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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郎情妾意

城市广场其实是一个楼盘,一共四栋高层。每到傍晚,楼下的空地上都很热闹。人多,狗也不少。忙了一天,有人喜欢下来转转,还有的人其实愿意待在家里,但他的狗不愿意,必须下来撒撒欢。所以在这个地方,你要保持一点警惕,你必须防备着狗,还要小心脚下的狗屎。

天已擦黑。狗和人都少了,回家了。广场上顿时就有点空。她暂时还回不去,因为克拉不肯回去。克拉是她的狗,小母狗,贵宾犬。克拉平时是很上规矩的,出来溜达的时候,跟在她的左后方,亦步亦趋,合乎所谓的“驯犬规范”。但最近它变性了,不乖了,时而蔫头耷脑,时而焦躁不安,不再安于斗室,有机会就要冲出牢笼。它出了家门就往前蹿,绳子被拉得笔直,主人被拉得趔趄。这不是人遛狗,简直是狗遛人了。该回家的时候却又赖着不走,四个爪子像长了吸盘,拖都拖不动,最后索性趴在地上,任你怎么拉它,眼都不抬一下。这是老太卖土豆,就这一堆了。

当然最终也还是会回家的。办法总是有的。办法是什么?胡萝卜加大棒。所谓胡萝卜,那是对驴子而言,对狗来说,就是小饼干,牛肉味的。小饼干凑在它鼻子前,拽一拽绳子,再不走,就是一鞋跟。出脚当然不重,毕竟是自家的狗。这样就基本奏效了,克拉老大不情愿地起了身,被牵着走了。贵宾犬毛长,修成泰迪毛型,很有些姿容,走起路来也顾盼生姿,但现在克拉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实在是一副晦气相。主人牵着克拉,像拖着一大团破布,感觉很不好,不由的心情也差了。想起刚才克拉见到别的狗就直奔过去,朝人家屁股直嗅,突然又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摇尾巴,实在是丢人!克拉的女主人身材凹凸有致,长发飘飘,拖着只疲沓狗还努力做到款款而行,显然是个很注意形象的女子,这克拉真有点配不上她。

这时天几乎完全黑了,狗主人的容貌是看不清的,你只能看见轮廓。你看不清她的眉眼,更看不清内心。要了解她,你需要一点机缘,了解人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情,其实不说人了,即使是事物,譬如养狗,你不养,你就不懂。这一点,克拉的主人就深有体会。没有养狗之前,她只知道狗好玩,不知道狗麻烦;养了狗之后,她知道了狗的麻烦不亚于人,吃喝拉撒,比人还不能马虎。养了克拉她才知道为什么楼下总有一股尿臊味,原来都是狗撒的,路两边每一棵树下都有尿迹,公狗抬腿,母狗下蹲,不放过每一个撒尿的机会——不养狗哪知道这些啊?结论是:浮光掠影是靠不住的。方法是: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要亲口尝一尝。

浮光掠影靠不住,不光由养狗得来,了解男人也一样。这个说来话长,先不多说。总之因为在认识男人上的曾经沧海,她对表面现象十分警惕,一律怀疑。问题是,明知表面现象不可信,每个人还都要修饰化妆后再给别人看。下面这段文字就是对一个人的描述:

某女,32岁,身高1.66,大学本科,城市白领,未婚;善解人意,兰心蕙质,身材好,性格开朗大方;征条件相当之成功男子共度美好人生,公务员或事业单位人员优先。

这是征婚广告。一种约定俗成的格式。虽用辞藻美化过,但基本符合事实。某女芳名苏丽,这个在征婚广告里不能说;她养了一只狗,母的,叫克拉,这个不必说;身高1.66米,绝对的理想身高,不过没扣除高跟鞋;身材好,准确地说那是几年前,现在要凹凸有致必须要穿塑身内衣了——可怕的时光啊!大学本科倒真是货真价实的,属国家承认的成人教育,思想政治专业。在这段文字中,“善解人意”可以说是最虚的话,但其实相当符合实际。苏丽一点也不笨,很善于观察别人,洞察人心。至于“善解人意”的另一层意思——体贴别人,那要看对谁了。

这样一个女子,平心而论,即使洗尽铅华,也还有中人之姿,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就剩下了。必须指出的是,“剩”,是别人对苏丽婚事的看法,相当的粗鲁,她自己的看法是:她正处于筛选中,暂且未婚;大量男人被她筛落下去,暂且没有留下的,如此而已。收成不好是一季,找不到好男人是一世,绝对马虎不得。如果要用一句话说明苏丽的婚姻观,二十五岁以前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所以感觉最重要;自从过了二十五,苏丽坚信:“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是邪恶的,基本等于耍流氓。”少男少女可以耍耍流氓,但大于二十五的女人耍不得,因为那是被男人耍。你应该看出来了,苏丽以前讲求彼此的感觉,现在注重婚姻标准。所谓标准,主要就是房子车子身高长相等硬件。总之,她现在是感觉和标准并重。为了扩大接触面,她不排斥相亲了,征婚广告就是这么出炉的,她字斟句酌,亲自执笔。苏丽见男人,不,筛选男人,持续好几年了,说是阅人无数也不为过。事后回顾起来,这无数的男人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见了面有感觉,却不符合标准;另一类是符合标准,但却没有感觉,即使努力委屈自己,感觉也上不来;其实还有第三类,那就是既有感觉,又符合标准的,这样的人可以托付终身,不过,他暂时还没有出现。所谓白马王子,就是王子骑在白马上,光来匹白马当然不行;来个男人不骑白马,八成也不是真王子。白马是什么?白马是硬件。苏丽真是有点急了。婚姻尚在前面飘忽,但时光的脚步更快,转眼间就会把婚姻抛到后面。就在这时,克拉出现了。

克拉是她养的狗,但以前不是她的,是她的闺蜜,叫杨琴的,早婚,却没有早育。结婚多年没孩子,于是加班加点,反复努力,突然就成功怀了孕。这样可能影响坐胎的克拉就成了危险分子,不得不送人。苏丽寂寞,狗并不多余,但这只狗的背景却让她不快。哦,你早早地抓了个老公,又马上要有孩子了,狗就多余啦?我没有老公就该和狗做伴?这不是欺负人吗?不过闺蜜到底是闺蜜,杨琴对她特别信任。杨琴说:你知道它叫什么吗?可拉!就是可以拉一个人过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已经大得挺不动,说:我的儿子就是狗拉来的。苏丽长期待字闺中,有一点迷信是免不了的,想起以前乡下的女孩子多有叫“来娣”“招娣”的,这可拉没准还真能带来运气,见那狗又跟自己似乎特别亲,前世有缘的样子,就接受了。

必须说明一下,克拉以前是叫可拉的,但苏丽用同样的音调叫它,心里却给它改了名字,叫克拉。把名字改掉,就像小孩改成继父的姓,有某种仪式感,少不得。可拉叫了克拉,说不定就可以冲喜,那些明星的婚戒不都是大号的“克拉钻”吗?

相亲依然在继续,克拉也养着。克拉对生活要求不高,有君子之风,一箪食,一瓢饮,它就很满足,就是说,你给狗食盆里添满了水和狗粮,基本就没什么事了。该见人你就去见人,你心情不好回来,它会安慰你。它跟你要吃的要喝的,要你带它出去散心,让你觉得还有人需要你,你不是个没人要的人。

克拉所有的口令、习惯和技艺,杨琴都已经移交了,但她有时还来看看克拉。苏丽虽寂寞,但并不很欢迎。这不仅是养父母对亲生父母的警惕,更主要的是杨琴来了基本不逗狗,却喜欢摸着肚子抱怨她儿子在肚子里蹬她,“我夜里真是没法睡!”当然她夜里睡不着也还另有原因,就是他的老公,她恨恨地说:“他夜里就要折腾!想着法子折腾!我真的好辛苦。”苏丽还是未婚女青年呢,她又羞又气,撇嘴道:“你自找的,两个男人一大一小,一里一外,里外夹攻,哈哈!”杨琴道:“你看你看,我儿子又在蹬我。这里都突出来了!”她口口声声“我儿子”,话头一转鼓励苏丽快找,说眼光要准,下手要快。她很真诚,这符合女人们骂过老公随后就要为别人介绍对象的规律。“好男人都被一轮一轮挑完了,所以你要降低标准。”她总算嘴里积德,没有说出“像我老公那样的现在到哪里找”之类的话,但那味儿还是出来了。苏丽没好气地说:“怎么降低?再低就是负数了!”苏丽认为,男人这个物种,其设计方案是不错的,但现在质量太差,基本都是残次品。因此不能怪上帝,是人自己不好。“这些男人都太小气!”她比画着说:“长得小气,为人也小气。”杨琴道:“如果条件大差不差,你可以改造啊。”苏丽心里冷笑,改造人那么容易?生怕她谈起改造老公来就滔滔不绝,立即把话题转到克拉身上。“人没有狗好!我现在要改造狗。它这几天发癫。在家待不住,不吃不喝,就想出去。是不是发,发……发疯?”“不是发疯,是发情了!”苏丽道:“你说它想男人了?”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杨琴一把抓过狗,看看它后面,突然指着克拉的腿叫道:“来啦!它来月经啦!”克拉被她吓着了,挣脱开去,躺在地上舔起自己的腿来。苏丽愣住了。杨琴安慰道:“没关系的,它一年也就春秋两季。每次一个月。”苏丽惨叫道:“啊!这么麻烦。你把它带走吧。”杨琴笑道:“不麻烦啊。你不能只想玩它,一点不想付出。”她站起身,要告辞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规律。解决了它就心平气和了。”她挺着肚子出了门,“你们一起加油!克拉拜拜!哈哈。”

杨琴走后不久,竟又发来一个短信:“你和可拉要互相学习。狗向你学习抬高视点,你向狗学习增强嗅觉。”这是啥意思?难不成有老公和孩子,就有资格充当人生导师了?切!

苏丽今天没有去赴约会。自从征婚广告登出后,她就成了个热门。不断有人联系送检,但一个合格的也没有,她似乎成了男人检验员了。更讨厌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已成了那个叫“鹊桥仙”的公司的摇钱树。就是说,公司不断介绍男人约她,她反正看不上,公司却扣除了应该给男会员介绍见面的次数。她条件好,素质高,不想却成了媒子,而且是免费的。她又不傻,这多窝囊!于是她决定不再轻易出山。今天电话又来一个,几句话讲完她就决定谢绝。那人的话写下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你要知道,话不是用来读的,是用来听的。那人的声音像刚吃了几斤辣椒,或者才动过喉部手术,比所谓的公鸭嗓子还要怪异。这基本就预示着是个太监,当然不见。今天是个星期天,时间是有的,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克拉的血把家里弄脏了,她必须认真打扫,一检查才知道,寻寻觅觅,点点滴滴,怎一个恶心了得。这些痕迹基本位于正常视线之外,不易发现。再仔细检查,才发现几乎克拉接触过的所有东西,或多或少都沾了血。这说明克拉发情已非一日,而且差不多歇斯底里。苏丽之所以没有及时发现,一是因为她没有养狗经验,二是克拉自己身上很干净,这跟经期的女人们外表看不出而只能从脾气上推测是一样的道理。看着克拉又在那里自舔,苏丽又恼又烦。现在有三个出路,一是把狗送走,但她舍不得,要找个合格的接受者或许跟找对象差不多难;二是把它骟掉,绝育,这不光费心,还要费钱,据说狗的手术费比人贵得多,败家女才会这么做;三就是不管它,随它熬着,火烧完了它自然熄灭——可这万万使不得!杨琴不是说过吗,一个月哩!这一个月她岂不成护工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杨琴说,解决了就心平气和了,就是说,它满足了就万事大吉——岂止是万事大吉,这个办法不光人道,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带来下一代,狗崽。两只或者更多,几乎可以成立狗仔队。贵宾犬属于热门的好品种,据说一只值三五千。三五只约等于一万,这不是一件一本万利的好事吗?

苏丽想定,恨不得立即就出门实施。克拉也是盼望已久,它在家里魂不守舍,坐卧不宁,茶饭不思,彷徨无策。它几乎时刻蹲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你,急了还去扒门,扒门还不理就去瞎咬东西,主要是咬苏丽的裤脚,这基本是揭竿而起的前奏了。老实说,它可真没有人的修养好,恬不知耻,没羞没臊。苏丽站起来,给克拉拴狗绳。克拉兴奋得直哈哧,苏丽却慢腾腾的,有些犹豫。但这时已经由不得她了,门一开,克拉嗖地蹿了出去。在电梯前苏丽再次犹豫,但电梯门自己开了,苏丽别无退路,只得跟它下楼。

苏丽犹豫,原因简单。她一个大姑娘,带一只春心荡漾的狗,不伦不类,深究起来竟又是同属待字闺中的一类。羞人答答的,谁知道克拉会怎么丢人?她牵着狗,不时拽一下绳子,让克拉慢些。楼下的告示栏贴了不少广告,苏丽一贯懒得理会。但有个人突然说一声:“唷,征婚广告贴这里啦!嘿嘿。”苏丽好奇,一看还真是征婚的,不过是为狗征婚,还附了照片:“纯种金毛,雌性,两岁,体重70斤,体健聪明,柔顺勇敢。征条件相当之纯种雄性金毛,共结连理,非诚勿扰,价格面议。”这与人的征婚广告格式类似,但是最后那句话:价格面议,说中了苏丽的心思。看来狗的征婚广告即使是人写的,也和狗发情的表现一样,都是赤裸裸的,克拉要解决问题,显然要付钱。正觉得为难,克拉又在绳子那头用力,把她拖到另一个报栏前。这里另有一个广告,是卖狗的,正是贵宾,三千起步,价格面议。这个此前她看过了。克拉老实地蹲在脚边,不时抬眼看看她,似乎在说:真的能卖钱呢,别畏苦怕难。可这事是真有点难啊。她一个大姑娘,到哪里找公狗?说都说不出口的!难不成也去登广告?况且,她根本就不愿意出这个钱。她听说公狗发情也是很麻烦的,不光闹心憋气,有时还要闹事。公狗难道不也需要解决?难道不是“解决了就心平气和了”?凭什么大家都是解决问题,就要母狗付钱?这是性别歧视,不公平啊!

看似狗不讲理,其实是人不讲理。要知道苏丽是做会计的,她不傻,因为她不傻,她才能从出纳升为会计;也因为她太“不傻”,她未能再接再厉,晋升为财务科长。不过这个原因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单位不讲理。在人事上遇到不讲理也就罢了,在狗事上竟然也这样——这算怎么回事?!

苏丽很纠结。她曾经在找男朋友上跟着感觉走,事实证明这不成功。但是狗的事你却只能跟着感觉走了,准确地说是跟着狗走。跟着逻辑就要付钱,谁叫她的狗是母狗呢?这时,克拉突然竖起了耳朵,它听到了狗叫,它的鼻子明显地在空气中探索,搜到了位置,呼一声蹿出去了。苏丽被拉了个趔趄,她恼火地拽一下绳子,喝住它慢一点,被克拉牵着往广场中间去了。虽说已不能主导,但苏丽心里却也有个态度:乱来是不行的,决不能见公狗就蹲,这直接关系到下一代的素质,也是计划生育,优育。克拉只管解决问题不计后果,她岂能不管……尚未见到克拉心仪的目标,苏丽心里就已打定主意:克拉跟谁好,必须要经过主人批准,克拉不设防,她必须要把关。

克拉的性行为被严格控制了。品种是一个控制线,品种不一致不要,品种不纯也不要。另一个原则是:免费。总有些公狗火急火燎,格外主动;总有些公狗的主人比较厚道,或者信息闭塞,不知道公狗还可以挣钱。如此看来,克拉的性行为,还是与人有关。

当天,克拉的寻找以失败告终。它感觉灵敏,绝无同性恋迹象,只有遇到公狗它才会放下身段。但它又几乎是饥不择食的。第一条公狗它是见了面就起意,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人家不理它;而且那是只博美,品种不一,即使博美愿意苏丽也不答应。后来在广场东角又遇到一只贵宾,巧的是主人还不在,而且郎有情妾有意,彼此挨挨擦擦,稍一前戏就要来真的,但苏丽一拽绳子一抬腿,棒打鸳鸯,生生破了它们的好事。这一次品种是匹配的,但色系不一,对方是黑的,克拉可是白狗,这乱不得。苏丽从来就不赞成跨人种婚配。狗是一锤子买卖,无须长相厮守,谈不上生活习惯、文化背景,但混血儿很漂亮,四不像的狗可是一钱不值啊。

克拉可不懂这些,它饥不择食,倒还没有慌不择路,它与公狗之间的直线就是路。苏丽的策略是,找狗由它自己找,把关还得靠自己,这有点丈母娘的意思了。克拉越来越急,哈赤哈赤直喘粗气,完全失去了基本的“妇道”。在广场中央,它直冲一条黑背跑过去,摇起屁股跳起了热舞。苏丽恼羞成怒,抬腿就是一脚;“你也不怕压坏啊!”那黑贝有一百斤,大狼狗,简直就是色狼,见有人干预,本来还装矜持的,这时竟跃跃欲试真想上,苏丽大叫:“谁家的狗耍流氓!再不来人我就打啦!”说是打,其实也怕,步步后退。那男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了,悻悻地赶开黑背,觍着脸嘟哝道:“你这么猛啊!一夜四次郎啊,昨天才配过的嘛!”说得苏丽立马满脸通红,她差点就要开骂了,这什么话,耍流氓!什么素质!

接下来的几天,苏丽继续带克拉到广场去。她盘算过了,不能在同一个时间下去,原因很简单,狗主人的生活是有规律的,何时遛狗基本不变,这就是说,淘汰了一批狗,就意味着要排除这个时间,为了扩大筛选面,最好连地点也换掉,但这个太麻烦,她做不到。通过第一天克拉与黑背的邂逅,她得出了一点心得,那就是狗的素质反映了人的素质,或者说是人的素质决定了狗的素质,狗是随人的,狗和人互为镜像。如此说来,克拉找狗,也几乎是在帮她挑人了——她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依然待字闺中,狗绳的一端是狗,另一端是人,也许是男人,好男人,红绳也没规定不能是狗绳啊?

这个想法很乐观,苏丽看见那些牵着狗绳的男人难免如此想。据说男人十分讲究三大件,手表、皮带和钱包。随着时代的进步,其实男人牵的狗更能反映他的实力和品位。以前的那三大件太敏感了:钱包装钱,其实更是关钱的,不宜多看;手表只能扫一眼,扫的力度和频度太大就有点像小偷了;皮带,那管的是下半身啊,非礼勿视是必须的,但男人手上牵的狗就随便看了,你夸他的狗,基本上就跟夸他孩子差不多。如果他不夹生且有教养,他会投桃报李,反过来夸你的狗——这跟相亲有点类似,但要自然多了。

如前所述,男人养的狗,其教养习惯反映了他的教养;狗的品种,也常常透露出他的品位乃至实力。养小狗的基本房子也不大,养大狗的很可能住的是豪宅——虽然不可一概而论,甚至有反其道行之的,但大致算有个谱。总之,关于狗的信息是了解一个男人的额外的窗口,狗和他的男主人互为表里,互为佐证,比素昧平生的两个人直接坐到茶馆要可靠得多。苏丽之所以有如此心得,直接原因是她在广场上的际遇,具体说,她在遇到无数“不合适”的“狗”之后,终于遇到了一个合适的,一个合适的男人,他的狗叫“大喜”。

大喜当然也是贵宾犬,白色,无一根灰色杂毛,眼圆腿健,血统纯正。它极有教养,出来遛时令行禁止,不犯规;撒了狗绳也不跑远,随叫随到;撒尿时腿抬得极高,一点不撒自己身上——这是个很小的细节,但细节直指本质。那个男人,叫宁凯的,身材高大,超过一米八,配得上一米六六的女人,身上的细节看似随意,都很有品位。所谓的三大件四大件,现在还看不全,但所有看到了的,譬如皮鞋、皮带、狗脖子上的皮绳等各类皮具,都很上档次。人不光高,还很挺拔,跟他的狗一样品貌端正,更值得肯定的是,他很得体,不光谈吐得体大方,衣着也得体。所谓衣着得体,对遛狗的男人来说,绝不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而是低调闲适,却又考究精致。更深入地说,所谓得体,其实就是合适,和苏丽合适。富贵逼人的人她“吃”不到,所以就说“吃”不消;各方面平平的她看不上,土豆掉到土豆堆里还是个土豆。她一直寻找的就是一个看上去眼亮,靠近了心动,离开了就心慌的男人,这就是合适的男人。而宁凯就是。

克拉找到了大喜,苏丽遇到了宁凯。这城市人和人相距遥远,虽说是人挤人,但不合适或者不合用的人那能叫人吗?你找修表的,那地方却改换门庭变卖杂货了;你找男朋友,却遇到个老尼姑……总之不合用的人你就会急得骂他不是人。苏丽遇到宁凯,殊为难得。这得归功于狗,妙狗偶得。在苏丽的心里,她和宁凯就像两个盲人,导盲犬克拉和大喜,依仗本能的指引,凭借神灵的感应,牵引着他们,相遇,靠近,走到了一起。

如上所述,她之所以对宁凯中意,主要是他得体。所谓得体,还得细说。除了通常的理解,苏丽认为,得体主要还得温和,有亲和力。所谓亲和力,不光是你觉得他亲切,同时他也要对你有兴趣;他不光对你有兴趣,还得好说话。所谓好说话,就是能驾驭。

苏丽以前没有见过宁凯。她在原来的地点,不同的时间,遇到了合适的人。毋庸讳言,克拉功不可没。看来狗不光可以破案,狗还可以找人;狗不但可以看家,还能帮着成家哩。克拉和大喜天生有缘。通常她是每天傍晚带克拉出去,如果是周末,她就有时间带狗出去两次,每次时间也可以稍长一点。那天,果然是在比傍晚还略晚时,才有了收获。就在克拉失望,苏丽也认为这一天又将一无所获的时候,克拉突然兴奋起来,几乎是同时,苏丽看见了宁凯。如果不是对人心存希冀,苏丽的眼睛绝对比不上克拉的鼻子;如果对克拉完全信任,并认为仅仅是它自己的事,苏丽就会狗绳一撒,随它去,但情况并非如此,苏丽是要把关的。她不但为狗把关,因为那只狗的主人看上去合适,她也要为自己把把关。于是她用力拽紧了手上的绳子,而且,脚步也迟缓了下来。这就像买东西,一眼望去就不合适的东西不须再看第二眼,看上去合适的,你倒要仔细打量。

目测的结果相当乐观,令人心动。如前所说,大喜品种优良,貌美体健,生机勃勃,是克拉眼里的白马王子。克拉四爪扒地,使劲向前,显然已经急不可待。这实在是毫无矜持,有失体面。苏丽使劲拽住克拉,拐弯,退到花台后面远观。那只暂时还不知道名字的大喜显然已感觉到母狗的存在,它被气味激发,开始躁动了,它鼻子在风中探寻,跑两步,先撒了泡尿,朝花台这边汪汪叫了起来。那尚不知名的狗主人诧异地朝这边看看,眼睛亮了一下。因为花台挡着,他肯定不会看见克拉,他看见的是人,因此他眼亮只能是因为苏丽。苏丽相当美丽,尤其是远看。苏丽当然也看见了宁凯,她早就看见他了,但她眼睛不发亮,反而是一副意兴阑珊,了无兴趣的模样。她欲语还休,好像要说什么。终于开口了,却是批评狗的。她娇声说:“你发什么癫啊,走,该回去了。”说着拉着狗绳,强行把克拉拽走了。克拉不情愿,继而大怒,竟突然回头冲苏丽狂叫,龇牙咧嘴,像是要造反。苏丽不为所动,手上加力,终于还是拖着它离开了。

苏丽并没有走远,她押解着克拉走到了广场的另一边。天色已晚,这里很清静,她心里还有些迟疑。或者说,她需要进一步确认,需要想好步骤,有两个方面的问题:那公狗显然是优秀的,但它的主人会配合吗?很多人靠公狗挣钱,他会不会很计较,也提出一个价码?另一个问题是,单身男人会养狗吗?或者说,养狗的男人,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成家?即使第一个担忧获得解决,就是说男人不计较,但如果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他已婚,那苏丽大费心思,岂不仅仅是为克拉解决问题了?

苏丽踌躇了,事到临头她有些畏缩。但她是个有决断的人,关于已婚未婚的问题,她立即就放下了。她自己不也是未婚?她不就养了一只狗?况且不去接触岂能了解实情?不去尝试又怎能知道人家是不是要钱?要钱的广告贴在墙上,又不会贴在狗鼻子上。中国女人就是太害羞,太含蓄,完全没有其他哺乳动物的敞亮和坦率!克拉也是女性吧?你看它茶饭不思,焦虑憔悴,有机会就勇往直前,低身求欢,毫不隐瞒春心——简直比男人还勇敢。现在剩男剩女很多,但如果没有人类的阻挠,肯定不会有剩狗——这是绝对的!苏丽对自己不耐烦了。克拉早就不耐烦了,于是转了一圈后,她们又回到了刚才和大喜邂逅的位置,但大喜和主人已经不在。昔狗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绿草坪。克拉焦躁,在地上使劲地嗅,那里是大喜的尿迹点。苏丽懊恼,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怪还怪自己过于犹豫迟疑,裹足不前。正有些恍惚,克拉欢叫着朝远处冲了过去——毕竟狗找狗比人找狗要高效。原来大喜和主人还没有走,只是换了地方,被一簇灌木挡住了。

找狗靠克拉,免费还得靠苏丽。她义不容辞,狗是不用货币的,但是人把钱发明出来了,于是狗的生活也要用钱了。这是现实,你得认。有了钱这东西,也才有了会计这个职业嘛,这是她的饭碗哩。苏丽愿意和钱打交道,进进出出,但决不愿意为克拉的性事付钱。大姑娘倒贴,要不得!关键还是人不好。世上的男人都小气。虽说这世界斤斤计较不能全怪男人,但男性不是主导吗?当然就怪他们。男人捐精不是也能拿钱吗?所以公狗也就要挣钱,这不就是男人的思维惯性吗!

苏丽果断地斩断自己的思绪。这是在抱怨。这不好。她待嫁这些年,抱怨越来越多,已有些怨妇的味道。她早已警醒,不能再这样下去。男人虽坏,但是少不得。男人大多小气,没出息,但优秀的男人一定是存在的。他们并没有被外星人打包掠走,也没有被别的女人一网打尽,漏网之鱼说不定就在眼前。掂一掂,探一探,甚至撩一撩,才有可能看出这个男人的成色……这么想着,克拉已经把她牵到了男人面前。

成任何一件事,都要看眼力、手段和运气,这三项中还是运气最重要。就拿找对象结婚来说,你眼力好,看准了;手段高,使尽浑身解数,但如果运气不好,不投缘,你还是会以失败告终。这一回苏丽运气不错,否极泰来了,时来运转了,克拉真好。

克拉看大喜,苏丽看宁凯,眼力都算不差;手段嘛,克拉的本能就是手段,苏丽靠的是智慧和筹划。宁凯虽不大富大贵,却也算成功人士,重要的是,他恰到好处地有点散漫。所谓散漫,就是有一点点漫不经心,有一点点满不在乎。就是说,他不是个锱铢必究、斤斤计较的人。这样的男人是绝品啊!当然,他也有点“色”,所谓“色”,就是对女人感兴趣。因此他看见大喜和素昧平生的小母狗一见如故就装作没看见,也许心中还窃喜。狗大喜,他窃喜,呵呵。他差点说:它们看来有缘哩!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他没有造次,忍住了。他远没有精明到,也不需要精明到靠狗发财的程度,因此他从来没想到靠大喜挣钱。他对两只跃跃欲试的狗视而不见,喜滋滋地和苏丽攀谈起来,他显然被傍晚邂逅的苏丽吸引了。

他们攀谈的起点,只能从两只狗身上开始。他们攀谈的时间长度,基本等同于克拉和大喜从彼此试探到成其好事的时间跨度。两人站在草坪上,交流狗经,苏丽相机向纵深处引导。她的姿态是美丽的,在夜色中简直有魔力。她收着嗓子谈吐,温言细语。这是她的长项,多少次她在镜子前摆好姿势说话,回回都能把自己迷住。她聊着天,时刻注意着狗的情况。她装着没抓稳,克拉脖子上的绳子脱了手。苏丽作势欲追,宁凯要来帮她,她却提议说:“你把绳子也撒了吧,让它们撒撒欢嘛。”大喜瞧出便宜,开始使劲挣脱,宁凯随手就把绳子松了。两只狗嗖地钻入灌木,投奔欲海,私奔去了。宁凯说:“狗不会跑没了吧?”苏丽说:“我的狗不会,你的狗也训得不错吧?”含笑道,“好狗都上规矩的。”这一说,大喜岂能被目为不上规矩的野狗?宁凯道:“它很听话的。”扭头看看灌木,叫道:“别乱跑!”狗不应声,但灌木在动。那丛灌木孤立于宽阔的草坪之上,它们不可能在眼前蒸发,他放了心。

和曾经沧海阅人无数的苏丽比起来,宁凯是个大男孩。他身高一米八二,可这不代表他就是大男人,他十七岁就这么高了。他有女朋友,从小学就开始的青梅竹马,已开始谈婚论嫁,所以他知道男女那档子事,当然也隐约看出两只狗想干什么,但他不能唐突佳人,不好明说。他虽通晓人事,但并不知道狗做这种事的细节。很多乡下孩子见过狗干这事儿,一公一母时间没到被人冲散,各奔东西,却分也分不开,那叫个惨!他没见识过,因此也不会细想。面对着佳人神驰此事,那也不是大男孩了。他只是和苏丽闲聊,苏丽虽说阅人多多,但对狗事也只是偶尔想想,绝对想不到具体的涧深处,她以为狗的时间也该和人相当,十几二十分钟差不多,超人本就不多的,大喜和克拉也不见得是超狗。她聊着天,粉脸飞红,有点心猿意马。两人聊得轻松,谈得投机,不想灌木那边一个男孩叫起来:“哈哈!抓流氓啊!”他拍手大叫,一边还笑嘻嘻地看着旁边的女孩。这坏小子才十一二岁,却脸皮老厚,竟拿根棍子往灌木里捅。狗在里面惨叫,树枝乱摇,宁凯闻声大惊,跑过去,先朝里面看一下,转身挥手叫孩子走开。小男孩不依,举着棍子朝里打枪。宁凯跟过去,夹手把棍子夺了,远远扔到一边。小男孩跑过去捡起棍子,继续远射,嬉皮笑脸地为女孩做现场讲解,女孩骂他:“你臭流氓!”跑掉了。

宁凯回过身来,尴尬地笑。不一会儿,大喜出来了,克拉也出来了。云收雨散,曲终人尽了。克拉靠近苏丽,在她脚边蹲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丑!苏丽心里骂一句,生怕宁凯说出什么话来。她已不担心宁凯开口谈钱,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但他这时只要说出任何与狗有关的话,苏丽都会羞赧难当。她的计划是,她自己分散狗主人的注意力,让克拉得偿心愿,但万没想到会有小孩过来搅局,而且宁凯显然看到了灌木中的那一幕。幸亏宁凯有教养,有分寸。他们的相识从狗身上开始,但这时再落实到狗身上,简直就是公然的调戏女人了。宁凯呵呵一笑,夸张地看看天色,说:“喝,这么晚了,该回去了。”在华灯绽放的广场上,苏丽大方地说道:“我们留个电话吧。”

苏丽原本担心克拉和大喜那天被撞破鸳梦,草草了事,不成正果,可喜的是,克拉明显起了变化。它不闹了,吃得多,睡得多,它心愿得偿,对苏丽似乎也万般柔情起来。显而易见,苏丽的担心是多余的,狗没有月经,只有“年经”;狗也没有什么安全期,只有发情期,它们效率极高,一发即中。苏丽妙计得售,克拉大功告成了。

好事成双。苏丽和宁凯也开始了经常性接触。所谓接触,当然先是言语接触,闲聊,逐步深入,最后过渡到身体的接触。在言语接触阶段,克拉依然要尽向导之责,待两人熟稔后,克拉就退居幕后了。所谓退居幕后,就是苏丽单刀赴会,不带克拉出去。之所以如此,倒不是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而是克拉的变化更明显了,乳头红了,乳房大了,肚子也膨胀了,它“出怀”了,遮掩不住了。俗话说“猫三狗四猪五羊六”,这克拉的进程似乎要快一些。反正,它是不宜再抛头露面了。

克拉在家坐胎,苏丽和宁凯接触频繁。我们都知道,苏丽乃成熟女子,经验丰富,只要她愿意,还颇显风情。相对而言,宁凯是单纯男人,经历简单,人生道路顺遂。虽有个长期女友,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曾被长期“禁锢”。外面的世界好精彩啊,外面的女人也别有一番情致。至少,苏丽的身材就大大优于他清瘦的女友。狗是杂食动物,男人却是肉食动物,更别提那丰饶迷人的肉体还附带了那么令人怜爱的表情和思想……总而言之,宁凯和苏丽顺利地接近了,贴近了,深入了。

苏丽很健谈,但并不饶舌。她思路清晰,有时也适当展示娇痴的混乱。她很会层层递进,若还若往,欲语还休,半推半就。这就像跳舞,三一挽两一带,男人就被带到自己的节奏里来了。譬如通过询问宁凯怎么到这里遛狗,马上就能摸清他住在哪里;问他怎么在这个时间遛狗,就能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从工作就可以过渡到收入、家庭,就可以了解他的婚姻状况……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的女友,苏丽也见到了,苏丽那时还带克拉出去,在草坪上她没有遇到宁凯,却见到了宁凯的大喜,克拉的“丈夫”。大喜引导着一个女子从苏丽身边走过,苏丽只看了一眼,没有再看第二眼,就是说目光未做驻留。倒是大喜认识“丈母娘”,跑过来和苏丽亲热。苏丽不看第二眼主要不是因为不想看,而是不须再看。苏丽只看一眼就做出了评估:此人不是对手——有机会!她不看第二眼更因为大喜很讨厌,你再停留它就要顺竿爬,没准会追着她要老婆——这可不行,时机不成熟。她眼下尚未操必胜之算。幸亏没带克拉出来,否则两只狗纠缠不休,情意绵绵,说不定就提前暴露目标了。

她不带克拉出来遛,宁凯也问过为什么,苏丽说送妈妈家了。两人熟悉后,已到了可以在草坪以外的地方约会的程度,宁凯逐渐解放,露出了男人的本质。所谓男人的本质,就是“十个男人九个花,剩下一个是傻瓜”;说得更到位的是“十个男人九个花,一个不花是条件差”。但宁凯不傻,条件很不差,他只是需要一点引导,适度开发。说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对宁凯不公平,说苏丽处心积虑苏丽肯定断然否认。这么说吧——缘分。这个词使用率极高,可以解释一切阳光或地下或露水的姻缘。总而言之,简而言之,苏丽和宁凯因狗相识,开始约会,其地点从草坪向茶馆饭店转移,最后落实到更窄小的空间里了。所谓窄小空间,你懂的,就是房间,就是床。双人床,最后双人床当单人床用。到了这份上,宁凯也曾端着酒杯说:“酒是色媒人,我们的狗才是媒人啊,感谢狗!”又说:“它们一见面就干了那件事,嘻嘻。”他手搭上来了,“你的克拉有没有怀孕啊?我的大喜很厉害的,百发百中,上个月我老妈还带它去帮了一回忙,人家要送我们一条小狗哩。”

这话说出去他就后悔了,是苏丽的脸色阻止了他下面的话。他们吃过饭有时会去开房,这天他原本是要让苏丽好好表现一下的,她那么迷人,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潜力。他要说:马上你要好好谢谢我,犒劳我一下。不想苏丽乍然变色,抬手打掉他搭在肩上的手:“什么那件事这件事,我没看见!”她脸色难看,断然否认,却又娇声补一句:“大喜不避人,你也不避人啊?”这其实又是承认了,承认两只狗做过好事。这承认有调笑的味道,再配以娇羞的表情,宁凯简直受不了。但事后回想起来,那天的见面十分晦气,有些话几乎是一语成谶。他们那天没有开房,苏丽说身上不方便。其实哪里是身上不方便啊,她那个“不方便”已经不光临了。她怀孕了。说这话时,她十有八九已经珠胎暗结有孕在身了。

此后两人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宁凯开始是很想的,后来就想得淡些了。她说是出差,培训,回来后再联系。事实上他们常常联系的,说点风话,写下来是颇为肉麻的,但宁凯也不当真。他对联系没有多大兴趣,电波又没有触觉、味觉,见面才有意思。街上的美女是看得见摸不着,电话那头的苏丽既看不见更摸不着。宁凯不是个很随便的男人,却有点随意。突然的分开让他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而且他还真的相信苏丽是出差了,因为这话和以前的一句话对上了榫。苏丽曾说,克拉已经送她妈妈家了。单身养狗的人,是没法离家这么长时间的。他相信了第一个谎言,很容易就相信接下的另一个。

苏丽学着克拉,也在家里坐胎哩。说什么猫三狗四,其实克拉三个月不到就生了。一胎四只,大喜真厉害。刚满月她就送了一只给她的领导,这比送其他东西实惠给力,送卡,少了难出手,再多也很快会刷掉;送狗就不一样了,狗是个话题,她可以态度得体地指教领导。这是件活礼物啊,可以天天代她在领导家里转,狗能活十几年呢。另三只小狗待售,她已经在网上把照片贴出去了,应者如潮,不愁没人要。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价格问题,她的小狗健康漂亮可爱聪明,她定将坚守价格底线。她从来不缺乏耐心,如此优良的父本母本,如此优秀的后代,岂可明珠暗投,随便就出手?小狗吃奶,又不吃狗粮,再养一阵子其成本几乎可忽略不计,她等得起。可见苏丽的耐心是理性的耐心,待字闺中的女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之所以说苏丽有耐心,还体现在她自己身上,体现在她的身体上。确凿无疑,她怀孕了。宁凯防不胜防,况且他也不是个步步设防的主。有限的那么几次,他终于脱颖而出了。他脱颖而出并不是因为他有过人之能,只是因为他们床上的“领导”有心让他出头。选拔人才是这样,男女之事有时也是这样。苏丽暗施小计,他就出头了,她也就收获了。收获是什么?就是宁凯的一点点,趋近于无穷小,零。

公允地说,苏丽也算是有言在先的。在心醉神迷时,她说过:“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只是喜欢你。”这话让宁凯感动,继而激动,然后大动。苏丽又说:“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差不多就是零……”她百忙之中还抬手做了个圈,一个零——这样的女人多好,你哪里找?他轻装上阵,没有负担,羽化登仙了。可当苏丽挺着个胖肚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傻了。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他从天界跌到地上,被打回原形,原来还是个色狼!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有个笑话说:三个小伙子向老头摊牌,都想娶他女儿,一个说有钱,一个说有产业,最后一个穷小子却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孩子,他在你女儿的肚子里,于是他就赢了——结论是:在关键的岗位上你得有人啊。他看到这个笑话,也曾乐不可支,哈哈大笑。现在这笑话竟戴着面具撞过来了,他一不留神有了孩子,这孩子他还没见过,就被别人绑架了。他暴跳如雷,继而又如皮球泄气,他心里骂自己不是东西,却也想到反扑,但苏丽风度娴雅,不急不躁。她养胎养了近三个月,一直等到了瓜熟蒂落才现身。所谓瓜熟蒂落,不需要等孩子生下来,而只要等到肚子尺寸足够,目光难以忽略即可,她已经等到现在,决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失控;她已经等待了这么多年,也绝不会在最后关头失手。她有理有节,轻声细语,竟然还带点幽默:“我才是受害者,生孩子是女人疼,男人在产房外面呢。”此时说到产房,比说到牢房还要吓人。宁凯根本不敢问她是不是要生下来。他只虚弱地说:“你说过什么都不要的,你说过的。”苏丽道:“我是说过的,我要的差不多就是零。”她羞涩地道,“几千万分之一,几毫升的几千万分之一,无穷小,还不算是零吗?”宁凯呻吟道:“你这下要了我的命了!”苏丽笑道:“我哪会要你的命啊!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她双手拍拍自己幸福的肚子道,“你的命就是他的命,我儿子的命哩。”她终于有资格像杨琴那样说“我儿子”了。

这是十分私密的谈话,比商务谈判更为重要,只能在家里谈。现在苏丽的家里只剩下一只狗,就是克拉,所以即使苏丽如愿以偿跟宁凯结了婚,宁凯也不会知道这三个月内她家里曾完整经历了一次狗的孕产。苏丽永远不会让他知道的。有朝一日他如果知晓,只可能是苏丽的闺蜜,也就是克拉的原主人杨琴说漏嘴。如果他们结了婚,克拉和大喜也就是一家人——不,一家狗了。不过有一点他们还不知道:两只异性的狗是不能养在一起的。那事儿年年来,月月来也就罢了,要是天天想来那么一下,那可怎么过啊?要一起养,唯一的办法,狗类饲养专家已经指导过,那就是把大喜骟掉。嘿,挨刀子的还是宁凯的狗。

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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