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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冬

冬春篇

种豆记

朋友将赴北京发展,临行前,把他家院门的钥匙给了我。院子很大,打理打理,可以种很多菜,既是锻炼,也是休闲,兼以忆旧。于是,锄草,翻地,种茼蒿、菠菜、芫荽、萝卜、芹菜、荠菜、小白菜,能想到的都种;浇水,施肥,间苗,捉虫,能想到的都做,不亦乐乎。

还有两畦,我特地留着,想种蚕豆和豌豆。我想起小时候,把蚕豆用线穿起来,烀熟,套在手腕上,或颈子上,一粒一粒地揪着吃,以及用炸米花机炸老豌豆,拌几粒糖精,砰的一声响,豆香弥漫的情景,心里热乎乎的。

种蚕豆地不用翻,把杂草锄尽,种深点就行,所以早早种下了。种豌豆呢,土要松软,底肥要足。于是下班以后,一锹一锹翻土,一锄一锄打碎,把菜畦整平,但等一场透雨,即可下种。今天凌晨,迷迷糊糊地听到雨声,初以为是做梦;细听,确实是下雨,雨打在雨篷上,啪哒啪哒地响。我的心随之起舞,像快乐的麻雀或孩子。

天亮时,雨停了。我和妻子赶紧进了院子,想把豌豆种下。我在河边散步时,看到河滩上人家的菜地里,豌豆已经出苗,绿蓬蓬的叶子,细细的触须,甚是可爱。我们再不下种,可能就要错过季节。

我用锄尖勾出宕子,隔尺把远一个;妻子先往宕子里撒复合肥,再往里面丢豆子,每个宕子三四粒,——那些小豆子,像极了小动物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转,跟人逗趣。宕子勾到头,妻子继续丢肥和豆子,我再回来,用锄头拨些儿土,把宕子掩上。几片银杏叶子,落在菜畦上,泛着金黄;桂花花期已过,花蕊洒落下来,香气弥漫,沁人心脾。

忙完这些,站在地边,为之四顾,踌躇满志。展眼一望,仿佛已经出芽,抽茎,长叶,开花,结果。据说豌豆有两个品种,一个是吃苗叶的,一个是收豆子的。我不知道我种的是哪一种。照我小时的经验,不应该有这样的分别,小的时候吃苗,吃着吃着苗长老了,吃不动了,再往后,不就开花结果了吗。

豌豆的吃法很多。比如清炒豌豆苗,略加点盐即可,碧绿新鲜,有股清气。网上也有介绍,说要放姜、蒜、辣椒、料酒、鸡精。在我看来,简直是瞎扯。比如清煮豌豆,不仅豆粒可食,嫩豆荚也是可以一块吃的。只要用牙齿轻轻咬住,用手指轻轻一捋,豆子和壳都落在嘴里,面面的。如果把嫩豌豆剥出来,也可炒鸡蛋,炒玉米粒,好吃好看,富有营养。晒干以后,裹上淀粉用油炸着吃,外黄内青,脆蹦蹦的。还可以做酱,味道极好。

我喜欢豌豆,还有两个原因。

一是想到小时候的游戏。“炒蚕豆,炒豌豆,骨碌骨碌翻跟头。”这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做的游戏,它曾给我们带来许多快乐,陪伴着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贫穷而枯燥无味的日子。

再是《诗经》中有首《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意思是采薇菜啊采薇菜,薇菜已经发了芽,说归家啊道归家,一年又快过完啦。这个薇菜,就是豌豆,不过是野生的。转年铺展藤子,开花,结籽,一晃又是夏天,又是秋天。其实人生的时光,也在上面走啊。

走笔至此,忽然想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条熟语。意思是,只要劳动了,就有收获。于是仿佛看到豌豆出苗,叶尖挂着露珠,犹如晨星晶莹,触须细柔曲折,好似卷发飞舞。

低调的奢华

朋友去北京发展,已然年余。上月回乡小住,扺掌而谈;临行时,把院门的钥匙给我,说你喜欢种菜,有空帮我把园子打理打理吧。

他的院子我是熟悉的。东西宽十几米,南北进深一百米,方方正正的。居中面西,三间瓦房,门前栽花弄草,备长椅一张;山墙两端,各辟一块园子,各种菜蔬,应时而出。在城区之中,有这样一座小院,真是令人心仪惊艳。

待我进得院子,便理解他的心情了。偌大的园子,其荒废的程度,竟让我想起姜夔《扬州慢》中“过春风十里,荠麦青青”的名句。你看,茅草与人齐高,水花生疯狂地生长,野苋菜粗状得像树,那种满茎是刺的野藤子,都攀爬到树顶,把树冠盖住了。至于蔬菜,至于花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也见不到。我也是一声叹息,觉得亏待了园子。

下班之后,换双旧鞋,套上手套,再进院子。第一步,自然是割草,这难不倒我,小时候,就经常挥舞镰刀,打秧草,刳山柴,割麦、割稻、割菜籽,虽然不伺稼穑经年,而不曾忘记。只是这次,只找到一把锈刀头,钝得要命,只能以砍代割,弯腰撅腚,汗水大团大团地渗出,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上来的。薄暮时分,园子暗下来了,就提心草丛深处,会不会蹿出一条美女蛇来,于是草草收工。

第二天又来,第三天又来,砍草,砍藤,砍杂树,终于把它们全都放倒,整出一片空旷来。提着一把镰刀,立于残枝败草之间,夕阳在山,满目灿烂,犹如《庄子》中的那位踌躇满志,为之四顾的庖丁。虽然手臂拉出几道血痕,裤子被草汁与野果子染成一只五颜六色的花猫,可是小小的喜悦依旧难以掩饰。

秋意渐深,后面几天的翻地,都在桂花馥郁的香气中进行。芜杂芟除,园里的树就显露出来,清新脱俗。有一株金桂,丹如朱砂,让人想起深情款款的美人;三株银桂,黄如丝帕,也似顾盼生情的女子。不同的是,前者自有一种端庄,后者像是在跳肚皮舞,恍然之间,几株树都在摇动。每次进院,我都会做一次深呼吸,让花香入鼻;每次结束,我都会跟它们挥手作别,相约再见。

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中,劳动不像劳动了。虽然每次都是汗水湿透衣背,鞋底下沾着粘粘的泥土,但那挖土、碎土、理沟、整畦的过程,依然充满诗意。想到年轻时读过的吴伯箫《菜园小记》《记一辆纺车》,讲的都是延安大生产运动中的艰苦事儿,不过由于当事人对于劳作的认可,劳动的过程就变成了艺术。无论什么事儿,如果你有了兴趣,劳累即退至二线,能感受到的就是快乐。

终于说到种菜了。

草除干净,才发现一块韭菜地,一撮一撮的,如厚密的秀发,开满白色细花。割下几茬,盖上灰粪之后,每一片叶子更绿,更乌。又有几丛菊花脑,掐头,籴鸡蛋汤,像绿波之上的小黄鸭,像蔚蓝的天幕上的绵白的云。已经种下的,有青菜、茼蒿、菠菜、荠菜、生菜、胡萝卜、白萝卜,青菜已经吃过几回,生菜出的不多,又补种了一次。其他的都是长势喜人。因有桂花落土,所以感觉每一棵菜都散发着清香。

因为快乐,便把除草、翻地、播种的情景拍下,传至空间和微信,引得许多朋友眼馋,说我简直白拣了一个庄园主做。在北京的那位朋友说,看到菜园有模有样,好像自己还在家里,心里安静多了。在我,只是想,出出汗,望望呆,让生活简单些再简单些,同时在这无土时代里,重新拾起对土地的感恩和怀念。

坐在长椅上,抬头桂花,低头菜蔬,我也是一株秋风中的植物。

每一棵菜都解人意

胡萝卜红萝卜是不一样的。胡萝卜的缨子,像只毽子,毛拃拃的,它们的块根,藏得严实,你不知道粗细,不知道是红色的还是黄色。红萝卜呢,块根裸露,一眼能看到新鲜的红色,圆溜溜的头顶,有的整个儿都露出来了,只有一条细尾巴埋在土里,像一根脐带,在母腹中汲取营养。

菠菜、茼蒿、小青菜也都是不一样的。菠菜叶子墨绿,叶柄和根淡红;茼蒿的叶片有两寸厚,散发着奇异的体香;小青菜才生出来的时候,黄不拉叽,经历几场风后,渐渐变青,变乌,水灵灵的,叶子四展,脉络清晰,像美丽的花朵。要是移栽到花盆里,绝对抢眼。女大十八变,菜大也十八变呢。

各种各样的菜,都有性格,有的大方,有的羞涩,都极爱美。它们比赛着长大,比赛着长高,比赛着谁的体型好,比赛着谁的打扮时尚。像一群姐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羡慕嫉妒恨。风在园子里面打转,舍不得走,这些菜呢,都踮着脚尖儿,一颠一颠地,跳芭蕾舞。我是它们的观众。它们大概是在谢我为它们打碎的泥块,下足了底肥,以及一日看三次的眷顾吧。每一棵菜都解人意,你对它们好,它们都知道。

这些菜,嫩得能掐出水来,它们前世是小姐,靠水养着的;菜也是虫的菜,虫喜欢吃,甚至当作主食。我因此时常到园子,为它们浇水,捉虫。密的地方,间几棵出来,稀的地方,栽几棵进去。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关注天气了,唉,离上次下雨已经半个月,菜都晒得发黄,地都炕得发白。我为每棵菜浇水,安慰它们不要着急,面包会有的,雨会下下来的;我为每畦菜捉虫,虫眼多的地方,肯定有蚱蜢,会下卵的,定要捏死,不能放过的。小青虫跟菜叶一个颜色,不容易找,不过它们拉下的屎黑黑的,暴露了自己。

你以为寂静的菜园,其实你仔细听,比操场还热闹呢。菜根底下,有时有个孔,有时有堆土,那是蚯蚓挖窑洞。像土一个颜色的土田鸡,伏在泥土里,一锹挖下去,只要不挖到它,是不动弹的。还有小小的甲虫,在菜窠里急急地爬,好像急着到外婆家去。蟋蟀虽然看不见,但它们的声音我识,我年经时读《诗经》,就听到过它们的叫声。可能是躲在枯萎的爬山虎藤子里吧,可能是藏在墙根下面的旧砖瓦里吧,任它们藏着,我也不找。

韭菜地里,一丛丛的,三两根茅草戳在中间,看着好不舒服。它们也真会找地方啊。茅草割了会长,跟韭菜样的,割一茬,长一茬,只能小心地拔除。马齿苋贴地而生,茎伸到哪,根就生到哪,而且长得很快,也只能细细地拔除。——所有的野菜,抢食的能力都比蔬菜强些,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除去杂草的韭菜地,如同几十个小盆景,细长的叶子轻歌曼舞,煞是好看。

芫荽已打苞,就要开花结籽;大蒜出苗了,挂着一滴露水,像蜻蜓滴溜溜的小眼睛;蚕豆、豌豆也都种下,只要有一场雨,可能都会长出来。可是,撒下多日的荠菜,俗称野菜的,一棵也没有生。会种菜的人告诉过我,荠菜要撒在板地里,把杂草锄掉,不要翻土。我都照样子做了,还往空地上浇过一次水,怎么到现在都不生呢?难道它们一定要生长在野地里吗?不过,我不怪它们,一定是我哪里没做好,所以它们不肯出生。我深信,每一棵菜都懂人的心思。我用耐心来等。

园里有几棵树,一棵银杏,三棵桂花,金黄的叶片,馥郁的香气。点缀在园里,有身在花园的感觉。虫在草间叫,鸟在树枝上跳,猫在墙上走,云在天空中飘。我在园子里锄草,翻地,播种,浇水,捉虫,间苗。我像一棵菜,像菜间的虫,水打在身上,汗香喷喷的。

种菜随想

在小城之中,有片园子,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侍弄蔬菜,望望天,用时髦的话说,真是一种低调的奢华。

朋友来我的园子玩,见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薅着韭菜地里的杂草,就说:“这么用心干嘛,说不定哪天就被人家收走了。”

这位朋友说得并不错。园子是我的另一位朋友的,他到北京发展去了,把钥匙丢给我,于是我成了这园子的临时主人。如果他钱挣够了,或者他不想再挣钱,就要打道回府,园子得还给他。

正因为这样,我更要好好经营我的园子。人在世上行走的时间本来有限,而在城中拥有一片园子的时间更是有限,就是朋友一时不回来,或者就是回来也不立即收回他的园子,也有可能哪天就被政府征用。城市像一只章鱼,它的漆黑的爪子伸展一次,就要占住一大片地。

我除了上班、打羽毛球,其他的时间,都在园子里。如果时间是菜,能种,那么我的时间,也会铺满菜畦,青翠,碧绿,长势喜人。如果时间是一棵树,那么我这棵时间之树应该也是枝繁叶茂。

原先,这里是座荒园,茅草比人还高,满身是刺的野藤爬到树梢。还有一种草,茎粗大而红,果实漆黑如豆,浆沾到衣服上,绿不绿红不红,洗十遍都洗不掉。我在割草的时候,生怕里面窜出一条美女蛇来。

野草割完,或埋或烧,接着翻地。地硬得像石板,汗水砸在上面啪啪响。不过,眼怕手不怕,就凭着一把破锹头,硬是把土全部翻开,把土块全部砸碎,把两块地各分成几畦,看上去,像几块烧饼,并排贴在炉子里。

下面就是种菜了。青菜、芹菜、菠菜、芜荽、茼蒿、萝卜(红萝卜、白萝卜、青萝卜),能想到的都种了,品种挺多。有趣是有趣,可是也累人。有一阵子天旱,天天都要浇水。还要施肥。还要捉虫。虫鼻子尖得很,有异味的不吃,青菜萝卜遭殃;看不见牙,吃起来却很快,一夜过来,菜叶子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洞眼,难看要命。于是捉虫,青虫、蚱蜢见到捏死,如果哪片菜叶背面下了虫卵,就把整棵菜拔起埋掉。

但是,更重要的,自有一份快乐。看着一畦畦菜一天天,甚至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长大,把菜地遮得严实,把黄土变成绿地也开心。现在每天有小青菜吃,有菠菜吃,有茼蒿吃,可以加点蒜米素炒,也可以烧点清汤;萝卜也能吃了,萝卜烧肉,肥而不腻,又面又甜。有自己的汗水在里面,那味道也就很特别。

想起租房的经历。妻子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经常抱怨坐便器漏水,插座太少,又太紧或者太松,墙面落灰,厨房里有蟑螂。我就说,也不是你自己的房子,能住多长时间,这么讲究干嘛。她说:“住一天也要过得舒心,房子是人家的,日子可是自己的。”现在想来,她的话真有道理。

如果把思路拓展些,把目光放到更远,天地犹如逆旅,每个人也都只是过客,拥有生命的时间,比拥有一片园子的时间,似乎也长不了多少。但是能不能因为时光短暂,就浑浑噩噩地过呢?实际上,每个人都是有追求的,只是有些人追求的方向不对。菜地就应该种菜,人生就应该强调“人”本身,所有附加在上面的东西都毫无价值。

晒晒园子里的太阳

虽然时令已过立冬,可我的园子里,并无冬天的气息。

青菜、萝卜、菠菜、芫荽,都蓊蓊郁郁的,没有半点颓唐的样子。菊花脑倾情绽放,花蕊完全暴露,花瓣向后弯曲,像鸟儿张开翅膀,就要起飞。那种明亮的金黄,把墙脚都照亮了。我看到它们,就想起梵高的向日葵,那种热烈奔放,比梵高的向日葵还要撩人。

园子里一派生机。蚱蜢从这一畦地,蹦到那一畦地,像撑杆跳运动员;蚯蚓是看不见的,它们吐出的粘土,一堆一堆地,旁边还有火柴头大小的洞眼;黑质黄纹的细腰蜂嗡嗡飞舞,有时伏在菊花脑上,你拈它们的翅膀,它们都不理睬。

确实,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园子里,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不管是静静地生长,还是快乐地蹦蹦跳跳,都是自由自在的状态。三毛说:“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如果按照三毛的观点,这个园子,不仅是生活的乐园,也是精神的乐园。

连续几个中午,午饭以后,我在园子里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或掰掰黄叶子,或铲铲草,在阳光下度过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有天,我和妻子,撕开两个大纸盒,铺在走廊上睡觉。脸对着阳光时,像是在怀里揣个火炉,背对着阳光时,阳光的小脚丫,就在背上乱舞。现在,我坐在房间敲键盘,还是感到周身温暖。

况且专家说了,阳光中的紫外线是一种天然消毒剂,它能杀死多种呼吸道传染病的病原体,如流感病毒、麻疹病毒、结核杆菌、脑膜炎双球菌等。晒晒后背,能够驱除脾胃寒气,有助改善消化功能。还能疏通背部经络,对心肺大有裨益。晒晒双腿,能够驱除腿部寒气,有效缓解小腿抽筋,而且能加速腿部钙质吸收。

当然,也可以晒晒海边的太阳。有个故事,好像来自某位诺奖获得者的作品。说在海滩上,一位富翁遇见一位渔夫正躺着晒太阳,便让他多打些鱼,多卖些钱。渔夫反问:“卖那么多钱做什么?”富翁说:“有了钱,你就能如我这般,到这美丽的海滩上来休假,躺在这里晒太阳。”渔夫反问道:“现在我不正躺在海滩上晒太阳吗?”很多人都说渔夫知足者常乐,我觉得他其实是在享受生活的赐与。在如今这个人比陀螺跑得还急的时代,还有什么事能够比晒晒太阳更为奢侈呢。

还可以晒晒黄沙梁的太阳。这是刘亮程诗集的名称。作者写道:“诗歌是教人飞翔的艺术。在我心灵有可能生出翅膀的年龄,我学会写诗。我的每一个句子都有翅膀,从沉重大地的一两件小事上,瞬间获得飞升的力量。我用这些会飞的文字,承载起大地的灵,朝天上翱翔。”我喜欢这些句子,它们散发着动人的光辉。

很多年前,读过这么几句话,说日本人教育孩子做人要勤劳,因为除了空气和阳光,什么东西都有价格,都需要购买的。现在,随着楼市的发展,城市里已经实行一房一价,有的所谓景观房,其实是算了阳光的价格在里面的。再有环境污染,难得见阳光明媚的好天。小时写作文,常用“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的句子,现在已经成为回忆。

可是,有些人并没有享受到阳光。他们太忙,或忙工作,或忙挣钱,或忙着享受感官刺激。像莫言在东亚文学论坛上的演讲时说的,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乱七八糟,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的复杂,但认真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点事儿。结果是什么呢,把阳光忘了,至于诗,当然也忘了。

野菜的性格

我的园子里一派生机。

红萝卜一拔一个坑,那大个的,粗得像孩子的胳臂,皮细腻肉白嫩,足有半斤重。如果阿Q见到,估计会放弃土谷祠的,而在这里偷拔几棵;如果我也能像莫言拿个大奖,或许游客会奔将过来,拔尽萝卜红烧或者熬汤,让孩子们享用,沾沾文气。青菜棵棵肥硕,叶子四面伸展,犹如舞蹈演员展开的双手,因为太挤,只能向上托举;芫荽的细茎绿得饱满,绿得发亮,引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飞虫,嗡嗡地飞;就是墙角的几丛菊花脑,也显得异常发旺,那一片金黄在阳光下跳跃。

可是,野菜长得不理想。

野菜是我们家乡的叫法,城里人叫它荠菜,书上也这么叫。辛弃疾那首著名的词中,有一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其中荠菜就是野菜。近日读到明人钟惺《浣花溪记》,“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说小溪两边,阴木森森,望之蔚然如荠。它们借助文字的力量,一直茂盛。

野菜籽是撒在蚕豆地里的。多日不雨,土地板结,可是,蚕豆终于出芽了,荠菜却无动静;蚕豆长到半尺高,棵棵茁壮,它们呢,像是给我面子似的,生出几许,挤在一起,像一只半圆的玉佩。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清理园子的时候,曾把割倒的杂草晒干,攒到这里焚烧,怕有火蚀残存,烧过两桶水,因而地有些湿。可是怎么生出半圈呢?也可能是随手一撒,落在地上的籽像个弧形。

后来我跑遍小城,在一家种子门市部,又买了五块钱野菜籽补种。按照卖种子的老者的吩咐,撒在大蒜地里,而且掺了细土,撒得开开的。那天下午太阳从银杏树头斜照过来,把园子里的泥土染成玫瑰红。我微微弯腰,俯身大地,虔诚得像世界名画中的播种者。朋友们说我做事容易投入,他们不知道,我实在是崇拜土地和种子。然而,现在大蒜叶子也已长长,如同垂挂的兰草,荠菜还是稀稀疏疏,数都数得过来。长势也不好,瘦骨伶仃,让人想起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

在我的经验里,野菜生命力极强。我小时候,常常挎着竹篮挑——这是方言,意思是“挖”,我以为比“挖”准确——野菜,略略焯过,以作菜肴。后来长大成人,条件渐好,也时常到野地里挑些野菜,开水烫过,沥干切碎,多浇些芝麻油,香远溢清;有时把它们剁碎,掺以肉末,做饺子馅,大人孩子都喜欢吃的。现在,它们怎么变得娇气了呢?

我跑去询问卖种子的老者,是不是种子放得时间太长,发生霉变,或有其他问题。他放下那部厚书,解释说,你买那些种子,可能不是菜地收的,而是从野地里捋来的,因为是从外地进来的货,也不是很清楚。

我想,这或许是对的。种植的,叫荠菜;野地里长的,虽然也叫荠菜,然而称作野菜,似乎更为恰当。它们习惯了田埂、路边、沟沿、荒地的生活,只要有点儿土,就能发芽,长叶,开花,结籽。把它们种到园子里,浇水,施肥,可能是少了旷野的风,反而长不好了。野菜姓“野”,走的是野路子,不受体制的约束,不为人的愿望左右。这或许可以称作野菜的性格吧。

如今已是立冬过后,树叶飘零,间日细雨。每次进园子里,都要看看野菜,发现一层新生的野菜,四片叶子,极小,嫩嫩的绿。沾着雨水的时候,尤其明亮。它们真是想出生就出生,想什么时候出生就什么时候出生啊。

雨落在菜上

无论多忙,我都要到菜园转转。生菜更青了,青菜更大了,芫荽的味道更浓了,胡萝卜的缨子更长了。

我有时候说:我上菜园去了。

也有时候说:我下菜园去了。

菜是不计较我怎么说的,它们不想你说“上菜园”时是不是怀着敬意,说“下菜园”是不是轻视自己。它们没有人复杂。它们总是笑盈盈地迎你,如果是雨天,它们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是在雨天里,我发现,落在菜上的雨,是不一样的。

比如夏天,下暴雨的时候,老远就能听到叭叭叭叭的响声;而秋天的雨,多是细细绵绵,像朱自清描写的春雨,“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仔细听的话,像蚕在吃桑叶,像小儿女窃窃私语,嚓嚓嚓嚓的。

就是同一场雨,落在不同的菜上,声音也是不一样的。比如落在青菜上,在宽大的叶子上弹起,像跳蹦迪似的,扑扑地响;落在芫荽上,即擦着细叶落下去,像穿过筛眼似的,簌簌的;落在蚕豆地里,豌豆地里,声音都被吸入,传到地下去了。

雨是多情的,对不同的菜说着不一样的语。也是有性格的,不同的时候,对同样的菜,说的话也可能不同。

雨落在菜上的姿态也是不一样的。有时像跳水运动员似的,直直地落下;有时像仙女似的,轻飘飘地降临。它在青菜叶子上跳动,在蒜叶上憩息,在生菜上,像是急行军,所到之处,生菜全部扒下,背面朝上,白亮亮的。

我还喜欢看蔬菜的样子。

蒜叶是对生的,一般只有七片。上面发了新叶,下面的就塌下去,渐渐黄枯腐烂。据说大蒜开花,粉红色的,间杂白色,种子呢,黑色的。可我只知道叶子可以掐吃,蒜苗可以一根一根拔起,蒜头可以腌吃,或作佐料。我对它们了解并不多。

再说生菜。这种菜,我小时就种过,叶子剥着长着,可以剥无数次,最后剩下高高的秆子。那时都用大灶煮饭,先把水烧开,把生菜焯下,撒几粒盐,就是一样菜;之后倒米下锅,饭煮出来,软和和的,绿绿的,有种菜香。有时切碎,拌点碎米,一清二白,小鹅最喜欢吃。现在时常,加了蒜籽炒吃,脆嫩爽口,微微的甜。汉堡包、鸡肉卷、鸡蛋灌饼里,也会夹几片,生吃,身价随之走高。

刘亮程说,落在人一生中的雪你不可能都知道。我想,落在菜一生中的雨,同样不可能完全为人所知。它们以小小的柔弱的身体,在小小的园子里生存,久旱不雨,或者淫雨霏霏,或者倾盆大雨,对它们来说,都是灾难。

但是,你在园子里,听不到它们发火,甚至一声叹息。事实上,随便什么时候,园子里都是很安静的。否则,你听不见蜜蜂在菊花脑上飞舞的声音,听不到青菜吸水和发棵的声音,听不到风摇动树叶的声音,撞在院墙上的声音。

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里,夹有一枚书签,题为“万物有灵”。莫言也认为,动物植物都会说话,都有感情。对此,我深信不疑。

或许是几方院墙,为菜们孵化出了风烟俱净的宁静;如陶潜用“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王维用“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的语言,给自己围个院子。他们的心态与年龄是相适应的。年少轻狂,立志九天揽月,或五洋捉鳖,都可以理解;然而,当年齿渐增,经过的事早已随风而去,遇到的人多已杳无音信,你是不是应当窥谷忘返,望峰息心?

我突然想起母亲教过的儿歌:

小辣椒,真漂亮,穿红戴绿俏模样;胡萝卜,地下长,摸一摸,硬邦邦;小黄瓜,开黄花,细长藤儿到处爬;四月青,爱时装,天天穿着绿衣裳……

母亲可是种菜的行家,可惜四十年前就不在了。

赖在园子不动

人的兴趣,是跟着环境走的。以前怀疑《伤仲永》是王安石杜撰的故事。方仲永从未见过笔墨纸砚,何以突然想到写诗而且指物作诗立就?后来想到,邻居就有纸笔,小城闻之惊奇,待之犹如上宾,不就是世风浸染吗?

我在南京参观过傅抱石纪念馆。据介绍,傅先生之所以成才,与其环境也是密不可分。他父亲一介平民,靠给人修伞为生。漂到南昌,赁屋度日,左邻装裱,又邻治印,结果少年傅抱石爱上书画,终成名家。

追溯我的读书与写作,与我小时住在乡下有关。我的两个舅舅,一个住在南京,一个住在上海。念小学的时候,母亲就让我给他们写信。自然要查字典,多看书。后来母亲离世,我于孤寂落寞中,用阅读填补时间的缝隙。什么东西,相处久了,都会产生感情,我对于文字的依恋也是如此。

我喜欢种菜,也受母亲影响。母亲很会种菜,而且很有经济头脑。她在我们村庄,首次引进大青豆种,首次排出整田大蒜出售(那可不是商品经济时代),利用自留地边拐点豆子,种向日葵等等。没有母亲的日子,家中日见萧索,我接过母亲用过的铁锹、锄头、镰刀等物,学着种菜,勉强度日。

我大学毕业,到乡下教书,地处偏僻,经济拮据。见老教师都种菜,我也在开荒辟地,种韭菜、菠菜、青菜、空心菜,栽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又养几只鸡,闲时钓鱼,上山扒柴,日子清苦却也快乐。

调到城里教书,地没了。出于食品安全方面的思考,写过文章《想在乡下种点地》,见诸报端,也只是幻想。当然,即使有地,在三十多岁的年纪,总想着在工作上有点进步,在写作上有点成绩,怕也无心侍弄它们。

时日不居,岁月如流,树叶黄了又黄,转瞬五十初度。工作已不那么上心,看书多少已无分别,文章多发一篇少发一篇甚至不发也无所谓。正巧,有朋友进京发展,把园子留给我经营,于是割草,翻地,播下各样菜种,收获满满的静。

人总要有个爱好,生活才能充实。如果把人生比作口袋,你必须不断往里添东西,才能立得起来。抽烟,喝酒,美食,钓鱼,K歌,运动,甚至赌钱,好色,都可以,原无雅俗之分。西西弗斯如果不推石头,可能就要闷死。你说他做的事,是积极还是消极?积极怎么说,消极又怎么说?

不过,在爱好的选择上,有时个性也起作用,就像胎记,洗不掉的。梭罗能够呆在瓦尔登湖,三毛总是想着流浪,应该都是性情使然。

就我而言,自从进了园子,宛如钻进城堡,再也不愿出来,连吃饭都要喊。午饭以后,如果不要上课,不要开会什么的,我会一直呆在园子里,直到暮色四合。就像蔬菜恋着土地,我离不开园子。

我在园子里睡觉,看菜,读书。园子里有几间平房,挡风,在走廊上铺了纸盒,身上搭床抱被睡觉。阳光丝丝地响。青菜、萝卜、芹菜、芫荽、荠菜、菊花脑等等,像不肯午睡的幼儿交头接耳。我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以至辨出各自的声音。

在这蔬菜撒欢的园子,我把自己封为园长。但我不是管束他们,而是照顾他们,跟他们一起玩。个中趣味碍难说清,一句话,相看两不厌。玩累了,就读书,或看风,看云。感觉刘亮程就是住在村庄的风,四处游走,无所不知。感觉三毛就是流云,领了神的旨意,前来接引众生,读她的《吉屋出售》,即知她的超凡脱俗,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包括生命。

霜重菜叶红

清晨进得园子,寒气清冽,霜白如雪。

直挺挺的蚕豆苗,怎么披头散发的样子?鲜嫩嫩的芹菜,你啊为何弯下腰来?豌豆苗哟,触须紊乱,像个鸡窝;最后一茬青菜,四五片叶子,唉,都耷拉着;生菜、芫荽上面,一层惨白,像张纸。艾青诗曰:“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寒冷覆盖着中国啊!”而今,霜落在园子里,寒冷覆盖着所有的蔬菜。

满园的蔬菜啊,我拿什么奉献给你们?我担心你们熬不过冬天,恨不得给你们搭间房子,砌个火炉。可是,菜农说,都是越冬的菜,不要紧的。果不其然!尽管霜寒日重,你们还是你们。当阳光在园子逗留,当微风在园子闲逛,你们都直起腰来,露出笑脸,像国旗班的女兵。而且,我惊诧地发现,菜叶居然也红!

印象中,霜来只有树叶红,比如“晓来谁染霜林醉”;或如我们楼前,欧式花盆中,那橄榄花;或如瓜叶菊,越是寒天,越是动人。我从小种菜,后来也种过,直到现在,才发现蔬菜前世是红颜。

最先红的是芫荽,像我小时同学的深红头发,像鸡笼山夕阳下的晚霞。挖来吃时,竟有细细的甜味。后来发现,生菜、大蒜、荠菜、莴苣、韭菜、豌豆苗也都红了。生菜原是嫩绿的,移栽后,叶片舒展,大有开疆扩土之势。霜下,几株叶片悄悄红过,如恋爱中的女子的腮红。莴苣只是小苗,通体红色,一如幼儿园的小朋友,天真无邪。韭菜约莫寸长,早不再生长,那末梢也红。

蔬菜们不仅不颓唐,反而更为鲜艳。蔬菜的前生,就是女子,水灵,柔媚,胭脂红啊,比美人鱼还要妩媚。既有美人鱼,就应该有美人菜。你看,她们的根在土里游动,犹如狐狸的尾巴。这小小的菜园,竟是一个女儿国!

也是女子的毕淑敏,在《温柔就是能够对抗世间所有的坚硬》中写道,好女子要有自己的“软智慧”,落落大方,宠辱不惊,要在安静中,不慌不忙地刚强。电影《翠堤春晓》,讲述施特劳斯的故事。他的妻子波蒂,蕙质兰心,以其温柔,让心猿意马的圆舞之王,你——回心转意。蔬菜有情有义,多情女子。片中的主题歌《当我们年轻时》,说的是什么啊。我只晓得,这种敢于穿越寒冷的蔬菜,是不会老的。

妻子来了信息,先是一番批评,末了问:“是不是太干了?”赶紧浇水,红的更红。

近购《菜蔬小语》,满心欢喜。白菜会唱歌,苦瓜就是成长的检测仪,——只有人成熟到一定程度才会爱上它的丝丝回甜;萝卜是个开心果,给人带来的全是好心情;洋葱又甜又辣,它就是爱情的滋味;蚕豆可以软硬兼施,冬瓜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好好先生,四季豆很深情却满是坏脾气。

仔细品味下,蔬菜中,满怀人生的哲学。所以,每见蔬菜,都是提醒。

豌豆苗也有梦想

闲读陶潜,感觉“策扶老以流憩,或植杖而耘耔”两句,描述的也是我在园子里的情景。虽然我手无“扶老”,还拎水浇园。

园子里辟有菜地,矩形,南北长约15米,东西宽约8米。我把它拦腰分成两截,靠南的这半,分成南北向的四畦,靠北的一半,分成东西向的三畦。其分界线,就是浅浅的田沟。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在田沟中慢行,用脚步画出回形针似的S形,身影就像柔美的弧线。

捷克作家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里,写到他在牢房散步的事:“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他在用脚表达孤独和愤怒。而我是在绿意飞扬的菜地里,走出的是随性和惬意。他有时用歌声打发寂寞;我也经常唱歌,或吟诵,——我把菜地当作舞台,把蔬菜当听众。

很多年前,顾城写了一首《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他想通过主观距离的变化,显示人们之间的戒惧心理和人对自然的亲切感。而今的世界,就是一座欲望之城,行走着各种器官和关系。相比之下,这里颇像南怀瑾的太湖学堂,或张炜的万松浦,离自然最近,最是开心。

田沟是狭窄的,荠菜乱生,芹菜、芫荽、萝卜的叶子,随处倒伏,不能走快,怕踩着它们。走完几个S形,我会蹲下,拔拔杂草,拣拣树叶,撩起萝卜叶子,看看它们或白或红的胴体。有部电视剧里唱道,“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花芯芯的脸庞红嘟嘟的嘴”,萝卜原来是女生!其实,你还可以对它们说说心事,它们能够听懂你的言语。

所有的蔬菜,如果论起性别,可能都是女性。你看青菜,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你看蒜叶,细长而曲,多像眉毛;生菜的嫩叶,皱皱的,犹如耳朵;莴笋的细叶,在风中婀娜,犹如修长的手臂;芫荽、芹菜长发遮颜,你能想像它们的眉眼,嗅得它们清香的气息。假使菜地雾起,那是她们温馨的呼吸,比芳草牙膏还要清新。

最有想法的,数豌豆苗。有半尺高,如高挑的孔雀,踮起脚尖,翘首向天,我担心它们,某个夜晚,乘着月光的翅膀飞去;有些横长,又像蜗牛,缓缓前行,渴望爬到园外。它们像人一样,也有梦想。不仅是它们,所有的蔬菜往高处生长,往横里蔓延,都是在拓展视野。至于开花,结籽,是想随风起飞,随鸟远行。

我是理解它们的。这是生命的一个过程。只是不知道,如果真的走出园子,它们会不会也唱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会不会也像《海上钢琴师》的男主角,又回到船上。

所有的蔬菜都有灵性,所有的叶子都像耳朵,听风听雨,听阳光听鸟鸣。园子里的风、阳光,自与园外不同,有蔬菜的气息,懂蔬菜的心事。蔬菜恋着它们,它们抱歉地说: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在园子里,我最对不起杂草。有些杂草是聪明的,知道自己不待人爱,总是紧贴蔬菜偷偷地生,或者借着落叶的遮掩悄悄地长。可是人总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定义万物,把认为无用的或有害的拔除。有些人也是,因为卑微,因为无力,被定义为底层,而被任意处置。

想到前几天看的《三国演义》。在那乱世,曹操感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想,他如看到我的园子,或许会说:“此处可依!”

愿作蔬菜静静生长

几乎所有的事,都指向年底。

我参编的《半枝梅文学》季刊第四期即将刊印,由我加盟的《鸡笼山佛教书画报》编辑部,承制的2015年挂历已经包装寄出。有羽毛球友问我近期怎么没打球,我只能说,已是年底,有点儿忙。

我翻看新年挂历的时候,拇指与食指一捻,一掀,一月的时光,如朵小花,翻墙而过;再捻,再掀,一年的时光,像只小鸟,倏然远逝。时光的脚步,就是这样匆匆,犹如就要过去的今岁。杜甫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能想像出诗人伫立夔门,捋一把黄胡子,流两行清泪,感喟人生短暂的情景。吾辈凡人,偶尔也会如斯感慨。

校园里的时光,在一节又一节课中消逝,在一次又一次月考中消逝。工会已在安排元旦娱乐活动,拔河啊,摸奖啊。可能你赢,可能我赢,但都会输给时间;可能摸得头奖,会得到两三张红色钞票,然而,没有谁能够得到时间。

小菜园里,胡萝卜都已起出,洗净,刨丝,晒干。这些胡萝卜,或匀称修长,或五短三粗,或头圆身细,或圆不溜秋。我喜欢它们,像是喜欢每个学生,像是喜欢一群孩子。——是不是年齿渐长,性情日趋温和呢?而晒干的萝卜丝,犹如保存着时光的照片,可以提醒我们曾经度过的每个朝夕。

腾出的萝卜地里,在翻晒几天之后,我用心地栽上了青菜。有朋友打电话来,问我在忙什么,我告诉他:我在写诗。确实,一行一行的菜就像诗行,而每棵菜就是一个词语,让平凡的日子生动起来。

我的高中同学德成,送了紫薯给我,还有红心山芋。文友梅生,寄来黑芝麻,说是特地从乡下收购的,——这是我几年以来,第一次可以放心食用的黑芝麻。冬天的早晨,我吃山芋泡饭,或喝用黑豆与黑芝麻混合打成的豆浆,寒风凄切,内心温暖。据说这种豆浆,有助黑发生长,但愿新的岁月,白发尽落,黑发如云。

这种心情,颇似王湾《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仿佛怀着欣喜。其实历史就像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每一段都差似。上世纪末,我们唱过《让世界充满爱》,以及《明天更美好》,现在看来,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近看电影《黄金时代》,讲到萧红小时母亲离世,父亲冷眼相对的事。祖父安慰她说,长大就好了。可是待她长发及腰,更是蜀道难行。

我在写作此文的时候,想起很多有关时光的名篇,感觉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最合我的心意。他在文章中说,“北平的秋,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又说他愿意折去生命的三分之一,换取故都的秋天。我想在他历经沧桑的人生秋天,他喜欢的应该是清、静。

我在《半枝梅文学》第四期卷首语《写作如同种菜》中写道,我的园子里,青菜、萝卜、芹菜、芫荽、荠菜,不管什么蔬菜,都在雨中洗过,在风中招摇,清翠欲滴,赏心悦目;无论什么蔬菜,都有营养,各种什么素,应有尽有;我怀着虔诚,或掰黄叶,或铲杂草,或什么都不做,只是随意看看,晒晒太阳;我以欣赏的眼光,看青菜、萝卜、菠菜、芫荽的蓊蓊郁郁,看菊花脑倾情绽放,像鸟儿张开翅膀,就要起飞。我酷爱这样的生活。

浮想甲午,时日如流。上课,读书,打球,平凡而充实;种菜,旅行,编稿,平淡而安静。我这一年比萧红顺利多了。我不知道她的黄金时代在哪,我知道这应该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如果有人问我来年愿景,我想说,愿作蔬菜静静生长。

种菜就像带孩子

想必朋友们都记得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句子:“冬天的园子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可是,我的园子,种满了菜,即使冬天,即使没有下雪,也是很有趣味的。

你看几畦青菜。靠北一畦,如广玉兰,叶片伸展,墨绿老成;中间一畦,是后栽的,因为天冷,用旧塑料皮张了棚子,揭开一看,叶片嫩绿,直往上长,像中学生窜个子,其中几棵就要起薹,仿佛情窦初开;南边这畦,是初冬撒种的,贴地而生,像春晚开场时,那些穿着小裙子,在舞台上活泼乱跳的娃娃。

荠菜勃勃生长,菜畦上田沟里都是,像淘气的小狗,随意乱跑时,留下的梅花脚印。它们是黄色的,越长越像土地,不弯下腰,都看不清。或许,它们是要以此表达对土地的爱恋和感恩。这种菜,虽然是种植的,可是野性并未退尽。就像小狼崽,就是逮来家养,还是酷爱奔跑,眷念荒原;就像丑小鸭,就像灰姑娘,总会还原自我的形象。

割生菜就几片碧绿的嫩叶,细细尖尖,酷似兔子的耳朵。我拔它们的时候,发现叶面上有网络状花纹,像精致的饰品。割生菜的名字,还是小时听我妈妈说的;至于写法,我并不知道,感觉应该写成“割”字。因为它们长大以后,可以用镰刀割着喂小鹅,割着长着,待它们停止生长,小鹅也都长成了大鹅。

现在我们也吃这个菜了。前不久,妻子堂兄从东北来,拔了割生菜(很嫩,没有用镰刀割),洗净,盛碟子里;炒了蒜蓉酱(一袋酱,两枚鸡蛋,用菜油炒到香),端上桌。内兄以生菜蘸酱吃,赞不绝口。见我也能大快朵颐,朝我竖大拇指。他不完全知道我是过过苦日子的,何况生菜蘸酱味道确实不错。

莴苣可能栽迟了,还只有两三片细叶,红红的。这种菜又叫千金菜,名字挺白富美的。据北宋陶谷《清异录》:“莴国使者来汉,隋人求得菜种,酬之甚厚,故名千金菜,今莴苣也。”莴国,据说指日本,估计跟教科书中的“戚继光抗击倭寇”的“倭”有点联系;但是,它们在古埃及浮雕中就已出现,当作祭祀叫做“明”的男神的祭品,而这个神,主管生殖和性欲。古今多少事,真是说也说不清。

萝卜还在地里,随吃随拔,拔出来放着容易糠心。这种东西好。俗语说,吃萝卜喝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前几年,某假专家吹牛说,生吃茄子,可以把吃出来的毛病吃回去。我想,萝卜可能可以部分地担当重任。郑板桥有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我蹲在萝卜地边,拨开倒伏的缨子,看这些萝卜头,颇有几分闲散意味。

妻子感慨地说:这个时候,不用做事,只是收获了。

确实是的。天冷了,菜都不怎么长,野草也失了元气。时阴时晴,就是晴天,阳光也不强烈,所以菜地不用浇水,也不能施肥。否则,这些菜过不了冬天。这番道理,是我的邻居说的。她是个热心人,读过书,种过菜。她告诉我,你想蔬菜越冬,就要让它们保持半干状态;否则,你就等着它们烂,烂到你泪眼婆娑,烂到你肝肠寸断!她还特别强调,种菜就像带孩子,你要爱他,但是不能宠他,否则,爱就变成了害!

与葵有缘

闲看《影树流花》,读到介绍落葵的文字,再细看所配图片,竟有种莫名的兴奋。原来,这就是八月初,我进园割草时,把我裤子染红的那种植物。它们的茎粗如树,通体鲜红;它们的叶片,也是隐隐的暗红;它们的果实紫黑,染上裤子以后,或淡或浓,红成很多种。再洗都洗不掉。不知道是不是恨我。不过我不怪它们,反而有些愧疚。平心而论,落葵它们挺好看的,可惜生错了地方;如果是在公园,定会吸引众人眼球。我在心里说:对不起,落葵!

就又想到蜀葵、向日葵,还有“青青园子葵”。蜀葵就像邻居小妹,那时几乎家家门前屋后,甚至菜园的拐角都有,独独的一根直茎,从下到上开满或红或粉的花朵,仿佛一只只快乐的小喇叭。那时我叫她大红顶花。前年的三八节,有位朋友发鲜花图片给我,说是她们单位领导赠送给她们的节日礼物,向我打听鲜花的名字。我一看,就是大红顶花。为了印证,我上网查,可是哪有这个名字啊。于是搜索鲜花大全,一一比对,终于找到她的大名:蜀葵!

巧的还在后面。这种朴实的花,我成年以后,似乎再没见过。可是,当我知道“蜀葵”这个名字之后,在陋室小区闲逛时看到了,到鸡笼山游玩时也看到了,好像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就像小时跟脚的妹妹。更绝的是,去年八月,我到山西旅游,她居然跟到山西,从晋南运城,一直跟到晋中太原、晋北大同。有天早晨,去观壶口瀑布,下到黄河岸边,你猜怎么着,她居然早早等在那里,向我微笑。

向日葵,就更熟悉了。很多年前,土地都归集体,每户只有很少的自留地,只够种点蔬菜,或种几株棉花。我母亲利用田边地角,种上青豆、豇豆,以及向日葵。秋天收了葵花籽,除了留点过年炒食,都寄给分别住在南京和上海的两个舅舅了。茎秆也有用,用来搭建课桌,那空空的花盘,成了玩地雷战游戏的道具。长大以后,见到梵高的向日葵,我更被它们的热情奔放所感动,就更喜欢。特别是大片大片的葵花,极像铺满大地的阳光,做了电脑桌面,眼前一片灿烂。我知道,不论什么时候,每个人的内心都渴望阳光和温暖。

至于“青青园中葵”,读过书的估计都还记得。出自《汉乐府·长歌行》,诗的最后两句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那时是作为座右铭的。诗中的葵,又名冬苋菜。在我国种植历史很早,唐代以后,由于大量新菜种引进和培植,逐渐衰落以至被淘汰。到了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说:“今人不复食之,亦无种者。”并且把葵菜列入草部,不再把它当作蔬菜对待。

不过,这种葵菜,依然在诗中生长。王维的名作《积雨辋川庄作》,我不知读过多少遍,如今,成为我的最爱: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此诗是王维后期作品,描写隐居辋川时的闲情逸致,其时他已开始了亦官亦隐的生活。他的隐居,既有家庭的影响,也有官宦动荡的影响,可能还有年龄的影响。在人生所有对手中,年龄是最固执、最强大的对手,所有的人都会败北,心绪也因此改变。“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两句,就是诗人心绪变化的表现,颇像我现在的种菜。葵菜虽已遁迹,然而,这种不经意的改变,实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在园子里想起米勒的画

我爱抚弄园子里的菜,总觉得它们的叶子,就是一只一只耳朵。

你看莴笋和油麦菜,尖尖的,支楞楞的,像不像猫耳朵、狼耳朵、兔子耳朵?再看青菜和生菜,会折过来,像不像狗耳朵、猪耳朵和很听话的孩子的耳朵?大蒜的耳朵最有趣,细细长长,就像蜗牛的触须;胡萝卜的耳朵也不简单,藏在缨络似的长发里,小得都看不见。

蔬菜们为什么都长着耳朵呢?它们都是好奇的孩子,要听风声雨滴,要听云飘鸟鸣,要听阳光的和弦与大地的呼吸,有时也听听我——一个虔诚的种植者——的低语。它们往高处生长,往横里蔓延,都是为了倾听更多的声音。

在园子里呆得越久,我越喜欢蔬菜。它们单纯朴实。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它们不会玩老鼠变猫的游戏。它们勤勉,不会偷懒,不管风霜雨雪,只要有阳光和土地,它们就努力生长;你割倒的韭菜,过几天就长出来,你剪断的芹菜、芫荽,过几天就发出新芽;你剥下生菜宽叶,它会继续上长,长出新的叶片来。从腊月初八这天开始,连着下了三天雪,它们被雪掩埋,可是雪尚未完全融化,已能听到它们嗤嗤生长的声音。

以前读过一些故事,比如爱情使一位瘫痪的女诗人站立起来,某位雕塑家对他塑出的少女产生爱恋,结果这位少女有了生命,最终和雕塑家结为伉俪。原本是不太相信的,可是现在,我信了。因为,我从一棵菜上,能听到它行走的声音,能听到雪和泥土的窃窃私语。由此我知道,世间万事,人心的重量,全都可以用一颗青菜或是一把大蒜来称量。

我也时常赞美阳光和土地。孟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确如此。太阳供给热量,土地提供温床。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植物动物,用不同的方式获取阳光,最后又把它们身上的阳光传递给我们。如果没有土地,种子何处着床,怎样才能生长?比如一棵菜,由撒种到移栽,到最后来到餐桌,需要经过多少时日啊。

我反对使用化肥、激素、农药、除草剂。这些东西改写了季节,改写了大地和太阳的行期,改写了生命的密码,使通往食物的路变得简单快捷。劳作已经不是享受,甚至饮食也不是享受,只是为了给一种名字叫人的机器加油,使这种机器不停息的工作,直至磨损报废了事。

在园子里,我时常想起米勒和他的油画。他从巴黎来到巴比松村,一住就是27年,直到去世。他早起晚归,上午在田间劳动,下午就在幽暗的小屋子里作画。他从不虚构画面的情景,每一幅画都是来自田野。你看他的《播种者》,那位播种者阔步挥臂,在麦地里撒播着希望的种子;你看《拾穗者》,那弯着身子拾取麦穗的妇女,像是给大地磕头感恩;你看《晚钟》,那对农民夫妇,在远处教堂钟声响起时,停止劳作,虔诚祈祷,以感谢上帝赐予他们的恩惠,而这个恩惠,就是农妇身旁小车上的两小袋马铃薯!

我还想起诗人孔孚的生活故事,说孔老先生所在单位分房子,他执意要住一楼。问其原因,他说,住一楼可以接地气,我如果种一棵树,那将是一树的绿;即使是一盆花,那也是一盆绿色的生命啊!我想,如果现在把城市和菜园放在他的面前,让他挑选,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那充满绿意的蔬菜,将给他带来怎样的喜悦啊!

所有的蔬菜都飞奔过来

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中,夹有一枚书签,上题四字:“万物有情。”我想到我的蔬菜,它们确实有情有意。

腊八那天,下了一场雪,像一群白蝴蝶,把天空都映白了;歇到菜地上,把青菜、生菜、芫荽、芹菜、萝卜都盖住了,而大蒜,也只剩几片细长的叶子,像夏天里穿了白裙戴了太阳帽的女孩,有意飘在外面的几缕青丝——三十多年前,看电影《牧马人》,里面有位秋水顾盼的宋蕉英,就是这个样子。

几天之后,我再到园子里来。打开园门的一刹那,我感觉所有的蔬菜都飞奔过来了。青菜已经起薹,仿佛踮起脚尖,还开出了几朵明黄的花;油麦菜更高了,绿得透明,还是尖尖的叶子,像兔子的耳朵;豌豆苗犹如发育期的少女,猛然窜高,长长的触须犹如纤纤玉手,在风中招摇。如果没有泥土的牵挂,它们肯定都飞奔过来了。

我知道蔬菜的心情。我翻地整畦,替它们在土地上安个家,时常浇水、拔草,有时跟它们聊天,它们都认得我的。其实我也日日想着它们的,我担心下了三天的雪把它们压垮,我担心化雪时骤降的气温把它们冻坏。所幸我的担心,都是多虑。看来蔬菜比人坚强,这一点点雪,它们能够承受的。

时光在走,春节已在眼前。我几乎天天进园,跟它们亲近。我掐了一大把菜薹,——我必须说明,我掐的是青菜薹,因为除青菜外,其他的菜也都起了薹,比如菠菜、芫荽、荠菜。长薹的菜还有很多,以后大蒜、韭菜、蕨菜,都会长薹。春天里,万物生长,充满生机,都像参加一场盛典,谁不愿意缺席。青菜薹粗壮,粉嫩,像是用薄薄的皮管,包住青绿的春天。用指甲轻轻一掐,轻轻一掰,咔嚓一声就断了。我轻轻咬了一截,满口清气。

又拔了油麦菜。这种菜是莴苣家族中的成员,就几片细长的叶子,背面布满网状纹路,味道跟生菜差不多。我虽然小的时候就种过蔬菜,工作以后也曾辟过小块菜地,但这种菜还是第一次种。吃法也特别,就是洗净,蘸了酱吃。酱要炒下,多放点菜油,打两个鸡蛋就行。味道好极了。想到买早点时,买那些煎饼、口袋饼、汉堡包,里面只夹了两小片生菜,我却能大口大口吃生菜,比土豪还土豪。

又挑荠菜,我称之野菜。蒜畦上,蚕豆地里,田沟、田边、田拐,——凡是有一点泥土的地方,都是密密麻麻,扑扑地长啊。野菜的叶子土黄,差似泥土,可是叶上沾着的水珠,清清亮亮,一如春天之眼。这种菜最随和,最温顺,在开水里焯过,可以炒吃、凉拌、剁饺子馅、炸野菜圆子、做野菜豆腐羹,碧绿的,散发着自然的味道,这是阳光、泥土、雨水的结晶,是天地日月的精华。

又铲大蒜、芫荽、生菜、菠菜,虽然不铲都会老掉,但是还是舍不得,铲子轻轻的,往底下铲,生怕把它们弄疼,把它们铲坏。我的房东信佛,我请她帮我杀鸡时,她总要念一声阿弥陀佛;我铲这些菜时,便也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法国思想家史怀哲提出敬畏生命,并且推及到动植物,我想我是他的支持者。

很早以前,唱过一首《嘀哩嘀哩》,问“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说“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春天在那湖水的倒影里”。现在我要加上一句:春天还在我的菜园里,还在我的蔬菜上。

我在菜园摘豆子

矮矮的屋子,暗暗的光线,里面有口大灶,灶台上贴着“上天言好事”的挂笺。一口水缸,满满的,能照见人影子。墙角靠着锄头、铁锹、粪箕、尿瓢、粪桶、竹竿、铲子、镰刀等等。农具旁边,是个大冬瓜,青皮,敷层雪白的绒毛。我搬起又放下,搬起又放下,傻傻地,傻傻地笑。

半夜里,我就这样笑醒了。可是我早已没有小屋,没有土灶和水缸。冬瓜今秋倒是摘了两个,一个切成几个轱辘圈分给亲朋好友吃了,还有一个,26斤重,我抱着它照过相,原想留着入冬时,再分给大家吃,我自己则想到了红烧冬瓜、咸猪手冬瓜汤的做法。没想到,它烂了,所有的打算,顿时化为云烟。

它就放在厨房方桌底下,每天我都要对它投去深情的一瞥,可是我没在意。是妻子发现的。她赶紧把它切开,瓤子已经倒了,瓜肉已经发黄,有的地方,甚至化成了水,淌到地上。她就怪我,说要是把它放在阳台上,或许就不会坏了。

我也觉得可惜。中午拣好的地方,切了一块炒吃,似乎有点儿酸。剩下的放到晚上,还想吃的,又不愿吃,都扔掉了。

我知道妻子是心疼所有的劳动白费了。这个冬瓜是春末栽的苗,经过夏天,再到秋天,我们看着它铺展藤子,看着它开出白花,看着它结出果实。这果实像头猪秧子,一天天地长肥,躲在厚密的叶间,又不吱声,跟人玩捉迷藏。我天天用竹竿拨开叶子看它,用手轻轻摸它的细皮。现在,烂了。

其实凡是种出的东西,如果坏了,都会感到可惜。比如青菜,天天浇水,还要捉虫,如果黄了,烂了,总会难受。比如萝卜,也是天天浇水,如果糠心了,也不好过。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值什么钱,但是这里面有一份汗水,又曾倾注了感情,所以它们就不单单是一种物品了。

南瓜也遇到这样的情况。长着长着瓜就烂了。毛豆也是。这茬毛豆生过白粉病,由于发病较晚,结了一些。我把豆秸全都拔起,之后坐在菜园边上,一根根地拣饱的、半饱的豆荚摘下来。晚秋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很幸福,很知足。诗人说:“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源于将她以隐喻的形式,留在大脑诗化记忆的一刻。”我想我爱蔬菜,是源于它们代表了自然又自在的生活。

日本作家五木宽之在《变得过于自负的人类》中写道:“动物有心灵吗?我想,有。植物有情感吗?我感觉,有。它虽然不能被证明,但我凭着直觉,趋向于作肯定的回答。”而我在菜园劳动的时候,就是把所有的蔬菜当作生命个体来看待的。我在摘毛豆时,也把豆子当作生命看待。豆粒落在地上直蹦的时候,好像孩子啊。

我把蔬菜的生长当作成长,我把它们的开花当作表达。它们抛却所有的杂念,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观念,也给我以启示。它们的病痛,会使我想到生命的艰难;它们的消亡,也使我想到生命的殒灭。

生命就像斗地主,出一张牌就少一张牌,也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耗费。我希望看到的是,这场耗费是美好而自然的。有国外媒体说,中国的高房价毁灭了年轻人的爱情,也毁灭了年轻人的想象力。我想,最大的毁灭,恐怕还是使他们疏远了对自己的独特生命的快乐体验。其实,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也不乏甘于淡泊的人,只是缺少舆论的推动,特别是社会力量的推动,这个群体日渐萎缩,日趋孤独,其影响力渐趋于无。

青菜萝卜与爱情

前几天看到网友的话,说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一种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是通向自由之途。我就想到青菜萝卜,它们没办过户口,没办过身份证,没办过各种资格证,它们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应该是没有身份的,所以自由。

而在菜园里,我就是我。我可以浇菜,可以掐菊花脑花,也可以什么都不干,甚至不说一句话。特别是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晒晒太阳,让思绪张开透明的薄翼,在阳光之下,自由自在地飞翔。

青菜萝卜的家是厚实的土地。它们的生命史,比中国历史、世界历史要长很多。它们的故事可以写成若干本书。我们的胃里,都有青菜的残留,我们的身上,都有些萝卜味儿。这不是贬义。萝卜是很和气,很讲道理的。

岳母常说:“青菜萝卜保平安。”这句话的本意,可能是说只要天天有饭吃,生活就算平安了。岳母今年八十多了,吃过很多苦,她深知温饱和安定生活的难得。网上的解释却是,“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萝卜保平安”。意思是多吃蔬菜,能够促进健康。我呢,就食品安全考虑,吃蔬菜的风险要比吃鱼肉小得多。你要是吃到我种的蔬菜,那是绝对安全。这都是小康时代的新鲜解释。时代不同,对老话的解读就不一样。

又经常听到人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它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爱对象、处事方式、社交方式、审美观点,无所谓对错,与他人无关。但是我想,萝卜青菜虽然外表不同,但是它们的本质是相同的,都是朴素的,恬淡的,有用的。我们交友、读书、为人处世,是不是要考虑到这些呢?

萝卜青菜还涉及到爱情观。最近听到田跃君的歌曲《萝卜青菜》,觉得它就是一种爱情观。第一节强调平淡:

那天桌上放了一盘萝卜青菜

让我心中忽然无限感慨

现在爱情有了太多玫瑰花开

让人忘了平平淡淡才是真爱

第二节是说幸福:

只要抛开世俗勇敢去爱

总有一天萝卜青菜也会把花开

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我说金钱玫瑰都比不上一点点关怀爱情说白了就是搭伙过日子,不可能整日浪漫,轰轰烈烈;平凡爱情也会开花,也是幸福,爱情中最重要的元素是相互关怀。

喜欢种菜的人,生活充实,充满活力。前不久读到杨先生的影视剧本《还我河山》,讲述的是左宗棠收复新疆的故事,我最爱看的是左宗棠种菜的细节。今年国庆期间,到革命老区金寨县,看到洪学智种菜的照片,倍感亲切。在汪曾祺《薛大娘》中,那位种菜的薛大娘,简直就是孙二娘。

青菜萝卜天天要浇。特别是萝卜,根茎很脆,每根茎都像吸管,我能听到它们的无声的喊声:喝水!喝水!它们长得也快,一天一个样子。尤其是移栽的萝卜,你第二天看到它们的体型,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电影《万物生长》里,秋水之所以爱上柳青,就是因为她疯长的野性和活力吧。

万物优雅

摘扁豆时,突然蹦起一只蚂蚱,不知从哪片叶子飞起,又落至哪片叶子。但见叶上布满细眼,像小小的筛子。不过,这对于扁豆生长并无大碍。浇菠菜时,也会蹦起几只。从菠菜丛中蹦起,落入豌豆丛中,或萝卜丛中,或空心菜丛中。但它们不吃蔬菜,只是歇息。不是不合口味,而是知道人也要吃。它们很绅士的。

有段时间,小青菜的叶子,像害了天花似的,全是窟窿,我以为是受蚂蚱的侵袭,所以见到蚂蚱就掐;后来知道,为害者是一种小螺丝。这些小螺丝啊,昼伏夜出,由菜根起,沿着菜茎的梯子,爬到宽大的叶面,咬嫩叶,吮露水,再顺着菜茎的滑梯,踱回温湿的巢里。蚂蚱虽然代人受过,可是并没发起报复行动。

蚂蚱又名“蚱蜢”“蚱蚂”“蝗虫”。由于嗜食稻叶,名声一向不好。老辈人说到自然灾害,总会说到水灾、旱灾、虫灾。虫灾就是蝗虫之灾。一来一片,像晚秋的落叶,不消多少时间,满田禾苗只剩极瘦的茎。不过,我没见过这浩劫的场面。据说,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有了。逮到它们时,它们总是头直点,像磕头,像作揖,好像承认犯了错。

我拔豆秸时,一只土田鸡在我身旁蹦来蹦去。我拔完豆秸,就地坐下摘豆子,它就蹲坐在我的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皮灰灰的,像泥土捏成;眼凸凸的,像星星一样亮,像露水一样湿湿的。它极像一个好奇的,又懂事的孩子。

而在我拔过豆秸的空地上,飞来两只全身漆黑的鸟。比麻雀、鹧鸪、鹌鹑都大,比喜鹊小,尖尖的喙,像菠菜的根。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灰喜鹊。它们可能是哪种蔬菜的亲戚,或者心仪茼蒿、生菜、韭菜、毛豆等等,时常来串串门,手脚都干净,从不占小便宜。它们在外面时,会啄青菜,把菜叶啄得像马蜂窝。

连草也是很有修养的。

草的种类很多。我不断地薅,它们不断地长。白居易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实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生长。它们从不大喊大叫,也不抱怨,它们以其韧性,诠释一个词:生命力。它们用最纯净的方式活着。它们内心充满向上的力量。

草也有用,投到水池或水缸里,化作绿肥更护菜。院墙根上,有些杂草,因不碍事,我把它们留下了。现在,晚秋时节,它们长到了两尺多高,开出芦花样的花,漫天飞舞。真是一片美丽的风景。

菊花脑都开花了。成片的金黄。或星星点点的黄。边边拐拐都是。如阳光的金片。我感觉全世界的热情都汇聚到这里了。我摘下一些花蕾,放阳光下晒,等晒干了,当茶饮。我想借此永葆对生活和工作的热情。塞缪尔说“青春不是年龄,而是心境”;我想说,热情与年龄也无必然关系。

至于蔬菜,它们都是植物中的好人。现在各地都在评选“中国好人”,如果在植物界进行评选,蔬菜无疑是会入选的。瓜类、豆类,你搭个架,它们就顺着往上爬,那些花儿,像蝴蝶飞舞,像喇叭歌唱。芫荽、空心菜掐了还长,掐了还长。山芋先长藤子,铺得极远,茎块掩藏在看不见的泥土之下,真是低调到尘土里。它们默默地生长,从不因为不被人在意而偷懒。今天,妻子起了两棵,块根都像拳头似的,大的有二三斤重。中午蒸吃,又甜又面。

还有些植物,比如黄瓜、毛豆、玉米、芝麻,已经告别了土地和人。它们悄悄地挥手,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即使老去,也是如此优雅。

像蔬菜坦坦荡荡

我种了几畦蔬菜。我为它们浇水、施肥、薅草、捉虫。前两天,又为它们捡去盖在身上的银杏叶。在劳作中,我时常觉得,它们是无声的老师。

最近半个月来,阴雨连绵,气温走低,夜里已至零度,浅水都结了冰。人们冬衣上身,出门时戴口罩戴手套,如果骑车,车前挂上了厚厚的棉垫。可是蔬菜呢,以小小的身体,对抗凄风冷雨。我拔萝卜的时候,它们的茎叶有些倒伏,但是红萝卜白萝卜依然对着我笑,心里美萝卜依然鲜甜。它们身上,有种坚韧的美丽。

不论何时,你撒下种子,它们就发芽长叶,就开花结果。无论叶类,还是豆类、瓜果类、块根类,都是如此。青菜一拨一拨长大,芫荽割过又发,不经意间,豌豆、蚕豆冒出了芽。昨天下午,我拨开冻僵的藤蔓,挖开潮湿的田垄,起出几十团山芋来。它们不说话,只默默地长大。在菜园里,有了耕耘,就有收获,蔬菜知书识礼,知恩图报。

有时候,由于知识的欠缺,我伤害了某些蔬菜,使它们遭受打击和痛苦。有一次,我给番茄浇了太多的绿肥,结果烧死了好几棵,幸存的从此发育不良,像个侏儒,一个夏天过了,也没多少果实。去年冬天,我把落下的银杏叶,全部覆盖在移栽的青菜上,以为是给它们添加了御寒的棉被,没想到同时遮住阳光,最后烂了不少菜叶。但是,蔬菜度量大,不计仇,再种的时候,它们照样快乐地生长。

我的菜园,堪称蔬菜的大家庭,有姓胡的,如胡瓜(现名黄瓜)、胡豆(现名蚕豆),有姓番的,如番茄(又名西红柿)、番薯(又名山芋)等等。如果它们也有民族,或许远不止56个呢。它们的祖先遍布世界,经过一代代的交流、融合,早已通婚,有了共同的语言,连习惯也趋于相同,它们之间没有歧视,亦无对抗,和睦相处,共生共荣,以至于你分不清土著与外族。

蔬菜具有坦坦荡荡的胸怀。它们真诚。它们对你毫不保留。它们的叶子,它们的花朵,它们的果实,都坦露在你面前。记得书上说过,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那么蔬菜的花朵,也应该是蔬菜的性器官。这对于人来说,是最隐私的东西。可是它们尽情绽放,毫无遮挡。不像貌似文明的人,可能想得很多,甚至想得下流。面对蔬菜,我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要做真诚的人。

它们开朗。它们发芽、长叶,芫荽散发出醉人的香气,茼蒿开出了金灿灿的黄花,豇豆的藤都往架子上爬,空心菜的茎满地铺展。没有一种蔬菜骄傲自大,也没有一种蔬菜自惭形秽。春风来了,它们都笑,阳光来了,它们都舞,我来了,它们拍手欢迎,比艺术家还要热情还要浪漫。以至于我外出的时候,心常常回到它们中间,言语不离它们,梦里都是它们。

可是,有人说这个菜不能吃,那个菜是发物,也不敢吃。记得鲁迅说过,一个人什么都吃,毫无忌讳,说明体质不错;如果这不吃,那不吃,忌讳多多,恐怕毛病不轻。我庆幸自己百无禁忌,这说明体质还行。这与种菜有关系。因为种菜带来了好心情,而心情好自然于身体有益。

最重要的,是蔬菜教会了我对于生活的热爱。种植蔬菜要有耐心,欣赏蔬菜也要有耐心。对于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每畦好菜,都是时光的馈赠;人生中的每份成就,也是时光的馈赠。所以我在QQ上的个性签名是:我种的不是菜,我种的是热爱。

沉在菜地的寂静里

时令已是大雪。辣椒叶子落尽,枯黄的荄子上,挂着三五枚深红尖椒;茼蒿它们遭受了寒冷凌厉的洗劫,已成光秆;青菜叶子冻得发白,像是小时候家里织的布。

我拔掉辣椒荄子,摘下那些关于时光的记忆;把茼蒿地翻过来,把土块打碎,把泥土捣平,之后把油麦菜籽拌了绒土,均匀地撒在这块依稀留着茼蒿清气的菜畦上。我把菜畦想像成蔬菜们的床,我在为油麦菜铺床叠被。

油麦菜是生菜的一种。叶片呈长披针形,色泽淡绿,极像月光下的凤尾竹。又叫苦菜。把它们洗净,蘸着豆酱生吃,确实有微微的清苦。我去年种过,吃了一个冬天,又吃了半个春天。这种菜是从国外引进的。但到底源自哪国,我并不清楚。我曾用手指在世界地图上漫步,好像是要帮助它们寻找故乡。

长势正旺的萝卜,也是来自异国他乡。我种了四种萝卜,有白萝卜、红萝卜、心里美萝卜,还有胡萝卜——从一个“胡”字即可看出来自外邦。园子里很多菜,比如茄子、西红柿(又名番茄)、马铃薯(又叫洋芋、番薯、荷兰薯、爪哇薯)、菠菜(又名波斯草)、香菜(又称胡荽),都来自他邦。还有生姜、冬瓜、黄瓜、洋葱等等,也都不是土著。于是想到我国倡导的“一带一路”。在我的菜园里,已实现了这种国际融合。

芹菜长势也很不错,淡绿,清香。我捋着它们的嫩茎,像是为妻子梳理长长的头发。芹菜是很有诗意的植物,因为它不仅出现在《本草纲目》里,更出现在《诗经》里:“芹,楚葵也。”芹菜的根、茎、叶都能食用以及药用,被称为“厨房里的药物”。神农氏既是中华民族的农业之神,又是医药之神,很难说他拎着锄头、竹篓满世界转悠,是在采药,还是在摘菜。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即便是在教育问题上,种菜也有特别的意义。日本有位黑柳彻子,写过纪实散文《窗边的小豆豆》,讲述其在巴学园读小学时的故事。其中有几节涉及到种菜。比如开运动会时,校长小林宗作先生所发的奖品,一等奖是一根萝卜,二等奖是两根牛蒡,三等奖是一束菠菜。校长的本意是希望孩子们用这样的奖品,与家长们共进晚餐。我觉得,这种特殊的奖品,还可以培养孩子们对蔬菜、对土地、对劳动及劳动者的感情。

我感觉我的菜园也是一所“巴学园”。在《窗边的小豆豆》里,你可以找到作者自己阳光灿烂的童年。而我在菜园里,享受到了寂静和安逸。外面的世界,物质的辐射洞穿身心,且有使人成为非人的趋势。就像荒诞剧《椅子》所表现的,人已无空间,即将被迫离场。如果是这样的结果,那么风雨兼程,疲于奔命,值得吗?

寒冷覆盖着菜畦,也覆盖着侍弄蔬菜的人。所以我时常在午后进园,既劳作,也休息。我知道事是做不完的,有些事早一天做或迟一天并无大碍,有些事不做也无所谓。园子里有把长椅,我时常坐在上面晒太阳。寂静如斯,夫复何求。

蔬菜不冬眠

挖地的时候,被挖到的蚯蚓,即使被锹铡成两截,也不再往泥块里缩;被挖到的青蛙,像一团青绿的草,如如不动,了无声息。而蔬菜,似也进入了冬眠期。青菜、生菜、芹菜、芫荽,都不见长。杂草倒长得欢,有一种叫球序卷耳的草,贴地生长,蔓延扩展,再扯都扯不尽。

阳光静好,如慈祥的外婆,抚摸着每一畦菜,每一丛草,每一块地。清晨时分,青菜的叶子冻得铁硬,像片玉雕,临风吟咏,碰到即断;阳光来了,温柔地抚摸它,抚摸它,使它变软,像小猫小狗的耳朵,半弯下来。青菜是听话的菜,也是懂得感恩的菜。

我同样受着冬阳的爱,也是一棵菜。我是一棵小有思想的菜。香港作家也斯写过一本书,叫做《蔬菜的政治》,书评家梁文道认为,这本书的核心是人们很难通过沟通达到真正的了解。不过,我相信蔬菜能听懂我的话,听懂我的歌:“时光不老,我们不散,明天更值得我们期待,我们的幸福没有终点。”

也斯的书名很有意思。我小的时候,听过土豆烧牛肉等于共产主义的说法。前两年读到《洋葱,印度人的政治蔬菜》,说洋葱的价格直接关系到十几亿印度人民的日常生计,有人居然戴着洋葱项链参加竞选。最近读到《马铃薯和西红柿:半个世纪的旷世姻缘》,讲述半个世纪前,小学生尚马朝嫁接马铃薯和西红柿成功带来轰动的旧事,还说明代的繁荣发展,与引进玉米、番薯大有关系。这些年来,时常听说关心“菜篮子”工程如何如何。看来,蔬菜虽小,确乎关涉政治。

在我看来,蔬菜的每一点生长,更是一个生命的故事,而且它们也有思想。比如洋葱,它们知道做人就要敞开心扉,以诚相待,那么就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它们的时候,也会热泪盈眶。比如大蒜,它们懂得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咬文嚼字》公布了“2015年十大流行语”,其中有“创客”“获得感”“脑洞大开”“主要看气质”等等,而在我的流行语中,有个新词:“蔬菜有思想”。

有朋友说我的菜园简直是思想的游乐场。这个可不敢当。但是我知道,一片茶叶可以影响一杯水,一畦蔬菜也可以改变一个人。比如每一种蔬菜都是自己,无论岁月如何沧桑,比如四季的轮回,朝代的更迭,贫富的差别,它们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味道。反观我们的时代,有些人习惯于戴着面具,像是戏子。在我的感觉里,但凡唱过这种戏的人,他的人生就会抹上一种梦里繁华身世飘零的宿命感。

又如,现在的人习惯算经济账。人生可贵而又短暂,能不能改变一下思路,算一下精神和心灵方面的账呢。特别是,有些人已经到了无梦的年龄。偶尔作梦,也无遐想,缺乏炫目的色彩,倒是现实的脉络越来越清晰。到了这种时候,还在追逐身外的东西,甚至不择手段,值得吗?有意义吗?

在我闲逛于这方菜地时,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抬眼,太阳已经落到园外,黑影的鸟儿渐渐把园子覆盖。现在,我在敲打键盘,眼前浮现出我的菜园,那些菜畦方方正正,所有蔬菜都悄悄地支起耳朵,好像在听我说话。它们其实并未冬眠。

我像走进一部书里

我有两块菜地,都是方形,一块是48平米,一块是144平米,加上边边拐拐的地,约莫200平米。这200平米的菜地所出产的快乐,是200平米的房屋所无法比拟的。

在48平米的地里,我栽了两畦青菜,排了一畦大蒜,点了一畦豌豆、一畦蚕豆,栽了一畦洋葱、一畦莴笋、一畦包菜。白菜叶片四展,茎白叶绿,素面朝天,像乡村的女子。豌豆袅袅娜娜,纤指修长,清香四溢,清秀如《聊斋》中的小姐。洋葱呢,现在还小,像扎着戳破天的黄花丫头,不过,我在根处追了点肥,等到明年,就会长成极标致极婉约极深情的情诗,你读一层,流一遍泪,读一层,流一遍泪,直至泪流满面。

然而洋葱并不是花瓶。它很有用。炒鸡蛋、青椒、肚片都行,味如“农夫山泉”,——有点甜。以其泡醋生食,可以控制高血压、高血糖。据说印度人离不开洋葱,一日三餐都吃,一位诗人写道:“洋葱弄得我眼泪直流,为了一些细小和被人遗忘的事情。当我们坐在餐桌旁吃饭,洋葱的身影若隐若现。这正是它光荣的传统历程:为了他人,自己献身。”

而144平米的这块地,也分成若干小块,就像象棋棋盘,种植种类更多。计有萝卜、芹菜、芫荽、菠菜、荠菜、油麦菜,也有青菜、大蒜、豌豆和蚕豆,还有韭菜。天寒地冻的,芹菜、芫荽、韭菜都长不起来了,萝卜、青菜、大蒜、菠菜勉强能长,荠菜却是疯长,现已开花结籽,油麦菜才生出细细的芽,使人想起“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佳句。我每次走近这块菜地,都像走进一本书里,因为在我眼里,这些蔬菜都化成了书中的人物,又随着我所读的书的不同发生变化。

比如我最近看的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于是,看到红萝卜,就想到朴实善良的女管家佩格蒂,因为她的脸颊和胳膊又红又硬;看到豌豆苗,就想起小艾米莉,因为书中写道,“我的想像力已生出某种幻觉,笼罩在那个蓝眼睛的小女孩周围,像她变得轻灵飘逸,仿佛随时可以展开那对小翅膀,飘然飞去……”看到菜地里的杂草,就会想起希普,他是威克菲尔事务所的学徒,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书中说他“为某件事感到激动时,就会像蛇一样地扭来扭去,动作非常难看”。印象最深的,是一只老葫芦,挂在院墙上,感觉它就是护卫大卫·科波菲尔的那位古怪的姨婆,她的名言“不卑劣,不作假,不残忍”,言简意赅,掷地有声,每次读到,都受启迪。

总的来说,这个季节里,蔬菜的生长是缓慢的,慢得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到。但是,我不着急。菜园之外,世情的冷热轮番上演,里面,却安静得有如太古。我能听到风吹动一片菜叶的声音,我能听到萝卜喝水的声音,我能听到马蜂在残存的菊花脑上的飞舞,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太多太多的声音干扰着我们,使我们沉没,而在这里,我们还原为自己。蔬菜们在这相对封闭的小天地里,过着自得的生活,或甜或苦,或辣或冲,或气味扑鼻,或淡到极致,不仅不失本我,而且能够熏陶别人。这是一种了不起的人生。

已是岁杪,又添白发。我在写我的菜地,也是进行自我梳理。回望过去的五十年,人生的故事藤蔓交缠。我愿意为既往停留,四顾周遭,以便明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留得葫芦看

已是冬天,北风时常在树梢嗖嗖地叫。园子里,山芋、老辣椒等等,该收的都收了,南瓜、菊花脑等等,该清理的也都清理了,只在东墙之上,留着一只老葫芦。

每次到园子里,都要走到老葫芦下,敲敲,摇摇,就是舍不得摘下。妻子问,风吹日晒的,会不会腐烂?我摇摇头,不会的。——以前,它在水缸里漂,在河水里漂,都不会坏,挂在墙上,定能坚持到底。阳光之下,它泛着细瓷似的光,美丽朴实。

言及葫芦,当从去年说起。春节之后,我到同学德成家玩,他送给我几粒葫芦种,漆黑,干瘪,我心想,能不能发芽啊?春暖花开之时,我挖两个宕子,下足底肥,丢下种子。过些时候,它们长叶,跑藤,开花了。藤子跑得挺远,花朵开得很多,花蒂下面,就是青青的蜡笔似的葫芦芽。哪知道,那些芽长着长着就落了,把我满心的希望化为乌有。同时种的还有丝条、南瓜、冬瓜,藤蔓交织,纠缠,叶子又大,花也艳丽,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有天早上,我到院墙底下掐菊花脑,那嫩绿的头炒食或者汆汤,都是清火的。无意发现,在满墙披挂的藤子里面,挂着两只葫芦,青绿,光洁,细看,敷层绒毛——很像羋月的脸;头小肚大,线条柔美,像不倒翁。我摘下一只,刮掉薄皮,切片烧汤。那瓜片略带点青,像是透明的,那汤汁清清亮亮,略带点甜。我为曾经忽略它难为情,我怪自己是个势利的人。

席慕蓉写过散文《聆听大地》,我想我应该聆听葫芦。急于求成,是我们的时代病。总是盘算吃最少的苦,走最近的路,然后收获最大的利益。但是,如果缺乏足够的过程,即便人生辉煌也无多少回味。我抄录过林语堂的话:“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可是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现实呢?

后来,又摘了几只嫩葫芦吃,但是,那初结的葫芦,一直没动。它像一只警钟,经常在我耳畔响起。就这样,它度过春天,度过夏天,度过秋天,经历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即将迎来小寒、大寒。菜园里所有的蔬菜都重新来过,或者等待来年,它还挂在那里。虽然叶子尽落,藤已变枯,它由嫩绿变成橙色,变成木质,但是,心安气定,不急不躁。它是园中的老寿星。它见过太多风雨,有过太多荣辱,但是,都放下了。

木质的葫芦也是有用的。剖成葫芦瓢,可做舀具、量具,不剖的话,可盛酒、油、米面。以前喝水用的水舀子,就是用老葫芦剖成的瓢;以前读过白居易的《卖油翁》,那装油的器具就是老葫芦,读苏轼的《赤壁赋》,那盛酒的“瓠樽”也是老葫芦。

在民间,关于葫芦和瓢,有很多谚语。比如“依葫芦画瓢”,比喻单纯模仿;“东扯葫芦西扯瓢”,指谈话无章法;“抱住葫芦不开瓢”,比喻闷声不响,不言不语;“留得葫芦子,不怕无水瓢”,指说话做事,要留后路。更因葫芦与“福禄”谐音,它被当作了吉祥物,似乎家有葫芦就有“福禄”,家家都种。我母亲在世时也种过,可是我家穷得叮当响;母亲其实是很能干的人,在那个时代,也无能为力。

最后的葫芦,终究要摘下来。待到春天,一分为二,取出叮叮响的种子,继续播种。

风都认得我

我在菜园的时间太多,不说整畦整双的蔬菜,也不说被我屡次薅起的杂草,以及被我翻晒过无数遍的泥土,就连偶尔走过菜地的风,都认得我了。

我已种菜15个月,种菜的感受文章逾十万字。我的双休日,我的寒暑假,被菜畦格成若干方块。我挖地,播种,浇水,薅草,摘了毛豆,就在园子里剥,挑了荠菜,就在园子里摘干净。我发现芫荽的花会变颜色,移栽的青菜、萝卜比单纯播种长得要大,我发明了用杂草沤肥浇菜的方法,还发明了用牛筋草替代塑料绳固定瓜架的窍门。我的时间也开花,也结实,五彩缤纷,蓊蓊郁郁。我也因此吃了太多蔬菜。我的身上带有蔬菜的气息,我的行事作风带有蔬菜的影子。它们深刻地影响了我。

蔬菜是安静而热烈的。初夏时节,茄子粗壮得像小树,黄瓜的花朵像喇叭,豌豆苗婀娜多姿,如同表演柔术的少女;当秋风穿门而入时,院墙根的菊花脑全部盛装绽放,那气势远远胜过梵高的向日葵,数不清的细腰蜂嘤嘤嗡嗡地流连,几只白色蝴蝶更是上下翻飞。不要小看蔬菜,它们也是有生命有情感有性情有品位的。它们对土地的爱,对阳光的爱,对风的爱,它们对于生命的理解,常常让我佩服,让我眼底潮湿,心灵颤动。

眼下已入小寒,温度时常低到零下,但是菠菜和油麦菜的嫩苗,还是悄悄钻出泥土,颇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趣。而那以前种的菠菜呢,根茎绯红,有丝丝的甜。两畦萝卜,都水灵灵的,拔它们时用力稍大,就会炸裂,仿佛熟透的西瓜。那些芫荽,清香丝毫不减。园外就是马路,过了马路就是广场,马路上的车速都可用狂奔形容,广场上的各色销售广告可用轰炸比喻,然而蔬菜们一心不乱,静静生长。

院墙上挂了一只老葫芦。春天下的种子,夏天结了嫩葫芦,我特地留下一只,经过秋,经过冬,如今成为木质。暗暗的黄色,在下午的阳光下,泛着瓷质的光。我用指头敲敲,当当,当当,有金属的脆响。它历经四时,那肚子里,该装着多少晴天丽日,又装着多少凄风苦雨,还装着许许多多爱恨情仇吧。每次看到它,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歌词:“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园子有座房屋,我有时躺在走廓的长椅上晒太阳。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跟老葫芦似的安祥。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写道:“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优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我每次读到这几句话,都是感同身受。我的灵魂也离不开泥土,我仿佛看到蔬菜的根须,在丝丝的吸水,看到蜈蚣、螺丝、蚯蚓、瓢虫在亲密地交头接耳,而我,是它们中的一员。

更多时候,我坐在长椅上读书。我最爱读的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和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我读书不抢进度,慢慢地读,慢慢咀嚼。梭罗能够在湖边独居26个月,没有定力是不行的。书中有句话极为耐读:“我前往瓦尔登湖的目的,既不是为了生活节俭,也不是为了肆意挥霍,而是要尽可能减少障碍做一些私事。”我觉得,这是强调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的生活。刘亮程的书中有张书签,写着“万物有情”。我喜欢这句话。在我看来,所有的蔬菜皆有情义,真诚,不做作,懂得感恩。但是,这种情,需要慢慢地体会。我想到师陀的小说《邮差先生》。那位先生,经常满城闲逛,虽不富裕,但很自在啊。我有时想,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主人公由于工作的压力变成甲虫,目下有些人会不会因为急切地追名逐利变成陀螺呢?

种菜、读书,我都不求速度,随性而为。我到过江苏高淳,它被称为中国第一个国际“慢城”。那里到处都是蜗牛标志。我很喜欢。工作是做不完的,钱是挣不完的,草是薅不完的,书是读不完的,文章是写不完的,无须火急火燎。况且做事的过程,也要细细体会。我不喜欢远程两日游三日游,导游总是催,旅行像赶路。我不喜欢吃瓜子仁、喝水果汁,把人生的享受,变成充饥解渴,实在是糟蹋了自然的馈赠。朱光潜的《谈美书简》里说,进入阿尔卑斯山山谷的公路旁,插着木牌,提醒游客:“慢慢走,欣赏啊!”其实人生是场有限的旅行,只有慢行,才能领略美好风光。

虽然常在菜园,时常忘记身外熙熙攘攘的世界,但是我也感受到,“快”已经成为当下躲避不开的潮流。连种菜也要长得快,温控大棚、高效农药、除草醚、植物增长剂等等,都用上了。人们的脸上,有种你追我赶的焦虑。净空大师曾说到古人,比如陶潜、王维、孟浩然、苏东坡等等,都生活在诗情画意之中,现在的人呢,风雨兼程,来去匆匆。须知,快乐是要用时光来煮的。事实上,菜园的风,也深悟慢的乐趣。它总是轻吹我的头发,吹拂我的脸颊,有时舔舔我的手,牵着我的衣襟,像一只小小的卷毛狗。或许在风的眼里,我也是一棵菜。

洋葱与战争及爱情

最近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印象最深的,是一只葫芦水瓢和孙玉厚的一句话。葫芦样老了,从中间锯开,就是两只水瓢。我小时候,家里也用这个舀水,我也用这个喝水。现园子里,还挂着只老葫芦,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过往。孙玉厚说:“地是什么,地是人的脸,你好好侍候它,它就给你长脸,你不好好待它,它就给你丢脸。”此语朴实如泥土,深刻亦如泥土。

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菜园就是我的世界。我大把大把的时间,渗入每一畦地,融入每一棵菜。我发现白萝卜容易糠心,有的空心,不过边皮浇肉味道极好,腌渍崩脆。我发现菠菜根越冷越甜,其叶异味,如六六六药粉。网上有解释说,这是农药残留,会致身体中毒,人体组织发生癌变,甚至造成遗传障碍,使后代畸形。这简直是胡扯啊。——这是菠菜自身散发出来的气味,应该就是为了抵御害虫的侵袭。

前几天,《安庆晚报》拟发我的种菜稿,让我提供种菜照片。我请朋友子衿帮忙拍照。她发现心里美萝卜与白萝卜、红萝卜的叶子都不同,前者不仅更绿,而且像只小勺,没有锯齿边。我细细观察,确实如此。这是不是就是文学的陌生化效果呢?她还发现有棵青菜起薹,即将开花。按道理说,还是冬天,气温很低,不应该开枝散叶啊。如果把它比作人看,那一定是位特立独行的人物。

回到题目,说说洋葱。我栽了60棵洋葱,我天天看它,我想走进它的世界。

有人说名字是人的衣裳。我以为,名字也是蔬菜的衣裳。一个“洋”字点明外籍身份,一个“葱”字点明其形,它的叶子就像小葱,像文艺女青年。它的球茎,一如灯笼;它的花朵,犹如花球。它的根须深植,直达古代埃及。在埃及陵墓中可以找到与死者同时埋进去的洋葱,埃及最古老的建筑物墙壁上也画着洋葱的图案。

其作用之多,简直可以包治百病:能够降低血粘度,降低血压,提神醒脑,预防感冒。还能清除体内氧自由基,增强新陈代谢能力,抗衰老,预防骨质疏松等等。我的朋友每餐佐以生洋葱,据说他的高血脂降下来了。

洋葱虽小,曾经撬动历史。

传说欧洲中世纪两军作战时,一队队骑兵高跨在战马上,身穿甲胄,手持剑戟,脖子上戴着“洋葱项链”。他们认为,洋葱是具有神奇力量的护身符,能免遭剑戟的刺伤和弓箭的射伤。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格兰特将军曾经给作战部队总部寄去紧急信件,信中说,“没有洋葱,我无法调遣我的部队。”将军相信,洋葱可以预防痢疾和其他疾病。如今,在印度,全民皆嗜洋葱,洋葱政策成了国策,以至每届大选,常有候选人胸挂洋葱以争取选票。自然,我看到的历史,“有如女人的内衣,大约只是领子那一截。”

洋葱更与爱情结缘。比如歌曲《洋葱》: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比如小说《洋葱的爱情故事》:

婚后,她一直给他做洋葱吃:洋葱肉丝、洋葱焖鱼、香菇洋葱丝汤、洋葱蛋盒子……因为他不挑食,但最爱吃洋葱。妻子生病去世后,他掉魂一样地站在厨房里,想为自己做一道洋葱肉丝。当他准备在案板上切成细丝时眼睛已经睁不开,热泪长流。他终于知道真正的爱情就像洋葱,一片一片剥下去,总会有一片能让你泪流满面……

洋葱的球茎,很像女人心。层层叠叠的心思,让人感叹唏嘘,以至泪流满面。也像历史,可以一层一层剥开看的。

蔬菜方舟

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天下通了,地下烂了,青菜的叶子下化了。就想啊,如果有诺亚的本领,造只大大的船,把蔬菜们都装进去,突破绵绵秋雨的围剿,就好了。

幸好连出两天太阳,青菜复活,叶片挺括,叶脉清晰;豌豆苗袅袅婷婷,像杨丽萍;白萝卜头挤眉弄眼,做着鬼脸;韭菜、芹菜、芫荽、大蒜、上海青等等,也都恢复元气。

可惜红萝卜、胡萝卜,因为窝在里面,得不到风,又有两棵桂花树遮挡,缺少阳光的照耀,还只是条老鼠尾巴。人生不能十全十美,种菜也难以事事如意。

周一上班,就听同事抱怨菜贵:青菜四五块钱一斤,芹菜六七块钱一斤,大蒜十块钱一斤。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工资长了,生活成本越来越高了。他们不知道种菜的艰辛。他们不知道种菜的成本越来越高:我秋天排蒜时,蒜头已经长到八块一斤,创历史新高。

突然想到“蔬菜方舟”这个词儿。蔬菜虽贵,却离不开。它不仅丰富我们的餐桌——直接的或间接的——教科书上称为自养和异养,还给我们很多启迪,比如天天向上,比如随遇而安,从而供养我们的身体和灵魂。

自古就有素食主义者,可是肉食主义者更多,——他们怀疑蔬菜的能量。在自然界中,体形最大、力量最大的大象,即以素食为生。据说,希特勒是主张素食的,他正是从大象的生活中,看到了素食的力量。

遐想归遐想,事情还要做。下班后又到菜园,把豇豆荄子、秋茄荄子、丝瓜藤子、南瓜藤子清理掉,把紫薯刨出来,把地都翻过来。边挖边想,栽些青菜,栽些洋葱,栽些窝笋,栽些圆白菜,种几粒蚕豆。其实人生也是要规划的,可惜被大多数人忽略了。

我还知道一些蔬菜。比如冰菜,比如秋葵,比如酸模,比如千屈菜,比如海归豇豆。但说冰菜,在太阳照射下反射光线,就像冰晶一样,硬硬的,凉凉的,冰菜中的酸味是天然的苹果的酸味,并且富含钠、钾、胡萝卜素等矿物质。可食可看。

园里拐拐角角都是菊花脑。明艳金黄,香气实足,蜜蜂嗡嗡,上下翻飞,把菜园渲染得如同梵高的画。回想两年前的初冬,在菊花脑盛开的时节,我在园里走廓上垫块纸板,躺着晒太阳的情景。阳光像银针似的,扎着前胸后背,每个毛孔都张开了,那种舒畅没齿难忘。可今秋因阴雨太多,而无福消受了。

妻子栽过半畦白菜,之后系块围腰,俯下身来,用三根手指,极有耐心地采菊花脑花朵,也把初冬的阳光和温暖装进围兜。晚上回来,用烤箱把花朵烤干,像一粒粒碧绿的玉石。小小陋室,弥漫着醉人的药香。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我这两天呢,正带着学生们阅读霍金的演讲词《宇宙的未来》。就想,每一朵菊花脑花就是一个小宇宙呢。先是花苞,之后慢慢绽放,放入烤箱以后,又渐渐地收缩,很像宇宙的爆炸与坍缩啊。拈几粒花茶,倒入滚开的水,看它们慢慢放开,优雅,舒展,犹如遨游宇宙之中。

晚上的餐桌上,有一份蒜叶炒蛋。大蒜消炎,让人清醒。妻子舍不得挖出整棵的大蒜,只掐些细嫩的蒜叶来吃,只要根茎在,还可以发的,来年照样拔蒜苗收蒜头。

我在写以上文字时,邮递员敲门,送来《散文选刊》第11期。封二是冯杰的短文,题为“散文家必须要扯,在那里东扯葫芦西扯瓢”。回看以上的文字,怎一个“扯”字了得。

我也有菜园子

无意中读到阎连科的散文《我有菜园子》,就像遇到知音:

“总之,你家的菜园,在五月间丰饶如塞满的巨大冰箱,而你家通往菜园那粗疏的门扉,就是阔大无比的冰箱大门。”

戛然而止。意犹未尽。上网一搜,原来选自其书《北京,最后的纪念》,且可在线阅读。一口气读完,仿佛完成了精神的对接。

因为,我也有菜园子。

在小城里,在楼群中间,我翻地,割草,种菜,写作,时间已经过去了26个月。可是园子不是我的,是朋友的,我担心他随时要回移作他用,比如起座高楼,或者开间工厂,毕竟现在物欲的力量太过强大,尽管很多人被其灼伤,但是前赴后继者依然不绝。

阎连科种过的蔬菜我大多种过,比如黄瓜、番茄、芹菜、韭菜、豆角、菠菜、苋菜、香菜、白萝卜、胡萝卜;也有没种过的,比如荆芥、什香、向日葵、大白菜,我甚至没听说过前两者的芳名。有些是他没种过而我种过的,比如生菜、草莓、莴笋、红薯、菊花脑、人参菜等等。不过,感受是相同的,“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眼下,我的菜园里,有白菜、大蒜、菠菜、芫荽、荠菜、韭菜、生菜、萝卜(长长的红萝卜、圆圆的白萝卜、或红或黄的胡萝卜)、豌豆苗、上海青,万物生长,皆可采食。整个菜园子,像一台超大冰箱,所有的菜都新鲜,润泽,带着初冬特有的甜味儿。

我拔几个萝卜,抱在怀里,坦然无碍,就想到阿Q,他在静虚庵,拔了四个萝卜,被尼姑骂,被恶狗咬,是那样的胆战心惊;掐一把蒜叶,可以炒鸡蛋,可以焯水凉拌,如果当佐料用,烧鱼就不腥了,烧羊肉就不膻了,红烧肉就更香了。人离不开蔬菜,没有了新鲜的蔬菜,就像婴儿断了奶。

更多的时候,我拔草、浇水或者闲逛。菜叶在微风中起舞,晨露在菜叶上显得晶莹剔透;芫荽是香的,豌豆苗也香,它们的香是一样的,都很纯粹,又不一样,前者浓得像油画,后者淡得像水墨画,前者像画着浓妆的艳丽女人,后者像清秀的,有些羞涩的乡下姑娘。

园子里还有青虫、蚂蚱、瓢虫、蜈蚣、鼻涕虫、地老虎等等。晴好的天气里,有极小的马蜂,轻盈的蝴蝶,夏天有时能看到蛇,以及黄鼠狼,这个季节,都没有了。——这原本是个不受干扰的世界。但看瓢虫,像绿豆大的龟,在生菜透明的湖中划动,像彩色的帆船,在白菜碧绿的海上航行……

萧红也写过菜园子。在她的名作《呼兰河传》中,有几段写到她和她的祖父种菜的故事。那段时光,是多么温馨啊!

“太阳在园子里是显得特别大。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为什么很多人爱菜园,爱种菜呢?

因为菜园子是个既实而虚的所在。既是凡体肉胎的居所,又是纤细心灵的家园。像朱自清的荷塘(《荷塘月色》),像梁实秋的雅舍(《雅舍小品》),像李乐薇的空中楼阁(《我的空中楼阁》),像或隐于山或隐于市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封闭自己,以暂时躲避身外的纷扰,或让自己躁动的灵魂获得片刻的宁静。

贴地飞行

小雪那天,雪花如约而至。——小雪是节气之一,在我的感觉中,已经名不副实。这次,它们从天而降,纷纷扬扬。我看不清它们的来路。我不知道它们走了多久,不知道它们行走的艰辛。我唯一知道的,是它们对于山川大地的眷念和深情。

雪花是很调皮的,像一只只细腰蜂,在银杏树上飞舞,在桂花树上小憩,手搭凉棚,下望菜地,把青菜、萝卜、芹菜、芫荽等等打量一遍,再轻盈地跳至空中,朝着某处菜畦、某种蔬菜,优雅地飞过去,贴着菜地飞行,悄然降落。

就想到徐志摩《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这些快乐的雪花,渐渐地把蔬菜覆盖了,把蔬菜间的缝隙填满了。后来,雪花越来越多,依然贴地飞行,但是对落点的选择,不再挑剔了,田沟里、边角地都是。雪像潮水似的渐渐地涨起来,把菜地淹没,白白的一片,而且平坦,如光滑的玻璃。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菜地的无边无际,像没有边的打谷场,像横无际涯的海洋,像川端康成的雪国,像浪漫而空灵的诗境。

朔风渐起,改变着雪的路径,也吹落了银杏树叶。这些树叶,叶子的边缘微黄,叶面还是绿的,受了雪花的诱惑,提前落下来了。它们落在雪上,一片二片三四片,积成金黄色的毯子,盖住厚厚的雪。不过,我还是弯下腰,用手指把叶片耙到沟里。据我的经验,被它们覆盖的青菜,含了太多水份,容易冻坏。

《雪国》是部中篇,六万多字。是另一个世界。1935年首次发表,1948年独立成书,十三年的光阴里,川端一直在打磨它,把它打磨成了一部美好而忧伤的经典。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这是全书的第一句,也是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唯一路径。《雪国》中有个人物,就叫叶子,冰清玉洁,在火灾中,飘然而下,香消玉殒。川端在写作时,是不是从雪和树叶中受到了启发呢?

想起刘亮程,他的《一个人的村庄》百读不厌: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我想,这里的雪,应该是人生的经历,或者人生中的种种磨难吧。想想自己走过的路,其间的经历,有时比戏剧还要戏剧。个中滋味,一言难尽。想想自己所遇到的每个人,想想频繁出现于大众视野的公众人物,很难说是完全为人所知。

抬眼望天,朦胧的白,如毛玻璃。站在菜地中间,凝望雪花飞舞,头上一层白,拂了还满。我也变成雪花,贴地飞行。思绪白茫茫的,飘远,轻盈。

天也晚得快了。我拔了四个萝卜,剪了一把大蒜。——把根留着,能重新发出蒜叶,照样结蒜头。萝卜烧肉,大蒜炒蛋,都是可口的菜。前几日,有朋自远方来,特地来看我的菜园。他们说种菜是一种情怀,也是一种贴地飞行的姿态。

没有阳光不行

我的菜园,由两块地组成,一南一北,中间隔着屋子。都方方正正的,像两张水写纸,可以一茬茬地,连续不断地种。一年中,前三个季节里,这两块地的种植没什么区别,到了冬天可就不同了——南面这块地,蔬菜简直长不起来。

红萝卜只长叶子,块根细得像老鼠的尾巴;白萝卜的块根,也不过乒乓球大——白萝卜是移栽过来的,原本可以像吹气似的长,长到碗口大,长成小排球;芫荽还贴着地,叶子细碎,枯黄,闻不到香味,看不到蜂飞蝶舞;上海青(蔬菜新品,菜茎碧绿,看起来老,吃起来嫩)笔细,没有发棵;莴笋精瘦,有些叶子已经烂了……

细看这一块地,三面是墙,像“凹”字的缺口,中间有两棵桂花树,亭亭如盖。风吹不进来,露水落不下来,阳光无法穿透繁密的枝叶。在其他季节,由于日照长,气温高,蔬菜还能生长,可是在冬天里,它们只能苟且保命,度日如年。

我真切地体会到,没有阳光不行。小时唱过一首歌,前两句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现在想来,此言不虚。我知道,地球上的生命依靠太阳的能量生存,而光合作用是捕捉太阳能量的途径。所谓光合作用,就是“用光合成”,缺少了阳光哪能成呢?

由于莳地弄菜,我读书的时候,每读到与种菜有关的情节,便会激动,亢奋,好像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比如英国作家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他们走进阳光中。塞西尔看着他们穿过露台,走下台阶,消失了踪影。他知道他们的习惯——他们将继续往下走,经过灌木丛,经过草地网球场和大丽花花坛,一径走到菜园子。在那里,面对着土豆与豌豆,他们将讨论这件大事。”

这部小说写于1908年。一个世纪之后,我读到此处时,依然能够闻到蔬菜的新鲜气息,依然能够听到土豆与豌豆的亲密耳语。

汪曾祺的小说《薛大娘》里也有蔬菜:

“每天上午,从路边经过,总可以看到大龙洗菜、浇水、浇粪。他把两桶稀粪水用一个长柄的木勺子扇面似的均匀地洒开。太阳照着粪水,闪着金光,让人感到:这又是新的一天了。菜园的一边种了一畦韭菜,垄了一畦葱还有几架宽扁豆。紫色的扁豆花一串一串,很好看。”

大龙是薛大娘的儿子,种了菜来,薛大娘卖。母子俩都开开心心的,薛大娘脸上整日带着笑。她的天性就像蔬菜,自然,健康。每次读到这节,我都要反复念叨,有时会不自觉地朗读起来。这两段文字里都有阳光,蔬菜得时,长势正旺。

最近读到余秀华的诗,感觉她就像一株蔬菜,借助网络的阳光,快乐疯长。她在《我养的狗,叫小巫》中写道: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她书写家乡的草木、景色及小动物,她的诗歌也充满了爱情和渴望。她身体残疾,思想不残,精神不残,诗歌不残。她的诗句就像冬日暖阳,直泻无碍,照得人浑身发热。

至于《三国演义》中,刘备每日在许昌的府邸里种菜,《阿Q正传》里,阿Q逾墙偷拔静虚庵的萝卜,都并非闲笔,皆耐人寻味。其实,书籍也是菜地,也是阳光,蔬菜没有阳光不行,人不读书不能成长。有些人,可能不以为然,也并不奇怪,七月就是七月,安生就是安生,这个世界原本没有完全相同的人。

90度鞠躬

即使在家里,在行走途中,我与菜地也在一起。这不单单是指思念,还与实物相连。这实物就是“花茶”——不是茉莉花茶、玫瑰花茶,而是茼蒿花茶、桂花花茶、菊花脑花茶。

五月里,茼蒿开花了,嫩绿挺括如绿玻璃似的叶子,灿烂如金的美丽花朵,凝结着夏天的热情与快乐。八月里,桂花(菜地里有多株桂花树)开了,丹桂金桂银桂争艳,在开得最盛的几日里,空气都是香的。

到了十月,菊花脑花如约而至,衬托出初冬的辽阔、疏朗、清净、圣洁。它们绽放枝头时,像一枚枚金色的草帽,又像起舞时完全撒开的旋转的草裙;而用烤箱烤干以后,收缩成了黄豆似的花球,因有绿色的花蒂衬着,整体上看,恰似一粒粒华美的宝石。

在家里,我自然是喝“花茶”,灯下漫读,茶香氤氲;偶尔出门时,带着“花茶”,仿佛把菜地带在身边,把季节带在身边。我还吃过南瓜的花、韭菜的花。我时时感觉到,在我的身体和五内,所有的花儿都在绽放,绽放,绽放,周身芬芳。

当然,之所以爱喝“花茶”,是因为它们蔬菜的代表,是菜地的化身。每当读到丽言佳句,就会想到菜地,犹如漂亮的衣裳,穿在它们的身上,可能是最得体的。

比如,“在懂你的人群中散步”;又如,“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还如,海子《日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在我的心目中,“你”“姐姐”“懂你的人群”,都可以用来形容菜地以及蔬菜。莫言、刘亮程都说“万物有灵”,就我的感觉而言,蔬菜确实有灵。它们是食物之源,思想之源,快乐之源。

没有蔬菜,我们可能活不下去,面露“菜色”的人,总有恢复体力的时候;如果面露“肉色”,恐怕大限将至。或以为光食蔬菜不吃荤菜对健康不利,可是他们忘记了很多动物终生食草依然强健,比如大象,其神力和威严,在自然界中无出其右;寺院里的僧徒也是整日茹素,很多人面色红润,灿若桃花。

若在房前屋后开辟几畦菜地,就是种些青菜萝卜,它们随着季节生长,也是极美的风景;在庭院里、阳台上、楼顶上以至书房中,也可种植蔬菜,比如撒一把青菜,排两排大蒜,栽几株水晶彩椒,垂几株樱桃番茄,养眼养容养心,别有风情。

蔬菜是慈悲的,仁爱的,坚忍的,平和的。如果你与它们朝夕相伴,如果你陪伴它们发芽、长叶、开花,还有豆类瓜类的作物爬藤,如果你了解它们对抗风霜雨雪以及病虫害的过程,你就会觉得蔬菜也是神,也有精神。它们进入我们的肠胃,清洁我们的灵魂。它们总会让我们想起一些人。所以,对于蔬菜,我心怀虔诚,我愿意摧眉折腰,行90度鞠躬礼。

我知道我对蔬菜的理解、对蔬菜精神的诠释还很肤浅,可是这并不妨碍我对蔬菜保持由衷的敬意。正像周国平在《在黑暗中并肩行走》所说:“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但正因为由己及人地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最诚挚的爱。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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