束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谁吃了李责的糖?”

陈澈立刻伸食指指向周大伶。

周大伶不得不再解释了一遍李责给她吃糖的经过,叙述过程中,为了让钟束对她毫无怀疑,她还特地添油加醋地说了一些内容,愣是把李责给她吃糖的动机和嫌她吵让她闭嘴联系在了一起。

“钟束你别这么草木皆兵的,我告诉你,下周末开始,我得和声乐队一起上声乐课。团长说,声乐课多半是在市区的KTV上。”陈澈笑道。

钟束神色困惑,手上还在不停比对两种毛线的手感,问:“什么意思?”

“李责是声乐队的,上次小叶不是替你问了吗,他周末的安排就是上声乐课。”

“每周都去吗?”

“应该吧,每周都去,队里硬性规定。”

钟束眼一亮,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又黯淡下去:“我完了。”

“怎么就完了?”

“有你在,我还有什么机会?论模样气质,你完胜,我的优势也就只是比你高而已啊。”

“放心吧,李责不是我的菜。”陈澈拍了拍钟束的肩。

“这哪说得准?爱情这种事情,没什么菜不菜的。再说了,他不是你的菜,没准你是他的菜啊。”钟束越说越觉得这样的发展极有可能,语气便越来越低落,“我真的完了,要被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钟束你这样很没劲啊!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艺术团美女真的太多了,照你这么想,谁都有可能是他的菜啊,哪里还轮得上我?”

“咦,这话听起来不对。”钟束把手上毛线扔回摊位,“你是希望轮到你的,对吧?”

陈澈被钟束问得一时语塞,隔了好半晌,她才带了些怒气回道:“对,我也有这样的虚荣心。不过钟束,不是每个女生都会和你喜欢同一种男生的。”

“我知道,”钟束笑意盈盈,“我只是有些担心,不想还没上场,就被宣判失败了。”

“不会的,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一直是那种,不大可能先喜欢上别人的人。”

在钟束和陈澈讨论爱情的时候,周大伶在角落给叶丽盈上针织课程,尽管她说得十分细致,叶丽盈仍然没能从她的口述里体会到编织的乐趣。最后,周大伶不得不挑出一团蓝色的毛线,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对叶丽盈道:“那周某我只好重出江湖,言传身教了。”

“能不能用四根针?”

“行啊,四根针是织毛衣的织法,你想让我织毛衣?”

“四根针不能织其他的东西?”

“还可以织帽子、织手套,只是,织手套的针更细,这种织围巾的粗针不适合。”

“那织帽子啊,听起来很有趣。”叶丽盈也捏了捏周大伶手中的蓝毛线,又抬眸看了看周大伶的脸,道,“对了,大伶,你玩过一款叫《跑跑卡丁车》的游戏吗?网游。”

“我妈不让我玩游戏。”周大伶摇头道。

“没关系,我回头让王翰给你发一张图,游戏里面的一个女性角色,我想要那个角色的那种帽子。”

“行,我一定织给你,编织这种事,难不倒我。”

“不是织给我,”叶丽盈笑道,“织给你自己。我觉得,你特别适合那顶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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