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潮州开元寺捐瓦当开始,我命中注定与瓦当脱不了干系。
陪着逢庙必拜的母亲到潮州的开元寺朝圣。先前我只知泉州有开元寺,那株传说中佛菩萨为了建寺而显神迹,桑树开莲花,而且千年犹冒新枝的古树令我觉得不可思议,没料到粤东偏僻的潮州,也有座唐玄宗敕建的同名古刹。旅游书上还介绍这座开元寺唐以后重修,至今保留宋代修复时的大佛殿样式,与日本奈良的东大寺如出一辙,这种大佛样风格还是宋代明州的建筑师带到日本的。
游行这座粤东第一古刹,在大雄宝殿、玉佛楼、藏经阁的院落间寻找牡丹花的踪迹,我们来的正是季节,古代诗人曾有但见潮州开元寺牡丹盛开,“错认潮阳是洛阳”的诗句。
没找到牡丹,来到偏殿的厢廊,阴暗的墙角堆砌着一落落红色瓦当,我看到贴在墙上的一张告示:天王殿屋顶漏水,善男信女捐赠瓦当修复功德无量云云。我想到大殿拜佛的母亲,在功德簿上捐了一笔人民币,让执事者拿毛笔在一排瓦当写下母亲的名字。
我告诉一位研究中国古代艺术史的朋友,我申请到一笔奖学金,将到南京对东晋出土的莲花纹瓦当进行田野踏查,可能当作我的论文题目。艺术史朋友听了大摇其头,没想到我对中国文化的认识竟然如此浅陋无知。
“李商隐的诗句: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他说研究瓦当,应该以自古长安帝王都的西安为首,“从周朝开始,有十一个王朝都在那里建都,秦汉宫苑陵殿等伟大建筑,都集中在长安。”
他给我看一本《中国瓦当艺术》的拓片。
“秦汉的瓦当富丽辉煌,光彩夺目,可以说是瓦当艺术史的全盛时期。秦始皇陵出土这件最大的瓦当,我看过原件,夔龙组成的图案,看起来很雄奇又神秘,力度动势风卷流云!”
他指着一幅汉代云朵舒卷的拓片,赞叹古人屋顶上的瓦当造型如此精妙。
“你看仔细,云朵的线条是立体突出的,工匠制作时先用手捏塑,再用刀子削成的,皇陵京殿专用的瓦当,在屋顶上连看都看不到,还这么讲究!”
翻看这本瓦当拓片书,发现一幅圆圈内赫然是一个“空”字。
“我是想从南京出土的东晋莲花纹瓦当,探究它和佛教的关系……”
“东晋的莲花纹,不也太晚了!”艺术史朋友批评我孤陋寡闻:“考古学家早在阿房宫的遗址发现了莲花纹瓦当,地点就在凤翔。”
我拿刚读到的知识反驳他:
“不错,秦代瓦当有用莲花纹装饰的,那是和中国古代的观念莲花可胜火有关,木构建筑最怕火灾,秦汉流行的云纹也与水有关,”我又一次强调,“我要研究从南京出土的东晋莲花纹瓦当,来看佛教在江南的传播。秦汉瓦当莲纹与宗教无关。”
他对我的解释听而不闻。
“大陆的艺术史家很感性,把建筑比喻为凝固了的音乐,瓦当,椽头上的瓦当组成一串串珠链,等于是乐曲中不可缺少的音符。”他说。
我与瓦当有缘。偶然在图书馆一本过期的《考古》期刊上看到一篇文章——《南京钟山坛类建筑遗存》,南京大学考古教授本来在钟山勘探明东陵寝园遗址,文物局告知山半腰有古代建筑遗迹,经过探察发现掩伏于荆棘和青藤的高大石墙,拨开密林中覆盖的落叶,赫然是一块印着绳纹的六朝断砖。经过挖掘清理后,专家根据沉重的大石块砌成高低错落重叠的坛层,断定是一处祭坛遗存,年代为东晋到南朝早期,后来确定为刘宋北郊坛遗存。
这座祭祀天地的坛类建筑,是至今中国出土最早的北郊坛遗址,发现后轰动海内外考古界。附在文章后的图片,一件灰陶瓦当的莲花纹饰吸引了我的视线,另外一对专家断定为应该是插置神主座台上的石雕器物,也浮雕莲花纹,中国古代传统礼制的祭天仪式中,何以会出现佛教象征的莲花纹?佛教思想在东晋六朝时期的传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把玩浸在水中的一块雨花石,我寻思着。这枚雨花石形状像鹅卵,玲珑可爱,在水中花纹更是光彩夺目,我想到南京的雨花石山,传说本来只是一座布满砾石的小山冈,六朝梁代高僧云光和尚在这里讲经传佛,与天神有了感应,从天上落雨如花,就是雨花石的由来。
多么美丽的传说,我想到南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